沐雨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林昆躲閃著熟人悄悄去了城郊公園,找到了那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劉半仙。
劉半仙的確厲害,連頭都沒抬便問他是不是想算仕途。林昆暗叫好厲害,忙不迭地遞上一張寫有自己生辰八字的紙條。
劉半仙瞇縫著小眼睛,念念叨叨地說:“你叫木棍?這名字好。既然叫木棍,那就是木命——”
“老先生,你瞧錯了,我叫林昆?!绷掷サ吐暭m正他說。
劉半仙干咳一聲,繼續(xù)念叨:“都一樣。五行之中,水生木,想往上走,名字中帶水的人就是你的貴人。記住,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事急不得?!?/p>
要說不急,鬼才信。林昆年已三十八歲,在單位所任的職務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若四十歲前還爬不上那個近在眼前的坎兒,這輩子基本就沒啥奔頭了。而他又不想成為官場“三十九歲現(xiàn)象”的犧牲品,這才偷偷去找劉半仙指點迷津。
說來也巧,兩天后的早晨,在上班路上,林昆無意中一瞥,居然看到了多年未見的大學同學江四海。江四海雖沒多大本事,可他的老丈人能耐不小,最近又調到了林昆所在系統(tǒng)的上一級組織部門。兩下相見,熱情寒暄,林昆禁不住眼前一亮:江四海,全是水,他不就是我的貴人嗎?
果不其然,林昆吞吞吐吐地剛把意思說出口,江四海便拍著胸脯打了包票:這事,小菜一碟。林昆又驚又喜,死活要拉江四海去這一帶最大的酒樓醉紅塵喝兩杯。江四海連連擺手,回道:“我還有點私事,晚上吧。咱倆好好喝一頓,不醉不歸?!?/p>
目送江四海走遠,林昆真想趕去城郊公園,再賞劉半仙幾百塊錢??赊D念一想,即便是貴人,也沒理由白幫你。你去廟里求佛,還要花錢燒幾炷香呢。咱也不是摳摳搜搜的主兒,怎么著也得意思意思。思來想去,林昆決定給熟悉江四海的老同學打個電話,問問江有何喜好,以便投其所好。可調出號碼正要撥,手機響了。
是老爹?!鞍?,啥事?”林昆問。
“沒啥事。我,我……兒子,你忙嗎?”
沒事就好。林昆說:“忙,忙得要死。爸,明天我過去看你。”
掛斷電話,林昆緊接著撥通了老同學的電話。提及江四海,老同學哈哈大笑,說起了在大學里的樁樁舊事。當年上大學,整整四年,江四海沒干別的,除了變著法子追女生,就是下館子喝酒。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有何愛好,還用明言?林昆頓時恍然:美酒美色,雙管齊下,定能拿下貴人!
當晚,林昆約江四海去了醉紅塵。酒過三巡,江四海直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去了趟衛(wèi)生間,足有半個小時沒出來。等林昆找去時,這哥們正倒騎坐便器呼呼大睡呢。
酒已喝足,一共花銷了兩千多,不過接下來還要上第二道菜。林昆把江四海拖進酒店包房,又請經(jīng)理幫忙,找來一位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安排妥當,林昆也在隔壁開了房,時不時出來溜達一圈,以防警察搞突然襲擊。好不容易等到天色蒙蒙亮,林昆稍稍放了心,才稀里糊涂睡過去。似乎剛合上眼皮,一雙手便落在了他的肩上?!罢l?”畢竟做賊心虛,林昆一激靈跳起來,睡意全無。
“是我。該結賬了?!彪S著嗲嗲的笑聲響起,林昆看清了,是昨夜陪江四海的年輕女子。
嚇死我了,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今后還是少做為妙。心下想著,林昆掏出僅剩的五六百塊家底遞去。誰料,年輕女子嘴角一撇,壓根沒接:“少了三千,別怪我?guī)阏业胤皆u理去!”
林昆暗暗叫苦,為盡快打發(fā)走年輕女子,他開了手機,打算請朋友救場,可轉念一想又罷了手。這種事,豈能讓別人知道,還是去柜員機取錢吧,既保險又省事。剛拿定主意,手機又叫起來。
來電顯示,又是老爹。年輕女子面露嘲弄之色,一個勁地嘟嘟囔囔:早知道這樣,昨晚就該先要錢。都怪那個經(jīng)理,說你們是啥重要人物,不會虧待我……
林昆坐不住了,如果在辦公室,他定會拍案而起,而當下是在酒店包房,人多眼雜,能忍則忍。念及此,林昆忙掛掉老爹的電話,帶年輕女子輕手輕腳走出了醉紅塵。取完錢,付過賬,電話再次響起。
還是老爹。老爹啊老爹,我忙著呢,大清早的你折騰個啥?林昆心里雖煩,可還是耐著性子按下了接聽鍵。不等開口,就聽妻子的大嗓門震得耳鼓“嗡嗡”作響:“老公,你怎么不接電話?爸要不行了——”
聞聽不幸,林昆腦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呆住了。半年前,一直住在鄉(xiāng)下的老爹生了場大病,經(jīng)全力搶救,人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又溜達回來。為了讓老爹安享晚年,林昆把他留在城里,還特意雇了保姆照顧他。誰想,老爹性子犟,愛挑刺,不到兩個月便罵跑了十多個。鬧到后來,實在沒轍,林昆費盡口舌好說歹說,總算送老爹去了條件相當優(yōu)越的老年公寓。即便如此,老爹也不叫人省心。上個月,就和公寓里的一位老人吵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工作人員及時相勸,非打到一塊兒不可。得知此事,林昆苦笑不迭: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脾性怎么越來越像小孩?
十分鐘后,林昆火急火燎地趕到了醫(yī)院。前腳剛跨進病房,就見老爹異常吃力地抬了下胳膊。林昆快步奔去,但,遲了。老爹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始終沒吐出口。
“爸,你想說啥?你說啊,我聽著呢。”林昆頓覺心痛如刀絞,“爸,兒子不孝?。∫鐏硪徊?,就能聽見你說啥了。你說啊,說啊——”
“老公,我知道爸想說啥?!逼拮颖ё×掷ミ煅手f,“等送走爸,我會告訴你的?!?/p>
“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你告訴我,快告訴我??!”林昆情緒失控,瞪著眼珠子大喊。妻子也急了,淚眼汪汪地跟著喊:“他想讓你去找老宋頭圓謊!”
聽了妻子的哭訴,林昆直罵自己是渾蛋:老宋頭,是老爹在老年公寓認識的老伙計,也是和他拌嘴吵架的“冤家對頭”。初次見面,老宋頭便孩子氣地斗嘴:“老頭,是不是和我一樣,在家惹人煩,被孩子押來的?”老爹脖子一梗,回道:“我兒子是當官的,可孝順了。我怕影響他,自己主動來的?!鞭D眼兩個月過去了,兩個老家伙又較上了勁。老宋頭說:“孩子要是孝順,怎么這么長時間不來看你?”老爹掏出手機,故意按下免提鍵:“你聽聽,我兒子忙大事呢。忙,忙,真忙?!闭f著說著,老爹不知不覺走了神……
我忙嗎?忙的是大事嗎?為啥不能抽出一點時間來陪陪老爹,哪怕十天半月去一次,哪怕一次只待上半小時也行啊。林昆悔恨得直拍腦門。這時,妻子又說,昨夜,老爹道出了跟保姆過不去的實情,一是怕花錢,二是想在有生之年多陪陪家人??赡?,一天到晚,總在忙。
是夠忙的,手機又響了?!案鐐?,我是老同學江四海。昨天的工作沒談盡興,我想再談一晚。晚上八點,不見不散?!?/p>
電話那端,同時傳來了那個年輕女子的鶯歌燕語。林昆稍一尋思,硬邦邦地回道:“你自己談吧,悠著點。再見,不,再也不見?!标P了機,林昆看向老爹,暗暗發(fā)誓:爸,我會替你圓謊,會天天去看你,陪你坐一會兒,你就安安心心地走吧。
從此以后,每天下班,林昆都會繞到老爹墳頭,去陪老爹說說話。這天,他跟老爹說起藏在公園給人算命的劉半仙:“爸,跟你說件有意思的事。那個劉半仙算了一輩子的命,卻沒算到自己會被車撞。不過,他曾跟我胡謅,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別說,還真讓他給蒙準了。當時我要是強求,沒準兒也和江四海一樣會栽進去。要真那樣,你跟老宋頭撒的謊可就圓不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