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詩云:
北平無戰(zhàn)事,天京戰(zhàn)猶酣。
曾鼠打地洞,李馬放南山。
謙讓皆云德,誰知竟是奸。
一炮天國滅,白骨擺地攤。
話說同治二年十月,李鴻章收復(fù)了蘇州;同治三年二月,左宗棠攻克杭州。太平天國大勢已去,唯剩下孤島天京,如甕中鱉待人來捉?!白谨M手”是湘軍另一猛將,湘軍首領(lǐng)曾國藩之弟,人稱“九帥”的曾國荃。曾國藩安排其他偏師打外圍,安排親弟弟攻天京,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其他地方已無戰(zhàn)事,同治皇帝喜出望外,于是急電一封發(fā)與曾國藩:“金城大而堅,圍攻不易。誠恐各營將士號令不一,心志難齊,曾國藩能否親往督辦?俾各營將士有所秉承,以期迅速奏功?!痹鴩c曾國荃乃一胞所生,說“號令不一”“心志不齊”,此話何來?同治下的這圣旨,莫不是在挑撥離間?
非也。同治發(fā)這封作戰(zhàn)電報,明話是叫曾國藩親自督戰(zhàn),暗話其實是讓曾國藩將李鴻章、左宗棠都調(diào)來,以形成三軍合擊態(tài)勢,直搗黃龍府。同治帝的心情可以理解,天京打圍戰(zhàn)已打了兩年多,李鴻章打蘇州只用了兩三個月,天京不解決,有如一塊心病。李鴻章如此快攻下蘇州,主要歸功于“李家軍”的武裝——部隊早已換成洋式裝備,不但有洋槍(李家軍有一支洋槍隊),而且有洋炮。曾國藩以前從不相信武器,他相信的是革命精神與革命意志,每次作報告都強調(diào)打仗“在人不在器”,后來看到李鴻章大勝,這才曉得發(fā)展武器的重要性:“炸炮轟倒之城,實可騎馬而登,勝于地洞十倍?!?/p>
曾國藩將作戰(zhàn)令發(fā)與李鴻章,李卻不聽令,回電道:“廷旨有令敝軍會攻之說。鄙意苦戰(zhàn)日久,宜略休息……”在京的同治心急火燎,這回繞過曾國藩,直接下了圣旨,口氣嚴厲:“李鴻章所部兵勇攻城奪隘,所向有功。炮隊尤為得力?,F(xiàn)在金陵功在垂成,發(fā)、捻蓄意東趨,遲恐掣動全局,李鴻章豈能坐視?著即迅調(diào)勁旅數(shù)千及得力炮隊前赴金陵,會合曾國藩圍師,相機進取,速奏膚公(膚者,大也;公者,功也)!”
但李鴻章仍無動于衷。回電說部隊倒是休整了一下,戰(zhàn)士體力確也恢復(fù)了,只是情況有變,“臣因湖郡賊氛尚熾,實為蘇省切近之憂,應(yīng)先派勁旅進規(guī)長興,協(xié)取湖郡。俟湖州克復(fù),門戶穩(wěn)固,然后分兵會圖金陵,方無后顧之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這里敵人還沒徹底肅清,左宗棠圍攻長興,我得就近去協(xié)戰(zhàn),把這里的敵人徹底消滅干凈了,我們再同心同德一舉攻克南京——話硬是說得漂亮。
李鴻章不肯出兵南京,是他怕死?還是他想坐山觀虎斗,然后漁翁得利?李鴻章不怕死,他雖是淮軍,到底屬曾國藩節(jié)制,仗也不是沒打過。李鴻章不愿拔刀相助?非也,左宗棠攻長興,他不也主動向皇帝請纓,也去“進規(guī)長興,協(xié)取湖郡”么——誰的友軍李鴻章都愿意去幫,就是不愿幫曾國荃——這一切都是在幫曾國荃立功?!扒毅溟L勞苦累年,經(jīng)營此城”,曾國荃在這里打了幾年,眼看就要拿下了,若此時李鴻章帶一支炮隊來,那攻克太平軍首都的首功算誰的?皇上叫大家“總以大局為重,不可少(稍)存畛域之見”,“和衷共濟,速竟全功,掃穴擒渠,同膺懋賞”,但李鴻章不要“同膺懋賞”,他愿曾國荃獨獲“首功”。
曾國荃雖是曾家主力軍,但其裝備比李鴻章差遠了。南京城墻不只是六朝金粉糊的,也是多少朝銅鐵壘就的,異常難攻。曾國荃依仗的多半是戰(zhàn)士們手里那桿槍,盡管使出了拼命三郎的勁兒,城墻卻紋絲不動。后來曾國荃另想一法子:靠在地底下挖壕溝直通南京城下,然后裝滿炸藥,再去城里“放炮”。
但“地道戰(zhàn)”沒有想象中般進行得順利。曾國藩便言:“地洞一事,前十月五日,已浪費藥數(shù)萬斤,近日又有一洞將發(fā),又將浪費數(shù)萬?!钡囟赐谏盍苏ú婚_城墻;挖淺了呢?挖了一個幾個月,把草根挖斷了,那一線草便枯黃了,旁邊卻是青草,這不是向太平軍報告軍情了嗎?“賊酋”李秀成“登陴遙望”,得知有地道,待你挖得差不多了,他“薰以毒煙,灌以沸湯”,一炮下去,黃土全蓋下來,湘軍將插翅難逃。
曾國藩勸弟趁好即收,撤兵天京,以保全功業(yè)。但此時已覺勝券在握的曾國荃力排眾議:“賊(指太平軍)以全力突圍是其故技,向公(向榮)、和公(和春)正以退致挫,今若蹈其覆轍,賊且長驅(qū)西上,何蕪湖之能保?況賊烏合無紀律,豈可見其眾而自怯?”他還謝絕了白齊文指揮下的“常勝軍”的支援。是時江南流行瘟疫,曾國荃軍中也開始蔓延,湘軍元氣大傷,幾年奪下天京城外所有的戰(zhàn)略據(jù)點,都是突破層層難關(guān)后取得的“戰(zhàn)績”。到1864年2月,曾國荃部已將南京城合圍,7月19日午后,曾國荃的心腹李臣典點燃埋在天京城墻下面的三萬斤火藥,一時間,但聞“地中隱隱若雷聲,約一點鐘之久。忽聞霹靂砰訇,如天崩地坼之聲。墻垣二十馀丈隨煙直上……”,南京城陷落。
回頭再說李鴻章。李鴻章何以要違抗曾國藩的軍令,甚至敢抗旨?抗旨可能是真的,抗曾國藩卻是半真半假。誰打下天京,功勞都是曾國藩的,這點沒錯;但是李鴻章打下的,還是曾國荃打下的,對曾國荃而言,那區(qū)別就大了?,F(xiàn)在來看曾國荃的態(tài)度。曾國荃心跡沒全集可讀,要讀其心之蛛絲馬跡,可看《曾國藩全集》:“何必全克而后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真美名哉?”天京一戰(zhàn)尤為艱難困苦,曾國藩一是心疼老弟久攻不下,一是顧全大局(其大局觀要強些)。
從此信可推知,曾國荃是堅決反對李鴻章來幫忙的。我們看到的是《曾國藩全集》苦口婆心規(guī)勸其弟,沒收入《全集》的呢(湘人袁樹勛曾見曾國藩“常見其將家書底稿躬自刪改”):“弟若一人苦掙苦支,不愿外人來攪局,則飛速復(fù)函。余不得弟信,斷不輕奏先報?!毙值軅z演雙簧,李鴻章洞若觀火。曾國藩命令是下達給了李鴻章,那是做給朝廷看的。李鴻章抗命不遵,足見其“會做人”。曾國藩后來一直培養(yǎng)李鴻章,將其送上青云,既是看到了李鴻章之才,更看到了李鴻章之“乖巧”。
曾國荃貪天之功,李鴻章讓天之功,貪讓之間,功成一人事費百倍。李鴻章不爭曾國荃之功,自然也等于跟曾國藩搞好了關(guān)系,他還獲了讓功之高譽呢——莫謂官場只有爭名奪利是惡生態(tài),“讓功”也是惡生態(tài)呢。有詩為證:
大炮轟兮轟他娘,他自按兵看秋涼。
國事人命誰最重,官場關(guān)系最須量。
千億山河縱打碎,百萬袋裝喜洋洋。
進退謙爭乘除算,小虧大賺李鴻章。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