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jǐn)以此文獻(xiàn)給我那一去不復(fù)返的少年歲月。

——題記

一

至今，我的腦海里都還非常清晰地記得那段時光——

十幾年前，我還是個毛頭小孩子。幾乎每天放學(xué)，我會斜挎著淺藍(lán)色，上面繡著大姐用紅線縫著我名字的書包，尾隨著一伙跟我一般大的同學(xué)或者伙伴，去村子里唯一的撈池岸邊玩耍。

大家一路興奮地唱著音樂課上老師教的歌，邊走邊從書包里掏出窗紗和線，著急慌忙地穿好，一頭打個死結(jié)，另一頭捏在手里。等到了之后，就搶占山頭似的給自己挑個有利的地形，然后蹲下去，掏出罐頭瓶或者從城壕里撿來的廢舊的油漆罐，把我們自己做的漁網(wǎng)撒進(jìn)澇池飄著薄薄一層苔蘚和水草的水里，然后裝模作樣地等著魚兒上鉤。在這期間，我們趁著間隙就會跑到一邊水淺的地方比賽捉蝌蚪。

春夏之交正是青蛙產(chǎn)卵的時節(jié)，澇池岸邊以及附近的小水溝里到處都是那些黑色的小東西，搖頭晃腦地擺動著尾巴在水里游來游去。有的已經(jīng)長出了腿，有的則還未見端倪。我們興高采烈地用手抓，用瓶瓶罐罐撈，想盡一切辦法把它們變成自己的戰(zhàn)利品。時間一到，就各自忙著數(shù)，看誰抓到的“俘虜”多，誰就獲勝。抓得最少的就要無條件地服從抓得最多的人的指揮。我們的懲罰很特別，有時會被逼著說出自己“喜歡”的女生的名字，有的則要把自己釣到的魚分給人家，還有的干脆就要認(rèn)人家為老大，從此跟著人家“混”。

有一次，我不幸地成為了失敗者，就被起哄著要我說出自己喜歡的女生的名字。我死不承認(rèn)，帶著哭腔懇求他們要不換個事讓我做?？墒瞧鸷迓曇恢辈煌＃疫€越來越大，最后所有人都生氣了，商量好的一樣全都把我一個人扔下，轉(zhuǎn)身都跑到澇池岸邊的土坡上頭去了，他們吆喝著，我都知道你喜歡誰，就看你老實不？再不說以后少跟我都耍！然后集體“消失”在了坡頭的苞谷地里。他們就像一下子全都蒸發(fā)了一樣，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那里孤零零地蹲著。頓時，我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在一瞬間就向我襲來。我害怕了，渾身打了個哆嗦，靠著從澇池岸邊的土縫里斜長出的叫不上名字的樹無助地站著，望著西邊日頭發(fā)出的慘淡的光，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竟然促使我鼻子一酸就“哼哧哼哧”地哭了起來。我感覺到委屈極了，像是一下子變得一無所有了一樣，顧不上自己早已經(jīng)過了哭鼻子的年齡，任憑哭聲越來越大。最后，竟然顧不上自己已經(jīng)裝了好幾條小魚的罐頭瓶，也忘記了背上大姐親自給我縫的書包以及費了好長時間東奔西跑抓來的“俘虜”，徑自一個人帶著半是委屈半是驚恐的心情朝家里跑去。

四姐一個人在家?？匆娢?，驚訝地問我跑哪兒去了，并且告訴我父親和母親都出去找我了還沒有回來。然后突然又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驚叫道：“啊呀！你的袖口和褲腿咋么都劃破了？看爸回來咋么收拾你！”

“該崽娃子跑哪搭去了？找了半后晌都不見人！”還沒等我回答四姐，父親的聲音就從院子里傳了進(jìn)來。

“你還是給爸說吧！”四姐扔下這么一句話就跑出去跳皮筋了。

父親一進(jìn)門看見我先是一驚，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就轉(zhuǎn)成了憤怒。

那次，我挨打了。

說起來，別人可能不會相信。像我這么聽話的孩子怎么會挨打呢？可那次，的確是父親第一次對我動了手。母親與父親爭吵，怪他下手太重，在我的脊背和尻蛋子上留下了他那寬厚的巴掌印。晚上，母親含著淚摟著我在黑燈瞎火的夜里把她粗糙的手伸進(jìn)我的衣服里，為我輕輕地揉脊背和尻蛋子。那天夜里在我時而呲牙裂嘴喊疼的聲音里，我聽見了母親的嘆息。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我能聽得真切，她告訴我要乖乖聽話，不要再到那種危險的地方耍去了。父親動手打我多半也是因為知道我去了撈池那種地方后，出于擔(dān)心和氣憤才那么做的。接著，她給我講了一個關(guān)于撈池的傳說（或者也叫故事吧）。

話說當(dāng)年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把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給蹬倒了，燃著火的仙丹滾得到處都是。太上老君的徒弟急忙拿著葫蘆舀水去救火，火沒救下卻把葫蘆給掰成兩半變成馬勺了。徒弟當(dāng)時一驚，怕師父責(zé)罰就慌忙把掰成兩半的馬勺隨手扔下了界。其中一半掉到了我們村子的中央一片空地上，砸出了個馬勺狀的大坑。天長日久，村子里的雨水全都匯聚到了這里，就成了撈池。據(jù)說，撈池形成之初，還能浮起生意人的秤砣呢。這個我無從考證，只知道馬勺狀的撈池當(dāng)年淹死過不少人（包括我的一位學(xué)前班同學(xué)），所以大人一般都明令禁止娃娃跑到那里去耍。

其實，父親打我還有個原因（這也是母親在講完故事后給我說的）：是我把大姐縫給我的布書包給丟了，母親說大姐當(dāng)時剛學(xué)會使用針線，為了給我縫書包，沒有少挨針扎。我聽完后，把頭深深埋進(jìn)了母親的懷里，一個勁兒地說再也不去撈池了。

第二天，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去學(xué)校等候老師的發(fā)落。我知道自己丟了書包，寫不了作業(yè)老師肯定也會生氣的，所以在教室外面一直轉(zhuǎn)悠著就是不敢進(jìn)教室，直到上課鈴響了，老遠(yuǎn)看見老師嘎吱窩夾著書本朝我們教室這邊走來時才不得不溜進(jìn)去。

我埋著頭徑直朝座位走去，卻聽見有人在嘻嘻哈哈地笑。我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其實我不看都知道肯定是那幾個跟我一起去撈池耍的“壞家伙”在教室后面笑話我。我快步走到座位邊慢慢坐下來，猛然發(fā)現(xiàn)桌子還跟以前一樣那么干凈。突然，不知為什么心里就感覺到暖哄哄的。我同桌吳秀梅每天都在為我擦桌子，之前我一直沒心沒肺地理解成那是作為女娃的她應(yīng)該做的。今天卻猛然有了不同的感覺，我抬起頭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以示友好和感激，她卻眼睛一擠示意我低下頭朝桌倉里頭瞧。這一瞧，讓我差點喊出聲來。原來，我同桌昨天把書包撿到了，一看上面有我的名字，今天來學(xué)校后就把書包給我放進(jìn)了桌倉。

怎么把書包都能丟了？以后可要當(dāng)心哩！同桌壓低嗓門提醒了這么一句，馬上就開始聽課做筆記了。

我朝她憨憨地一笑，抓起書包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只是兩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漸漸地，我竟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我這個同桌來了。算不上漂亮的臉龐上恰到好處地鑲嵌著五官，雙眼皮的小眼睛撲閃撲閃地眨著，帶動著長長的睫毛調(diào)皮而又可愛地跳躍。那雙眼睛，猶如一汪清泉給人以清新脫俗的感覺。我一直都覺得，自從那次的觀察之后，那雙眼睛就烙在了我的心里，直到現(xiàn)在還時常會扣動我某根敏感的神經(jīng)。同桌的鼻子稍微有些塌，不過在那櫻桃般大小的嘴巴上面倒也十分協(xié)調(diào)。烏黑的頭發(fā)在前面被發(fā)卡左右別住，后面束在一起成了一條“馬尾辮”。就這樣一種最稀松平常的打扮，竟把我給吸引住了。不只是因為她為我找到了書包，而是只有當(dāng)我把她之前和現(xiàn)在對我的關(guān)心全部都珍珠般串起來時，那明晃晃的溫暖才在我的心里泛起了波瀾。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我還在糾結(jié)當(dāng)時自己的心情究竟屬于作為少年的情竇初開還是其他自娛自樂的“一廂情愿”又或者直接是跟著那些“壞家伙”們沒頭沒腦地趕時髦，也想給自己找個女朋友，這樣也便多了個炫耀的理由。我實在說不大清，只是覺得那時候自己的心境已經(jīng)起了變化。這種變化，叫做長大。

二

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晚上，我躺在炕上睜著眼睛望著窗戶外面的月亮，心里開始了這漫無邊際地糾結(jié)。我在腦子里一遍又一遍放電影似的，回放著秀梅之前對我的暗示，卻幾乎在每個畫面剛一出來的同時就又會立刻否定掉自己的多情。整個晚上，我的腦子里總有兩種聲音在進(jìn)行著激烈地抗?fàn)?。一種讓我興奮，一種卻讓我垂頭喪氣。我恨得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疼得自己差點叫出聲來。

窗外的月光十分皎潔，外面的細(xì)風(fēng)撥動著樹木的枝枝椏椏，就連非常輕微的沙沙聲都逃不過我的耳朵。有時候，我聽著外面的動靜一出神眼睛就迷離起來了。我打算睡覺，卻在剛閉上眼的一剎那，滿腦子里就都是秀梅那清晰的面龐。她拿著折得整整齊齊的抹布，認(rèn)真地擦著桌子，擦了自己那邊后，還要更加認(rèn)真仔細(xì)地擦我這邊。我甚至還看到了秀梅那天后晌撿到我的書包后是一副多么著急而又糾結(jié)的心情。她知道我肯定會擔(dān)心書包，也會被大人責(zé)罵，可是她要是把書包拿到我屋里來，她又會不好意思，而且再要是被那些“壞家伙”們看見了，酸溜溜的唾沫星子還不把人給淹死？最后，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第二天早早來學(xué)校，然后偷偷把書包塞進(jìn)我的桌倉里。這一幕，在我的腦子里十分清晰，就連秀梅舉手投足間是啥表情我都“看”得十分真切。

我越想越清醒，父母早已鼾聲如雷了，我竟絲毫不覺得吵，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去了。外面的飛鳥發(fā)出了嘶啞的叫聲，振翅飛過窗口。偶爾有那么一兩只還會停在窗口院子里的杏樹上歇歇腳，它們輕輕嘶磨，撲閃幾下翅膀，抖落下來的幾根羽毛在月光下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飄落下來，有一支落在了窗臺上，其他的則落在了院子里。我慢慢爬起來，手從窗戶的木條格子里伸出去用兩根指頭輕輕捏起羽毛，拿到臉跟前搓著讓它轉(zhuǎn)動。我能明顯感覺到殘存在上面的鳥兒的體溫。那是一種溫暖的感覺，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然后一直睡到了天亮。

在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荚诜瓉砀踩サ亍胺烹娪啊?，然后在臨睡前就又翹首盼望之前那兩只鳥兒能夠如約降落在杏樹之上繼續(xù)它們的呢喃。我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反正白天跟秀梅坐在一起念書時，我卻還是比較坦然的，就是一回來特別是晚上一躺下就又開始了。唯一不同的是，當(dāng)別人拿我跟秀梅開玩笑時，我的反應(yīng)有了變化。之前我會堅決地反駁和回?fù)?，現(xiàn)在雖然也會照樣反駁但是心里卻有了一種淡淡的喜悅。

有時上課中，趁著老師轉(zhuǎn)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的間隙，我會忍不住偷偷瞄上同桌幾眼。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含情脈脈的，其實我并沒有演員那種隨時隨地能將感情迸發(fā)而出的神力。我的眼里流露出來竟是一副瓷呆呆的傻相，本來我也不知道。那次我一如往常的瞄我同桌，可能起初并沒有被發(fā)現(xiàn)，最后只覺得我同桌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些，眉頭皺了一下，當(dāng)然仍舊還是在埋著頭記筆記?？晌揖谷辉谒难劾锇l(fā)現(xiàn)了自己傻傻的樣子，在我一再仔細(xì)確認(rèn)之后，我一驚，“啊”的一聲坐了起來。雖然聲音很小，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但是還是被我同桌發(fā)現(xiàn)了。她用拿著筆的右手指背輕輕放在嘴唇下面，然后嘴角順勢微微上揚，帶動整個臉部的肌肉往上揚起。接著，馬上換上了一副嗔怒的表情，她的嘴角漾起一絲似嘲諷又似無可奈何的表情，最后合上筆記本長長呼出一口氣。我?guī)е┰S恐懼低下頭坐在那里，不敢朝她那邊看，等候著她的發(fā)落。我的心里十分緊張，既怕她生氣罵我，又幻想著她能接受我這樣，甚至還安慰我?guī)拙洹Ｖ皇?，事實上這些都沒有降臨在我的身上。

我同桌長出了一口氣之后，竟然開始流起了眼淚。那個樣子，讓我始料不及，我一時木在了那里。她沒有哭出聲，只是埋著頭偷偷擦著眼淚。全教室里，只有我能覺察到她在傷心。我有點慌亂了，一會兒抬起頭看看前面還沉醉在講課氛圍中的老師，一會兒低下頭看看還在流眼淚的同桌，一會兒又在自己繚亂的桌子上瞅瞅，著急地只抓自己的頭發(fā)。突然，我聽到了破涕為笑的美妙聲音。我同桌從兜里掏了些衛(wèi)生紙三兩下折成長方形，接著在眼睛下面輕輕一擦，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鼻涕從鼻孔里“吹”出了個泡泡。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她就馬上不無尷尬地拿起紙捂住了鼻子。我們倆都吃驚地看著對方，她的睫毛調(diào)皮地一動一動的。然后時間就像是定在了那里，當(dāng)然，我更希望是時間能夠永遠(yuǎn)停在那一刻。

下課后沒等鈴聲結(jié)束，老師剛一出教室門，她就轉(zhuǎn)身低著頭跑了出去。我的擔(dān)心稍稍消除了一些，然后拿起筆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了一句：沒事吧，同桌？寫完后我把紙撕下來，悄悄夾在了她的數(shù)學(xué)書里（下一堂課是數(shù)學(xué)，這樣她一眼就能看見。）然后，我也裝作若無其事地出去耍了，回來后我先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數(shù)學(xué)書里有個紙條，上面寫著：沒事，出丑了，把人騷的。我看后暗暗一笑，拿起筆寫了句：沒事就好，我可啥都沒看見啊！……就這樣，我倆你來我往地傳了一節(jié)課紙條，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及我最想說的話。我同桌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上節(jié)課你那個樣子簡直就是個二不愣登樣，瓜很??！我嘿嘿一笑作為回應(yīng)。

三

人都說，一個人最先留在別人心里的是眼睛，我也認(rèn)可這種說法。我很享受那種淡淡地喜歡，那種不用說明的情意。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這種意識，只是自己不想打破那種“融洽”的關(guān)系，用秀梅的話來說叫做交情。她說我們是哥們關(guān)系，我說你是女娃娃又不是男娃娃，怎么能成哥們呢？她不服氣地回答道，誰規(guī)定了只有男娃娃之間才能當(dāng)哥們，那你說咱倆當(dāng)啥呀？當(dāng)兩口子嗎？突然，她一驚，覺察到自己好像說了跟她年齡不相符合的話后，趕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同時眼睛睜得老大。我卻在一旁先是一愣，然后也捂著嘴“咯咯咯”地偷笑了起來。就是那個眼神，那個睜得大大的驚恐卻又調(diào)皮的眼神激化了我的觸動。此后的日子里，每當(dāng)我回憶起那個眼神，就能想起她說得那句話：那你說咱倆當(dāng)啥呀？兩口子嗎？那雙睜得渾圓的眼睛，撲閃撲閃地一眨一眨，就像兩顆星星，疏忽間就帶著夜的溫度竄進(jìn)了我的心房里，在我每天晚上上了炕躺下之后，就出現(xiàn)在了窗子外面的天空里。那是一種酥酥癢癢的感覺，每到晚上她的眼睛如約而至地映現(xiàn)在我屋窗戶外面的天空時，我的心里就像是鉆進(jìn)了一只兔子，左突右沖地來來回回不停地攪動著我的血液甚至每一根神經(jīng)。我看得時而緊張時而憂郁，時而興奮時而難過。那雙睜得渾圓的眼睛，每一眨一下，我的心都會跟著“撲通”地跳動一下。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际菐е诖男木撑郎峡蝗缓筱@到被窩里去的，有時候自己著急著吹滅煤油燈，竟然弄得父母十分納悶，最后只能把原因歸結(jié)為娃娃長大之后懂事的表現(xiàn)。他們樂于看見我晚上不到處瘋跑著去耍，然后乖乖在屋里睡覺。我是按時甚至提前上炕的，只是并沒有按時睡著。經(jīng)常是，在父母還沒有上炕的時候我先上了炕，在他們都睡著了之后，我的眼睛還在盯著窗戶外面的天空出神，直到實在困得不行了，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

四

秀梅是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上課聽課很認(rèn)真。即使跟我在個別課上傳傳紙條也絲毫沒有影響到成績，這一點我是非常佩服她的。我卻不行，因為我的成績已經(jīng)像從高坡上坐溜溜板一樣一路滑了下來。老師找我了解過，問我為啥有好幾回在課堂上發(fā)現(xiàn)我瞇著眼睛在打盹兒，跟拜佛磕頭一樣一會兒低下去了，一會兒又抬起了。我自然不敢說是自己因為晚上望著夜空出神而沒有睡好，就是說了老師也不會相信，老師即便就是相信了也會懷疑我的精神是不是出了啥問題。所以，我就胡亂編了個借口算是蒙混過了關(guān)。可是，在父親那里卻說不過去。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為啥我每天晚上上炕睡覺那么早，還會在課堂上打盹兒，問我我又說不出來個頭頭道道。沒有辦法，父親就決定每天晚上要看著我睡著后自己才睡覺。

沒有辦法，我只能在父親有意無意地監(jiān)視下，閉上眼睛裝著睡覺。有時候，還想偷偷睜開眼睛，如果正好與父親威嚴(yán)而又布滿血絲的眼睛相對時，我就趕緊緊緊閉上眼睛，然后就聽見父親罵道：崽娃子還不睡覺看啥哩？不睡覺了起來拿著鐵锨打掃豬圈去！我知道拗不過父親，只能乖乖睡覺，帶著很大的遺憾發(fā)出了淺淺的鼾聲。

秀梅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在天空里散射著光，其中一束朝我而來，就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時，就已經(jīng)穿過了我的眼睛，直入我體內(nèi)的最深處扎根，然后開始滋長。似乎是一對火球，卻絲毫沒有燒灼感。又像是螢火蟲，在我的胸腹來回展翅。我的心仍舊在隨著她的眼睛的眨動而“撲通”著。而且，作為回應(yīng)，這一回我的眼睛也會不由自主地眨一下。我來到一片青草地，像是我們村子溝里的苜蓿地。蔥綠的苜蓿葉子上還掛著露珠，在月光和星光下，帶著晶瑩搖搖欲墜。我看到在離我不遠(yuǎn)處地斜坡上，躺著一個人，她的身旁有一只小狼狗圍著她撒歡似的跑著撲飛蛾子。她則開心地看著小狗撲來撲去，臉上掛著歡快的笑容。那眼睛，哦，那眼睛不就是常常掛在我窗前杏樹上的那雙閃著光亮的“星星”嗎？哦，原來她在這里。我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站在那里不知道該不該過去。我的手伸在半空，猶豫著想要做出一個打招呼的動作。這時候，冷不丁我感覺有東西撫摸著我的小腿，涼颼颼、濕漉漉、毛茸茸的，我嚇了一跳，幾乎是跳起來回頭張望的。原來那只小狗已經(jīng)跑到了我的跟前十分友好地用舌頭嗅著我的褲角，舔著我的腳趾頭，褐色的尾巴一搖一擺地在我的小腿上掃來掃去。我自然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紅著臉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同桌打招呼，她也沒有拘束，大大方方地邀請我過去一塊兒耍。我終于鼓起勇氣，邁開步子小跑著過去。

好開心??！小狗在我們倆之間蹦來蹦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汪汪汪”地對著我撒歡、搖尾巴，儼然把我也當(dāng)成了它的主人。我們在苜蓿地里你追我，我追你，整個地里到處都是我們的歡聲笑語。跑累了，我們就躺在苜蓿地里，伸展開雙手雙腳，就像是兩朵極力綻放自己的花兒任憑夜風(fēng)吹，聽著蟲兒鳴。星空好美，淺淺的銀河兩岸是牛郎和織女的無助守望。王母好狠的心！秀梅說，那么相愛的一對竟然硬生生地給分開了。隨后，我們在漸趨平息下來的呼吸中，慢慢陷入了沉默之中。

兩顆星星一閃一閃的，似乎在相互訴說著思念。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dá)自己的心情，說實話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當(dāng)時看似平靜的面容下究竟翻滾著怎樣的心境。我知道說啥都比不上靜靜地躺著，隨著星星的閃爍眨巴自己的眼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更加真切地體會出此時牛郎和織女的心境。兩顆星星在銀河兩岸不停地閃爍，發(fā)出了只有它們自己才能體會得出的光亮。那光，直入我的心底，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揉揉眼睛，等到睜開時，卻發(fā)現(xiàn)天空中多了兩只眼睛。咦？那不就是我每天躺在炕上透過窗戶看到的那雙眼睛嗎？可是，秀梅不就在我的身邊嗎？怎么會……我慌忙翻身張望，卻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人躺在苜蓿地里，夜風(fēng)吹得我骨頭縫里都在發(fā)抖，可是我卻瘋了一般在苜蓿地里狂奔。我努力讓從自己瞳孔里射出的光盡可能地穿透黑夜的阻隔，能讓我看清可能就在不遠(yuǎn)處的秀梅。我不清楚我追上她之后會說些什么，能說些什么?；蛟S她是著急著回家而沒有給我打招呼，又或許是她是出于調(diào)皮而藏起來嚇唬我。不論怎樣，我都要找到她。可是，我除了能聽到自己越發(fā)強烈的呼吸之外，再也收集不到任何其他響聲。我氣喘吁吁地倒了下去，把自己平鋪在地上。當(dāng)我喘著粗氣把臉埋進(jìn)地里，嚼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跑進(jìn)嘴里的草或者其他野菜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是苜蓿，也就是說我跑了半天了一直都沒有跑出那實際只有不到二畝的苜蓿地。我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身上沒有一絲力氣，任憑身邊的蟲鳴一陣高過一陣，矮小茂盛的苜蓿菜將它那愈來愈涼的涼氣和青草氣息傳遞給我。我的眼淚滴到了苜蓿葉子上，那偶爾沒有掉落的淚水在葉子上滾動，吸食了月光的精華，透過里面我又看到了那一雙熟悉的眼睛……

我是被母親用掃炕笤箸叫醒的，當(dāng)我驚慌失措地坐起來時，母親問我在夢里一直喊得那個秀梅是誰？我愣著把母親看了足足有幾分鐘，最后只說了句：電影上的人！然后就背起書包，逃也似的朝學(xué)校飛奔而去。

五

學(xué)校里，一切如舊。我坐在秀梅旁邊上課，聽著老師誦經(jīng)般的聲音漸漸趴在了桌子上，兩只手十指交叉，托住下巴看著秀梅那清秀白皙的面龐又出了神。不知過了多久，我只感覺大腿面猛地酸疼了一下，我像是被電擊一樣，“呀！”的一聲站了起來，全班同學(xué)頓時哄笑著亂成一團(tuán)。我知道是秀梅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會擰我的，就在我一只手揉著大腿，一只手無奈地?fù)现^時，我聽到老師用她不同于上課的尖利聲音叫我的名字。“到！”我被這又一次突如其來的“襲擊”再一次驚到，在一瞬間就跟個解放軍被點到一樣立馬挺直了身子，還差一點朝老師敬個禮。同學(xué)們又一次哄笑起來，無論老師怎么吆喝都無濟(jì)于事。我把老師的一堂課給黃了，下課后，我自然到老師辦公室被“教育”了一番。當(dāng)我垂頭喪氣地進(jìn)到教室時，我再一次成為被哄笑的對象。我很清楚，在這可以預(yù)見的不少天數(shù)里，我怕是會被當(dāng)成一個笑柄了。沒有辦法，我除了憤怒地掃視一下所有人，剩下的就只有自嘆時運不濟(jì)了?；貋碜潞?，我生著悶氣，不經(jīng)意間瞥見秀梅正在十分安靜地算題，我的語文書里多了一張紙條。我連忙打開，看見秀梅說道：誰叫你不好好上課，老這么看人家？有啥好看的哩？唉，真拿你沒辦法！從那不同以往那么工整的稍顯潦草的筆跡里我看出了秀梅的擔(dān)心和無奈，我又何嘗不是呢？有時候我真的很受煎熬，那時候我算是真正體會到了牽掛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想把我在晚上躺下之后看到的，想到的，夢到的全都告訴她?？墒?，每次話到了嘴邊頭就又不得不咽下去。我怕說了之后她會說我油嘴滑舌地哄她，然后一氣之下不再理我，這是我唯一的擔(dān)心。我那么看她，明眼人早都看出來了，可是她卻一直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這個是最讓我為難的：既不拒絕又不應(yīng)承下來。這種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讓我進(jìn)退兩難，無奈之下我只有選擇保持現(xiàn)狀。

保持現(xiàn)狀的代價就是繼續(xù)承受這日益強烈的“煎熬”。門子玲玲，這個跟我從小耍到現(xiàn)在的我叔家小我?guī)滋斓拿米樱谎劬涂闯隽宋业摹安徽！薄Ｋf她能從我的眼睛里看出一些讓她都渾身不自在的東西，我問是啥，她卻說不上來，只說是以前從我的眼睛里絕不會發(fā)現(xiàn)的東西。她說有時候我會自言自語地說些讓人聽了臉紅的話，常常是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說。她有幾回?zé)o意間聽見了，心驚肉跳了一整天。有一次，她跟我一起去給豬拔草，拔著拔著發(fā)現(xiàn)我瓷勾勾地望著一棵薺菜出神，半天了沒有一絲動靜。她都拔完一袋子，裝好準(zhǔn)備叫我一塊回去時，發(fā)現(xiàn)我的袋子還是那么一點點草，人卻蹲在一旁發(fā)瓷。

唉！她盯著我看了半天見我沒有反應(yīng)就叫了我一聲，我還是沒有理實她。她這下有點害怕了，跑到跟前來在我的后背推了一把，我差一點被推倒，這下才緩過神來。玲玲帶著怒氣噘著小嘴罵我，我嘿嘿一笑，埋下頭趕緊拔草。玲玲掉著臉，也過來幫著我把袋子添滿了。

其實，有時候我也想過把給秀梅說不出來的話說給玲玲聽，讓她幫我拿個主意究竟該咋辦。只是還沒等到我說給她，她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我很吃驚，問她怎么會知道，她說瞎子都能看得出來。我問她，那你看我同桌會咋想呢？她卻學(xué)著外國人的樣子把兩手一攤，肩膀一聳，眉頭一皺，眼睛瞪大表示她也說不上來。無奈之下，我只有哀求她只要幫我保密就好，我妹子卻只是神秘地嘿嘿一笑，啥都沒說就跑回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那里摸不著頭腦……

六

我又一次來到苜蓿地。

那是一個暑假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東方才剛剛泛白。還沒等天亮我就迫不及待地卷好袋子來到這里拔草，其實剛剛過去的那個晚上，我?guī)缀鯖]有咋么睡覺。腦子里亂糟糟地想些沒頭沒尾的事，隔壁父母此起彼伏的鼾聲對我絲毫沒有影響。一會兒是秀梅那逐漸豐滿起來的少女身姿閃著光點，一圈光暈罩著她，懸在我窗戶外的杏樹上。樹上的葉子完全遮不住她的光暈，我看得十分清楚。她時而朝我微笑，時而又是嗔怒的表情，時而淘氣，時而又淚水漣漣。特別是當(dāng)她流淚時，我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幫她擦擦。就在我試圖伸出手去幫她擦拭的關(guān)頭，她就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頭滲出了汗，冰冰的。我著急地幾乎大聲喊出來，突然一陣清風(fēng)從窗子外面吹進(jìn)來襲在我的臉上，我猛然間清醒過來，悄悄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眼前一片寂靜。

就像現(xiàn)在的苜蓿地里一樣，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甚至喜歡上一個人獨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了。當(dāng)初在撈池岸邊玩耍的小伙伴跟商量好似的，全都不來找我。是不是從比賽捉蝌蚪我失敗了，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那次開始疏遠(yuǎn)我了呢？我無從知道，只能感覺到他們對于我出丑之后的那夸張地嘲笑。有時候就連老師都反感，有幾次都把粉筆頭朝他們?nèi)恿诉^去。

苜蓿地里，只有各種蟲子在活動。它們在人們還在熟睡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忙碌，露水是它們一天中最初的滋潤。太陽一出來，露水就會逐漸消失，所以它們必須在日出前接受露水的慰藉。矮小的苜蓿散發(fā)著清香，仔細(xì)看絕對能發(fā)現(xiàn)它們在晨風(fēng)中也在大口呼吸著，仔細(xì)聽它們的聲音，跟微風(fēng)夾雜在一起。它們在以苜蓿為主的低矮青草組成的“森林”里接受露水和斑駁陽光，伸展伸展筋骨，抖擻抖擻精神，真是好不愜意地享受。我蹲下來，看著苜蓿以及苜蓿下面蟲子的活動。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蟲子，尾隨著其他蟲子在對于化為了蟲子之后的我來說廣闊了不知多少倍的“森林”里穿行。我不知道它們要去哪里，其實我也不想去知道，只要跟著隊伍前行，接受大自然的饋贈就好。我們順著一條小溪緩緩前行，林間小路上的光點越來越亮，我們的影子也越來越短。經(jīng)驗告訴我，太陽正在慢慢升高。我跟著蟲子們一路爬行，越過溪流、溝壑、草甸以及峽谷。一路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被落在隊伍后面。沒有誰會注意到我，它們都在急著趕路，像是要去執(zhí)行一項緊急的任務(wù)似的。漸漸地，我離它們越來越遠(yuǎn)，到最后只能聞到它們匆忙趕路所留下的彌漫在空氣中的塵土的味道了。算了，我還是停下來歇會再走吧！反正怎么也是趕不上的，看來作為一只蟲子我也還是特立獨行的那一只。我把早已經(jīng)酸疼的腿腳蜷縮起來，趴在了一根倒伏下來只剩下大半截的“樹干”下面。在我前面大約不到五六米的地方，有一處水潭，太陽的斑駁之光灑落下來，照在水面上形成了很多跳躍的光點。我感到非常神奇，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光點跳動著，像是無數(shù)小精靈一樣，它們在林間的花草樹葉上倒映出更多更小的光點，這些或明或暗的斑點遙相呼應(yīng)。疏忽間，我也變得異常興奮起來。休息了一會兒，體力恢復(fù)了以后我興沖沖地爬過去，在那些光點里打滾、跳躍。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在那個可以什么也不用去想的世界里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確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我與身邊的一切融為了一體，我的身體自上而下無不環(huán)繞著圣潔的光環(huán)。難道這里就是人們所說的天堂嗎？這里的快樂為什么只有蟲子才能體會得到呢？我不止一遍地反問自己，當(dāng)然我沒有能夠給出答案，無意間卻在那潭水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個浮動飄忽的大字：欲望。就在我準(zhǔn)備伸出一只爪子揉揉眼睛打算再次確認(rèn)一遍答案時，竟然聽到了一聲羊叫。

咩！——

沒錯！我是被一頭羊驚醒的?；剡^神來，我才發(fā)現(xiàn)一頭羊早已在我身后不遠(yuǎn)的荒地里啃著青草了。地里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大概是放羊人把羊搉在地里隨便一扎就回去了。羊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的我無從知曉，估計放羊人也沒有留意到我蹲下來時的矮小身軀。羊看著我稍顯驚恐，在確定我沒有對它造成威脅后又坦然地埋下頭繼續(xù)啃起了草。羊的判斷沒有錯，我并沒有對它造成任何威脅，而且還拔下草一邊玩一邊喂它。羊先是試探性地聞了聞，豎起的耳朵前后扇動幾下后，照樣坦然地接受了我的饋贈?；蛟S它也樂于這樣，畢竟不用自己親自去啃了。我拔了一堆草，然后分出一小部分來喂羊，仿佛羊就是我同甘共苦的兄弟。我越喂越起勁，直到發(fā)現(xiàn)已在不知不覺間把裝在袋子里的草也掏出來喂羊了，我下意識地一提袋子，大吃一驚：剛才都還挺重的袋子竟然突然輕了不少，看著還在咀嚼的羊，我頓時就明白了。我笑著拍拍自己的腦門，又伏下身子去拔草了。羊友好地靠近我，不時發(fā)出“咩咩”的叫聲，像是在向我表達(dá)歉意，又仿佛在對我說著鼓勵的話語。我拔完草，裝好袋子，坐在地里開始摸羊渾圓的肚子和滑溜溜的脊背，陽光下我們的影子十分清晰、親密地靠在了一起……

七

等到秀梅來牽羊時，我才知道原來是她家的羊。她看著我和羊親密的樣子愣住了，接著過來坐在我的旁邊，開始幫我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我感覺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溫柔，母親一般無私和不容侵犯，更不容拒絕。我說不出來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眼從嗓子眼里都崩不出來，只能靜靜地任由她的拍打和在我看來更傾向于關(guān)心的責(zé)怪。

你看你這瓜呆樣子！這么大個人了弄得跟臟豬一樣。

我沒有言語，沉淀在幸福之中。

大早上出來這么早，就為拔草？

我還是沒有言語，繼續(xù)沉淀在幸福之中。

秀梅看我不說話，就坐在了我的旁邊，看著羊吃草，同樣沒有了言語。

你信不？我望著前方的天空突然說了一句。

啥？秀梅轉(zhuǎn)過臉看著我，臉上寫滿了期待。

我……我……沒有啥。

我再一次沒有說出口，話到了嘴邊我竟然思緒大亂，不知道該說啥了。我沒有要糊弄秀梅的意思，真的是不知道該咋么說了，甚至連要說啥都忘了。

我就是這么給秀梅解釋的，我明顯能感覺出她眼里的流露出來的失望。我恨得在自己的胳膊上擰了一下，當(dāng)然是趁秀梅不注意的時候擰的。我咒罵自己沒有出息，這么好的機會竟然說不出口，最起碼說說自己在晚上經(jīng)常會看到啥，想到啥，就這些也肯定會讓她明白我的心思的。可是，可是我就是沒有任何頭緒，哪怕是一點話頭都想不起。

然后，我們繼續(xù)陷入沉默之中。

上云了，趕緊回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秀梅說了這么一句。我抬頭一看，不久之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感覺一瞬間就已經(jīng)快被黑云裹嚴(yán)實了。看來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我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羊像是較勁似的竟然不跟著秀梅走，倔強地跟我同桌在地里比起了力氣。這個場景讓我有點忍俊不禁的感覺，看著秀梅眉頭一皺，嘴唇緊咬的著急樣子，我趕緊跑過去幫著拉韁繩。雖然我倆齊心協(xié)力地拉，但是羊還是用蹄子牢牢撐在原地，固執(zhí)地不想回去。沒多大一會兒，我倆就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秀梅氣得把韁繩頭使勁一摔，大有撒手不管的勢頭。眼看大雨就要來了，也難怪她那么著急。我悄悄挪過去，試圖從后面趕羊。我先慢慢地順著羊的毛輕輕地?fù)崦藥紫?，沒想到就這幾下，羊竟然順從地一路小跑著往回跑了。我倆任由韁繩被羊拖著在地里拉起了不小的塵土，抬著我的袋子一路跑著緊緊跟住羊。

雨還是先我倆一步傾瀉下來，我們牽著羊在廢舊的水塔跟前的舊房子里避雨。外面電閃雷鳴，大雨似乎要吞噬掉一切?？耧L(fēng)從破敗的窗口卷進(jìn)來，刀子一樣割在臉上。我們的頭上，乃至全身都被雨水浸透。羊不時地叫喚著抖動幾下身子，只見雨點跳躍著從它的腦袋、脊背、肚子和腿上落向地面，剎那間就在房子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塵的腳底里砸出無數(shù)小洞。秀梅一只手豁在額前，望著屋外出神。氣氛非常沉悶，只有不時發(fā)出的幾聲羊叫聲，才像是宣告這個屋子里不是空的一樣。漸漸地，就連羊叫也起不到打破沉寂的作用了，羊的叫聲更多的像是在加重這種沉悶的氣氛。因為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的叫聲，并不會因為它而走神。秀梅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我則在猜著她的心事。衣服上的雨水，借著席卷進(jìn)來的狂風(fēng)和我們的體溫在慢慢蒸發(fā)。

我記得雨持續(xù)了不到十五分鐘吧，可是我卻感覺像是度過了幾個世紀(jì)一樣。那個時候，我胡思亂想地猜著秀梅的心事，竟然下意識地道出了自己一部分要說的話。

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晚上睡不著，總感覺天上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然后耳朵根子就開始發(fā)燙。好不容易睡著了也會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夢里總有一個身影很熟悉只是從來看不清樣子的人在跟我說話，至于說了些啥醒來后都就忘得一干二凈了。苜蓿地……沒錯啊！很多次都會夢見那個地方，一眼看不到頭的苜蓿，比現(xiàn)實中不知要大多少倍。昨晚我又夢見了苜蓿地，在地里跟那個常常出現(xiàn)的人瘋跑了一晚上，早上醒來后人沒有精神。然后，然后我就找了個借口牽著羊早早地到這兒來了。還有那一次，老師把你叫到辦公室去教育。我的心里就突突突地跳個不停，就好象有一只兔子在我的懷里左沖右撞一樣。沒有辦法，我只能盡量裝作啥事都沒有似的，在一邊記筆記。其實，本子上寫了點啥，我也看不清。

原來是你！真的是你嗎？事后我細(xì)細(xì)一想這個事咋么會是這個樣子？咱倆當(dāng)同桌這么長時間了，竟然會……唉，原來是你讓我變得不正常了？好幾次我爸都罵我跟丟了魂一樣，做啥都心不在焉的。穿針時半天都穿不進(jìn)去，拉風(fēng)箱時忘了往鍋底下添柴，寫作業(yè)、看書時大多都在發(fā)瓷……這么說來，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人還真的跟你有幾分像啊，原來才是你這個冤家?。?/p>

秀梅說得眼里帶了淚，外面的雨逐漸停了，云散得很快，不大一會兒太陽就透過窗口照了進(jìn)來。我同桌沒有動身的意思，羊也乖乖地臥在一邊靜靜地瞇著眼睛，嘴上還零星地沾著苜蓿的殘葉。我悄悄地挪到她跟前，把一團(tuán)紙塞到她手里。我這才明白，原來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承受著這難以啟齒地壓力?，F(xiàn)在看來，還有人比我承受更多。一個女娃，面對這些比起男娃來說只會更加難以啟齒，難怪會掉眼淚。我感覺秀梅的眼淚像是撒在我心口上的鹽，讓我越來越疼，疼得都快要麻木了。說實話，我害怕女娃娃在我跟前哭，尤其是我心愛的秀梅在我跟前抹眼淚就更讓我難過了。她的每一滴淚仿佛是抽打在我身上的鞭子，讓我不得不銘記給她造成的“傷害”。我的心里猶如堵上了一塊石頭，一下子只有進(jìn)的氣沒有出的氣了。我的臉憋得通紅，眼睛瞪得老大。突然，我一拳砸在了石灰粉得墻上，白色的灰屑應(yīng)聲豎直掉落下來。

你干啥哩，瓜呆？我看你就是個瓜呆娃啊，為啥要這么?。课彝涝谖业诙€未落下的瞬間，飛快地抓住了我的掄起的胳膊，朝我吼道。秀梅捧著我篩糠般顫抖的手，看了又看，然后開始吹氣。那輕柔的風(fēng)吹到我手上，讓我頓時就忘記了疼痛，甚至都有些飄起來的感覺。我難以相信這會是真的，閉上眼睛又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尻蛋子，然后心里樂開了花。

只是，接下來我又馬上被更大的悲傷所占據(jù)。我感覺到我同桌把我的手捧著放在了她的臉上，她輕柔而又毫無節(jié)奏的呼吸讓我的心跳也逐漸加速。我不清楚接下來將會發(fā)生啥，我同樣也說不上來自己在期待發(fā)生啥。秀梅哀怨的眼神一次次穿透我的胸腔進(jìn)入我的心底最深處，在那里我儲存了太多原本屬于她的哀婉還有與之截然相反能給人帶來幸福的靈秀身影。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在我的身體里發(fā)酵升騰，升騰發(fā)酵，讓我的臉開始發(fā)燙，渾身開始燥熱起來。我睜開眼睛看到她紅潤誘人的嘴唇，看到她苗條、逐漸豐滿起來的少女身姿，看到并感覺到她嫩滑圓潤的手。我知道自己泛起了邪惡的念頭，我拼命忍卻一遍遍被擊潰。我的身體好像有兩個自己，一個是邪惡的，一個善良的。兩個我在耳邊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zhí)著，兩個截然相左的意見同時從我的兩只耳朵里開始順著耳道、耳蝸直達(dá)我體內(nèi)最廣闊的地方，然后在里面無情碰撞，兩種意見一遍遍在我的體內(nèi)做著激烈地斗爭。豆大的汗珠開始滲出皮膚，順著我的臉頰經(jīng)過下巴滑落下來滴在我的衣服以及腳前的空地上，甚至還有一些滴落在我同桌的衣服上。我為自己產(chǎn)生這樣邪惡的念頭而羞愧，同時又被一種不甘所占據(jù)。有時候眼前會浮現(xiàn)出別的小伙伴牽著自己“女朋友”給我炫耀的畫面。

不知什么時候，秀梅已經(jīng)把我拉進(jìn)了她的懷里，我卻全然未覺。很快，我就察覺出了她的身體在顫抖，于是我不自覺地抱緊了她。她像大姐姐那樣摟著我，一只手在我的脊背輕輕地拍打著。我能聽到她的淚水滴落在我后背衣服上的細(xì)微聲音，接著就是淚水浸濕我的衣服所傳遞而來的冰涼。然后，淚水繼續(xù)順著毛孔進(jìn)入我的皮膚，與我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流遍了我的全身。片刻間，我重新又恢復(fù)了過來。伸出手幫她擦眼淚，然后自己也開始在抽泣。我們投在地上的影子在那一刻慢慢融成了一個人，然后一動不動，如畫一般定格在了那里。

我還是不清楚該說些什么，只能用比她更加響亮的抽泣來宣泄著自己的興奮和委屈。我的腦海里又把之前所有的經(jīng)歷與出現(xiàn)的幻覺全部“回放”了一遍，那時我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那些是虛幻的了。只是，我閉著的眼睛感受到了一絲陽光的照射，暖暖的。

秀梅——秀梅——突然我們聽到從外面?zhèn)鱽淼男忝匪帜撬粏　喓駞s又不嗔怒而威嚴(yán)的聲音。我不由得把我同桌抱得更緊了，而我日思夜想的人兒全身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后開始了更加明顯地顫動。即使這些動作都是在須臾間完成的，我仍然能夠很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著，流露著內(nèi)心的不安抑或是不舍。

咩！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正要對我說啥，羊卻突然朝著外面叫了一聲，秀梅不由得緊張了，抓著我的手低著頭，從緊咬著的嘴唇縫隙里擠出幾個字：我會想著你，長大了我們一定要在一起！然后抓起拴羊繩，把門拉開一條剛能過去一個人的縫隙，牽著羊朝外面跑去。

我抬起頭看見，就在她離開的方向，出現(xiàn)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慢慢消失在苜蓿地的上空。

◎王小波，原名王小勃，1986年出生于陜西鳳翔，寶雞文理學(xué)院中文系畢業(yè)。主要寫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延河》《秦嶺文學(xué)》《陜西日報》《寶雞日報》等。陜西省青年文學(xué)協(xié)會會員，寶雞市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