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聽到消息,梅子愣了一下,呆住了。她沒想到會這樣,她以為,張林曉得后,會把王有打一頓,了不得給兩個耳刮子,在他臉上留下兩個巴掌印,然后乖乖地跑回來,把自己當寶一樣看緊了,再不去黏糊那個狐貍精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張林會報警,把王有抓走。
衣服隨著水流走了,一沉一浮的,一直流向葦叢那邊。這兒槐樹很多,正是槐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槐花白白亮亮的,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把小小的鎮(zhèn)子籠罩著。那邊,有人喊:“衣服,衣服跑了?!泵纷硬琶偷匦堰^神來,抬頭去看,衣服已漂到葦叢深處。她忙跳下水去追。好在衣服被葦根掛住。她跑過去,拾起衣服,一腳踩在一塊裹滿青苔的石頭上,滑滑的沒踩住,一下子歪倒了。
清亮亮的水濺起來,打濕了她的裙子,還有睫毛。梅子的眼睛濕嘰嘰的。這一刻,她很想哭,很想罵張林你個王八蛋,很想狠狠嚎上一嗓子。
可是,她沒有,只是軟塌塌地爬起來,拖著裙子,蹚著水往回走。水打濕了裙子下擺,濕漉漉的,很難受。
到了岸邊,她收了衣服,上了河堤,過了鎮(zhèn)橋,沿著一條深深的巷子走過。那邊,就是梅子的糧油站,在一叢楊柳蔭中,有一絲混亂,還有哇哇啦啦的人聲。一個叫英子的服務員看見她,噠噠噠地跑過來,說:“姐,王有叫帶走了?!?/p>
梅子不說話,咬了一下唇。
英子生氣地說:“是張林告的。”
梅子仍不說話,將衣服籃子遞給英子,自己軟軟地靠在墻上。對面坡上,有人在唱山歌:“三月里看妹啊是清明,家家戶戶啊祭祖墳。妹子在前面走啊,哥哥啊,你在身后跟啊……”
梅子閉了眼,淚珠一顆一顆落下來,許久,她喃喃道:“張林,你不是人,是狼……你有臉告王有啊?”
梅子說的王有,是張林礦上一個工人,因為摸了梅子,所以被警察帶走了。
摸了哪個女人,在小鎮(zhèn)的意思,就是這個女人被男人占了便宜,不過不大,也就是趁著光身子時,被男人看了;或者想占女人身子沒占上。王有摸了梅子,這事兒不是別人告訴張林的,是梅子自己告訴張林的。
梅子說:“我讓王有摸了?!?/p>
梅子說時,流著淚,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戀愛時,張林說:“梅子,你睫毛好長,我一看就想你?!闭f著,就摟著梅子,親她的眼睛,還有她的嘴唇,然后手卻不老實起來,伸進她的衣內(nèi),就把她摸了,摸醒了,摸成一根面條,軟軟地癱在他的身上,蟲子一樣扭啊扭的。
那時,小鎮(zhèn)的水很清,小鎮(zhèn)的天很藍,小鎮(zhèn)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繁華,更沒有舞廳,沒有細腰長腿大奶子的女子,倚著門框,對著人咯咯咯地風騷地笑,間或,眼光還一瞥一瞥的。張林說:“那叫放電,懂嗎?”
梅子說:“放電?還打雷扯閃哩!”說得張林嘎咕嘎咕地笑,直搖頭。
那時,一切都很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墒牵詮倪@兒有了煤,一切都變了。小鎮(zhèn)也變了,好像一個山里的女孩,一夜之間變成了個風情女子,霓虹燈閃爍,音響震天,讓人不認識了,也不敢認識了。
張林也變了,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個工頭,吆五喝六的,在外面養(yǎng)著個小妖精。小妖精眼光望人時,會一眨一眨地放電,火花四濺。
梅子流著淚,希望能喚起張林的回憶,希望他能隨著自己回去。然后,兩人依然過著過去的小日子,白天種地,晚上燈泡一滅,滾在一塊兒,把那件事兒做了又做,從不厭煩。誰知,張林一聽她被摸了的話,沒言語,也沒跟著她回去,氣得呼呼地瞪著牛蛋眼左望一眼右望一眼,望見地上躺著一根木棒,走過去拾起來就向外面走??墒?,他的腳步隨即就被小妖精拽住了。
小妖精噘著紅得滴血的唇說:“去哪兒?”
張林氣呼呼地說:“狗日的,敢摸我女人?!?/p>
小妖精哼哼笑了,眼睛一翻問道:“她是你女人,我是誰?是你的小三啊?”
一句話讓張林蔫了,如一只被劁了的野狗,耷拉下腦殼,失了銳氣。
梅子心冷了,流著淚罵:“張林,你是人?。课沂悄闩??!?/p>
梅子還說:“我讓人摸了,你都不出頭露面。”
小妖精一笑,扔下一句話:“嘁,還不曉得誰摸誰哩?!泵纷右宦牷鹆耍D身問:“狐貍精,說誰哩?”小妖精修理著長長的抹著指甲油的指甲,精心地打磨著,然后再次噘起滴血的唇,慢條斯理地吹了一下,說:“我說的是那些想男人想瘋了的貨。”
梅子脾氣再好,也管不住自己,炸起來了,如一只好斗的母雞,撲扇著翅膀撲過去。結果,小妖精臉上出現(xiàn)了五個爪印,縱橫馳騁,見了紅掛了彩。自己呢,頭發(fā)散了,長長地披散下來,整個一個楊排風。
梅子不是個愛撒潑的人,間或,會眨著眼輕輕一笑,可是真撒起潑來,地動山搖也很厲害。當時,梅子眼睛都紅了,如果不是張林幫忙護著小妖精,她發(fā)誓要將小妖精的臉皮一把扯下來,一直扯到尻蛋子上,一走一耷拉的風箱一樣扇乎著。
張林吼道:“夠了!”
梅子說:“她夠了我還沒夠哩?!币贿呎f,手一邊再次伸出去抓小妖精。梅子忍得夠苦了,再不發(fā)泄就炸了,就如吃了斑蝥的豬,“噗”的一聲,肚皮就會撐破的。
張林再次瞪圓牛蛋眼,吼道:“要耍潑出去耍!”說完,伸掌一推,梅子踉踉蹌蹌幾下,扎不穩(wěn)樁子,沖出了門。身后,張林“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梅子氣糊涂了,許久才醒悟過來,拍著門大喊:“開門!”
梅子還說:“張林狗日的,我被人摸了,你就是烏龜王八蛋,就開著帽子店,就是肉頭肉腦的。”梅子喊時,就仿佛感覺到自己真給張林戴了一頂綠帽子,真讓張林腦殼上長著一大堆贅肉似的,心里就有點消氣的感覺。
可是,一切都只是說說,并不是真的啊,這個狼不吃的張林,不問青紅皂白,就把王有給告了。
2
其實,王有摸梅子,只是梅子的一個借口。王有喜歡她,她看得出來。在初中時,王有作文寫得一塌糊涂,用語文老師的話說,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王有就是用這樣的裹腳布,給梅子寫下了第一封戀愛信的。信里說:梅子,我一看見你,就想摸你的臉,就想親你的嘴。
天啊,這是什么話?是耍流氓嘛。
梅子拿著那信,嗚嗚地哭了,哭了兩節(jié)課,眼泡都哭腫了,成了兩顆水嫩的櫻桃。最后班主任知道了,問吳梅,怎么啦?梅子又哇的一聲哭了,說王有耍流氓,他說要親我。說著,把信給了班主任。
因為這,王有站了兩節(jié)課,還寫了又臭又長的檢討,向梅子道歉說,我不該說想梅子,想摸她的臉,想親她的嘴。
可是,檢討過了,道歉完了,王有老貓不改現(xiàn)樣。有一次上學時,梅子從小巷那邊走過來,感覺有人看著她,回頭一看是王有。王有拿出一個紅紅的柿子,遞給梅子說:“梅子,甜得要死?!?/p>
梅子眼睛一白,不搭理他。
王有臉皮有城墻厚,一箭都射不穿,說:“吃一口吧,甜到心里去了。”說著,把柿子往梅子手上送。一個人從旁邊走來,伸手一推,柿子掉在地上摔得稀爛。
推他的人是張林。
然后,兩人就打起來,王有打不過,嘴唇打得腫得老高,豬拱嘴子一樣翹著,說話也含糊不清了:“憑啥???她?。ㄊ牵┠憬惆∠。ㄊ牵┠忝冒??”
張林氣得又撲上去要揍他,還是梅子給攔住了,說走,別理他個流氓。然后,梅子和張林兩個在王有面前故意挎著胳膊向?qū)W校走去。王有在后面見了,不死心地喊道:“梅子,你不吃鱉由(肉)吃狗由(肉),你會后悔的?!焙孟衩纷硬幌矚g自己喜歡張林,損失有多巨大似的。
梅子回頭說:“我愿意,有錢難買心里想?!?/p>
王有灰塌塌地低下了頭,那種傷心欲絕的樣子,好像死了爹娘一樣。
不久,他就不念書了,并且厚顏無恥地對外宣揚,自己根本就不喜歡念書,作文又寫得懶婆娘的裹腳布一樣,能讀到現(xiàn)在是因為喜歡梅子,現(xiàn)在沒指望了,懶得念了。
因為這,全校男生都轟動了,說一個女生竟然讓一個男生這樣掛念,一定很好看。于是,下課后,一顆顆青澀的腦袋都趴在窗子上朝里望。梅子走過時,身后總有小男生指指點點的,還鬼聲鬼氣地大喊:“王有,我是王有!”
事情一晃十多年了,可是,王有還是改不了過去那賤樣。有時,梅子在前面走,總感到有人在后面偷偷地望她,回頭一看是王有,想到初中時的事兒,就忍不住笑問:“王有,發(fā)啥呆???”
王有咂巴著嘴說:“梅子,腰好細?!闭f完,眼睛故意狗舌頭一樣轉著。
梅子就笑,說:“檢討都寫了,還不改?。俊?/p>
王有仍厚顏無恥地說:“那能改嗎?改了就不是我王有啦?!?/p>
王有離開學校后,在鎮(zhèn)上打零工,一個人過活著,一直沒成家,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說:“不是自己喜歡的,不娶?!蹦菢幼樱孟袼窍沭G餑似的,絕不廉價出售。
前幾年,鎮(zhèn)上后山有了煤,張林去了礦上,成了工頭,整天叼著煙,頭揚得高高的,好像聯(lián)合國秘書長一樣。王有為了掙錢,也下了煤礦,成了張林手下的工人。這家伙別的沒有,有一把子好力氣,挖煤之外,還兼管回鎮(zhèn)上運菜運糧上山。至于糧和菜,當然在梅子的糧油店買,也因此,趁機拉呱幾句過過嘴癮。也就在一次拉呱中,梅子知道張林養(yǎng)了個小妖精。
那天,裝完東西,王有突然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梅子,男人有錢就變壞的?!?/p>
梅子一愣,不知他說的啥意思,笑道:“那你就趕快掙錢啊,掙了好變壞啊!”一邊說,一邊忙著洗菜,水珠濺在臉上亮晶晶的。王有望了許久,咂巴著嘴唇說:“這個張林真走了桃花運了,吃著碗中還霸著鍋里?!?/p>
梅子停止了洗菜:“王有,你爛嘴啊?!?/p>
王有一笑:“我爛嘴,可別人是心爛了啊。”說完,開上三輪車突突地走了,走了好遠,扯著嗓子唱:“正月里來是新春哪,家家戶戶玩花燈啊,看燈是假意啊,妹子啊,我看妹是真心啊……”他把“妹子”故意念成“梅子”,聲音沙啞著飄上山去,一直飄到山的那一邊。
梅子站在那兒,手里拿著菜,默默地有些失神。
3
煤礦離小鎮(zhèn)并不遠,一泡尿就射到了。
三天兩天的,張林會開著礦上的車嗚的一聲就回到鎮(zhèn)上,有時回家,喝一口水就走。有時直接就不回家。梅子不解地問:“咋不回家啊?不想我???”張林拍拍夾在腋下的包說:“忙呢,為了礦上的事兒,得找人辦事兒哩。”
梅子不死心,輕聲說:“今兒晚了,在家增加點兒營養(yǎng)?!?/p>
過去,張林每次要做那事兒,都厚著臉皮抱著梅子說:“梅子梅子,增加點營養(yǎng),啊,增加點吧?!闭f得梅子一臉的紅,白他一眼。張林就張狂了,身體就鼓鼓的,一把抱起梅子鉆進房中,一腳踢上房門??墒牵瑥耐跤姓f那話后,梅子才想起來,自己和張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增加營養(yǎng)了,快一個月了吧。那天,張林回來,她進了房,不一會兒,一條超短裙,狐貍精一樣扭著腰走出來,白了張林一眼,也會放電了。
要在過去,張林一定會一把箍住她抱進里屋去的??墒?,這次張林沒看見一樣,說自己要走了,還有事要辦。
梅子急了說:“明天走吧?!?/p>
張林不,說忙著呢。
梅子輕聲說:“不增加營養(yǎng)?。俊?/p>
張林回過頭,在梅子肥肥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說:“真忙著呢,好了好了,忍著點吧?!闭f完,就開車上了街。梅子就想到王有的話,心里賊賊的空空的,覺得張林不一樣了,不會真的像王有說的那樣吧。放下手里的事,悄悄跟著上了街,到處打問著。這一打問就發(fā)現(xiàn)了貓膩。果然,張林養(yǎng)著個女人。梅子悄悄去看,女人的腰只有一把粗,卡在屁股和奶子之間,有種一掐就斷的樣子。
張林的手搭在那細細的腰上,不停地徘徊著,上下揉捏著,一點兒也不怕別人看著。
小妖精咯咯笑著,軟軟地靠在張林懷里,好像雷神爺抽了骨頭一樣,綿軟得沒有四兩力。梅子氣壞了,再也忍不住了,罵一聲小妖精,撲了過去,一個耳光掄過去。小妖精紅潤的嘴唇出血了,顯得更紅了,嗚嗚地哭起來。張林火了,也一掄胳膊一摔手,“啪”地給了梅子一個耳光。
梅子一愣,不相信地說:“你打我?”
張林愣愣說:“打了,咋的?”
梅子說:“你狗日的為野女人敢打我?”說完,向張林撲過去,被張林一掌推得一屁墩兒坐在地上,再爬起來時,張林已帶著小妖精上了車,一聲喇叭一個屁,不見了影兒。
以后,梅子又去鬧了幾場,還帶上自己的婆婆去幫襯著,可是一切白搭。以前張林還藏著掖著哄著自己,誰知一吵一鬧,被老娘給了幾巴掌,反而撕破了臉,和小妖精成雙入對地待在一起,不要臉了。
梅子反而沒有了辦法。
最終,她想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想要把張林拉回來。那次,王有下山來拉菜時,她對王有說:“王有,求你一件事?!蓖跤幸恍Γ妥旎嗟貑枺骸罢Φ?,滅火???”她氣壞了,眼一白道:“你們男人怎么都一個德行??!”
王有不說笑話了,問:“打張林一頓?我……打不過啊?!?/p>
梅子搖搖頭。梅子說,她要試探一下張林,她就不信張林不喜歡自己,會愛上那個狐貍精?!八f過的,會愛我一輩子的?!泵纷诱f著,又想起初戀時,想起鎮(zhèn)河的蘆葦叢里,想起她和張林在葦草中打著滾,張林喃喃的諾言,眼淚就落下來,順著臉頰往下滑。
王有說:“別哭了梅子,你倒是說啊。”
王有伸出手,想給梅子擦淚,怔了怔又縮回了手,長嘆一聲道:“這個張林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哩?!?/p>
“他是狼,可……我喜歡他?!泵纷佑至鳒I了。她說,自己想試探一下,看張林對自己到底有真心沒有:如果有,自己就等他,等他回心轉意的那一天。如果沒有,自己也不能耽誤了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離婚!
王有一愣,睜大眼睛望著她說:“真離婚?。 ?/p>
梅子瞪了他一眼,很不高興地搶白:“還沒試哩,你幸災樂禍個啥?”
梅子試探的方法很簡單,就說讓王有摸了,占了自己的便宜,不小的便宜。她說出來,王有苦笑了一下道:“我……我這一輩子咋的就是一個背鍋搗灶的命,啥好事都讓張林得了,啥潲水臟水都潑到我頭上了?!?/p>
不過,看到梅子眼淚汪汪的樣子,他咬了一下嘴唇點點頭:“那就試一下吧。但愿狗日的張林下手輕一點兒,別把我打出了腦震蕩。”
于是,梅子就去對張林說自己被王有摸了。她和王有都沒想到,張林沒動手,也沒讓王有得腦震蕩,更沒有回來守著梅子,卻一個電話把王有告了,一銬子把王有送進了派出所。
梅子氣過了,恨過了,又操心起王有,當天下午就去了派出所。派出所不遠,過一道橋,一排柳樹后一座樓房就是。張所長一見,說來得好,自己正想問問這事呢,王有是怎么摸你的。
梅子臉紅了,說沒有。
張所長眼睛睜得酒杯大:“啥子,沒有?你男人告的,說是你親口說的?!?/p>
梅子低著頭扭著長長的手指說,這是自己扯的謊,為了騙自己男人回來守著自己。張所長咂巴一下嘴,生氣地說亂彈琴,簡直兒戲嘛。說完,用手指敲敲桌子,思索了一會兒,叫人帶來王有,把梅子的話說了一遍,問是這樣的嗎?王有點點頭,說是的,真是這樣,可憐我碰都沒碰她一下哩,我比竇娥都冤。
張所長皺了眉:“那抓你時為啥不說?”
王有低著頭,許久道:“你們一來,我就嚇怕了,尿都夾不住了,還敢說?”
張所長審視了他們一會兒,感覺不是說假話,許久道:“啥不好玩,玩強奸?”說完,自己又忍不住樂了,手一揮,讓兩人走了。臨走時再三警告,再這樣胡來,自己就火了,就不客氣了。
梅子紅了臉,連連說不了,再不了。
王有也點著頭,卻沒有說話。張所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點頭,倒究是還干啊,還是不再干啊?”王有忙說,“這一次都嚇得夠戧,魂都沒了,還敢來第二次??!”
然后,兩人相跟著,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走過拱橋,走進糧油店。
天已經(jīng)黑了,王有半天沒沾五谷,肚子餓得咕咕的,像喂了一群鴿子一樣。梅子忙做了飯,還弄了幾個菜一瓶酒,讓他吃著喝著。自己坐在一邊,陪著他喝了幾杯,不解地問:“張所長抓你時,為啥不照實說啊?”王有嗞兒一盅酒下肚,笑了笑告訴她,自己怕說了,警察又抓她,干脆就一個人承擔下來,反正又沒做那事兒,還能槍斃啊?就是做了,槍斃也值得的。
梅子臉紅了,又瞪了他一眼:“就那么想啊?”
王有抬起頭,看見梅子眼光水汪汪的,經(jīng)過酒水的蒸騰,更是罩著一層霧氣,上下蕩漾著,一時呆了,感到小肚子里有一股火熱乎乎地冒上來,氣球一樣鼓鼓脹脹的。酒盅“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撲過去一把箍住梅子,如逮住一件瓷器一樣輕輕捧起來,抱進里屋,一腳踢上門,把梅子放在床上。梅子沒有動,也沒有反抗,合上長長的睫毛,任他剝自己的衣服,不一會兒,脫雞毛一樣,脫得光光的。
當一切結束后,梅子決定,離婚。
王有不相信地問:“真的?”
梅子點點頭,紅著臉兒告訴他:“我人都給你了,還能有假!”
4
可是,就在梅子鐵下心來準備離婚時,張林出事了,呼啦一下窩在了礦洞里。當時梅子正在整理一些瓜瓜菜菜的,放進王有的三輪車,讓他帶上去。就在這時,張林出事的信息傳來,是張林媽打來的,說:“咋得了啊,我的兒啊,你咋得了?。俊?/p>
梅子忙說:“娘,咋的?你別哭,你好好說啊?!?/p>
張林媽仍哭著,嘴里仍念念叨叨的:“咋得了啊,我的兒啊,你怎么就窩在井下了哎?我的兒啊,咋就那樣了呀哎嗨……”
梅子拿著手機,臉色灰白,然后告訴王有:“快,上礦山去,張林出事了?!闭f完,跳上三輪車。三輪車突突突跑了,一蹦三跳地向山上跑去。
張林是下井時出事的。
張林本來不需要下井的,他是工頭嘛,只需要背著手招來工人,讓他們下井就可以了??墒?,他經(jīng)常下井,看看這兒,又看看那兒,有時,也和別的礦工罵上兩句不咸不淡的話。那次下去,誰知就遇上礦洞垮塌,一下子埋了十二個人,一個沒跑。
張林媽知道這事時,已經(jīng)是四天后了。
礦上開始想瞞著,先救人,再通知家里??墒?,挖到第四天里,仍什么也沒挖到。礦上估量,沒戲了,即便挖到人也沒用了,一定死僵了。于是,才電話通知家屬,讓上山來一下,談談善后事宜。梅子坐在車上,一路流著淚,一路不停地罵著張林:“張林啊,你爛了良心,你該,你該著的!”罵著罵著,淚水又涌出來。她想,這個張林啊,年紀輕輕的咋就死了啊?她又想到張林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以后該咋活???
她是當天天黑趕到山上的。
小妖精也來了,仍是一副花里胡哨的樣子,嘴唇紅得滴血,一嘬,成了一顆紅潤的櫻桃。
礦上老板低沉著聲音說:“人沒了,十分抱歉,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賠錢?!?/p>
大廳中,有人哭起來。接著,一片聲音哭起來。
礦老板說:“一人四十萬,一分不許克扣?!闭f著,拿出衛(wèi)生紙擦了一下眼睛,又很響很響地擤了一下鼻子。
一個個家屬領了錢,來到塌方的洞口,大人孩子一排子跪下了,給洞里的亡靈叩了頭燒了紙,喊聲親人叫聲爹,我們走了,你在這兒好好待著啊,明年清明來看你。然后,一個個哭著攙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礦老板叫住梅子,紅著眼眶說,張林是工頭,是自己的好兄弟,為自己出力不小,就給六十萬吧。小妖精沒走,跟在旁邊一聽,嚷開了:“一人三十萬,誰也別想全得。”說完,白了一眼梅子。
礦老板沒理她,望著梅子,說:“弟媳,你看呢?!?/p>
梅子搖著頭說:“不,我不要錢?!?/p>
礦老板瞪大眼睛,不相信地問:“咋的,都給那個女人?”說著,用眼睛瞄瞄小妖精。小妖精也一臉驚異,以至于紅紅的嘴唇張大了許多,像吃人一樣。
梅子說:“不,我要張林。”
礦老板一扎撒手說:“死了??!”
梅子說沒有,沒見著尸體,咋能是死了?梅子說自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就是打成骨灰,也有骨灰在啊。礦老板牙痛一樣吸吸溜溜的,說:“不成的話,再加四十萬,咋樣?”看梅子仍不答話,小妖精不高興了,瞅了她一眼:“你傻啊?你不要我要?!?/p>
梅子很堅決地說:“向下挖,找著尸體拉倒。如果不挖,我就報案?!?/p>
礦老板搖著頭,罵一聲死腦筋,說如果挖下去,找出來尸體了,只給四十萬,你可想好了。
梅子點著頭,默默地不說話。
小妖精說有病啊,給我一半五十萬,她那一半她想咋折騰是她的事兒。
礦老板一翻眼睛,對小妖精吼道:“你是哪根蔥???哪涼快去哪兒!”
小妖精愣愣,看礦老板眼光白亮亮的能殺人,一時如卡引的炮仗,沒了聲。
礦洞是在第六天下午挖通的,礦老板派人坐吊車下去探查。那人膽戰(zhàn)心驚地下去,邊走邊唧噥:“死鬼兄弟們,可別把我也留在下面啊,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蹦欠N苦兮兮的樣子,好像一下去就被鬼魂拖著再也上不來似的??墒牵氯ゲ灰粫?,就坐著吊車上來了,扯著脖子公鴨子一樣吼道:“快啊,快下去救人。”
大家一愣,站在那兒呆著。
礦老板大吼一聲:“說清楚點兒!”
那人磕磕絆絆地說,十二個人都擠在一條隧道中,一個也沒死,都囫圇著呢,快去救人啊!礦老板聽明白了,淚水嘩地流了出來,扯著嗓子帶著哭腔喊:“快下去救人??!帶上葡萄糖,一人喂一點兒;帶上布,蒙上他們的眼睛?!狈愿劳?,“噗通”一聲跪在梅子面前,“弟媳婦啊,你是我的恩人我的娘啊,你是我千年萬年的觀世音啊!”
梅子不說話,渾身提不起一點力氣,扶著一棵樹軟軟地坐下去。這時,風輕悠悠地吹著,蟬扯著長長的聲音,灌了個滿耳。她忍不住嗚嗚地哭了,隨之,嗚嗚的聲音變成號啕聲:“張林啊,你個沒良心啊,你的心讓狗扒著吃了啊……”
小妖精躲在人群中,一時也紅了眼圈,悄悄轉身走了。
一個個活著的人被抬了上來,眼睛蒙著布。張林也被抬了上來,躺在擔架上,眼睛上也蒙著布。
梅子仍在哭,大聲地哭,鼻涕眼淚抹了一臉。這時,她覺得只有哭,自己心里才會暢快些,舒坦些,不然堵得慌,能憋死人的。她覺得只有哭,才能使自己積壓已久的痛苦得到宣泄。她不想哭,可淚水就是要出來嘛,忍不住要流出來,怎么擋也擋不住。礦老板在旁邊勸:“弟媳婦,好了好了,張林不是出來了嗎?!?/p>
可是,梅子仍哭著,罵著張林。張林躺在那兒,抽泣著說:“梅子,我不是人,是狼,你……罵我吧,打我?guī)紫乱残?。?/p>
梅子聽了,反而不罵了,也沒有打他,慢慢停止了眼淚,扶著樹站起來走到張林面前道:“過幾天身體好了,我們?nèi)ルx婚?!?/p>
所有人聽了,都瓜呆住了。
張林急了,嘶啞著聲音道:“梅子,不……不……”
可是,梅子已經(jīng)轉身下了山,在亮亮的陽光下越走越遠,走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最終消失在大家的視線里。
5
王有走了。王有說,自己想去南方。他顯擺地說:“南方有一個哥們兒在開公司,讓自己過去當保安,一身保安衣服一穿,敬禮!挺不錯的,挺吸引女孩眼睛的?!彼邥r,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天還沒大亮,小鎮(zhèn)還蒙在一片晨曦中,山上寺廟的鐘聲也還沒響。
從小鎮(zhèn)出去,還要走幾里山路,才是車站。上了車,嗚的一聲,以后,他就會離開這兒,離開小鎮(zhèn),離開梅子。
他背著包,過了一條河,上了一道坡,站在山包頂上慢慢回過頭,小鎮(zhèn)的霧慢慢散開,山上寺廟的鐘聲響了,“哐哐”地沁入到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他想,這時梅子的糧油店可能已經(jīng)開張了,梅子一定又額頭上閃著汗珠忙進忙出的。
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一時,山山水水都蒙上一層霧,怎么化也化不開。
他不想走,可又一定得走。
昨晚,張林找上門來了,進門就哭,淚水流得娘們兒一樣嘩嘩的,說:“王有,求你了,我離不開梅子,我死也離不開梅子?!比缓螅烷_始罵自己,說自己不是人,是豬是狗,不,良心讓狗吃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總之,什么賤,張林就罵自己什么,罵完不算,啪啪啪抽了自己幾個耳刮子,臉打得紅薯種一樣。
做完這一切,張林說,他不想和梅子離婚,他會改的,會把梅子當先人供著的。
王有撩撩眼皮說:“那是你倆的事兒?!?/p>
張林說:“不,她說她喜歡上了你。”
王有沒說話,許久道:“她真——那么說了?”
張林點著頭,抽一下鼻子:“她還說她和你睡了。我曉得,那些話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她想跟我離婚才編排的,梅子不是那樣的人?!闭f完,又千兄弟萬兄弟地求著,見王有不答應,“嗵”的一聲跪下,“兄弟,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你就忍心我家破人亡?。俊?/p>
王有長嘆一聲,拉起張林。
他許久說:“你要好好待著梅子,她是個好女人?!?/p>
張林忙點頭,說一定的。
王有不放心地說:“不能再和小妖精來往。”
張林說:“打死也不來往了?!?/p>
王有嘆口氣說:“我咋就是背時倒灶的命??!我走,去南方打工?!?/p>
他想,自己是得走了,不然,三個人夾在一起,對梅子不好,對梅子名聲更不好,自己得走,咋樣也得走。張林走后,他收拾了東西,裝在一個包里,天一亮就動身了。他怕見著梅子,怕見著就不想走了就移不動腳步了,所以發(fā)了一條信息:梅子,我走了,去南方打工去了,你和張林好好地過吧。
他想,等到梅子看到信息,自己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上車了,然后嗚的一聲去了南方,從此和梅子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了。
他不敢想,一想心里就軟軟地痛。
他不敢再回望,怕再回望一會兒,自己就改變了主意。
在山坡上,他站了一會兒,軟塌塌地背轉身,背對著小鎮(zhèn),一步步走了。遠處的山頂上,有放牛的唱起了山歌,遠遠地傳開來:“說是不想是假的,一天不見就想死。一天到黑都想你,拿了石子當米吃……”那歌聲有一種徹天徹地的悲涼,一直唱到他的心里去了,糾結著難以消散。
下了山坡,蹚過一條河就是車站。他上了車,抱著包默默地坐在座位上,耳邊,仍是那支歌在隱約響起:“說是不想是假的,一天不見就想死。一天到黑都想你,拿了石子當米吃,拿了板凳當馬騎……”車慢慢啟動了,他望著窗外,望著這兒的一山一水,眼前再次灰蒙蒙的模糊起來。身后,有人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問:“邊上有人坐嗎?”
他搖搖頭,表示沒有,那人無聲地坐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回過頭來,頓時呆住了,坐在旁邊的不是別人,竟然是微笑著的梅子。梅子看著他滿臉的淚,眼睛一眨,給他放了一個電,火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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