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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手

2015-06-05 20:15白話
湖南文學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石像和尚

白話

從一開始,家旺就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那個午夜,濛濛的天空只掛著一鉤殘月,像張寡婦臉,既灰,且淡。沒有一絲風,除了喘息聲,四周一片寂靜。遠處的山線蜿蜒蛇行,腳下的沙丘匍匐著,隨著心跳,一高一低,讓人直發(fā)虛。

窟還是那個窟,石像分明是那座石像。仔細一看,白日里輝煌的明堂已然是黑洞洞的深淵,而那苦渡眾生的佛早已成了迷幻的魅影。

打開防護網(wǎng)后,家旺第一個走進來,直接跪倒在座臺下的蒲團上。當他的額頭觸碰到微涼的蒲團時,他猛地一顫。在那一刻,他看到旁邊放著一盞馬燈,燈油將盡,燈火搖曳。他一驚,抬頭環(huán)顧,羅成拿著專用手電筒正在石像前搖晃,一臉燦爛。

陳九最后一個進來,甩起巴掌用力拍了一下家旺撅起的屁股,笑道:“還真把自己當成信徒了?”然后,指著石像問羅成:“就是它?”見羅成凝視不語,他走上前,夸張地張開雙臂向石像摟過去??墒裉咛?,夠不住。他轉(zhuǎn)而倚靠在石像的胸前,舉手撫摸石像的頭,喃喃自語:“親愛的,想死我了?!?/p>

羅成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一把拉開煽情的陳九,用電筒對照著石像比對著看。家旺也起身上前,與陳九一左一右,附在羅成身邊,爭著看那影像。燈光照射下,相片是黑白照,看上去有些年月,畫面很是模糊,上面有一尊大大的佛和一個小小的獨臂人。佛像很熟悉,只是那人有些特點,長服長袖的,不像是本地人穿著打扮,唯一單著的那只手,吊在石像上揚的手臂上,像只黑蝙蝠。只一眼,家旺就知道,他們找對地方了。

石像有兩米多高,身形瘦削,衣帶飄逸。燈影下,莊嚴肅穆的雕像更顯凝重,原本方頭大耳的佛首,無故少了幾分慈眉善目,平白多了幾分猙獰。最令人著迷的是,那嘴角雖還是帶著笑,可似笑非笑,透露出無限詭異。倒是那一雙手沒有太多變化,一手朝上,屈臂上舉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呈半托舉狀,似乎在宣示什么。另一只手朝下,手心向外,指端自然下垂,五指蘭花狀,拇指在中指與食指之間,彼此相距一厘米不到,似乎是在拿捏著什么,可又別無他物。

家旺緩緩伸手,拂了拂像身,冰涼刺骨。他心里一緊,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陳九見他凝神不動,用腳踢了一下他的屁股,笑道:“家旺,這就是你那傳說中的老祖吧,還不叩拜!”家旺沒有理他,又輕握那直指地下的小拇指,圓潤光滑,質(zhì)感堅強。陳九雖說是笑話,可他還是有些恍惚,悲從中來,幾欲落淚。

羅成用電筒在像身前后左右照了幾下后,便打開背包,拿出一把鋼鋸遞給陳九,低聲吼道:“別他媽廢話,有這閑工夫磨嘴皮子,倒不如省點力氣給老子干活!”見家旺還在發(fā)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指著那只上揚的手,轉(zhuǎn)換口氣,柔聲說道:“剛才得罪了,家旺兄弟。我知道你心疼,我也不多要,就一只手?!蓖A送?,再輕輕補充了一句:“放心。”

陳九拿著細細的鋼鋸,擺弄了幾下,望了望羅成,又看了看眼前的石像,說:“老板,你花錢請我來就使這玩意兒?”“怎么?不會用?”羅成斜看著他,冷冷地說:“你不會是來旅游的吧?”也不與他廢話,轉(zhuǎn)過身,一把摟住家旺,暗暗用力將他推擠開,然后,踮腳伸手輕輕撫摸那只托舉的手臂,對陳九說:“我就喜歡這只手,你幫我把他鋸下來吧?!薄熬鸵恢皇??聽說頭更值錢呢?!标惥抛呱锨埃e手摸了摸石像巨大的耳垂,試探著說道:“要不,這頭就給我?”羅成乜了他一眼,罵道:“貪心不足的家伙,你就不怕遭天譴!”又瞟看一旁低頭禱告的家旺,示意陳九快動手。

“成哥,這個不行?!奔彝K于忍不住了。當陳九將鋼鋸放在石像手臂上時,家旺抽出腰間防身的短刀:“你知道的,它是我們家老祖宗用命換來的,不能弄?!?/p>

“狗屁!別給老子廢話。你也知道我的,誰阻止老子發(fā)財,老子就跟他玩命?!绷_成毫無懼色,走前一步,胸口直抵刀鋒:“要么你捅死我,要么你讓開?!?/p>

“別介,大家都是這么多年的好兄弟,犯不著為這破石頭翻臉?!标惥乓妰扇怂查g對峙,急忙收起鋼鋸,走過來勸架。雙方都不退讓,他就用手拉。“家旺,江湖人都說你隨身兩把刀,今兒個怎么只亮了一把,看樣子是手下留情?。 彼尚陕?,又走上前,想拽回拿刀的手:“家旺,不是我說你,別說這破石頭不是你們家的,就是你家親祖宗,也犯不著跟兄弟們動刀子??!”

見家旺還不收回武器,陳九又轉(zhuǎn)頭問要做烈士的一方:“老大,弄這玩意兒,又傷感情又玩命,值嗎?犯得著嗎?”

羅成看了看家旺,又看了看陳九,輕輕說道:“它值三百萬!”頓了頓,見陳九張開的大嘴沒有合上,他又抬手指著石像,對家旺大聲吼道:“三百萬!只要一只破手,你說犯得著嗎!”

“三、三百萬!”陳九有些結(jié)巴了:“老大,你怎么不早說?”轉(zhuǎn)頭用手推推家旺:“兄弟,三百萬呢!”這數(shù)字殺傷力太強,家旺原本就不強硬的底氣頓時跑得精光。氣短之余,家旺有點后悔冒失之舉,拿刀的手也就覺得千斤重。見對方有些松動,陳九順水推舟,再一次伸手拽住拿刀的手。這回他成功。

陳九奪下刀子,在家旺面前揮舞了幾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兄弟,你可以跟我陳某人有仇,但你千萬別跟錢有仇!”

家旺有些悻悻,可又有些不甘:“成哥,我們家有祖訓。破四舊那些年,其他的石像都被砸得稀巴爛,要不是我爺爺拼命頂住,恐怕這一尊都剩不下了?!?/p>

羅成也見好就收:“兄弟,這些我都知道。你們家為了這尊石像搭上了七條人命?!币娂彝皖^不語,他又進一步說:“要我說,仁義道德都是狗屁。你看看,現(xiàn)在這世道,除了錢,還剩下什么呢?”

“對頭,如今世界,有錢就是硬道理?!标惥艑⒌哆f給羅成,又走上前,拍拍家旺的肩,笑著說:“跟兄弟動刀子情有可原,可跟錢動刀子,那就太不值了?!?/p>

家旺看著羅成手中的短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成哥,不是有三百萬么,怎么只給我五萬?”

陳九一聽,也跟著來勁了:“對啊,老大,兄弟們跟著你出生入死這么多年,怎么著也不只這個價吧!”

羅成看了看陳九,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家旺,松了一口氣,笑著說:“兄弟,知道我這次請你做什么?”見對方不語,又笑著說道:“你家人可以直接通過安檢,而且你還能破解那道防護網(wǎng)的密碼。兄弟,這五萬,說白了,就是個買路錢?!币妼Ψ竭€是堅持,他再次拍了拍家旺肩,說道:“這樣吧,再加五十萬!記住啊,這可是我羅成給的?!蓖A送?,見對方還是不動聲色,又輕聲說道:“兄弟,我提醒一句,萬一要是出了事,那可是用錢量刑喲!”

沒等家旺開口,陳九不干了:“老大,那我呢,我不怕坐牢。再說了,我跟你這么多年……”

“閉嘴!”羅成回轉(zhuǎn)頭,惱怒地罵道:“好!事成之后老子給你二十萬,干不干?不干就他媽的給老子走人!”停了停,見他還愣在那里,抬腳踢了他一下,又指著石像,低聲喝道:“還不給老子干活!”

“慢著!”見陳九要動手,家旺再一次出面阻止:“成哥,錢呢,錢什么時候到位?”“家旺,什么時候變成了婆娘?”羅成有些不耐煩了:“交貨就給,放心!”“對方是什么人,應(yīng)該付有定金???”家旺不管是不是變成婆娘,他關(guān)心的事就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皫湍氵€的那四萬多的賭債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兄弟!”羅成走上前,在家旺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幾下,意思不言而喻。

見陳九還愣在那里,羅成又罵道:“你狗日的還不干活?”轉(zhuǎn)頭又對家旺說:“兄弟,你來鋸,他的那份就是你的了!”

家旺看了看羅成,又看了看陳九,嚅了嚅,再又抬頭看看石像,使勁咽了一口唾沫,艱難地吐出一句話:“老九,還是你來吧?!?/p>

天很陰。住持長眉和尚領(lǐng)著客人進來時,特意提了一盞馬燈。進到窟內(nèi),他放下馬燈,雙膝跪倒在蒲團上,三拜九叩。

長眉起身時,發(fā)現(xiàn)客人并沒有和他一起跪拜,而是站在石像前發(fā)呆。這個剛才還與自己高談佛法禪理的日本人,此時兩眼精光閃閃,一臉迷醉。

在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那天,騰原并沒有穿軍裝,他套了件和服,趿了雙拖鞋,也沒有乘車,只騎了匹瘦馬,帶了兩個便衣隨從。其實,獨臂客人進門時,翻譯就告訴了長眉對方的身份,可他沒有在意,還被對方高深的佛學知識所折服,被虛幻假象所迷惑。

盡管還不適應(yīng)窟內(nèi)的陰暗,可來自奈良的騰原少佐還是被眼前這尊石像的精妙工藝驚呆了。

他到這座小城才一個月,主要負責此地的治安防務(wù),確保交通運輸線的暢通。在太平洋征戰(zhàn)多年的他,已將一只手臂丟給了浩瀚的大海。騰原本可以光榮地告別這場戰(zhàn)爭,作為軍人,服從是天職。在國內(nèi)休養(yǎng)半年后,他還是應(yīng)帝國召喚,重新佩起軍刀,跨上戰(zhàn)馬,來到這里。

這里的人們還算恭良溫順,該出工出工,要繳款繳款,應(yīng)納糧納糧,少有反抗者。工作熟悉后,騰原在鐵路線上的指揮部待了半個月,無所事事,又在城里轉(zhuǎn)悠了半個月,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他就帶著翻譯轉(zhuǎn)到這窟里來了。

家住興福寺邊上的騰原與宗教有很深的淵源。年少時,他就游歷過許多名剎古寺。在東南亞及緬甸征戰(zhàn)期間,他也忙里偷閑,閱歷無數(shù)佛塔禪院??梢豢吹竭@尊石像,他就被那瘦削的身軀、那不可言說的迷人微笑、那洞悉萬物的智慧神情、那超然一切的飄逸風范迷住了。特別是那雙手,輕盈舒展,圓潤通透,似乎要點化人世間眾生萬物的迷途。

“佛祖拈花,為何不見迦葉尊者?”騰原凝視著石像,半天不動,俄而環(huán)顧左右,空空如也。他又想賣弄,便問長眉和尚。

“尊者在苦行?!边t疑了片刻,長眉和尚淡然答道。又蹲下身子,將放在地上的馬燈調(diào)至微弱光亮,然后起身,見對方還在凝望石像,他長嘆一聲,對著翻譯說:“請他出去!”

主持突然轉(zhuǎn)變態(tài)度讓騰原有些無趣,可他沒有在意,注意力始終集中在眼前的這雙手上。他手撫石像臂,指著那已然有些殘缺的石花,又問:“這金婆羅花不是送給迦葉了嗎?佛祖怎么還拿在手上?”見和尚不語,自覺有些冒失。未幾,發(fā)現(xiàn)因光線的調(diào)整使石像面部特征發(fā)生了一些奇異的變化,他覺得很神奇,又想調(diào)節(jié)此時的尷尬,便指著石像笑道:“大師,此間佛陀為何不笑?你看那緊皺的眉頭,是不是因為此間的和尚們侍奉不周?”

“靈鷲山破顏有破顏的法則,此間不語有不語的道理?!遍L眉和尚依舊垂袖肅立,不咸不淡。

此話很有深意。騰原一聽,有些警覺,可他還想維持自己的形象,又不想打破這良好的氛圍。停了停,他仍用不緊不慢的聲音問道:“是何道理?”

“我等劣根后學,不敢妄揣世尊深意?!边€是不咸不淡。

騰原頓了頓,一時無語,也覺無聊??咄獾墓饩€直射,石像更顯沉靜莊嚴,讓人動容。騰原更是不舍,又繞著石像細細觀摩。光影之下,他始終覺得那雙手禪宗佛法,具有無窮妙意。撫摸再三,騰原收起淺薄之心,對著站立在光亮處的長眉和尚虔誠問道:“我始終不明‘拈花一笑,心心相傳的意境,大師是否給我開示?”

“佛拈佛的花,迦葉自己笑自己的事。”長眉和尚想了想,不緊不慢地答道。

“如此簡單?”騰原以為是敷衍,有些惱,可又不好發(fā)作,便正色說道:“大師是出家人,不打誑語,怎見得只是自己的事?”

長眉和尚抬頭仰看石像,又長嘆一聲:“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如何開示?”

又見和尚還是那副不陰不陽的樣子,騰原以為受到侮辱,一時火起,兩眼一瞪,那只獨手便習慣性地摸向腰間槍套。一旁長眉輕頌佛號,騰原一時氣短。原本又有些悟性根基,知道此時此地不應(yīng)有此惡行邪念,便收手,一個轉(zhuǎn)身,踱步出洞。

窟門外,隨從早已在地上鋪了塊行軍雨布,擺好茶幾,點燃炭火。騰原盤腿在雨布上坐下,拿出自己的茶具,一一擺上,又從行軍背包里拿出一個精致的水壺,注滿從寺里汲來的山泉水,放在炭火上,又清洗茶具杯碟,在幾上一一整齊陳列。雖是單手獨臂,整個過程從容自如,行云流水。

在等水開的空檔,騰原再次起身進窟,圍繞石像又踱步走了一圈。最后,他在像前停了下來,細細玩賞著那雙手。那石像在洞外光亮直射下,慈眉善目,嘴角含笑,似乎又與剛才不同。他凝視良久,心情大好,回頭看見呆立在洞窟入口邊,低頭不語的長眉和尚,他笑了笑,招手將他喚過來,指著那只蘭花石手問道:

“知道這手勢叫什么嗎?”

“與愿印?!遍L眉和尚抬頭看了看石像,又長嘆一聲,慢慢說道。

“何為與愿?”騰原又問。

“菩薩能給與眾生愿望滿足,使眾生所祈求之愿都能實現(xiàn)。”和尚雙手合十,輕聲念佛。

“與愿印,滿足愿望之印。”騰原沉吟著長眉的話,停了一下,再問:“只要真心祈求,是不是我的愿望也能滿足?”

“佛家慈悲,唯愿天下太平安好。”

“世間人多惡業(yè),何來與愿?”

“放下!”長眉看了看騰原,輕聲說道。見對方不解,他走到石像前,再次跪地參拜,然后起身,抬頭凝視石像,輕聲說道:“世尊手勢向下,明示眾生要學會放下。”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騰原收起笑容。

“只要放下,舉起的屠刀也是佛。”說罷,長眉再一次跪倒在地,輕聲急快地頌誦起來。

騰原聞聲一震,細細想來,頓覺羞愧。良久,騰原抬頭看看石像,又回首看了看腳下頌經(jīng)的和尚,既無趣,又很是不屑,便轉(zhuǎn)身出窟,盤腿坐在雨布上,微閉眼眸,凝神靜思,等水開。

沏好茶,騰原招呼長眉和尚過來坐下,一起品茗。茶過三巡,兩人臉上稍有活色,談興又起。從眼前的石窟,到奈良興福寺東墻的浮雕,騰原說得很仔細,長眉聽得很沉靜。不過,與剛才寺內(nèi)品茶時的暢談交流相比,已然少了許多融洽,而又多了幾分戒備。

“想知道我這手臂是怎么回事么?”騰原突然指著自己的斷臂問。

“茶不錯?!遍L眉端起茶杯,小口品茗,答非所問。

“我想說的是我在太平洋征戰(zhàn)的經(jīng)歷?!彬v原一再堅持,還以為是翻譯的問題。

“茶道也是一門學問,除了茶,水也是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長眉自話自說。

“法師無禮!”再次從翻譯嘴里聽到這樣的話,騰原惱了,將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幾上,大聲說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了大東亞共榮的偉大事業(yè)而英勇奮戰(zhàn)的經(jīng)歷么?”

“不想知道?!遍L眉一聽,也將茶杯輕輕放回,收手入袖,斂顏正坐。

“為什么?”

“凡事有前因,必有后果?!?/p>

“佛家慈悲。和尚這樣說話,你不擔心也會帶來不好的后果嗎?”騰原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立起來,指著和尚,厲聲喝道。

“來的自然會來,去的必然要去。”頓了頓,長眉伸手提壺,將水注滿茶杯,又慢條斯理端起茶杯,放在嘴邊吹了吹,一飲而盡。

騰原一聽,愕然。停了停,他按住心頭上涌的怒氣,試圖想挽回:“大師剛才不是說菩薩能給與眾生愿望滿足嗎?我只想與和尚探討佛法,這個愿望都不能滿足么?”說罷,他硬硬地笑了笑,盤腳坐下,也端起茶杯,小飲一口。

“無論是佛法,還是手臂,請放下?!遍L眉將手中的空杯放回茶幾,起身站立,走出雨布,轉(zhuǎn)身低首,對坐著的人輕輕說道:“因果是佛法,放下就是慈悲?!?/p>

說罷,高頌佛號,揚長而去。

陳九墜落懸崖的時候,家旺再次看到那盞馬燈亮起來了。

在那一刻,家旺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其實,今天一直都很順利。無論是破解防護網(wǎng)進窟,還是鋸手斷臂,守衛(wèi)都沒有露面。一切都在羅成的預料之中。只是那手臂斷落入懷時,家旺托舉的雙臂一沉,心也跟著一沉,幾欲落淚。這在行內(nèi)是大忌。

完事后,三人就商量好了,陳九打頭陣,羅成殿后,家旺背著鋸下來的物件走在中間。山道險峻,峰回路轉(zhuǎn),陳九習慣了城市里的現(xiàn)代生活,久不上山,開路不順。走到半途,羅成重新調(diào)整行走秩序,改由識路的家旺走前頭,陳九走中間。自小就在山中討生活的人,平時閉著眼睛都沒問題,怎么今天才走幾步路就出事了呢?

剛才鋸完石像那只上揚的手,陳九還想繼續(xù)干活,被羅成攔下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貪心不足,王八蛋,你怎么就是聽不進去呢?”“進來一趟不容易,也就是個順手的事,一袋煙的工夫,誤不了你的大事兒?!标惥判ξ兀€想動手。羅成掏出剛才對方遞過來的短刀,直指陳九:“狗日的,老子弄死你,信不信?”“剛才你不是說了嗎,這玩意值錢呢!”陳九也堅持:“弄死我容易,可別跟錢過不去啊!”眼看著兩人要干起架來,家旺站出來:“老九,見好就收吧!好歹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薄肮菲?,給根蔥你還真就以為自己是大象了。”陳九一聽,正愁怒火沒處發(fā),一巴掌甩過去,被家旺側(cè)身閃過,他又指著罵道:“老子出來混的時候,你小子還在懷里吃你媽的奶呢?!薄皠e太過分,老九,逼急了誰都不好過!”家旺一把打開伸過來的手,回擊道:“這石像里有我五個叔伯爺爺和兩個老祖的命呢。你說老子是不是裝?”“喲喲喲,說得比唱戲的還好聽!”陳九揚起手中的鋼鋸,連連冷笑道:“除了人肉還沒吃過,你小子什么壞事沒做?這會兒虛頭巴腦地假裝善男信女?!?/p>

“交易里沒有其他項目,鋸了還成負擔。”眼看陳九這頭犟驢就要動手,家旺也蓄勢待發(fā),羅成到底說了實話:“買家就要這只手,其他都是破石頭?!薄案闶裁垂?,你怎么談的嘛,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貓膩?”陳九有些氣急敗壞,又有些將信將疑。“老子遲早要壞在你的手里,好歹做完這一單趁早滾蛋!”羅成恨恨地說?!笆悄阈∽酉雺奈野??我等著!”陳九收起鋼鋸,可嘴上還在斗氣,不依不饒:“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不就是個女的嘛?至于嗎?”

沒想到,話音還在夜空中回響,事情就發(fā)生了。

陳九失足掉落下去的那一瞬間,曾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抓住前面家旺,沒抓住。家旺也回手想拉他一把,可被羅成攔住了。

天上那彎月明明還掛在那里的,到這時忽然就隱了。那一刻,家旺發(fā)現(xiàn),那盞欲熄要滅的馬燈又亮了起來,照在那空空如也的崖壁上,冰冷刺骨。同時,他也看到,羅成的嘴角有詭異的笑,像沙漠西邊那洞窟大門前的那尊韋陀菩薩。

崖,不高,就二十來米的樣子。咔嚓一響,很快,陳九的呻吟聲就傳上來了,叫罵詛咒聲也跟著來了。家旺猜測,他的腳可能摔斷了,也許是更嚴重的部位。五十多年前,羅成的爺爺上山采藥,也就是從這個地方掉下去的,跌在那塊舍身石上。第二天,大家下到山谷找到他時,一只母狼正啃食他的尸身。抬回寨子里人們才發(fā)現(xiàn),羅成他爺爺小腿骨從膝蓋處突了出來,連同他被狼咬壞的頭骨,白森森的,嚇人。

陳九撕心裂肺的哀哭叫罵聲同樣嚇人。羅成趴在崖壁邊,一聲不吭地聽著。家旺窩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抓住羅成的褲腳,渾身瑟瑟發(fā)抖,背后那物件也跟著顫,如泰山壓頂般讓人透不過氣來。

他們都是周邊縣市土生土長的人,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三人所從事的工種不同,但配合天衣無縫,鮮有失誤。羅成有頭腦,是個臭皮匠,有小諸葛的天賦。家旺是個鉗工,在周邊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他那雙剪刀手還沒有碰到過開不了的鎖,進不了的門。陳九不同,他純粹是個賣苦力的搬運工。做這一行,技術(shù)活常有,做得更多的是體力活兒,風險又大,有他在場,安全系數(shù)猛增不少。

在這之前,羅成和陳九在廣東待了一年多。上次他倆挖了座翰林墓,得的東西不多,可事兒鬧得挺大。除了警察要抓他們,翰林的后人們也想要他倆的項上人頭。沒法,只得跑路暫避風頭。這次兩人不顧危險突然回來,羅成說是認識一個大老板,要做單大買賣??沙四芙o他家旺賺回多少錢,要帶什么工具外,羅成其他一概不說。家旺打牌輸?shù)貌畈欢嘁讯萄澁數(shù)袅耍敝冶?。三人一拍即合?/p>

說實話,如果事先知道是做這活兒,就是殺了他,家旺也不會參與進來。進洞窟前,他就想中途退出,打開防護網(wǎng)也是在羅成兩人挾持逼迫下的無奈之舉。不過,做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回去。

家旺有自己的底線。他不只一次地去過那窟里。盡管早在幼年時就聽父輩們提及有關(guān)石像的傳說,可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聽著講解員述說著有關(guān)他們家族與這尊魏晉時期塑像的傳奇淵源,也一次次為先人們感到自豪。

可自豪歸自豪,被逼無奈也是事實。都到這份上了,家旺知道,即使自己想退出,羅成和陳九也不會放過他。不就是要那只手嘛。與其做個冤死鬼,還不如賭一把,先把眼前最要命的賭債還清了再說。

可陳九掉下山崖后,他知道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盡管是起伏的巖石路,可山里人的腿腳,早就彼此適應(yīng)。沒有外力,無法想象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只有一種可能:陳九是羅成推下去的!他想獨吞!在那一刻,家旺毛骨悚然。明白這一點后,他霍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本能地抬腳就跑,不想,被蹲在地上的羅成抓住后腿,一把拖倒在地:“兄弟,你想干什么去?”語調(diào)盡管還是不緊不慢,可家旺聽起來不亞于是夜叉無常索命的聲音。他在地上翻滾著試圖擺脫對方的控制。可羅成的鷹爪功很厲害,幾無掙脫可能。家旺再也顧不了那么多,又拔出另一把短刀,上下?lián)]舞,斬向鉗住自己腳的那只手。羅成不得不松開,可他不想放棄:“別走,兄弟,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家旺重新站立起來,拿刀指著羅成,語無倫次地說:“是你,是你殺了他……你想獨吞……”“別,陳九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是我!”“你殺人了,你殺了他!”羅成從地上慢慢站起來,連連擺手:“兄弟,好商量。這陳九怕是不行了。要不,這生意做成后,咱們對半分成,一人一半?”他知道家旺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什么對他有吸引力:“有三百萬呢!咱倆二一添作五,各得一百五十萬!”家旺哪里還聽得進去。此時此刻,就是傻瓜也知道,再多的錢自己也無福消受:“我不要錢……都給你,別殺我!”

說罷,他把手中的刀朝羅成一扔,轉(zhuǎn)身死命朝山下跑去。

“站住,留下東西!”羅成側(cè)身躲避,見狀,大喊道:“想活命,把那手臂留下!”對方哪里還肯聽,加上熟悉地形,轉(zhuǎn)眼之間,家旺就消失在夜幕里,沒了蹤影。

“石像呢?”

“擔心被壞人搶劫,我把它藏起來了?!?/p>

騰原第二次來到洞窟時,天色已近黃昏。他穿著軍裝,腰掛軍刀,腳套長靴,乘坐兩輛大卡車,帶了十幾個士兵,氣勢洶洶。來到窟門邊一看,騰原就有些氣急敗壞:石像不翼而飛,只有那枝破損的金婆羅花碎片散落在那個灰白色底座上。

他派人找來主持長眉。和尚倒也不含糊,直截了當?shù)氐莱隽司売伤凇?/p>

“藏哪兒了?”騰原惱怒異常,可他還是壓低著嗓音問。

“在那里?!遍L眉手提一盞馬燈,指著前面那漫漫黃沙,輕描淡寫:“你找吧,也許你能有所發(fā)現(xiàn)?!?/p>

騰原傻了眼。

上次他在這里逗留了半日,盡管長眉不歡而去,可他玩得很盡興,還特地叫人拍了幾張照片,以示存念。臨走,他又到寺內(nèi)辭行,并告訴長眉,省城不日將舉行陣亡將士追思祈福法會,當局將遍請宗教名流到場禱告,超度亡靈,祈求世界和平。騰原在邀請的同時,還提議長眉屆時攜帶那尊石像一同前往,以示虔誠,既能光大寺院名聲,又能傳揚佛法,普渡眾生于苦難。

然而,長眉不但沒有接受他的邀請,按時參加法會,而且連石像也被他弄得沒了蹤影。接到線報,騰原第一時間趕過來。為確保萬全,他先在山下村落里將一干人等進行抓捕,嚴加拷問。誰知竟無一人肯說出石像下落。無法,他又不顧天晚路遠,再次上山,質(zhì)問長眉,卻不想和尚虛以應(yīng)對,藐視他的存在,無視軍人的威嚴。如此再三,騰原再也顧不得許多忌憚,他單手抽出長刀,直接架在和尚的脖子上:“別挑戰(zhàn)我的耐心,最后一次問你,石像在哪?”

長眉抖了抖眉頭,抬起長袖,指著前面的那片沙,再次輕聲說道:“就在那里。”頓了頓,又回手,試圖推開利刀,見對方不讓,又輕輕說道:“佛法慈悲,請你放下?!?/p>

“你是說刀,還是石像?”騰原獰笑著,又將手中的刀緊了緊。血肉之軀,怎擋利器鋒芒?所到之處,刀刃已然見紅,有血汩汩流出。

“都放下!”長眉反倒鎮(zhèn)定。一字一句地說完,他又避讓一步,緊閉雙眼,盤腿坐地,將馬燈放在腳邊,稍稍捻亮燈芯,然后,正襟危坐,口念佛號,不再理會。聞訊而來的眾弟子見狀,都圍坐在他的身后,也跟著一同念佛。一時之間,四下頌經(jīng)之聲不絕于耳。

騰原見狀,進退兩難,又欲罷不能。他環(huán)顧左右,自覺不妥,便收刀回鞘,也盤腿坐在長眉面前,從隨身攜帶的急救包里拿出紗布,慢慢拭去對方脖子上的血痕,又用繃帶敷貼:“我不殺比丘。”停了停,又說:“情非得已,也請大師理解一名軍人的職責?!?/p>

長眉始終閉目,以緊念佛號為回應(yīng)。

騰原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紙幣,放在長眉的懷里,又招手讓士兵從車上拿下幾袋面粉,堆放在眾和尚的周圍。然后,他環(huán)視眾人,高聲說道:“請大家不要誤會,我們是來禮佛的,也是為了親善而來。”停了停,見四下沒有回應(yīng),他又舉起單手:“與佛法宗旨一樣,我們也是與人向善,替你們謀福共榮的。請相信,我們的終極目標是一致的?!?/p>

和尚們只是閉目念佛,似乎是在做晚課,專心頌經(jīng)。有的雙眼微閉,有的直視前方,眼睛清澈通透,視若無物,旁若無人。

相持之下,騰原再次怒氣上涌,一揮手,又從另一輛車上拉下七八個五花大綁的人:“大師,這幾位可曾相識?”見和尚沒有反應(yīng),他從人犯中扯出一個中年人,拖到長眉面前,再次抽出長刀,在人犯脖頸上試了試,回頭望著長眉,厲聲說道:“和尚,我說過,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想看看我單手刃敵人首級的功夫嗎?”說罷,高舉長刀,作勢要砍。

“慢著!”長眉睜眼站起,走到騰原面前,一把抓住長刀:“他們只是當?shù)仄胀ɡ习傩眨蝸頂橙???/p>

“前幾日,他們幫你搬運石像時,你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是普通老百姓?被抓住后一句話也不說,分明是要對抗,對抗者就是敵人!”騰原也不放手,空手與利器相持之下,長眉又一次染紅。

“他們只是世尊的信眾,并不知道石像埋藏在什么地方。你放了他們,我來告訴你!”長眉長嘆一聲,大聲說道。

騰原哈哈一笑,順勢將刀徐徐放下:“我知道,大師是一位有大修為的出家人,不會為身外之物,而眼睜睜看著不相干的人丟掉性命,給自己平添許多罪孽?!?/p>

“五弟,是我連累你們了?!遍L眉扶起刀下人,替他松開捆綁,回頭又一一解開其他人的繩索,連連作揖:“各位親友鄉(xiāng)鄰,老和尚這廂告罪了?!?/p>

說罷,他徐徐轉(zhuǎn)過身來,提起地上的馬燈,走到騰原旁邊,說道:“上次禮佛,不是要我給施主開示世尊‘拈花一笑的典故嗎?要不,現(xiàn)在我給你講解一下?”

“請明示。”騰原愣了一下,將刀收回鞘內(nèi),冷冷地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和尚。

“佛拈佛的花,迦葉自己笑自己的事。”長眉鄭重地說。

“廢話!”聽到翻譯口中的言語,騰原惱羞成怒,一腳踢飛長眉手中的馬燈:“八格,你耍我?”

看著馬燈落地,燈蔸破損,燈油溢盡,燈火欲熄,長眉走過去,將燈扶正,捻亮燈火。然后,他回轉(zhuǎn)身走到騰原面前,輕輕一笑,說道:“施主知道世尊下垂的手勢是與愿式,你是否還知道,那上揚的手勢是什么式?”

“我管他什么式?快說,石像藏在哪兒?”騰原怒不可遏,又一次拔出長刀,直抵和尚胸前。

“無畏印?!遍L眉屈臂上舉于胸前,手指舒展,掌心向外:“這手印是世尊為救濟眾生的大慈悲心愿,它能使眾生心安,無所畏懼?!?/p>

“無所畏懼?”騰原殺心頓起,獰笑之下,握刀的手不知覺里又加了幾分力道,刀尖已然刺破衣襟:“血肉之軀,怎擋我鋼鐵利器?你不怕死,那我替佛祖超度你!”

“罪過!罪過!”長眉和尚雙手合十,連連說道:“此間孽業(yè),我一人領(lǐng)受,與他人無干?!?/p>

“你就不怕我大開殺戒嗎?”騰原渾身顫抖,雙目圓睜,已然到了爆發(fā)的臨界點。

“你開你的殺戒,我宣自己的開示?!币宦晣@息之后,長眉微微一笑,看著騰原猙獰的臉,猛地將身體一挺,刀鋒直刺胸膛。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緊緊抓住騰原握刀的手,又輕輕說道:

“放下吧!”

家旺瘋了。

半年后,在看守所里,他見人就磕頭作揖,口中念念有詞:“七條人命呢,七條??!”一會兒又對人說:“燈,我的馬燈呢?還我!”

偶爾清醒的時候,家旺總是四下尋找,渴望能再次發(fā)現(xiàn),有一盞馬燈能在他的前面頭頂上晃蕩。盡管燈油已盡,可那燈火,欲熄未滅。

他一直沒有看到。

但是,剛進來的時候,他別的都不害怕,也知道警察拿他沒辦法。家旺就怕一樣:那盞昏暗的馬燈。在無數(shù)的噩夢中,他總能看見一盞孤零零的馬燈在自己面前搖晃,燈油將盡,燈火欲滅未熄。

家旺是作為一宗殺人案的重要嫌疑人而被抓進來的。

羅成死了。

他被人勒死在廣州一家賓館床頭。

那時,他已完成交易,剛回到賓館,從買家手中接過的錢箱都還沒有打開,就被人從后面用繩索套住了脖頸。羅成用手拼命往后抓扯,試圖看清對手的面目,手指頭都掰斷了幾根,也扯到了幾根頭發(fā),可直到咽氣,他都不知道背后的那個人是誰。

面對警察的盤問,家旺將盜竊石像的一切罪過都推給了羅成。反正已死無對證。他有把握解脫。多年的經(jīng)驗讓他每次作案時都將所有痕跡抹得干干凈凈。但是對于羅成的死,他百口莫辯。

他有證據(jù)抓在警方的手里。

上次在懸崖逃脫后,羅成心里一直害怕家旺會自首,也擔心自己交不了貨。不想一個月不到,家旺卻主動來廣東找他,要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羅成很警覺,以為是計,反復試探。直到貨物到手,羅成發(fā)現(xiàn)家旺只是要錢———他被債主們逼得要挑腳筋。為確保自身安全,交易時,陷入信任危機的兩人都沒有露面。家旺請一賭友送貨拿錢,羅成把五十萬裝箱,用電話通知快遞送錢拿貨。

被抓后,賭友為求自保,來了個竹桶倒豆子,將一切抖了個干干凈凈。

都是那只手惹的禍。

其實,這單生意是陳九無意中碰上的。逃難廣東,他倆投親靠友,東躲西藏。陳九有一個堂弟在一間外資工廠打工,在一次聚餐時,堂弟告訴他,有人多次問起老家的那尊石像。陳九不以為然,倒是羅成看到了商機。仔細問清情況后,羅成又請?zhí)玫芟敕皆O(shè)法聯(lián)系。對方是廠里的一名高管,天津人,留過洋,有很高的學問。雙方約在一起吃了幾回飯,談了幾次,事情就有些眉目。

羅成原本沒想把陳九怎么樣。

盡管兩人時常爭吵打鬧,可他們都知道,要想做成事,彼此都離不開對方。就像這單生意,羅成是主導,負責談判,談價錢,陳九只是打下手,作保鏢。盡管每次他都與羅成同進退,可無論是在賓館飯店還是在咖啡館酒吧,陳九從不參與談判,每次都拿著一本故事書,裝模作樣,坐在對門或臨窗位置,注意四周情況。

一個籬笆三根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羅成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也是個謹慎的人,還想做大事。知道陳九是個直腸子,走路不拐小彎,說話不過大腦。有時候?qū)Ψ降脑捳f得過分了,他一發(fā)火,陳九就住嘴。兩人都能彼此容忍,最多只是罵罵娘。在羅成看來,除了貪多,擔心分贓不均而時不時無理取鬧外,其他時候陳九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幫手。

羅成真正對陳九動殺心主要是買家的一句話。

這宗買賣雙方磨合了很長時間。主要是對方很謹慎。工廠高管只是牽線人,談了幾次后,換人再談。如此再三。羅成不怕麻煩,他也喜歡和謹慎的人打交道,這樣合作起來大家都放心。正頭買家是最后一次定盤子交訂金時才出現(xiàn)的。雙方約定在一家賓館房內(nèi)見面。來到門口,對方只許一個人進門,陳九倒也不在乎,也沒計劃進去,他四下看了看,直接搬了張椅子在過道對面坐下。羅成進門,看見桌面上放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張照片,另外一個人坐在窗下光亮處,無法看清其長相。按照事先約定,他直接拿起桌上的東西,轉(zhuǎn)身要走。對方喊住了他,用僵硬的語氣說了一句:“人多嘴雜?!蓖A送?,又補充了一句:“交易時,地點你定。我一個人去,也希望羅先生一個人來?!?/p>

做這一行有風險,人多的確不行。羅成萬不得已才找家旺合作,但他每次做事都有陳九在場。他認為,賭徒逼急了都是亡命之人。喜歡女人的男人說破了天,也只是個懦夫。再說,陳九粗野,可人簡單,好控制。這一行做久了,羅成萌生了退出的想法。人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再謹慎的人也有失手的那一天。關(guān)鍵是能夠功成身退。這次是個機會。只要交易成功,下半輩子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是衣食不愁。羅成唯一不放心的是陳九。他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上次在廣州因入室搶劫弄死那個富婆的命案。

與家旺不同,陳九不賭,但他好色,見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動路。這些年他們做了很多事,也賺了不少錢,可陳九沒剩下幾個子兒。做這一行,來錢快,花錢更快。他把錢都花在女人身上。近年流亡,身上更是窮得叮當響。沒錢找外面的女人,他就內(nèi)部解決。趁羅成外出談判,陳九將他的女人給搞了。正像事后陳九狡辯的,女人如衣服,可以用來分享的。對于這個在東莞認識的女人,羅成看得很輕。盡管是露水夫妻,可到底事關(guān)男人的面子,再好的手足之情也有翻臉的時候。這是個不錯的導火索。

羅成知道,要洗底,就得痛下決心,還要干凈利落。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不僅底沒有洗清白,反而還丟了自己的性命。

便衣警察在省城的一家地下賭坊圍捕家旺時,他以為是羅成派來滅口的,還著實掙扎了一番。不過,警方辦案的效率很高,不長時間,真兇便落網(wǎng)了。是陳九。

摔下懸崖的陳九沒有死。他的命大,墜落時,他抓住崖邊上一棵小樹,雖然樹不大,但足以大幅減小自由落體的加速度。落地時,他只是大腿和背部嚴重挫傷。更幸運的是,山中的野狼早在滅四害時,被人們順帶給殺絕了種。再加上近年旅游開發(fā),崖下也有小路通行。雖是夜黑風高,陳九還是憑借著自己的強壯體魄走出了絕壁懸崖。

陳九原本可以拿錢走人的,可他心有不足。箱子里的錢款只有一百五十萬,先期預付的一半不知被羅成藏哪兒去了。陳九又與買家聯(lián)系。他手中還有貨:另一只手,還有頭———從崖下逃出生天后,他一不作二不休,又返回窟內(nèi),將石像鋸得只剩下光禿禿的軀干。

陳九認死理,兩物件要得不多,一百五十萬。買家原本不想與他交易,可陳九一再以報警相威脅。買家不愿再生事端,就想花錢消災(zāi)。再次交易時,被輾轉(zhuǎn)追蹤而來的警方逮了個正著。陳九負隅頑抗,搶了臺摩托車逃跑,途中被警車撞翻,那條受傷的腿被車輪碾得粉碎。

警方在羅成的死上還了家旺一個清白,可在那只手的問題上,并沒有輕易放過他。盡管他死不承認。

事情的轉(zhuǎn)機還是那個買家。

家旺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他也無數(shù)次地推演著警方可能采取的各種手段,就是沒有猜透是這樣的結(jié)局。

那一刻,他看見那盞破碎的馬燈終于油盡燈枯,嘣的一聲,熄了!

他崩潰了。

警察告訴家旺,買家是個日本人,姓騰原。

他的獨臂老父親直到臨終前,都無法忘記那尊石像。作為在終戰(zhàn)前,因濫殺非軍事人員,觸犯軍規(guī),被遣送回國而僥幸逃過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騰原,對于當時的情形始終無法釋懷。他不能想象,世上還有這樣無所畏懼的人。

騰原坦白,他之所以要那只手,不僅僅是因為它價值連城,也不僅僅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愿,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相信有那樣一群人,為了一塊冷冰冰的石頭,而甘愿舍棄自己的性命

獨臂老騰原留給他的遺言只有三個字:

無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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