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
我的父親曾跟我說起,我們的祖先為了避閹黨之亂,逃到臺州的大雁山,從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過去了幾代人。一日,我們?nèi)ジ跋惭纾谏钌降男〈?,翻看錢氏宗譜,這是我母親的一支,他們深信延續(xù)的是錢武肅王的血脈,可不論我多么關(guān)心自己的來向,這些最終都劃歸傳說。等我們一家移民下山,與海比鄰,我的童年幾乎都在潮聲與風(fēng)聲里走樣變形,小學(xué)時讀書的平房早已拆除,舊港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即便灌溉的水渠和水塔也棄之不用,如今荒廢在田邊,成了昆蟲和飛禽走獸的居所。我的回憶成了一面水墻,不斷地流過那些失蹤的人和事,最終我將成為一個漂泊的人。
許多年以后,我在另一座以火腿聞名的城市,不斷地變更住址,我很少跟家里通話,我和我的父親鮮少談?wù)撗巯碌纳畹降自鯓?,我也很少聽我的母親抱怨他們的日子比針尖還要刺人,我總讓他們把自己交給菩薩,這是最好的辦法,就跟我把自己交給詩歌一樣,沉迷是活下去的良方。不要期望任何一個人能夠理解你,這是我所理解的第一條定律,它絲毫不爽地運行在生活的各個層面,互相交流只讓我更覺虛無,那些彩色的言語的絲線,織出的只是夠我們一個人睡的蛹。我按部就班地生活,跟任何一個靠近我的妥協(xié),你看,就這么辦吧,我的時間可以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糖,調(diào)劑這杯苦澀的咖啡,詩歌就像一根湯匙,我試著將這苦澀和甜蜜攪拌均勻,當(dāng)然均勻是少見的。
我懷疑,我寫的和我說的一樣多,它們幾乎是并行不悖的。有時,我覺得敲打鍵盤的動作,讓我更像個鼓手,我聽著那些摩斯密碼一樣的聲響,尋找神秘的節(jié)奏,在這種節(jié)奏里,詞語和士兵一樣能夠走出陣型,讓人驚奇;和我兒時玩弄的拼板一樣,每一小塊的板要是回到預(yù)定的位置,就能呈現(xiàn)一張人臉,或者一只動物,我要成就的也是拼出詞語中的“象”,它總能夠勾引一些人緩慢地玩轉(zhuǎn)自己手上的拼板,讓一首詩誕生。當(dāng)然,我也試著讀自己的詩,“看的自己”往往并不明白“寫的自己”。我擔(dān)心這就是“請原諒我的不清晰,這是我的職業(yè)病”,我比影子更隱晦難明,因為我是明白的。
如何能夠保持自己的樸實呢,這是我努力想做,但總是溜走的一件工作。我曾這樣寫到(我以為這比任何一條我所涉足的小河都淺,但很費解):
就我而言,詩歌是兩種元素的相斥或者相融,一種是陰沉,一種是熱烈。在我最好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下,我的詩就跟冰激凌蛋糕一樣,里面裹著榴蓮和芒果,上面點綴著草莓,它是可口的,我知道,讀到這些詩的人,也知道從中可以說點什么。但他們緘口不言的時候居多,說只會暴露一種言詞的空洞,足夠把他們自個兒吸干凈。
一個詩人談?wù)撟约旱脑娪卸嗬щy,這就跟一個旱鴨子潛水一樣,他對水的恐懼使他看不到自己是打水里來的。我避免談?wù)撟约?,乃至自己的詩,這讓我想到不久以前的自我審查報告,那些閃爍的念頭很美好,我沒有捕捉的意愿,當(dāng)它們團聚在一首完成的詩里,我也沒有釋放的意愿。畢竟我能夠談?wù)摰能壽E,并非其他人目擊的軌跡。
何況我是一個詩歌的結(jié)巴,我的嘴上總停留著“可是……”,促使我創(chuàng)作的那點動力,大概就是現(xiàn)實的壓力。你看,是現(xiàn)實這只水泵拼命地把那些詞語泵出我的下意識,成為一首明顯的詩,它的瓦數(shù)也許低,但肯定有它自己的光亮。因為,我創(chuàng)作的時候,給螢火蟲和探照燈都留有余地,它們能夠借重的只有自己的光,而不是我這個冒牌的造物主,我時不時地感覺到自己的拙劣,因為我置身的世界幾乎是仿真的。
要么就是這樣,成為一個隱匿的人,我在詩歌這塊地里挖掘的馬鈴薯,比別人挖得深,卻比別人小。當(dāng)他們扭頭看向自己的家園的時候,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遠(yuǎn)走,好像一只酒精中毒的麻雀,飛得跟鷹隼一樣熱烈,一頭扎進那面鏡子,因為鏡中無限延展的故鄉(xiāng)才是我的渴望。我的父親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我的母親習(xí)慣相信我。我按照他們?nèi)粘VO熟的套路,成家立業(yè),并且保持一定的速率,謊話是糧食,我對真相并不關(guān)心,尤其是真相過于密集的時候,我的謊話能夠保護我。但請忽略我的謊話。
忽略有時就是詩歌的本質(zhì),我總覺得,每一首詩在它誕生以后,總有一定的偏差,畢竟地球也傾斜著,而詩歌內(nèi)部的引力,自然導(dǎo)致意義的歧出。但我時常忽略自己的歧義,只說這首詩比任何時候都單純,它訴諸我的直覺,我很少思考究竟應(yīng)該怎樣去寫一首詩,我不是一個語言的建筑師,我更像一個播種者,背著詞語的口袋,但口袋底下有個小孔,一路漏到歇腳的地方,我就能夠收獲一首詩。你看,我十余年寫過的詩,加起來就是一座沙漠,畢竟它們沒有旺盛的生命力,總要回到塵土中去。還會有人在意一個詩人究竟是怎么寫的么?不,在意也改變不了我自己根本沒有寫法。
這并不可怕,理論產(chǎn)生不了詩,闡釋也解決不了創(chuàng)作。我每天寫點,或者隔兩天寫點,或者看到一個召集令,寫點命題的詩,或者接到一個單子,替別人捉刀寫詩,這些都不妨礙我成為一個詩人。束縛我的沒有那么多,除了睡眠??墒俏乙矐涯町?dāng)年跟一個叫水鬼的朋友終日坐在電腦前嘗試自動寫作的日子,那是極端的超現(xiàn)實,詞語的洪流能夠淹沒任何一個操作鍵盤的水手,并且把他變作“水鬼”,再也沒有可以上岸的碼頭。后來我沒有再做,只是我厭倦了不斷地洄游??墒俏铱倳鳇c什么,比如在酒吧里為每個漂亮朋友寫點,真想做一個跳上酒桌的葉賽寧,為她們念點“我記得,親愛的,記得你那柔發(fā)的閃光;命運使我離開了你,我的心沉重而悲傷”,當(dāng)然我更愿意一個人坐在那里喝幾杯酒,為自己的靈感漸行漸遠(yuǎn)而高興,我不需要再吐出那些營養(yǎng)液。
因為“你的孤獨是所有人的孤獨,總有一個時候,他們聽懂了你的一只手舉在空中響起的鳥鳴聲和火車過去一樣清楚。當(dāng)然大部分的時候,你獨自聽著自己的忙音,期待遠(yuǎn)方的一聲‘喂或者‘你好,哪怕許久前自己的一個回音”,我引用的是我寫鮑勃·迪倫的一首,總是那么滾下去,石頭才不長苔??晌乙膊唤橐庾鲆活w青綠的石頭,落在水池里,游魚經(jīng)常來蹭蹭它們的背,詩歌不就是為了讓我能夠蹭蹭這個世界的背。我寫詩,應(yīng)該就能夠不斷地擴大我的迷津。我是迷失在自己的里面,而不是外面。這讓我想起河的第三條岸,那個父親比水流更沉默,船的聲響掩飾了他的聲響,他沒有任何回應(yīng),沒有任何想要告訴他的家人、鄉(xiāng)人以及世界的話,他只是在那艘船上來去,等兒子給他帶來吃的,最后把船交給他。故鄉(xiāng)是遙遠(yuǎn)的,而我們往哪邊走都這么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