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意象化寫作能夠生動靈巧地從有限表現(xiàn)無限，從瞬間表現(xiàn)永恒，從相對表現(xiàn)絕對，因此，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各種流派，尤其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各種流派，都大量運用意象化敘事方式。但西方有些意象化敘事作品，用表象表現(xiàn)意蘊，顯得很牽強，庸常，拙笨。如，產(chǎn)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意象化敘事作品《一條安達魯狗》，沒有故事情節(jié)，沒有邏輯聯(lián)系，只把一些沒有相互關聯(lián)的生活現(xiàn)象拼湊起來，用來喻示作者的某種意圖。一雙男人的手在磨剃刀，剃刀一下子切開一個女人的眼珠，一片浮云劃過圓月;男人撫摩女人的乳房，男人的手被卡在門縫里，突然手上出現(xiàn)了黑洞，四周爬滿了螞蟻;男人闖進屋，想擁抱女人，卻突然被兩根系著南瓜的長繩絆住，繩子另端綁著兩個修道士和兩架鋼琴，兩頭死驢放在鋼琴上，等等。據(jù)評論家分析，影片中的鋼琴隱喻資產(chǎn)階級的教育，修道士代表宗教偏見，死驢象征腐朽的道德觀念;割破眼珠象征陷入黑暗和盲目，整個作品表現(xiàn)了戀愛和性欲受到資產(chǎn)階級教育的束縛，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宗教偏見、資產(chǎn)階級教育、社會束縛所進行的反抗。通常，意象化敘事作品具有深邃的人生哲理意義、靈巧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而像《一條安達魯狗》這樣的作品，意向運用得非常牽強、庸常、拙笨，西方觀眾不喜歡，中國觀眾更不喜歡。

中國有久遠的精彩的意象化敘事傳統(tǒng)，強調(diào)意象化寫作要貼切，靈巧，生動。唐代司空圖的《詩品》寫道：“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是說，意象出現(xiàn)，一切都自然而然，如同自然創(chuàng)造化育一樣，達到天衣無縫的貼切境地。明人陸時庸的《詩境總論》強調(diào)意象寫作“意廣象圓，機靈而感敏也”。強調(diào)了意象寫作達到機敏靈巧的要求。南北朝時期劉勰的《文心雕龍》寫道：“神用象通……刻鏤聲律，萌芽比興……”其中，強調(diào)了意象寫作要在比興、聲律方面下功夫，即強調(diào)生動靈巧。

意象寫作，運用類比，多取相似之處，從邏輯關系來看，前提與結論之間不具有實然的蘊含關系，結論斷定的范圍超出了前提給定的范圍，因此，其結論不是必然的，而是或然的。但是由于類比貼切，靈巧，生動，其邏輯關系與人的情感、情緒、意志密切結合到一起，在人類社會的一些重大事變中起了巨大作用。由此可見，意象寫作，類比貼切，靈巧，生動，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中國文化史上產(chǎn)生了眾多意象寫作貼切、靈巧、生動的范例，揭示了中華民族的卓越智慧。劉向的《說苑·正諫》中的螳螂撲蟬，黃雀在后的典故是中國古典文化運用意象寫作的精彩范例：

吳王欲伐荊，告左右曰：“敢有諫者，死！”舍人有少孺者，欲諫不敢，則懷丸操彈游于后園，露沾其衣，如是者三。吳王曰：“子來，何苦，沾衣如此？”對曰：“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傍也;黃雀延頸欲啄螳螂，而不知彈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后之有患也?！眳峭踉唬骸吧圃?！”乃罷其兵。

意思是說，吳王要伐楚，告誡左右：“敢進諫的，處死！”門下的智囊人物，一個年輕的書生想要進諫，但不敢，就懷揣彈丸，在后花園擺弄起彈弓，露水浸濕了衣服，這樣一連三個早晨。吳王說：“你來這，何苦呢，弄濕了衣服？”年輕書生回答說：“花園中有樹，樹上有蟬，蟬在高處悲鳴飲露，但不知螳螂在身后呢;螳螂隱藏身體要捕蟬，但不知黃雀正靠近它呢;這三者都要得到眼前利益，而不顧后患?！眳峭趼牶笮盐?，說：“好啊！”就罷兵，不攻打楚國了。

其意象中的象：蟬飲露，螳螂在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捉螳螂，拿彈弓的人在下。其意象中的意：在人生的征途上，在國家間斗爭的舞臺上，如果只顧眼前利益，而忘掉身后的禍患，就會自取滅亡。

其意象寫作，貼切，靈巧，生動。吳王要伐楚，告誡左右：“敢進諫者，死！”那位書生是冒著生命危險進諫的。但他沒有直陳胸臆，而玩起了彈弓，構建了黃雀捉螳螂，拿彈弓的人在下的既成事實，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思想蘊涵增加了佐證。待吳王說他“子來，何苦，沾衣如此？”他則抓住時機，很自然地講了蟬飲露、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捉螳螂，拿彈弓的人在下的貼切類比。其類比貼切在于其類比論證具有嚴密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類比論證要用類比推理，其類比推理：蟬飲露、螳螂捕蟬、黃雀捉螳螂同吳王伐楚，有極為相似之處：都只顧眼前的利益。他們還應有極為相似之處：蟬飲露，螳螂在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捉螳螂，拿彈弓的人在下;那么，吳王伐楚，身后的強大國家就會借機攻下吳國。由于類比推理合于邏輯內(nèi)在聯(lián)系，其意象寫作必然貼切。不僅如此，書生還借弦外之音尖銳批評了吳王：“欲得其前利，而不知其后之有患也?！眳峭趺托眩T兵，還表彰了書生。從類比邏輯關系的嚴密，凸現(xiàn)了貼切。從用身邊小事貼切類比經(jīng)國之大業(yè)的大道理，凸現(xiàn)了靈巧。從書生冒著生命危險，智勇進取，還批評了吳王，并獲得了成功，受到表彰，凸現(xiàn)了生動。

當代文壇出現(xiàn)了不少貼切、靈巧、生動的意象化敘事作品。朱山坡的《鳥失蹤》，父親是個槍法極好的獵手，整天出沒山林中，由于母親把他徹底離開山林作為出嫁條件，而交出了獵槍，離開了山林，卻從此沉迷于吃喝嫖賭之中?！拔摇痹诳h城工作，在市集上買了一只來自越南的聰明八哥，父親去看“我”，見到那只鳥就“愛不釋手”，照顧那只鳥比女人照顧嬰兒還周密，把肉塊剁成肉泥，用牙簽一口口喂鳥，夜里，用扇子為鳥驅(qū)趕蚊子。父親回家，帶走了那只鳥。父親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天堂山采樹條，編織可以裝口豬的大鳥籠，后來，為了鳥的自由，不斷編織大鳥籠，鳥籠寬敞得鳥可以展翅低空飛行，后來他也鉆了進去，在里面過夜，早上起來，一臉鳥糞，一身腥臭。后來，為了鳥的自由，放開了那只鳥，和那只鳥一起進了山林，像野人一樣，和那只鳥及山林中一群鳥生活在一起。父親在山林中和那只鳥形影不離，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棲身在樹杈間，蓬頭垢面，一身腥臭，成了一個鳥人。母親去找他，情人去找他，他一點兒也不理她們?！拔摇惫腿烁魈幦フ宜?，沿途看到了一個遺留的令人驚嘆的大鳥窩，“我”鉆進去，感到穩(wěn)固，柔軟，寧靜，但父親永遠地消失了，他已不屬于我們世俗的世界了。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父親否定人生的一切，追求絕對的自由，父親不僅沉迷于吃喝嫖賭，而且發(fā)展到不要家庭，不要妻子，不要情人，完全和鳥生活在一起，成為一個鳥人，在鳥的天堂里，父親獲得了絕對自由。上述表象蘊涵著什么意蘊呢？這里自然有回歸自然，擁抱自由的情思，但不可避免地要導出下述哲理意蘊：否定人生的一切，追求絕對的自由，必然游離人類社會，成為非人。亞里斯多德認為，“處于共同體之外無論什么人都不是一個人”，“或者是動物或者是上帝”。費希特認為，“只有在人群中的人才能成為一個人”。蘭德曼認為，“人只有生長在他的同類的一個承受傳統(tǒng)的群體中才能成為一個完全的人”。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印度北方曾多次發(fā)現(xiàn)狼孩，很小的孩子被狼叼去，沒有吃掉，反而為其哺乳，存活了下來，可是后來人們又多次捕到狼孩，發(fā)現(xiàn)他們只會爬行，像狼一樣嗥叫，一點兒人性也沒有，只有狼性。實踐進一步說明，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處于共同體之外無論什么人都不是人。

《鳥失蹤》，由于表象自然導出思想意蘊，因此，意象寫作具有貼切性;由于表象獨特，因此，意象寫作具有生動性;由于作品巧妙運用盲目追求絕對化導致荒謬化的道理，因此，意象寫作具有靈巧性。

引進西方意象化敘事方式，為防止牽強、庸常、笨拙的弊端，一定不要搞“大遷移式模移”，而要發(fā)揚東方智慧，承繼中國意象化寫作貼切、靈巧、生動的優(yōu)良文學傳統(tǒng)，使意象化寫作具有東方特性。

范垂功，文學評論家?，F(xiàn)居遼寧岫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