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劉總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备邫n的寫字樓內(nèi),一間裝飾得豪華典雅的辦公室中傳出了爽朗的笑聲,這聲音中流露著毫不掩飾的喜悅。東生一手拿著電話,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捻捏著辦公桌前的盆栽,就連手指間的動作,也隱隱露出了開懷的笑。
他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老板,十多年前從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老家來到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硬是憑著自己一步步的努力,將當(dāng)年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塊錢奮斗了現(xiàn)在這家中等規(guī)模的廣告公司。雖然已經(jīng)下班一個多小時了,偌大的樓層內(nèi)也只剩下他一個人,但是東生還是不愿意離開這里,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xí)慣,看著自己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些財產(chǎn),他的內(nèi)心就會生出如同率領(lǐng)千軍萬馬沖赴戰(zhàn)場廝殺一般的豪情。這種豪情,能夠讓他在充滿危險和困難的商戰(zhàn)中永遠(yuǎn)保持充沛的精力,而不至于懈怠或者輕易被擊垮。
電話中的劉總,是寶來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最近正策劃在這海東城內(nèi)掀起一陣廣告風(fēng)暴。東生一個月以來都在為了這件事東奔西走,需要做的事情一個也沒有落下,能走的關(guān)系一個也沒有放過,不管是對寶來地產(chǎn)的進攻還是應(yīng)對來自于其他廣告公司的競爭,他都自認(rèn)為這次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同時,也到了他能力的極限。因為他知道,這些實力雄厚的投資者,當(dāng)他們卯足了勁要掀起一場風(fēng)暴的話,那效果絕對是非常可怕的。還好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東生的自身努力和拿出來的廣告策劃都得到了寶來地產(chǎn)總經(jīng)理的賞識。而這種賞識,也就意味著他的事業(yè)有可能將要攀爬到一座更高的山峰。不知道是想到了這些,還是聽到了電話中的內(nèi)容,東生臉上的笑意更盛。雖然才三十多歲,但是乍一看,他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極為明顯,就連耳鬢,也染上了黑白斑駁之色。
“行,那寶來那邊,就靠您來運作了,我們這邊盡快把廣告方案再完善一下,不會再出其他狀況的,您就放心吧!”東生說話的同時,自信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胸膛,發(fā)出了沉悶的響聲。只要能把這個廣告項目拿下來,東生自信自己的公司能夠打進海東市廣告公司的前五強!
“劉總,明天下午六點鐘,我在紫云閣設(shè)宴,還請您一定光臨?!彼缇拖胝覀€機會,鞏固一下他和這位寶來地產(chǎn)大管家新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直到對方滿口答應(yīng),他才滿意地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東生突兀地一躍跳了起來,整層樓上都回蕩著他難以抑制的興奮。實在不敢想象,要是有公司的員工在場,看到自己平日里沉穩(wěn)老練的老板興奮到這種失態(tài)的程度,因為驚訝而掉落的下巴會與地面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他在辦公室中呆了許久之后,才拿上皮包走了出來。
在往地下停車場的電梯中,東生都在哼著歡快的小曲。閉上的眼睛讓一臉享受的表情看起來更加銷魂,電梯里的失重讓他如同置身蓬萊仙境,竟是飄飄欲仙之感。隨著電梯的降落,關(guān)于這次項目的下一步實施方案,也在他腦中很快成型?!翱磥?,明天早上得開個會好好安排一下了?!彼睦锵胫鸵徊娇绯隽穗娞?。那步伐里盡是春風(fēng)得意,如同一步跨越過了百米江河。
他開著一輛頂配的別克君越,雖然說是五年前買的,但是黑亮的車身依舊讓人感覺到不可抵擋的尊貴與奢華。東生一直對自己的車很滿意,但是這次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覺得這輛車已經(jīng)無法和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搭配在一起。黑色的車身如同在歲月的變遷中蒙上了厚厚一層無法拭去的灰塵,讓人心中莫名地生出壓抑之感。這樣的感覺剛一產(chǎn)生,他就決定,等這次項目做完之后給自己換一輛新車,奔馳或者寶馬。
回到家中,東生之前的興奮也已經(jīng)完全退減了下去,要是連這種情緒也無法掌握,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今天這個地步的??粗帐幨幍募?,他站在家門口怔了怔,總覺得這個家里缺點什么。雖說是裝飾豪華的復(fù)式樓,但豪華的裝飾背后,根本掩蓋不住冰冷和空虛,沒有任何家的味道。那種冰冷,就如同黑暗中掩藏著低吼的兇獸,卻從來不發(fā)作。妻子在他的廣告公司中負(fù)責(zé)財務(wù)審核,但是她并不像其他員工一樣按時上下班,而是將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孩子的教育上。成天帶著他們年僅七歲的兒子奔波在各種輔導(dǎo)機構(gòu),奧數(shù)、英語、鋼琴、美術(shù),一個都沒有落下。今天她帶著孩子回了同在海東的娘家,東生便也在回家的路上獨自吃了晚飯。
他嘆了一口氣,有點無奈地?fù)u了搖頭,低下頭的時候卻看到母親給他納的那雙千底布鞋,忽然想起了獨自在農(nóng)村老家生活的老母親。他也曾想過接母親來城里生活,可是無奈她老人家上了年紀(jì),身體不好,對城市里的空氣過敏。呆了不到兩天,就頭暈?zāi)X脹地逃離了這里,逃回了鄉(xiāng)下的農(nóng)村老家。東生沒有辦法,便花錢將鄉(xiāng)下的老房子修繕了一番,然后每個月按時給母親打錢過去。他希望母親可以用這些錢,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一些。他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回家看看,可是每一次當(dāng)他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公司的事情好像就會故意變得特別繁忙,等忙完之后,回家的想法也就隨著忙碌的生活一起不了了之了。這一耽擱,竟是一年多。想起這些,一股難以阻擋的悵惘之情涌上了心頭,東生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了。
就在他剛準(zhǔn)備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手機鈴聲卻突然響了起來,掏出一看,竟是家里的電話。東生一笑,都說母子連心,看來果然沒錯?!皨?,我還正要給你打呢,你的電話倒搶先一步過來了?!?/p>
聽了這話,電話那頭傳來了母親激動的聲音,聲音有點顫抖,充滿了希冀和歡欣:“真的嗎?東子,你是不是準(zhǔn)備回家了?”
東生一笑,他知道母親耳朵不好,便提高了音量,道:“媽,你別急,等我把手頭上這個大項目做完,絕對回家呆幾天?!?/p>
“怎么又是項目?項目這東西,真的有那么多嗎?”母親的聲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年過古稀的老人,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精力來掩飾自己的失落。她那語氣,讓東生如同置身寒窯深井,只感覺到背后發(fā)寒,內(nèi)心忐忑。
“看您說的,您兒子就是靠它掙錢呢!”他強裝出笑語,希望自己的笑容可以穿越時空和情感的距離,感染到七百多公里外的母親。但這句話剛說出口,又生怕母親不高興,便補了一句:“要是沒有項目,咱們一家都得喝西北風(fēng)了?!?/p>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沉默了。感受到這種異常,東生臉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既然無法感染到母親,又何必拿這笑容來欺騙自己。雖然兩人之間只是無線信號,但是他依然能明顯地感受到母親的失望與無助。
“東子,你還是回來一趟吧!院子里的桃和杏子都熟了,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吃這些了嘛!”沉默之后,母親妥協(xié)了,她的聲音顫抖著,沒有一絲底氣,像個技術(shù)拙劣的說客,又像是一個不甘心的孩子。
“媽,我聽你的,忙完這段時間,我一定回家。城里面這些水果多,你就不用給我留了。”東生沉吟了一下,說道。最起碼,他得等到把這次項目做完之后才能回家。
但是他的話,重新燃起了母親的希望,她一下子又變得激動起來,像一個犯錯后得到了大人赦免的孩子一樣,再次激動地問道:“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東生一聽又是這個問題,內(nèi)心中不免有些煩躁。這個母親無休止提出的問題,是他現(xiàn)在沒有辦法回答的?!皨?!我忙完這段時間再說,好嗎?”他盡量掩飾住自己的不耐煩,但卻用一種已經(jīng)不算平和的口吻說著。
“家里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能吃了,西瓜也快熟了?!蹦赣H繼續(xù)說道,像是在據(jù)理力爭,又像是喃喃自語。那語調(diào)怯怯的,讓東生不耐煩的心頭一軟。
“媽,我保證,做完這個項目我就回家看你?!?/p>
聞言,母親再次興奮了起來,急切地問道:“那項目什么時候能完???”
“哎呀!媽!”東生終于忍不住了,不耐煩地大聲說了一句。他實在不懂,母親為何突然變得這樣如孩子般纏人。這種現(xiàn)象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對此,他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感到僥幸。但是今天,面臨母親的反常,那種僥幸就像是潰敗的軍隊一樣,被內(nèi)心生出的煩躁摧枯拉朽般盡數(shù)剿滅。
電話那頭,母親沉默著。電話這頭,東生也沉默著??帐幨幍暮廊A復(fù)式樓里面,只剩下了他沉悶的心跳聲。他的內(nèi)心中充滿了不安,但是僅僅是這種不安并不足以讓他開口服軟。氣氛沉悶到了連他的鼻息聲都出來作祟,但是這兩種聲音越是肆意亂來,房間里面就越讓人感覺到一種死寂般的壓抑。
“東子……”良久,母親無力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東生沒有說話。
似乎是看不到了任何希望,母親這才長長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媽……得了癌癥,醫(yī)生說就半年活頭了……”
“什么?”東生一怔,如遭雷擊,只是瞬間感覺到這個世界在剎那間全然崩塌,感覺像是星光燦爛的夜空中毫無征兆地炸起了一道驚雷,又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通了高壓電一般瘋狂跳動,全身的血液發(fā)瘋一樣地在體內(nèi)盡情涌動、肆意蹂躪。手機險些從東生手中滑落,他的腦中不斷傳來轟鳴聲,這種夸張到虛假的暈眩,讓他不禁懷疑這是不是世界刻意給他專心捏造的一個謊言。
“東子,媽盼你能回家看看……”母親的聲音卻變得從容,但是這種從容,偏偏卻又像人在臨死之前看破了世間的虛妄,帶著一種歲暮滄桑的荒涼之感。
“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在騙我吧?”東生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他表情僵硬地咧了咧嘴,想用自己難看的牽強笑容來證明這只是母親的一個玩笑。
“東子,你明天回家一趟吧!”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diào)近乎哀求。
“好!我回家,我回家?!睎|生的眼睛早已濕潤,他的心里籠罩著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急切并且呆滯地點著頭,好像他點頭的動作越快就越能夠彌補他心中的愧疚與缺憾。這一刻,他認(rèn)為自己是有罪的。
“有你這句話,媽就知足了!”母親說著,聲音卻哽咽了起來,還沒待東生開口問話,她就將電話掛斷。
放下手機的東生,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房里亂轉(zhuǎn)?;艁y中不止一次重新拾起躺在沙發(fā)上的手機,想撥通家里的電話。但是一陣猶豫之后,卻又手足無措地帶著顫抖將它放下。此刻的他,儼然像是一只困獸,但內(nèi)心中除了焦急,剩下的只是害怕和恐懼。不管怎么樣,他明天必須回家一趟。
這個晚上,他推掉了明天所有的安排。洗澡的時候,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新鮮的胡茬從皮膚中隱隱冒出,臉上的皺紋勾勒出了痛苦的圖騰。唯一令人欣慰的是眼神還沒有黯淡,但是待他細(xì)看,瞳孔深處卻是一張衰老道可怕的臉,那竟是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東生再也忍不住,淚水從眼眶中落下,從剛開始的抽泣到后來的嚎啕大哭。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沒有一件是無關(guān)于母親的。他哭得很傷心,甚至在他的潛意識中,覺得這眼淚能夠滋潤母親干澀的心田。所以這一次,眼淚變成了極為廉價的東西,從他眼眶里不斷涌出。但也正是這贖罪的眼淚,卻又偏偏隨著洗澡水一起,流進了幽暗的下水道中。這一夜,他失眠了。
凌晨四點鐘的時候,天還沒亮,東生就被噩夢驚醒。慌亂中他急忙起床,帶著昨晚買好的一大堆營養(yǎng)品,驅(qū)車駛上了回家的路。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在他的心中卻如萬里之遙。他恨不得腳下的油門能夠一腳踩到貼近于地面的地方,好讓汽車更快一些。焦急讓他的表情變得猙獰扭曲,但卻又顯得如同壓了一座大山一樣肅穆莊嚴(yán),這兩種迥然不同的表情同一時刻出現(xiàn)在同一張臉上,竟絲毫不顯得突兀與另類。他的雙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盤,關(guān)節(jié)處都隱隱發(fā)白,緊鎖的眉頭讓他看起來不像是回家,而是去參加一場生命中必須參加,并且沉重悲壯的儀式。他現(xiàn)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母親在跟他開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希望可以在家里看到母親依然矯健的步伐和堆滿了笑容并且紅潤的臉。
別克車終于到了村口,東生的心懸得更緊了。忽然,他看到母親佝僂的身影竟站在村外的電線桿下等著他,一雙已經(jīng)變得灰暗的眼,朝著這邊盼望著。這場景,讓他鼻子一酸。待他停下車,母親已經(jīng)一路小跑著過來,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和喜悅。看到這一幕,東生哭笑不得,對著母親說道:“媽,哪有你這么開玩笑的,說什么不好,偏要說自己得了癌癥?!?/p>
母親雖然受了責(zé)備,但卻依舊高興得像個孩子。她仔細(xì)打量著自己的兒子,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了歡欣與痛苦并存的復(fù)雜神色?!皷|子,是媽不對,昨晚一定沒有睡好吧!媽以后再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了?!彼粗鴸|生憔悴的面容,心疼地說道。面前站立著的兒子,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東生用車載著母親駛?cè)肓诉@個他從小長大的村莊,一年半未回,這個原本充滿了生機的村子,竟也變得和母親滿臉深刻的皺紋一樣滄桑。一眼望去,巷道中沒有幾個人影,盡是荒廢后的斷壁殘垣。他用余光感覺到,坐在副駕駛上的母親正用一臉歡欣與尷尬看著自己。對此,東生只能選擇回避,這樣的氣氛令他這種久經(jīng)商場的人感到不適。再說,他的腦里,也在飛快地運轉(zhuǎn)著,如何才能彌補自己這一天耽擱的事情。根本沒有心思,去迎合母親用長久的思念積淀下來的情感。他的心里很糾結(jié),但最終還是決定在家里留一天,明天早上返回海東。
當(dāng)別克車停在自家門口,還未等東生下車,正在家門口洗衣服的隔壁王嬸就扯著嗓子喊道:“東子啊,你可終于肯回來了!你這熊孩子,非要你媽說她得了癌癥,你才肯回家看看啊!”
東生剛打開車門,就聽到這句話,一張平日里控制自如的臉,一時間也不禁變得通紅,滾燙滾燙的。他不留痕跡地看了一眼正在下車的母親,通過側(cè)臉可以明顯地看出她臉上的尷尬。東生心里瞬間明白了,母親這般做法,原來是隔壁王嬸支的招。他強行讓自己笑了一下,也大聲說道:“王嬸,我這不是忙嘛!以后我會多回家看看的,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媽啊!”說完這句話,他并沒有轉(zhuǎn)身看向母親,他害怕看到那張充滿期待但卻已經(jīng)衰老不堪的臉龐。
“聽你的意思,是把你王嬸給忘了?”王嬸話鋒一轉(zhuǎn),問道。
“王嬸這是說的哪里話,嘿嘿,怎么會忘了你呢!”東生見王嬸轉(zhuǎn)移話題,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連忙說道。
可誰知王嬸不依不撓,繼續(xù)說道:“你呀,還是那么油嘴滑舌!你說小時候多乖巧的一個娃娃,長大后連親媽都不管了,唉……”王嬸一邊嘆息著,一邊用力搓揉著一條上了年歲的粗布衣裳。
這話聽得東生臉上更加滾燙了,只覺得像是開水潑在了上面。他無言以對,只是尷尬地笑了笑,便跟在母親身后逃也似地走進了家門,走進了這個看著他長大的庭院。好像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他走得多遠(yuǎn),這個院子都是能夠隨時接納他的避難所。也不管他有多么狼狽,不管他是否滿身灰塵,這個家,都能如陽關(guān)般對他張開溫暖明媚的懷抱。進了門,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結(jié)滿了桃和杏子的果樹。粗壯的樹身因為他離家太久,沒人攀爬而變得粗糙可怖。又因為歲月的無情,原本粗壯結(jié)實的樹干,現(xiàn)在也滿是鏤空的樹洞。雖是枝繁葉茂,桃杏滿枝,但卻絲毫沒有生機勃勃之感,反而如脆弱的枯木一般讓人心生灰暗。小時候,他總會在這個時節(jié)爬上樹去,一直在上面吃個滿足才肯下來,這是停留在他腦海里為數(shù)不多的童年回憶。東生不禁愣了愣神,他的左臂上,雪白襯衫下的那道傷疤,就是因為當(dāng)年一次雨后,他從樹上摔下來而留下的。甚至他至今還能清楚地記起,母親當(dāng)時看見那道狹長猙獰的傷口時,臉上籠罩不散的焦急與心疼之色。果樹不遠(yuǎn)處的碾盤也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的光亮,青灰色的石板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變得頹舊笨重。碾盤下那圈圓形的路也已經(jīng)消失,荒草在那里肆意橫生。小時候,他經(jīng)常跟在父親或母親身后,圍著那個碾盤踩腳印的場景在東生腦海中毫無征兆地涌現(xiàn)了出來。一種歲月變遷的蒼涼,開始從長滿了野草的墻頭攀上了他的心頭。
東生鼻子微微發(fā)酸,他看著這個既熟悉又變得陌生的庭院,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來對待它。歲月讓他對它產(chǎn)生了極為復(fù)雜的感覺,仿佛今日的陌生與恍然讓他對昔日的親切感到驚嘆與不解。甚至就連走在前面的母親的背影,也讓他感到了驚人的陌生。從小到大,他腦海中對于母親在這個院子里的印象,都是她匆匆的腳步和忙碌的身影。那時候的她,步伐矯健,容顏煥發(fā),爽朗的笑聲和響亮的聲音如同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一直在院中回蕩,傳進了東生的耳畔。但是此刻,庭院還在,母親年輕的身影卻已不再。就連她腳下的青石板,也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模樣,被埋封在泥土之下。唯有進門處的一小塊水泥地,還保持著從前的明亮干凈。東生明白,這并不是年輕時干凈勤快的母親如今變得邋遢懶惰,而是她年邁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鏟下依附石板上的泥土,也再也沒有力氣,拭去磨盤上在歲月流逝中落定的塵。他失神地跟在母親身后,看著那道佝僂地已經(jīng)無法直起身來的背影,和腳下變得細(xì)碎怯懦的步伐,他實在難以想象,母親一個人在家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進門后,東生還沒有坐下,母親便開始忙活,拿出了早就洗好的桃和杏子,然后眉開眼笑地坐下來看著東生,像是一個歡欣鼓舞的小孩一般,等著他拿起來吃。東生心頭的石頭雖然已經(jīng)落下,但進門后新生的壓抑卻開始肆虐著他的心境??戳艘谎勰赣H期待的表情,他的心中羞愧萬分。
“媽,明早跟我回城里吧!和我們住在一起,生活也方便一些,你這一個人,平時……”他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同樣空蕩蕩的家,沒有說完下面的話。十幾年來,家里并未有多大的變化,甚至很多家具存活的時日比東生還長,他們?nèi)缃駭[放的位置依舊與兒時一致。但是這個家,卻早已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清冷的氣息彌漫,這種氣息像是從歲月深處悠然傳來的古老和陳舊,能夠輕易勾起人心深處的悵惘和感嘆。
“嘿嘿……”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感到極為滿足,說道:“算了吧!我住不慣城里,上次那樣子還不夠狼狽么!再說了,我一個人過著也挺好的,這不是還有你王嬸呢!來,你快吃!你小時候呀,可喜歡吃這個了!”說完,她拿起了一個橙黃的杏子遞了過來。
但是東生的眼神卻怔住了,那只拿著杏子的手上青筋暴露,皮膚暗黃頹敗,滿是細(xì)碎的皺紋,就如同一張久經(jīng)滄桑而變得褶皺的牛皮紙松垮地包在骨頭上。她的十個手指上纏裹著膠布,手背上還有一道結(jié)了痂的口子,但是就連這道傷痕,也顯得如同輕輕放在手上的紅棗皮,纖細(xì)脆弱如張紙。這絕對不是即將痊愈的預(yù)兆,而是身體吝嗇到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血液來結(jié)痂。
東生心頭一緊,眼中的霧氣已經(jīng)開始彌漫,為了控制住這種情感,他急忙抬起頭來看向母親的臉。但是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卻密布著刀刻般細(xì)密的皺紋,如同一個被歲月風(fēng)干了的藝術(shù)品,散發(fā)著陳舊和衰頹。以前深棕色的眼神,也在這失去光澤并變得干癟的眼眶下失去了神采,變成了一種淺到病態(tài)的灰白之色。東生還記得,前兩年回家時,母親頭上還是黑白斑駁之色,但是現(xiàn)在,卻已盡成了銀白的雪絲。這種毫無光澤的枯白,讓人感覺到她的身體之中生命之力正在枯竭。
“媽,明天我?guī)慊爻抢锇桑∧悴缓臀覀冏≡谝黄?,去醫(yī)院檢查下身體總行吧?”扭過頭,東生強行克制住自己難得泛濫的情感,艱難地說道。
“嗨,算了吧!前幾天村里剛組織過一次體檢,你媽我的身子骨還硬朗著呢!”說到這里,母親的臉上泛起了略帶自豪和討好的笑。但這笑維持的時間不長,就開始戲劇性地慢慢收斂,換成了一種試探性的語氣問道:“你,明天就走?”
東生聞言,沉默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這兩天確實比較忙,事情也比較重要。今天回這趟家,就耽擱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彼坪跻庾R到自己說錯話了,他又連忙說道:“這次忙完之后,我就回家好好呆上十幾天,媽,跟我去城里住段時間吧!”
母親灰暗的眼神在東生剛開始說話的時候變得更加黯淡了,但是聽到他要回家呆十幾天,旋即又亮了起來,就像黑暗中突然明亮起來的火把,突兀地讓人不適應(yīng)。不過時間不長,那熠熠生輝的光芒,又重新變得暗淡無光。說道:“我在城里實在住不慣,再說城里太無聊了,你們?nèi)齻€都出去忙,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在家里,好歹還有你王嬸陪我說話哩!”
聽了這話,東生自知不能勉強。心中暗自決定,等這次項目做完之后,就一定帶著妻子和孩子回家呆上一段時間。
短暫的談話之后,母親就急忙走進了廚房,為兒子準(zhǔn)備他最喜歡吃的飯菜。東生也連忙跟了進去,準(zhǔn)備幫忙生火切菜。但誰知,一進廚房他就發(fā)現(xiàn)案板上擺滿了準(zhǔn)備好的食材,只需要下鍋就可以直接開飯了。這些食材,都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歡吃的菜。
“媽,你怎么不等我回來給你幫忙呢?再說了,你準(zhǔn)備這么多,哪能吃得完!”東生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些準(zhǔn)備好的豐盛飯菜,不難猜到母親一定花費了大量心思與時間來準(zhǔn)備。再看到她顫顫巍巍的手正艱難地端起一碟擺放成了花瓣形狀的牛肉,東生的心,就像是被拉上了絞刑架一般抽搐著。
母親笑了笑,語氣之中盡是滿足和高興,說道:“知道你開了一天車,肯定餓了。再說,男孩子飯量大,多吃點,你有好些時間沒有吃過媽做的飯了吧!”
東生一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確實有很長時間沒有吃過母親做的飯菜了。
這頓飯吃得極為融洽,時間也很長。母親不斷給東生夾著各樣的菜,自己則在一旁瞇著渾濁的雙眼看著他一口一口吃下,仿佛這是世界上最令她感到滿足和歡欣的事情。直到東生的手機響起,這樣融洽溫馨的氛圍才被無情地打破。母親的臉上,浮現(xiàn)出來了她無法掩飾的失望。
晚飯后,東生因為昨夜的失眠和近千公里的路程而引起的疲憊,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睡覺。他不在家的日子里,他的房間依然被母親打掃得極為干凈,就連房間內(nèi)的家具布置也從未改變。這些,都被他看到心里,雖然明白這是母親的一種精神寄托,但內(nèi)心中卻涌上來了一股無力之感。他也很想能多騰出來些時間回家看看,但是平日里忙于應(yīng)酬和處理公司的事務(wù),實在是無暇分身。和小時候相比,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長大后的身不由己。
聽到隔壁房間響起的電視聲音透過屋中清冷的空氣傳來,東生猶豫了一下,便準(zhǔn)備起身下床。他想用這有限的時間多陪陪母親,但誰知,正當(dāng)他穿鞋的時候,母親竟然端著一盆水走了進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皷|子,洗洗腳再睡,解乏?!?/p>
東生大驚失色,鞋都沒有穿就急忙迎上前去,接過母親手里的盆?!皨?,這種事我來就行,你這么大年紀(jì)了,應(yīng)該是我伺候你才對!”他羞愧萬分,恨不得能夠找個地坑,將自己的心虛與羞愧一股腦塞進去,再用厚厚的黃土埋上。
“媽已經(jīng)洗過了,你快洗吧?!闭f罷,母親就坐到了床邊,看東生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動,她又說道:“行了,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媽給你打盆洗腳水有什么不好的。你快洗,開了一天車,一定很累吧!”
東生在母親臉上看到了一絲心疼,突然間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透過歲月的迷霧他看到了自己從桃樹上摔落時,母親臉上的焦急。但是如今,這種表情卻被無情地放置在了干癟稠密的皺紋之下,如同院中那顆老桃樹,滿是對歲月流逝的有力闡釋。他在內(nèi)心的惆悵與感概中坐到了床沿,脫下了襪子,將一雙奔波多年的腳,置于溫?zé)嶂小?/p>
看著兒子的動作,母親笑了。說道:“你這腳,味道都沒有變?!闭f完,竟深深吸了一口,那貪婪的表情,仿佛極為害怕以后再也聞不到這種味道。
“嘿嘿……”東生一陣臉紅,尷尬地笑了笑。從小到大,他腳上的味道就很沖,而且是一種極為獨特的臭味。為此,妻子沒有少調(diào)侃過他。“媽,這是遺傳,我爸不也這樣嘛!”
聞言,母親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變成了凝重的悵惘,悵惘中卻有偏偏夾雜著幾分期待,幾分解脫。“你爸一走就是五年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怎么樣?!?/p>
“媽,你別多想了。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顧好你的身體,再多活它幾十年?!彼檬峙牧伺哪赣H瘦弱如柴并滿是暗黃色皺紋的手背,關(guān)切地說道。
母親笑了笑,端詳著面前許久未回家的兒子,道:“放心吧!你媽的命硬著呢!閻王爺還不想收我呢,哈哈……”說完,自顧自地笑了??匆娔赣H笑,東生也跟著笑。但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這個夜晚,他連續(xù)做了三個噩夢,在驚嚇中淌出來的冷汗,浸濕了母親給她曬得極為柔軟暖和的被褥。
直至快到黎明的時候,他才安穩(wěn)地睡下。但這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起身,開始給他準(zhǔn)備臨行前的最后一頓飯菜了。等他三個小時后醒來聞到香味四溢時,才突然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他將與劉總的宴會推遲了一天,所以在今天下午五點之前,他必須趕回海東。
面對母親精心給他準(zhǔn)備的菜肴,東生卻很難產(chǎn)生細(xì)細(xì)品嘗的興致。他裝作極為貪婪的樣子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就向母親提出了準(zhǔn)備離家的想法,說還有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回去處理,如果處理不及時,損失可能大到無法挽回。母親見他急切的樣子,雖是一臉不舍,但剛到嘴邊的話還是咽了下去。只是急忙拿出給兒子準(zhǔn)備的白面、豆腐干、桃、杏子……
東生見狀,不禁眉頭一蹙。但是一想到自己對母親的虧欠,就耐著性子將這些東西一一搬進了別克車的后備箱里。臨走前,他給母親留了五千塊錢現(xiàn)金,并不斷囑咐她想吃什么就去買,將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提高,不要舍不得錢。但是年邁的父母,又怎么會對這些冰冷冷的鈔票感興趣呢!她只是麻木地點著頭,一雙眼睛,卻滿含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出門的時候,東生沒有敢去看母親的臉,他怕那雙渾濁的眼里噙著淚水。
別克車最終還是疾馳而去,在農(nóng)村的土路上掀起了漫天灰塵。母親站在自己門口,口袋里揣著兒子給的五千塊錢,早已經(jīng)老淚縱橫。
一個半月的時間匆匆而過,東生當(dāng)初回家的念頭也在忙碌中褪卻得一干二凈。他如愿以償拿下了寶來地產(chǎn)的廣告項目,并按照雙方協(xié)議上的內(nèi)容,正在公司內(nèi)敲鑼打鼓地籌劃準(zhǔn)備著,廣告項目面世前的籌備工作,到了白熱化階段。海東城內(nèi)的廣告界,看似一片風(fēng)和日麗,實則一股暗流涌動。最近一段時間來,請東生吃飯的人和以各種理由拜訪東生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有攀附者,也不乏有想在這個廣告項目中分一杯羹的投機者。對此,東生一直都是一笑置之,除非是真正有實力有背景有能力的人,否則他是沒有興趣與之見面的。
在廣告面世前的三天,母親打來了電話,問東生忙完了沒有,什么時候回家看看。當(dāng)時他正在與寶來公司派來的的代表一起,對廣告進行最后的審核,找了幾個借口搪塞了兩句,他就匆匆掛掉了電話。這一搪塞,便是五個月。五個月來,母親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家的次數(shù)已經(jīng)不低于二十次。對此,東生心中也是暗生不爽,事業(yè)的巨大發(fā)展和業(yè)務(wù)的繁忙讓他厭倦這種問題。另一方面,他又滿懷羞愧,心想等能夠抽出時間的時候就回家看看。但是這一忙,回家的想法就被擱置到九霄云外。不過東生并沒有因為忙碌而完全忘記遠(yuǎn)在老家的母親,他心里面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加倍補償自己對母親的所有虧欠。
直到這一天,東生正坐在自己的奔馳車內(nèi)準(zhǔn)備去見客戶的時候,王嬸的電話打了過來。
“東子呀!快回來吧!你媽重病了,看樣子……看樣子快不行了!”王嬸的聲音聽起來慌亂而又焦急。
東生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雙眼直直地沒有了神采。但是隨即,他又想到上次王嬸和母親聯(lián)手騙自己回家的事情,臉上的表情就由驚恐變成了狐疑。“王嬸,你沒騙我吧?”
“你這個畜生!都什么時候了,王嬸還騙你!再不回來見你媽最后一面,以后永遠(yuǎn)都見不上了!”王嬸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極為激動,就像是一頭憤怒的野獸一般,語氣中充滿了足以燎原的怒火。
東生頓感心頭不妙,從小到大,王嬸從來沒有這般訓(xùn)斥過自己,這下才慌了神,急忙問道:“王嬸,我媽到底怎么了?”
“你媽快不行了,再不回來,你真見不上最后一面了!”說完,竟掛斷了電話。
東生開著車,腦中一片空白,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等他反應(yīng)過來,二話不說就直接驅(qū)車往高速路口開去。一邊像上次一樣滿心希冀地期待這又是母親和王嬸聯(lián)手導(dǎo)演的一場戲,一邊也被無盡的陰霾籠罩在心頭。六個多小時后,當(dāng)車開到村口的時候,東生卻沒有看到母親站在那里等待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的位置。
當(dāng)東生回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永久地閉上了雙眼走了。她走得很安詳,手里緊緊握著東生小時候的照片,嘴角還殘留著凝固的微笑。東生最終還是沒有見到母親最后一面,那一天,他哭得極為悲慟。那種悲傷,甚至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哭,而是歇斯底里的嘶吼。任憑王嬸的耳光將他的臉打得火辣辣的,也終究無法消除他心中的愧疚與自責(zé),更無法彌補他心中永遠(yuǎn)的缺憾。那一刻,他才明白,為什么母親忽然變得像孩子一樣纏人,但他已經(jīng)沒有了以后去彌補這種缺憾。而這,也將伴隨著他的后半生,在痛苦和愧疚中度過。當(dāng)王嬸的手用力扇在他臉上時,透過模糊的雙眼,他看到的是母親。
后來,王嬸告訴東生,七個月前,母親便得知自己得了癌癥。怕拖累自己,便將這事守口如瓶,誰也不說。直到她感到自己這一關(guān)徹底熬不過去了,才找王嬸說出,說等她即將咽氣的時候,再打電話叫回自己的兒子,見他最后一面。她臨走前,一直念叨著他的名字,因為喉嚨里卡著一口痰,只是一遍又一遍呢喃著:“東……東……東……”
但是這種迫切的呼喚,卻沒有等到自己的兒子,沒有等到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
處理完母親的后事,已經(jīng)是七天以后了。東生的胡茬濃密,面色憔悴,雙眼紅腫,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十幾歲。他拿著記憶中的那把舊鎖,永久地鎖上了家里面貼滿了白紙的大門,鎖住了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家。在失神中后退了兩步,看著這個在自己十歲時,父母辛辛苦苦修建起來的房子,東生竟不顧身后等待著的妻兒,“噗通……”一聲就跪倒在了地上。和他一起跪下的,還有裝在口袋里的那張存著六萬塊錢的銀行卡,那是母親近幾年來攢下的錢。直到這個時候,東生才意識到,母親真正需要的并不是這些。他的眼淚無聲流淌了出來,熱淚在空中劃出一道直線落到地上,但并沒有滋潤到干燥的黃土,而是在地面掀起了陣陣塵埃,便被黃土包裹,不見蹤影。深秋的寒風(fēng)吹來,挾著枯黃的樹葉在空中盤旋,它帶著東生悲慟的哭聲一起,融進這蕭瑟的天地之中。
這次,奔馳車是慢慢駛離村莊的,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東升的眼淚無法抑制,早已侵濕了他胸前的衣服。他不斷回頭望著,好像母親一直都站在家門口目送他離開。他知道,母親永遠(yuǎn)站在那里,盼他回家……
◎青瘋,原名張林鍵,1993年生,陜西富平人。延安大學(xué)新聞專業(yè)學(xué)生,作品散見于《陜西日報》《延安文學(xué)》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