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川
前情提要
李泠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刺死萬真,隨后遭乾天丹反噬,幸得谷星瑤相救,終于順利從遁龍淵脫身。回到玄門后,李泠無意間撞見傅乾陽和令狐易勝的賭斗,從而獲知玄門四象會武之中隱含的商道之爭,頗得傅乾陽賞識的李泠,獲其指點習(xí)得元明心鏡。而后在伏龍派,大師兄回憶起上次參加四象會武的情形……
十四、百年仙才做對手
“掌教真人讓我一刀將虛空劈落!只這一句話,便將我定住了一個時辰,死活也參悟不透?!?/p>
大伙也盡皆愣住了。余觀吾喃喃道:“一刀劈落虛空,這怎使得?掌教真人的話,當(dāng)真是玄之又玄!”
寧觀一道:“后來我拿這話去問師父,他也沉了沉,才說,‘你在,虛空在!你若不在,虛空何在?”
堂內(nèi)一時悄寂下來,連余觀吾都在凝眉沉思,暗中咂摸師父話中真意。
郭觀定忽道:“師兄,那掌教真人的這道題,你后來悟出了沒有?”
“苦悟了兩年,仍是似解非解?!睂幱^一笑了笑,悠悠道,“有一日我煉氣有得,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彼f著便慢慢摸出腰間的刀來。
李泠知道大師兄寧觀一練刀,卻總在夜深人靜之際苦練,便是和丹劍派的道士元恭動手,寧觀一也只是空手,這時他凝神細(xì)看,見那把刀樣式樸拙,古意盎然。
刀才出鞘,堂內(nèi)便有一股森然的刀氣。齋堂當(dāng)中放著一張條案,眾人原本圍坐在案頭吃飯,這時全直起腰,屏氣斂聲地望著他。
寧觀一若有所思地低笑道:“一刀劈落虛空,或許是這個樣子!”那刀霍然劈出,這一刀平平揮出,絕無任何花哨。
一股澎湃的刀氣席卷而出,案頭兩側(cè)青瓷油燈的燈焰霎時全被刀風(fēng)壓滅,眾人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只見得那兩盞青瓷蓮花燈的絲絲紅芯。
眾人均是一震:這兩盞油燈相距數(shù)尺,大師兄這平平無奇的一刀,居然能將之同時震熄,刀氣卻也不俗。但這與刀劈虛空,又有何干系?正自疑惑,只見那兩點紅芯驟然放大,燈芯上的火苗又躥了上來,堂內(nèi)霎時明亮如初。
堂內(nèi)之人全是一愣,隨即均覺佩服無比,竟都忘了喝彩。要知寧觀一一刀將堂內(nèi)兩側(cè)的燈光熄滅,已屬難得了,更難的是他這刀氣有發(fā)有收,先將火焰上的那火苗子壓到極微,但刀氣收斂后,燈光又可回復(fù)光明,勁氣拿捏,妙至毫巔。
一片寂靜之中,只聞寧觀一一字字地道:“明與暗,收與發(fā),刀劈虛空,無人無我,便是這個道理?!?/p>
想到適才燈火的一暗一明,眾人心頭也一片大亮。郭觀定不由深深一嘆:“刀劈虛空,短短四字,卻蘊含無盡深意。大師兄,你這一刀,實已近乎刀劈虛空的真意了。不知你悟出的這一刀,掌教真人以為如何?”
寧觀一搖頭道:“慚愧!這些年來,我苦參掌教真人賜予的‘刀劈虛空這四字真意,自覺刀法大有進境。但我至今不敢去問掌教真人,我這一刀到底對與不對?!?/p>
李泠想到當(dāng)日傅掌教溫和的問話,忍不住道:“為何不敢去啊,掌教真人很是和藹啊?”
余觀吾笑嘻嘻地道:“是啊,連小師弟都說掌教真人很是和善,大師兄還有何不敢的,害怕掌教如師父打小師弟一般,用竹板抽你嗎?”
李泠終日挨逸龍子的板子,已是游心觀的常事,眾師兄聞言便笑了起來。李泠的臉便在笑聲中變得通紅一片。
“我害怕他那雙眼睛?!睂幱^一搖了搖頭,嘆道,“掌教真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他問我這話的時候,我抬頭望見他的眼,忽然間覺得自己直如塵埃一般渺小。我不敢再去問他了。若是他搖頭否了我這一刀,只怕我這輩子便再也不得摸刀了?!?/p>
“眼睛?”李泠忽然想起自己初次望見傅乾陽那幽深雙眸時的古怪情形,萬千光點跳躍閃耀,不由心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游心觀眾徒的武功修為均不及寧觀一,聽他說得甚是深奧,都是茫然不解。眾人沉了沉,二師兄郭觀定才嘆道:“呵呵,說來說去,這四象會武本來也是令狐掌門和東極紫苑慪氣的機會,咱們伏龍派和紫箓派一樣,都是去湊趣的?!?/p>
魯觀塵撇著嘴道:“令狐掌門的劍法,那是極好的,但他為何偏愛與掌教真人作對呢?”
余觀吾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此事說來話長,聽說咱自在玄門內(nèi)有一條極隱秘的規(guī)矩,喚作‘四象輪執(zhí)?!?/p>
正待滔滔不絕,寧觀一已橫了他一眼,低喝道:“觀吾,休得胡言。臥榻不言,齋堂不語,大家老實吃飯!”
余觀吾在大師兄跟前倒不敢造次,吐了下舌頭,道:“大師兄不讓說,那就罷了。嘿嘿,這等機秘緊要之事,原也不該跟你們說的?!?/p>
他借大師兄的名頭賣了關(guān)子,一眾師兄弟只能狠狠瞪視他,也不敢追問,齋堂內(nèi)只是一片“嘻嘻嚕嚕”的吞咽聲。
李泠上午練得太狠,午后便只在丹房內(nèi)大睡。
忽聽得一道尖聲大叫:“小師弟,小師弟,大事不好了,師尊有請!”
李泠睡得懵懵懂懂的,忽聽得“師尊”二字,登時一個激靈,騰地坐起身來,卻見奔進屋來的正是九師兄余觀吾。
李泠做賊心虛,驚道:“九師兄,老瘦……師父好端端地找我做什么?”
余觀吾嘖嘖連聲:“師父的心思誰知道啊,這就去吧,我看他老人家挺著急的。”
李泠見寧觀一已不在屋內(nèi),忙低聲問:“九師兄,小弟去遁龍淵玩耍那件事,你沒有向師尊告狀吧?”
“哪里,你的帶路人可是我啊?!庇嘤^吾賭咒發(fā)誓地道,“放心吧,在不能讓自己脫身之前,師兄我決計不會告密的……”
李泠放下心來,大步出屋,一路穿庭過院,來到觀內(nèi)后院逸龍子所居的方丈室。
逸龍子正在屋內(nèi)背著手繞室徘徊,聽得李泠叫了聲師尊,卻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老瘦猴定是沒做好夢,叫老子過來,只怕又要拿我撒氣!李泠心內(nèi)暗嘆,忽見寧觀一也在屋內(nèi)恭敬肅立,忙向大師兄以目相詢。寧觀一卻只向他苦笑了一聲,望著李泠的目光卻是似喜似憂。
李泠心中納悶,只得低著頭站在一旁,眼前只見到逸龍子的兩只腳,急躁地走來走去,晃得他愈發(fā)心驚。
“李泠!”那雙腳忽然頓住了,逸龍子的聲音一字字地響起,“七月初七的四象會武,你想不想去?”
什么,難道老瘦猴又在耍我?李泠抬起了頭,便望見了逸龍子那張緊鎖眉頭的瘦臉。他鼓足了勇氣,道:“弟子想啊……可是,弟子武藝低微……”
李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聽逸龍子一字一頓道:“你不去也不成了!”
“你不去也不成了?!币蔟堊诱f話時還在咬牙切齒,“哼哼,適才掌教真人傳訊過來,親點了你的大名,說若是機緣得當(dāng),最好讓你也去赴會。當(dāng)真古怪,掌教真人日理萬機,怎會記得你這小子,一大早便派貼身侍者鄭重其事地送來了玄門法帖!”
掌教真人這老神仙,剛剛指點了我一門心法,卻又點名讓我赴會!李泠又驚又喜,但一顆心歡歡喜喜地?fù)潋v了幾下之后,又沮喪起來,低聲道:“可是弟子……我的功夫太差勁了。若在四象會武上大敗虧輸,會大丟咱伏龍派的臉面。”
“丟就丟吧,終究也是個輸?!币蔟堊雍鋈粐@了口氣,臉上又浮現(xiàn)那副懶散隨意之色,“只別輸?shù)锰珣K了便成?!彼D了頓,又問,“聽寧觀一說,你修煉上清水火樁法毫無所得,掌法便只會騰龍掌和潛龍散手?”
李泠的臉又通紅起來,點頭道:“是,弟子無能。”此言一出,心內(nèi)忽覺一陣黯然,唉,他姥爺?shù)?,老子自入了這自在玄門,說得最多的話,便是‘弟子無能這四個字。
逸龍子冷哼了一聲,又在地上悶悶地轉(zhuǎn)起來。望著那雙急躁的腳,李泠便覺渾身都羞臊得發(fā)熱。
“寧觀一,”逸龍子忽道,“你來說說,掌教真人為何要派人傳這法旨,親點李泠參會?”寧觀一沉吟道:“此事委實有些蹊蹺,據(jù)弟子所知,這些年來掌教真人還從未親下玄旨,點明一介尋常弟子參會的。小師弟入門數(shù)月,武功未及入門,不如咱們以實情稟報,先推脫了吧!”
“不成!”逸龍子冷笑道,“你還沒瞧出來么,咱自在玄門近日來玄機重重。無極派執(zhí)掌東極紫苑已經(jīng)二十多載,按‘四象輪執(zhí)的規(guī)矩,無極派早該讓賢啦……”
李泠的心咚地一跳,忽然想到了昨日余觀吾在齋堂上賣的關(guān)子,暗道:原來這才是四象輪執(zhí)!難道按照玄門規(guī)矩,竟是四象輪流掌管自在玄門么?
這件事顯然干系重大,寧觀一黯然嘆了口氣,竟不敢答話。
逸龍子又郁郁地道:“只是無極派樹大根深,苦心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顯然是要長久統(tǒng)領(lǐng)玄門。近日來,令狐大胡子便連著跟傅掌教鬧別扭,已有暗中逼宮之嫌。傅掌教在這當(dāng)口發(fā)下這法旨命李泠參會,顯然是一次試探!”
“試探?”寧觀一蹙緊眉頭,沉吟道,“掌教真人是想看看,他的話咱伏龍派還聽不聽,到底聽幾分?!?/p>
“你明白就好!”逸龍子陰沉沉地道,“這風(fēng)雨飄搖的當(dāng)口,咱只得遵命,千難萬難,也得讓李泠去參會!”
怎么內(nèi)里還有這么多玄機?李泠的心怦怦亂跳,眼前倏地閃過令狐易勝賭劍時的桀驁神色,不由嘆道,沒想到,老子竟成了一大關(guān)鍵,這棋子雖小,卻能左右整個玄門的平衡。
他心內(nèi)胡思亂想,竟得意起來,怕給師父看到神色,忙低下頭去,忽見逸龍子那雙晃來晃去的腳終于頓住了。
“罷了!”逸龍子咬牙道,“事到如今,也只得碰碰運氣了,我這便傳給你咱伏龍派的不傳之密,大璇璣術(shù)。”
“大璇璣術(shù)?”李泠雙目一亮,喜道,“我見義父施展過這門神功,這功夫厲害得緊?!?/p>
“放屁!”逸龍子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義父那老混賬怎么會使大璇璣術(shù)?他若學(xué)全了那大璇璣術(shù),當(dāng)日還會被幾個羅織門的閣主追得如喪家之犬?”
李泠暗恨自己糊涂,居然在老瘦猴師父跟前提起他的死對頭師弟,忙裝作恍然大悟之狀,道:“噢,原來義父沒學(xué)全這大璇璣術(shù),怪不得他武功差了師父許多。好在這等絕學(xué),師尊定是學(xué)全了。”
他小心翼翼地拍了逸龍子的馬屁,本以為師父會“猴顏大悅”,哪知逸龍子暴跳如雷,恨恨地道:“放屁!這大璇璣術(shù)……我也未曾學(xué)全!”
李泠滿面尷尬,不知說什么好。
逸龍子卻長嘆一聲:“璇璣,泛指北斗,北斗繞北極旋轉(zhuǎn),觀其四向而分四季。故而咱伏龍派這門同樣深蘊以圓化力妙法的絕技便以璇璣為名,共有七般變化,正合北斗七星之?dāng)?shù)。可惜自從當(dāng)年遭遇水神廟大劫之后,本門高手凋零殆盡,只剩下我和你義父,大璇璣術(shù)便殘缺不全了。這大璇璣術(shù),共有璇璣七訣,我會得多些,學(xué)了五訣。你義父又懶又笨,只學(xué)會了前兩訣。嘿嘿,這門絕學(xué)若是齊全,咱伏龍派又豈會……”
說到這里,逸龍子似乎覺得跟這少不更事的小徒兒說這些話純屬白費精神,口邊的話便化作了長長一嘆,又揮了揮手,道:“這大璇璣術(shù)精深無比,哪怕你只會一些皮毛,上四象會武去?;D切┩磔叺茏?,還是成的?!?/p>
寧觀一接著告訴李泠,伏龍派內(nèi)有幸習(xí)得大璇璣術(shù)的只有四人,除了他,還有二師兄郭觀定、四師兄方觀清和七師兄周觀極。這四人資質(zhì)超群,精研這門絕學(xué)多年,各有心得,武功也遠超旁人。本次四象會武,除了他寧觀一年紀(jì)稍大之外,伏龍派原定由郭觀定等三人參會,另外再從余人中擇一武功精強者,湊足四人之?dāng)?shù),但因李泠這一赴會,旁人便沒了這機會。
聽了大師兄這番解說,李泠先前的慶幸煙消云散,惶恐之感卻如濃云般壓來,眼前閃過傅掌教溫煦的目光,忽然間心中一動:極端重壓,原來這就是掌教真人給我的極端重壓!是了,掌教親點我去四象會武,老子已成了破釜沉舟的楚霸王。這一回是有進無退了,若不練出個模樣來,便會被七曜天峰大大小小的道士們恥笑。莫非,這才是掌教真人親點我參會的真意,并非什么試探伏龍派,老瘦猴師父純粹是小人之心,掌教真人哪似他那般小肚雞腸?
一念及此,對傅乾陽感激之余,心內(nèi)更騰起一股不屈之念,事已至此,老子唯有拼命苦練,才不辜負(fù)掌教真人的苦心!
雖然李泠由掌教真人親點,背后更有真真假假的許多堂奧,但既要赴會,武功便不能太差。逸龍子便給他定下了一個對手——伏龍派內(nèi)的“百年仙才”余觀吾。
在四象會武之前,李泠必須擊敗這位“百年仙才”,不然的話他便休想赴會。逸龍子統(tǒng)領(lǐng)的伏龍派雖不大在乎輸贏,但若輸?shù)靡凰?,逸龍子那張老瘦臉也會沒地方放。
留給李泠的時間只有三個月,這些日子來李泠唯有死心塌地地苦練。
次日清晨,寧觀一便趕來傳他逆龍刀法。因李泠至今未曾練過兵刃,那四象會武上說不準(zhǔn)便會比試兵刃,逸龍子便特命寧觀一先傳他刀法,這是名副其實的臨陣磨槍,只盼他到時候可以先應(yīng)付一陣。
“小師弟,今日師兄傳你逆龍刀法……”他說著將一把刀遞給李泠,接著講起逆龍刀法的精義,“劍法重神意,刀法重氣勢!你練刀之前,需要謹(jǐn)記氣勢二字!”
“氣勢?”李泠微微點頭。
“咱伏龍派的武功,則講究一個‘順字,所謂以柔克剛,以弱勝強。大璇璣術(shù)乃是本派武學(xué)大道之基,逆龍掌法和逆龍刀法便是大道之用,以弱制強之妙,則在一個逆字。相傳龍王的喉下有尺長的龍鱗,那是萬萬不能觸碰的。龍鱗不可逆,逆了之后,便會龍顏大怒,天下遭殃……”
李泠全心傾聽多時,才若有所悟,點頭道:“明白了,不管我的對手何等可怕,我也以柔克之,原來這才是逆龍二字的本意?!?/p>
“不錯,逆龍刀法用的正是此意?!睂幱^一不疾不徐地道,“這也是以柔克剛功夫的極致!”
自此李泠便隨寧觀一苦練大璇璣術(shù)和刀法掌法,有時候逸龍子甚至?xí)H自趕來,指點他幾句??嗑毩嗽掠嘀?,逸龍子便急匆匆地要李泠與余觀吾對陣。
“小師弟,只怕要得罪了!”
在游心觀后山一處和風(fēng)拂面的佳處,余觀吾春風(fēng)滿面地對李泠笑著。在他身旁站著面色沉冷的師尊逸龍子和滿面謙恭的大師兄寧觀一,余觀吾的許多廢話不得不咽下肚去。
李泠則靜立在余觀吾對面,這些日子他苦練大璇璣術(shù)的前兩式,但對能否擊敗余觀吾還是沒有半分把握。
“余觀吾,動起手來,你不得絲毫留情?!币蔟堊影逯菽?,冷冰冰地道,“若給我看出你存了一成力道不出,那便賞你一百板子?!庇嘤^吾面色一苦,正待“謙遜”幾句,逸龍子已揮手喝道,“別啰唆了,動手!”
“小心!”余觀吾口中客氣,心底卻要在師父面前逞能,這一拳風(fēng)聲呼呼,迅猛剛硬。李泠從未見過九師兄施展如此兇猛的拳法,忙退后一步。
余觀吾左拳不收,右拳化掌,已后發(fā)先至,斜斬李泠的左肋,正是潛龍散手的一招“化龍勢”。李泠只得奮起雙掌,連綿揮出。
呼!余觀吾氣勢洶洶的右掌已被李泠巧妙地圈住了。這一招姿勢與韻味十足,旁觀的逸龍子都不由暗自點頭。寧觀一喜道:“好一個‘圓轉(zhuǎn)訣,抹開他!”
李泠這一圈正是大璇璣術(shù)的第一訣“圓轉(zhuǎn)訣”,招勢雖簡,但運用極是巧妙,將敵人的手掌圈住后,只須借力發(fā)力,便能將敵人的招勢消解無形。寧觀一叫的那個“抹”則是圓轉(zhuǎn)訣中的一個發(fā)力妙法。李泠聞聲后,忙運力抹出。
當(dāng)著師父師弟的面,余觀吾被小師弟圈住了右掌,原本心內(nèi)大是驚慌,被李泠這一抹,身子便是一個趔趄。但就在他要束手就擒之際,忽覺李泠再無后繼之力擊來,頓時心底大喜:小師弟到底是毫無內(nèi)力!忙運氣于腿,霎時下盤緊固。
李泠奮力一抹,竟徒勞無功,心中一慌,無力乘勝追擊,只得變招抓向余觀吾的脖頸。余觀吾忙疾步退開。二人龍騰虎躍,片刻間換了七八招。
余觀吾內(nèi)力修為到底有些根基,漸漸占得上風(fēng),激戰(zhàn)中尋得李泠一個破綻,左掌乘機拍在了他的肩頭,跟著胯腿齊到。這上、中、下三盤齊發(fā)的進擊招式,在玄門中雖是常見,卻極為有效,李泠的身子登時騰空而起,遠遠跌出。
“嘿!”寧觀一見原本占了上風(fēng)的李泠轉(zhuǎn)勝為敗,不由拍著大腿,連叫可惜。逸龍子則臉色陰沉,拈髯不語。
“小師弟莫慌,”余觀吾望見李泠灰頭土臉,不由吐了下舌頭,急忙安慰,“第一次你太過大意,咱們再來比過!”
“別比了!”逸龍子喝道,“今日到此為止!”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而去。
寧觀一嘆了口氣,道:“小師弟,這一戰(zhàn)你已大有進境了,不要急,我和師父再想想辦法?!?/p>
待師父和大師兄都走遠后,余觀吾才唉聲嘆氣地道:“小師弟,別怪師兄我不給你情面啊,師父的眼睛太毒!別急,下回我定想個法子,讓你撐到五十招開外?!?/p>
李泠癡癡地立在原地,也不知大師兄和九師兄都說了些什么,過了許久,才知他們都已走遠。
苦修了月余的伏龍派絕學(xué)大璇璣術(shù),在九師兄跟前,卻連二十招也撐不過去。他低著頭,望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心內(nèi)一片茫然。
轉(zhuǎn)過天來,寧觀一興沖沖地找到了他,道:“小師弟,我細(xì)細(xì)想了一晚,你內(nèi)力不足,但腿腳還極是輕快。這些日子你砍柴擔(dān)水的,到底練出了一雙好腿腳。不如……你便勤練輕功?!?/p>
“輕功?”李泠抬頭望見寧觀一那雙泛著紅絲的雙眸,心內(nèi)一熱,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寧觀一連連點頭:“輕功一道,借助內(nèi)力不多,江湖上許多輕功高手未必便是內(nèi)力過人之輩。你身高腿長,還有些耐力,確是修煉輕功的料子。只可惜咱伏龍派的輕功不及丹劍派和無極派,但你只須勤學(xué)苦練,自會見些效驗?!?/p>
李泠大喜,問:“這等輕功,對陣之時有何用處?”
寧觀一沉吟道:“最大的用處便是讓你不會這么快便被擊敗?!币娎钽鰸M臉的喜悅?cè)闪司趩?,忙又安慰道,“你身法靈動,敵人武功便強你許多,也要費許多時間才能將你擊倒?!?/p>
李泠明白了,大師兄讓自己修煉輕功的用意,就是讓自己可以晚一些敗下陣來,起碼敗得有些臉面。事到如此,他只得點了點頭。
伏龍派的輕功以靈動見長,其中有一路“鶴高飛”的輕功,取縱鶴伏龍之意,多以小巧靈動的步法取勝,并無多少內(nèi)勁運使之要。寧觀一將這路功法竅訣跟李泠說了,李泠不多時候便已學(xué)通。
練這“鶴高飛”起始的幾個月要在腿上綁上沙袋,袋子內(nèi)先后易以綠豆、沙土、碎石諸物,且要日夜不離腿。李泠便帶著那袋子苦練步法輕功,累得腿酸骨軟,有時覺得那雙麻木的腿簡直不似自己的,但想到練成了這“鶴高飛”,便能在比武之時多撐上一時三刻,便只得強自苦忍。
除了苦練輕功,那大璇璣術(shù)仍要繼續(xù)修煉。只是這等高深心法需以內(nèi)氣運使,李泠難以深研,只是學(xué)了點借力使力的巧勁而已。
李泠自然不會忘記掌教真人傳給他的“元明心鏡”,夜深人靜的時候,便會依法修煉。一切全如掌教真人所說,這功法顯效極慢,李泠苦修多日,仍不知這功夫到底有何用處。
只是掌教真人給他的那面“鏡子”越來越真切、越來越明澈了。有時李泠夜晚練功既久,便會夢見那面廣大無涯的鏡子,在這面明亮寧靜的鏡子下,李泠睡得很是香甜。
這一日他正在山谷中苦練鶴高飛的輕功,忽聽身后傳來一聲低喚:“李泠!”
“小瑛子!”李泠聽得這熟悉的聲音,歡喜得跳了起來,“哈哈,大哥可想死你了!”
午后慵懶的陽光下,黎瑛穿了件杏黃色的道袍,猶如一朵耀目的黃花開在青翠可人的竹林內(nèi)。自那日李泠將黎瑛氣跑之后,二人已月余沒有見面,此時忽然看到黎瑛,李泠心頭當(dāng)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十分驚喜之中反摻雜幾分歉疚。
“賊小弟,你當(dāng)真想我了么?”黎瑛卻早將他的“絕情”忘得一干二凈,大大方方地道,“喂,這些日子,你還好嗎?”
李泠苦笑道:“好得很,沒瞧見我在拼命練武么?可他們說,老子是什么靈脈,練不出真氣來……只怕啊,過得三十年,我老人家還是在煉形境!”
“那你三十年還在煉形,那也算天下第一煉形高手啦!”黎瑛又是好笑,又是焦急,忙細(xì)問端詳。
李泠卻不愿將自家的短處細(xì)說給她聽。他懶懶說了幾句,黎瑛也聽不大明白,愈發(fā)心焦起來,將手一擺,道:“你說得含含混混,不盡不實,聽起來好不麻煩。這樣吧,賊小弟,咱們比試一番如何?”
李泠一愣,暗道:跟我親親大妹子比武,贏了也沒什么光彩,萬一輸了則大大丟臉,這是個實打?qū)嵉馁r本買賣,老子萬萬不能做。忙搖頭笑道:“就憑你么,哥哥可不愿傷到你!”他二人一見面,總免不了斗口,互以年長者自居。
黎瑛卻不依他,明眸中波光一閃,輕聲道:“賊小弟,還記得在青原莊的約定么,那時你才跟姐姐我見面幾天,便自吹自擂,能抵擋三四個壯漢!呸,當(dāng)真厚臉皮,賽城墻!”
見李泠還要推三阻四,黎瑛索性徑自雙掌擺個招式,冷笑道,“少廢話,讓姐姐見識見識,你在伏龍派都學(xué)了什么!”那一雙小手好似玉蝶翻飛,連出數(shù)掌。李泠只覺眼前白影繚繞,霎時肩頭、胸腹已連中兩掌。
“還手啊,”黎瑛叫道,“再不出手,我可要打得你哭鼻子啦。”
李泠痛哼了一聲:“跟妹妹動手,做哥哥的,自然先要讓你一讓!”掌勢倏翻,招化騰龍掌的“云海四合”迎了上去。
片刻間兩人拳來腳往已戰(zhàn)在一處。李泠初時還能應(yīng)付,十幾回合后已大汗淋漓,黎瑛卻起落如風(fēng),身法越來越快。李泠只覺眼花繚亂,見勢不妙,忙施出大璇璣術(shù)。這門伏龍絕學(xué)果然效驗非凡,黎瑛一招撲得過猛,登時被李泠圈住了小臂,跟著借力送出。
黎瑛身子前傾,雖驚不亂,一聲嬌斥,翻掌已搭上李泠的手臂,一股綿密的勁力傳來,登時將李泠的身子帶偏。李泠原本大占先機,但苦于內(nèi)勁全無,反被黎瑛的柔勁后來居上地拉扯過來。
驚呼聲中,兩人一起倒地。黎瑛又驚又喜,叫道:“賊小弟,最后這招不錯啊,眼下你這本事,比你那日苦斗紅雁的時候強多了!”
老子每日里練得吐了血,居然連我大妹子也打不過!李泠心內(nèi)大是沮喪,口中卻還逞強道:“沒打疼你吧,跟小妹你動手的滋味不好受,哥哥我總得留神不能打傷你。”
“你哪有這么好心!”黎瑛的秀眸中卻閃過一抹喜色,笑吟吟地坐起身來,幫他拍打身上的土,“告訴你個好消息,鐵護法親來傳訊說,我也要入那四象會武了!”
李泠雙眸閃亮,道:“大喜大喜,看來令師碧云道姑果然沒白白栽培你?。 ?/p>
黎瑛的小臉上頗有些紅暈,又是興奮又是擔(dān)憂:“只是我武功太過低微,鐵護法說要暗自助我練功!”
李泠心底頗為她高興,想告訴她自己也要赴會,但又覺心里面沒有底:“這時若是告訴了她我要赴會,最終卻被老瘦猴駁了,那老子可太沒面子,不如等幾日再說。”
得知要赴那四象會武后,黎瑛跟他的心思差不多,擔(dān)憂更多于驚喜,連問李泠,自己在那四象會武上,會不會丟臉。李泠也只得忙著安慰她,但黎瑛對他的鼓勵顯然并不放心。
兩人嘰嘰喳喳地說了許久,黎瑛眼見日色西斜,才起身告辭:“喂,我要趕回去勤修武功了,鐵護法每次都是偷偷趕來傳我功夫的。這老頭待我真好,我這次赴會,全是他來力主的,呵呵,護法鐵真人的面子,碧云老道姑和儀元掌門,都不得不給?!?/p>
李泠頗覺奇怪:小瑛子雖然機靈,但終究武功平平,鐵乾震可是傅掌教的師弟,堂堂護法,為何偏偏選中了她?本有一肚子話要問她,但見她要走,也只得憋了回去。
黎瑛跑開幾步,才回頭向他揮了揮手:“小弟,這幾個月只怕我沒空來看你了。四象會武上,看姐姐我大顯身手吧!”
看著她那一襲黃衫翩翩遠去,李泠又覺出了一種淡淡的失落。
日子便在苦悶與煎熬中倏忽而過。
苦練武功困惑之時,他常常會想起谷星瑤,只是那空谷素蘭般的藕紫身影,那超凡絕俗的清麗嬌靨,都恍若暮色中的云霞,雖然瑰麗難言,卻遙遠而模糊。
這么久了,這妖女姐姐早已將我忘掉了吧……
一月之后,李泠和余觀吾等四人又站在了后山的比武之處。天氣早熱起來了,四周的高樹上都是躁蟬長鳴之聲,吵得人心亂。
還有五日,便該四象會武了,這次和余觀吾的比武,幾乎是李泠能否參會的最終大考。
余觀吾瞥了一眼身側(cè)的師父和大師兄,低聲笑道:“小師弟,看在你屢敗屢戰(zhàn)的份上,這次師兄給你些臉面!”說罷大咧咧地一掌擊來,實則這一掌直來直去,大違玄門武功剛?cè)嵯酀囊肌?/p>
“破!”李泠腦中存想出大師兄那日揮灑間擊敗元恭的模樣,胸中勇氣大增,低喝聲中,揮掌劃出一道圓圈。
余觀吾猝不及防,勁氣全被他的圈掌借去,一腳踩軟。眼看便要摔倒在地,余觀吾索性不管不顧地橫推一掌,拍向李泠胸口。這一下實如兩敗俱傷的蠻招,李泠只得錯步閃開,但肩頭上還是挨了一擊。
撲通一下,二人同時跌倒。
寧觀一大喜,連連叫好。逸龍子卻冷哼一聲,并不言語。余觀吾也在地上翻身起來,贊道:“小師弟,這一手功夫不錯?。『?,好,這一回算師兄我輸了。”
李泠紅著臉道:“咱們一起倒地,我也不須你讓。咱們再來比過。”
二人起身再戰(zhàn)。余觀吾這一留意,李泠便再難以大璇璣術(shù)借力打力了,數(shù)招間便迭遇險招。
寧觀一叫道:“小師弟,鶴高飛,與其游斗?!?/p>
李泠“噢”了一聲,眼見余觀吾氣勢洶洶地?fù)涞?,忙斜刺里踏出一步,堪堪閃開。這比武之時,李泠已卸了腿上綁了兩個月的袋子,只覺縱跳間極是靈動。
他展開鶴高飛的輕功四下游走,便覺稍可應(yīng)付。兩人翻翻滾滾地激戰(zhàn)了三十多招,李泠數(shù)次施展大璇璣術(shù)的借力訣竅占得上風(fēng),卻總被余觀吾以“死纏爛打”的蠻招扳回。
三十招一過,全無內(nèi)功修為的李泠便氣喘腿軟。余觀吾尋了他個破綻,猱身直進,一招“靠打”,以肩背硬生生砸在他胸前。李泠應(yīng)聲倒地,摔了個灰頭土臉。
余觀吾倒頗為驚喜,擦著汗對他連連夸獎,贊他“進步神速”。李泠給他撞得胸口生疼,咬牙苦笑著站起,卻見師尊逸龍子早已走了。
“大師兄,師父為何走了?”李泠看不到那張瘦臉,更覺驚慌。
寧觀一苦著臉道:“師父臨走時說,你的龍虎真氣太弱了,這樣下去便再苦練一年,也絲毫無用?!闭f著長長一嘆,“唉,適才你至少有四次機會擊敗你九師兄,只是你真氣太弱了……小師弟,還有不到幾天就該四象會武了……不成,就算了吧!”
“就這么算了……”李泠只覺胸中被抽去了什么,空蕩蕩的甚是難受?;蛟S是真的,老子不能習(xí)武。恍惚中,義父的譏誚聲又鉆入耳中來:小子,你就是這個命,不管你怎樣不甘,還是從了吧,從了吧……
茫然間,余觀吾和寧觀一已緩步走遠。
李泠又看到了自己那瘦長的影子,在風(fēng)中簌簌地抖著。一瞬間他心內(nèi)又騰起那股熟悉的熱流,仰頭叫道:“大師兄……”
寧觀一在遠處回頭,問他何事。李泠倔強地嘶聲大喊:“還有幾天,我、我還要再試試!”
寧觀一揮了揮手,也不知聽到他的話沒有,便轉(zhuǎn)身去了。
李泠拖著那道孤單的影子,默默走回。他沒有回大師兄的丹房,這時候他懶得見人,懶得說話,只想找個無人的地方靜一靜。渾渾噩噩地,他來到了柴房。
最初上山那幾日,李泠要擔(dān)負(fù)觀內(nèi)的砍柴擔(dān)水之工,平日里來這柴房的時候最多。在寄居大師兄寧觀一的丹房之前,這間沉暗的小屋幾乎成了他的家。
這冷僻的地方少有人來,屋內(nèi)始終散發(fā)著濃郁的木柴氣息。呼吸著這熟悉的氣息,李泠徹底松弛下來,一下子栽倒在地。
苦楚難言之際,忽見柴火垛上探出了一截物事,閃著幽幽黑光,如一只幽冷的眼睛在斜睨著他。李泠一凜,隨即明白那東西正是自己從鬼宮帶出來的那神像的舌頭。因這東西沉甸甸的,還有幾分古怪,李泠便將它隨手塞入了柴火垛里。
李泠有些奇怪,記得當(dāng)日自己塞得極是靠里,不知為何它竟自己探了出來。若非自己躺在地上,只怕真難以看到它。他忙從地上滾起來,苦笑道:“大舌頭,你怎地自己冒出來了?你可是魔宗鬼宮的東西,可要乖乖藏著,給這里的道長們瞧見,可就大事不好了?!?/p>
他想將那鐵舌重新塞進去,但觸到那涼冰冰的感覺,又有幾分不舍,便信手把它拔了出來,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掂著。望著那抹幽冷的黑光,李泠心底驀地一痛:這鐵舌乃是鬼宮一大機關(guān)的樞紐,將它拔下,便救了我們的性命。但如此重要之物,出了鬼宮,便成了無用的廢物了,跟我一樣的廢物……李泠信手將那鐵舌塞入了懷中,此時心底的苦痛重又泛起,忍不住又仰倒在地。
他仰在地上自怨自艾,忽一側(cè)頭,只見淡淡余暉映照的西側(cè)墻壁上現(xiàn)出一道人影。這人影有些清瘦,頭部卻亂發(fā)蓬松,古怪陰森。
“是誰?”李泠驚呼一聲,翻身而起,卻見柴門外空蕩蕩的。他一驚回頭,只見西墻上的怪影也消逝無蹤了,頓時一凜:難道是我恍惚了?李泠四下張望,心神漸定,便又嘲弄起自己的無能膽怯來。
他又看到了那雙綁腿沙包,便走過去,默默地拾起來,緩緩綁在了腿上,再一步一步向外行去。
雙腿又變得沉重?zé)o比,但李泠心內(nèi)的蠻擰之氣發(fā)作:你很累很痛么,那就更痛更累些吧!
漸漸地,那不甘之氣如一團火般燃燒起來,李泠索性咬牙飛奔。耳畔風(fēng)聲呼呼,他一路狂奔上了一處小山。
這小山在游心觀后山的極遠處,頗為荒僻,幾乎已出了自在玄門的地界。因玄門的弟子極少來此,李泠每日間便以攀爬這小山為修煉輕功之途,但每次盤山而上,都要歇息一次。這回卻一鼓作氣地飛步攀了峰頂,只覺兩腿重逾千斤,痛得再也邁不動一步,便趴到了地上。
他艱難地昂頭。此時西天已暗淡下來,絳紫的霞色從天邊彌漫開,通紅通紅的夕陽斜掛遠處的山腰上,那山色此處深褐,彼處青碧,景致斑斕瑰奇。濃夏的黃昏,現(xiàn)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蒼茫而又恢宏之美。
當(dāng)真一點盼頭都沒有了?就如這絢爛的暮色,那點希望只是短暫的美麗,終將慢慢投入永恒的黑暗。
這么想著,淚水便嘩嘩滾落,他跪坐在地,默默地掏出那根鐵舌,向地上畫去。這時候,也許只有恣縱揮灑的線條,才能讓自己的心得到一絲絲慰藉。
鐵舌才畫在地上,他忍不住咦了一聲,卻見山頂?shù)纳惩辽喜恢o何人勾勒出一幅圖案。那只是一座孤零零的高山。初時李泠以為那是自己在前幾日所畫,細(xì)一看,便品出了其筆勢之潑辣遒勁,寥寥數(shù)筆便勾出孤峰聳峙的峻極之貌。只這份筆力的凌厲老辣,便遠非自己所能。
李泠又驚又佩,凝神瞧了片晌,便覺這孤峰畫得太冷兀孤寂了,忍不住便要去給它添上些峰巒。他揮動鐵舌,落日、遠山、峰巒、古松……無數(shù)的線婉轉(zhuǎn)飄搖。李泠漸漸地迷醉其中,此時唯覺這般揮筆狂畫,才能消解胸中那股不平不甘之氣。
“畫得不錯?。 币坏莱晾涞男β暫鲎陨砗髠鱽?。
李泠一震,扭頭四顧,只見暮靄沉沉,哪有半個人影。這時一悚之際,他的心思卻異常靈敏起來,忽然察覺到一股奇異的氣息。那氣息來自身側(cè)的一塊石頭。
“是你在說話?”李泠凝神望向那大石,眉心陣陣發(fā)熱,忍不住喜道,“掌教真人,是你么?”
那股氣息忽然變淡了,石頭還是普普通通的石頭。李泠的心底驀地一亮,猛然轉(zhuǎn)頭,卻見身后自己作畫之處端坐著一個白發(fā)老者。
這老者衣衫華貴,滿頭白發(fā)白須,雖是極隨意地坐在一塊大石上,但一張方臉,不怒自威,配上他清瘦挺拔的身軀,便有一股高峰峻巖般的氣勢撲面而來。
“你……你是誰?”李泠給這股山岳般的氣勢逼得退后了兩步。直覺中李泠感覺這不是個人,如果是人的話,決不會給他這樣宏大的壓迫感,哪怕在玄門掌教面前,都沒有這樣可怕的感覺。
又見這老者滿頭白發(fā)長長垂落,真不知是不是有一二百歲了,他忍不住驚道:“難道你是山神,或是土地爺?”
“土地山神算個屁,老夫乃是神魔巨靈!” 那老者呵呵冷笑,掃了一眼李泠在地上的畫作,不由嗔道,“你這小子,膽敢在老夫的大作上狗尾續(xù)貂!”
“哎喲!”李泠聽人家說自己是“狗尾續(xù)貂”,登時滿面通紅,但說起畫來,他反倒心神大定,自知筆上功夫比這老者遠遠不及,只得施出嬉皮笑臉的法寶,“晚輩一時興起,見到你老人家拋磚引玉,便來西施效顰,見笑見笑……”
“胡說八道,你是美玉、西施,老夫倒成了磚頭、東施?”那老者倒給他氣得吹胡子瞪眼,又瞇起眼細(xì)看李泠的畫作,忽點頭道,“嗯,老夫不過畫了個孤峰獨秀,你卻給添上了許多峰巒,嗯,千巖萬壑,參差有致,你這娃娃的心性頗為寬宏……”
李泠大奇,道:“老先生,不過是幾筆畫,您卻能看出人的心性?”
那老者卻一擺手,皺眉道:“別叫我老先生,老夫平生最討厭這等文縐縐的稱呼!”
李泠哭笑不得,道:“不叫您老先生,難道叫你白胡子?”
那老者翻起雙眼,道:“白胡子也成!”他手拈銀髯,低頭端詳?shù)厣系耐慨?,“心正則字正,書畫雖非大道,卻最能看出人之心境。你所畫的這些山峰,或粗曠或瘦峻,形貌各自不同,顯出你這娃娃不甘平庸。嗯,落日蒼茫,遠山渾厚,不錯……山谷盤郁,松柏怪異,嘿嘿,你這小子心中還郁著一股不平之氣!”
李泠驚佩無比:“這白胡子竟能從我一幅胡亂涂鴉中瞧出我的心思來,莫非真不是人?”
“嗯,你雖畫了諸多峰巒,卻都要拱護環(huán)繞著老夫留下的這座高峰,足見你的心思柔和仁厚,并無那要將旁人壓下一頭的野心。可惜,人無野心,便無壯志……”那老者說到這里,忽又搖頭苦笑道,“沒有野心,卻也不錯,我那孽徒可不就是終日雄心壯志么……”
他的語音蕭瑟起來,就懶得再說下去,低頭又看李泠的畫,又道:“難得畫得如此精細(xì),你這小子倒是個可造之才。只是你這畫,還是太過蕭條了些,須增些生氣?!迸e指凌空揮灑,指上勁氣射出,地上那幅畫上便增了幾只歸雁。
若是武林高手見此情形,必震驚于這老者的指力之雄之準(zhǔn),但李泠一腔心思只在畫上,見那群歸雁自山嵐上斜斜高飛,直上遠天,整幅畫登時生機勃發(fā),氣韻橫增,不由連忙躬身道:“白胡子,你畫藝精湛,小子真是大開眼界啊!”
“我這哪里算畫藝精湛,我有一位知己,那才是此中巨子?!蹦抢险咛崞鹉侵簳r,眼神驀地變得悠遠而又火熱,沉了沉,才緩緩笑道,“小娃娃,看你眼圈發(fā)紅,心里面難過什么?”
李泠嚇得退了一步,急抹了下眼睛,道:“我哪里難過了。我……我好得很。”
那老者冷冷望著他,忽地笑道:“老夫可是神魔天尊啊,自然什么事情都知道。我知道,你武藝低微,拼命苦練,總也練不高明?!?/p>
李泠一驚。老者又拈髯笑道:“你還挖空心思地想進那四象會武,嘿,便如你那畫中所現(xiàn),不甘平庸?!?/p>
“你真是神仙么?”李泠怔怔地望著他,聲音細(xì)微而又顫抖,“我、我這是在做夢么?”他忽又退開兩步,狠狠地?fù)u了搖頭,呵呵地笑起來:“你不是的,這世上根本沒有神仙!”
那老者道:“你可是小道士啊,怎說這世上沒有神仙?”
李泠苦笑道:“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爹爹,我娘在我很小時也去了,我從小就挨打挨罵,我從來沒有穿過什么新衣服……有一段日子,我曾夜夜祈求神仙,讓我能看一看我爹,讓我不再挨打……呵呵,沒有一點用的!”
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起來,那笑容有幾分不合年齡的蕭沉:“這世上,本就沒有神仙?!?/p>
那老者望見他毅然決絕的眼神,不由微微一震,盯了他片晌,霍然起身,仰頭大笑:“好!難得你這娃兒小小年紀(jì),說的話竟甚合老夫的胃口?!边@一站起,卻見他身材并不高大,卻挺直如戟,似乎這清瘦的身軀是銅雕鋼鑄一般,配上迎風(fēng)飄舞的雪白長發(fā),真如天神臨世。
“過來!”老者探掌一招,李泠只覺一股怪力涌來,忍不住便向他撲了過去。老者伸掌按在了他的肩頭,從肩至背,一路按了下來,一邊按,一邊若有所思。
這怪異神色李泠已看過多次,暗道:他姥爺?shù)?,這白胡子也看出我的資質(zhì)極差了吧。忽然間生出自暴自棄之意,默然垂首,不再言語。
按了片刻,那老者卻仰頭一笑:“很好,你很好!”
“我很好?”李泠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都說,我的根骨不好的……”
那老者傲然道:“我……東方圣說你很好,天下便再沒第二個人敢說你不成!說你不成的,都是傻驢蠢豬!”
原來白胡子尊號東方圣。李泠仍對他的話不敢置信,顫聲道:“可師父、令狐掌門他們都說我不成的,連上清水火十二樁都不成。這樁法是自在玄門的秘傳,相傳悟性上佳者十四日便能覺出真氣流轉(zhuǎn),可我練了都幾十天啦,卻還毫無內(nèi)氣根基?!?/p>
“自在玄門的秘傳?”東方圣呸了一聲,“自在玄門有何稀奇,除了尹凌風(fēng)那老頭子,自傅乾陽老道以下,便都是亦步亦趨、拾人牙慧之輩?!?/p>
李泠一愣,只覺這人的口氣極大,但這時卻懶得跟他細(xì)辯,只追問道:“那……白胡子,為何我練不出內(nèi)勁來?”
東方圣哼了一聲,仰頭指著遠山上盤旋的一只蒼鷹,道:“你瞧那只鷹飛得高不高?”李泠不知他為何說起那鷹來,只得茫然點頭。
東方圣冷冷道:“但若你將這雄鷹放到牲口群中,與驢馬比試奔跑腳力,那又如何?”
李泠渾身一震,怔怔不語。
“鷹之長在飛,馬之長在走?!睎|方圣語聲低沉,但說的話卻如黃鐘大呂般響在李泠心底,“天生萬物,各有所長。人也是這般,沒有誰一生下來便注定是廢物的。被人罵作廢物,只因那人還沒有找到自家的長處。”
他說著呵呵一笑,又將手按在李泠的肩頭,道:“你么,便是一只鷹,被驅(qū)入了馬群,與眾馬試跑。你這身靈脈,本不該如此修煉的……”
李泠只覺心內(nèi)熱流翻滾,頗有振聾發(fā)聵之感,但想到那日傅掌教的話,驚喜之余又有些擔(dān)憂,暗想:傅掌教如此高明,傳給過我那元明心鏡后,我練了許久,也不見有何效驗。便輕聲問:“那要怎生修煉?”
東方圣卻將目光凝在了他手中的鐵舌上,道:“你先說說,這東西,你自何處得來?”
這話若是二人剛剛相見時問起,李泠必不敢據(jù)實以告,但此時對這東方圣已是深信不疑,聽他問起,略一沉吟,便將自己在鬼宮內(nèi)的遭遇述說一番。這鐵舌被他從那神像口中揪出后,一直藏于身邊,李泠也從未對旁人說過,這時卻對東方圣毫無隱瞞地說了。
“……很好,這便是緣法,這便是緣法??!”東方圣接過那鐵舌,大手在鐵舌上來回摩挲著,似是遇到了久別的摯友,聲音竟也微微顫抖,“小娃娃,這鐵舌,你便送給我如何?”
李泠想也不想地道:“既然你如此喜歡,那便送給你白胡子吧!”
東方圣古銅色的臉肌微微抖動,顯是心緒極是激動,卻哈哈一笑:“小娃娃,這東西在你那里只是一塊廢鐵,到了老夫這里,便是一件靈物。嘿嘿,老夫平生決不占人一絲便宜。說吧,你要老夫幫你做什么?”
李泠看他面向斜陽而立,雄武的身軀給落日映得通紅,真如天神降世一般,心內(nèi)陡地一熱,癡癡地道:“白胡子,你適才說我……我很好,可我武功卻越練越差,我……我好想練好武功,好歹也不能在那四象會武中輸?shù)锰珣K?!?/p>
“不要輸?shù)锰珣K?”東方圣側(cè)頭望著他,滿面鄙夷之色,“你這娃娃果然毫無野心。嘿,有我龍……東方圣出馬,起碼也要讓你在四象會武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大勝幾場?!?/p>
李泠雖知這東方圣武功高超,但想來總也強不過掌教真人,聽他說要讓自己在四象會武上大勝,哪里肯信。只聽他又道:“……只是我東方圣的法子可很是辛辣,尋常的人都忍不住這等苦楚,你可忍得么?”
望著東方圣冷電般的雙眸,李泠猛地將心一橫,苦楚,老子受的苦楚可還少么?他重重點下頭去,大聲道:“我忍得!”
東方圣道:“好,今晚之事不可對旁人說起,老夫這……東方圣的名諱,更是萬萬不得告知旁人,記住了么?”
李泠連連點頭。
東方圣不再多言,將大手按上了李泠的腦頂,道:“忍不住時,你便吭一聲。能到什么境界,便全看你的造化了!”
李泠剛嗯了一聲,猛覺胸口劇痛,如被鋼針狠扎了一下。他剛要張口呼痛,忙閉口忍住。霎時間胸口連連跳動,他低頭一瞧,登時大驚,只見胸口上竟凹陷下去一塊,如被一只無形的手臂撞進去一般。
一凜之際,李泠才覺出是東方圣按在自己腦心的那只巨掌作怪。也不知東方圣使的什么古怪法子,那手雖按在自己腦頂,竟傳來一道渾厚氣息,牽扯得胸口跳動凹陷。
李泠疼痛難忍,幾乎便要張口求饒,但隨即便想起那四象會武:“若是在數(shù)千玄門弟子跟前出丑丟臉,那還不如殺了我的好!”一念及此,便咬牙硬撐。
東方圣冷冷道:“痛么?”
李泠額頭大汗淋漓,擰著性子,狠狠搖頭。
東方圣喃喃道:“奇怪,看來你體內(nèi)有一股古怪的真力,忍痛負(fù)重之力果然遠勝旁人。”驀地低喝一聲,“那便……動了!”
說個“動”字,李泠胸口上的那凹陷之處當(dāng)真上下游走起來,每動一處,李泠便覺如針扎如錘撞如斧劈,諸般痛楚,難以名狀。
又過片刻,李泠渾身便燥熱起來,如被烈火烘烤,漸覺筋骨酥軟,似乎全身骨骼內(nèi)臟都被那烈火烤化了一般。這等滋味比適才的劇痛更多了幾分難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泠終于大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了。峰頂涼風(fēng)習(xí)習(xí),松濤颯颯低吟,東方圣已不知去向。
李泠掙扎起來,只覺渾身業(yè)已濕透,似是被大雨淋過一般,但通體內(nèi)外并無任何不適之感,手足也頗有氣力。他回想適才與東方圣的奇遇,便如做了一場大夢,暗道:“這白胡子對我到底做了什么,他說要助我修煉,在會武上取勝,但到底怎么個修煉之法,為何不說?”
他轉(zhuǎn)頭四顧,大叫道:“白胡子,你在哪里?”連呼數(shù)聲,也無人應(yīng)聲,心底疑惑萬千,但見天色大晚,也只得怏怏下山。
夜間走山路本來極是麻煩,李泠這時卻覺腳下頗為輕捷。他只料想是近日來苦煉那“鶴高飛”的輕功有成,心內(nèi)稍覺欣慰。
十五、做最強者
次日早晨起來,李泠照舊出去苦練輕功,但覺今日的腿腳又比昨晚快捷許多,心內(nèi)一喜,便練得過了時辰。直到饑腸轆轆,才想起該當(dāng)吃飯了。到得齋堂上,見吃飯的眾師兄已走得差不多,幾個小道士在收拾杯碗。
自在玄門講究“修行在日?!?,諸如誦經(jīng)、練功乃至吃飯,都有起止時辰。只有李泠閑散慣了,向來無人管束,這段時日更要加緊苦練,去齋堂用膳都是姍姍來遲。
李泠自去盛了飯菜,躲入個角落里狼吞虎咽。忽聽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道:“你們擠眉弄眼的做什么,人家乃是師尊特許,可晚來,可多吃!嘿嘿,四象會武,你們一輩子也去不得的。”正是魯觀塵的聲音。
李泠頓時臉上一紅,暗道:這胖豬,又來找老子麻煩了!自那次被逸龍子指定和魯觀塵過招,二人便結(jié)下了不小的梁子,此時李泠只裝作沒聽見,加緊吃飯。
自李泠被掌教真人親點參戰(zhàn)四象會武的消息傳開后,一眾師兄們看李泠的目光已有不同,許多人心內(nèi)頗有些妒忌和不平。此時寧觀一等人都已飯罷離席,堂內(nèi)只四五個少年弟子聚在一處。魯觀塵雖年近三十,卻喜好在一眾少年師弟中耀武揚威,此時便蹺著腳,肆無忌憚地死盯著李泠。
這些少年弟子都看魯觀塵的眼色行事,便有人湊趣笑道:“去了又如何,給人家打得臭狗屎一般,好光彩么?”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魯觀塵笑道:“何必要人打?本來就是臭狗屎!嘿嘿,你們有所不知,那余觀吾乃是自在玄門百年難遇的咸菜,這李泠么,嘿嘿,卻是百年難遇的廢物?!北娚倌旰呛谴笮Α?/p>
李泠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忽道:“魯師兄,奇怪奇怪。”
魯觀塵奇道:“奇怪什么?”
李泠笑道:“令堂嫁給令尊,卻生下了你來,這便是奇事一樁?!?/p>
魯觀塵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臭小子,你是說,道爺我不是我爹的種?”
李泠愕然道:“是么,這話我可沒說?!?/p>
堂內(nèi)有幾個少年忍俊不禁。魯觀塵怒沖沖跳起來,揮掌抓向李泠。李泠抓起案上的一只飯碗,轉(zhuǎn)身便跑。他多日的輕功沒有白練,嗖地一躍,便縱身飛過了一張幾案,直向門口奔去。
“站住了!”魯觀塵飛身躍起,凌空撲去。不料李泠的拿手絕招便是捉弄人,他猛地回身,將那碗往地上一潑。那里面全是飯湯,其中菜葉不少。魯觀塵飛撲而落,正踩到滿是滑膩菜葉的湯水上,腳下一滑,仰面重重跌倒。群童看了,笑聲更響。
魯觀塵大怒欲狂,滿身湯水地跳起來,叫道:“好小子,你這廝造反了啊,膽敢算計師兄!”看李泠正要奔出門口,飛腿踢出,一張幾案呼地飛起,橫在門前,正封住李泠的去路。
李泠轉(zhuǎn)過身來,嘆道:“魯觀塵,老子寧可在場上給人打死了,也不能被嚇?biāo)?。若是心生畏縮,不敢赴會,那才是廢物?!?/p>
“放屁放屁!”魯觀塵雙手插腰,“誰要你來教訓(xùn)道爺!當(dāng)真有膽子,那便先跟我打上一場!過不了我這一關(guān),便不可去那四象會武上去給我伏龍派丟人現(xiàn)眼?!?/p>
李泠捏起了鼻子,咧嘴道:“師兄,你怎地開口便是屁啊?小弟也不想跟師兄動手!”
“不想?是不敢吧!”魯觀塵難得在一眾少年師弟跟前如此大展雄風(fēng),大笑道,“那便快給師兄我……下跪求饒!”
李泠的眼芒熠然一燦,緩緩?fù)碎_兩步。魯觀塵卻不依不饒,拖長強調(diào)道:“沒聽到師兄的話么,跪下!”
哄堂大笑聲中,李泠的眼前光影閃動。
他又看到了那在荒冷的街頭上踟躕的孤單少年,少年手中拿著給義父打的酒,一群無賴少年呼嘯而來,將酒瓶搶走。他無助地哭泣著,因為知道這樣回去后必遭義父的痛打。無賴少年們反投來無盡的嘲笑與拳腳,譏笑他大得發(fā)傻的衣
衫……
為何天下偏有這一種人,將欺負(fù)弱小,當(dāng)做快樂?李泠盯著魯觀塵那張狂笑的胖臉,一字字地道:“好,老子跟你打!”
魯觀塵因資質(zhì)平庸,并不被師尊逸龍子看重,連寧觀一、郭觀定等人也不大搭理他,平日里便只能在年少的師弟們面前逞威風(fēng)。此時聽得李泠要和自己對陣,他一愣之后,隨即仰頭大笑:“眾家?guī)煹芡碎_,大伙開開眼,見識一下這位四象會武高人的身手!”眾少年道士見有熱鬧可瞧,忙嘻嘻哈哈地散開。
“李泠,念你年少,讓你先動手?!濒斢^塵挽起袖口,大咧咧地道,“愣著作甚,出手???”
李泠冷冷道:“小爺從不占人便宜,你好歹是個師兄,還是你先來?!?/p>
“沒工夫跟你廢話,”魯觀塵將手一揮,喝道,“眾家?guī)煹芮坪昧?!”聲出掌到,一掌印向李泠胸口。李泠腳下疾錯,轉(zhuǎn)開身形,多日來苦練的輕功派上了用場,這一躲居然身快如風(fēng)。
魯觀塵咦了一聲:“小子腿腳倒快!”并不收招,單掌狠狠掄起,反削李泠的脖頸。李泠忙矬身從他臂下鉆過,但覺頭頂上掌風(fēng)獵獵,想到魯觀塵膂力驚人,心底著實有些發(fā)慌。旁觀的少年道士都給魯觀塵喝彩:“魯師兄好掌力!”
四下里的喝彩聲中,魯觀塵越戰(zhàn)越勇,雙掌掛風(fēng),橫披豎掃,如兩把大刀般氣勢駭人。李泠不敢招架,只顧展開鶴高飛的輕功左右騰挪,慢慢往那滿是菜湯的地上轉(zhuǎn)去,只盼引得魯觀塵再狠狠摔上一跤。
“臭小子,還想讓你道爺摔跤么?”魯觀塵破口大罵,腳下發(fā)力,再不打滑,掌上勁力更猛。
李泠給他看透了心思,暗叫糟糕,心底默記招數(shù),漸覺魯觀塵攻了十幾招,又有些慶幸:“死胖子的氣力真大,虧得大師兄傳給我這輕功,竟撐下了這多招?!?/p>
魯觀塵身子臃腫,又疾攻了十幾招后,已是胖臉生汗,大叫道:“你這般猴子樣地跳來鉆去,哪里是比武?。 迸赃叺纳倌暌灿X無聊,也紛紛叫嚷。亂糟糟的呼喝聲中,李泠猛地把心一橫,叫道:“出手便出手,你們看好了……”
疾奔之中猛一回頭,正見魯觀塵氣勢洶洶地?fù)鋪?,便如空中飛來一座肉山。李泠跟余觀吾對戰(zhàn)數(shù)場,于實戰(zhàn)之道已略通一二,見魯觀塵撲得甚疾,胸前露出破綻,大璇璣術(shù)隨手揮出,左掌借力,右掌毛手毛腳地托向他胸腹。心慌意亂之際,李泠也不知這一招使得如何。
猛聽呼的一聲,魯觀塵肥壯的身軀順勢橫飛過去,躍過幾個少年的頭頂,直摔在門口那張幾案上。嘩啦啦一陣響,幾案坍塌,魯觀塵又重重栽倒在地。
屋內(nèi)少年齊齊發(fā)一聲喊,又齊齊愣住,轉(zhuǎn)頭瞧李泠時,那目光便全是震驚和敬佩。
李泠更是愣在當(dāng)場,自己往日跟九師兄施展大璇璣術(shù)的借力之法,也只將就著卸了余觀吾的大力而已,而適才那一招竟有如此奇效,實是出乎意料。
怎么回事?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掌,心底沒有一絲獲勝后的歡喜,反是充滿了驚訝和疑惑,琢磨片晌,才明白過來:是了,并非老子的招式如何精妙,全因這魯觀塵撲得太急。
這時眾少年已醒過味來,七手八腳地去扶魯觀塵。魯觀塵滿面通紅,叫道:“你們都看到了嗎,貧道適才……自己跳起來摔上了一跤,哼哼,跟這小子全不相干!”
李泠呵呵一笑:“是啊,魯師兄,你怎么如此不小心。不過既然與小弟全不相干,那我就告辭了!”滿面歉然地作了個揖,在一眾師兄滿是驚異的目光中,悠然走遠。
出了門,他依舊反復(fù)回思比武情形,仍覺疑云迭起:適才那一下,我的手臂發(fā)熱,這一股勁力似乎增進不少,難道……是東方圣那白胡子老先生?
好不容易耗到日落黃昏之后,滿腹疑問的他便急匆匆地悄然趕上那座小山,只盼找到東方圣,問個清楚。
但小山上卻尋不到東方圣,李泠四處徘徊,直等到明月東升,也不見他的蹤跡。其時銀輝般的月華灑落峰頂,李泠獨立在清亮透徹的月光里,忽覺無比的孤獨。
他索性盤膝坐下,又修煉起傅乾陽傳給他的元明心鏡來。在這明麗的月色里,李泠運功不久,便覺通體明澈,意念中那面鏡子越來越廣大清晰。
忽地,一雙銳利如電的眸子映在心鏡內(nèi),李泠身子一震,張開雙眼。只見東方圣不知何時已現(xiàn)身在側(cè)。
“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睎|方圣高大的身材搖晃著,似已喝了不少的酒,長吟聲中,懶散地坐在了李泠身旁,道:“小娃娃,你練的這是什么功法?”
李泠老老實實地道:“這是……玄門一位前輩私下里傳給我的,喚作元明心鏡?!?/p>
東方圣灼灼的目光頗有些驚訝,道:“噢,這是個高人。他這功法很對你的路子,只是……”
李泠忙道:“只是什么?”
東方圣搖了搖頭,道:“只是有些說不出的古怪?!?/p>
李泠頗不服氣,暗想:這是我自在玄門的玄妙心法,你自然不曉得。忽見東方圣雪白的長髯上隱現(xiàn)幾絲血痕,不由大吃一驚,忙問,“白胡子,你受傷了么……是誰傷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