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劼
烈士谷十字架與巴西利卡教堂
“你怎么來的?”
“坐大巴來的,司機剛把我放在這里?!?/p>
“好吧……你接下來還要走六公里才能到,明白嗎?”
“我知道。嗯,這附近有吃飯的地方嗎?”
“這里沒有。上去有,要走六公里路?;蛘吣阃刈邇晒铩!?/p>
賣票窗口的大叔一臉嚴肅地接過我遞去的九歐元,給了我“烈士谷”的門票。門票用的是相當厚實的紙張,內(nèi)容卻非常簡單,白底黑字和灰字,沒有印任何圖像,也沒有導覽線路圖,樸素得幾乎沒有收藏價值。門票左下方有一個二維碼,我沒有興趣拿手機去掃,只見二維碼黑色的背景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十字架—或者反過來說也行,白色背景上密布黑色的小十字架。
烈士谷最為人熟知的就是那個巨大的十字架。從馬德里城北的“凱旋門”出發(fā),沿著直通西北海岸的公路行駛一陣,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在西北面的山谷中,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在晴空下顯得分外耀眼。從規(guī)模和氣勢上說,它應當在世界經(jīng)典陵寢建筑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但要是論名氣,則遠遠比不上金字塔、中山陵或是泰姬陵,在西班牙這個旅游大國也絕對算不上是“不可不看”的景點,更有許多人不僅不想看到它,還希望它坍塌掉。
當我把我的參觀計劃告訴西班牙朋友時,人家大惑不解:“一個中國人,去參觀烈士谷?要說是我爺爺去游覽烈士谷,我還能理解……”去烈士谷并不是我一時興起的念頭。我總覺得,那個巨大的白色十字架是一把理解西班牙現(xiàn)當代歷史特別是二十世紀內(nèi)戰(zhàn)后歷史的鑰匙,哪怕徒步六公里山路也值得。西班牙有好些享譽世界的文化節(jié)目,比如“奔牛節(jié)”,比如“番茄大戰(zhàn)”,仿佛是西班牙民性和歷史傳統(tǒng)的集中體現(xiàn),吸引了大多數(shù)旅游者的注意,但在我看來,它們很可能是霍布斯鮑姆所謂的“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只是在相當晚近的時候被創(chuàng)制出來,試圖與歷史建立聯(lián)系,以吸引外國游客。烈士谷并沒有被打造成重要旅游景點,既沒有花里胡哨的宣傳頁,也沒有直通建筑主體的交通專線。與西班牙官方旅游宣傳中那個陽光明媚、五彩斑斕、載歌載舞、悠閑幸福的國家形象相比,它顯得單調(diào)而恐怖。內(nèi)戰(zhàn)和佛朗哥,是官方宣傳仿佛刻意回避的話題,盡管內(nèi)戰(zhàn)主題在西班牙當代作家和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中頻繁出現(xiàn),盡管佛朗哥時代的遺跡仍然堅挺地豎立在那里,不論是“凱旋門”,還是“烈士谷”,其體積之大,不能不被注意到。
從作為公交起始站的凱旋門到馬德里遠郊的烈士谷,兩座建筑可以構(gòu)成有機的歷史敘事。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的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元首”佛朗哥開始動用以戰(zhàn)俘和政治犯為主體的勞力修建紀念建筑。凱旋門選址在一處重要戰(zhàn)場的附近。在首都的攻防戰(zhàn)中,佛朗哥軍隊和共和國軍隊在此進行了極為慘烈的廝殺,佛朗哥在戰(zhàn)后仿照古羅馬帝國的傳統(tǒng)修建了凱旋門。它象征著佛朗哥發(fā)動的“光輝起義”的最終勝利,紀念“國民軍”將士的偉大戰(zhàn)功。大門扼守在馬德里西北角的公路出入口,現(xiàn)如今已成為滾滾車流中一個人跡罕至的孤島。烈士谷的動工時間早于凱旋門,落成時間卻要晚一些,畢竟是對付堅硬的山體,其工程難度要比搭一座石頭拱門大得多。它的象征意義則不在于紀念“勝利”,而是在天主教的意義上安置內(nèi)戰(zhàn)中眾多陣亡者的魂靈。凱旋門再現(xiàn)的是古羅馬傳統(tǒng),烈士谷再造的是天主教教堂,二者代表了西方文明的兩大基石:古希臘-羅馬文明和猶太-基督教傳統(tǒng)。從美學的意義上說,前者重于形式與精神的和諧,在后者則是精神溢出形式。在佛朗哥的“凱旋門”下,能體會到的是一種宏偉而平靜的抽象的情感,可貴的是“勝利”,為了一將之功成而枯死的累累萬骨是不在表征符號體系之內(nèi)的;烈士谷則具有強烈的催淚效果,它念及的是流血犧牲的英靈,要以上帝的名義救贖那成千上萬的西班牙靈魂,無論是在遠方眺望巨型十字架,還是深入建筑內(nèi)部,觀者都不能不感受到震撼。
烈士谷里的松林與山泉
對于選擇徒步上山的參觀者來說,從烈士谷景區(qū)入口處到十字架下巴西利卡教堂的六公里山路,既是對體力的考驗,也包含著某種朝圣的意味。在國內(nèi)參觀陵園建筑,比如南京的中山陵、明孝陵,往往是要先走過一條墓道或者神道的,而六千米的墓道就顯得夸張了,更何況是上坡路。給體力消耗予以補償?shù)?,是沿途的?yōu)美風景。山路兩旁盡是蒼翠松林,大十字架隱沒在高高的樹冠之后,如果不考慮到路途終點的人類建筑,此地完全是風景絕佳的國家公園。路上的行人只有我一個,偶爾有或上或下的小汽車呼嘯而過,其頻率對于橫穿馬路的松鼠來說并不構(gòu)成太大的威脅。事實上,路邊時而就會出現(xiàn)一塊告示牌,提醒司機注意避讓當?shù)氐囊吧鷦游?,還列出了這些動物的圖案:喜鵲、貓頭鷹、松鼠、鹿,甚至還有野豬。大自然的豐富野趣,倒是大大削弱了路途盡頭陵墓建筑的沉重意味。清風拂面,山泉作響,浸身于如此愜意的風光中,一切功業(yè)、得失、重大歷史意義皆成浮云,如果詩人在此靈感乍現(xiàn),恐怕只會寫出哲理玄詩而非歌頌功德的史詩。路上迎面偶遇兩個一身運動裝束的講英語的壯漢,很友好地伸出手來與我打招呼,仿佛這里不是西班牙,而是世界上任何一個適合徒步健身的森林公園。直到行至中途,在一座橫跨谷間的長長的石橋上,白色十字架才清晰地顯現(xiàn),向我宣示它獨一無二的存在。
十字架聳立在山谷中的一個小山坡上,閃耀著白光,山坡腳下即是巴西利卡教堂。云層很低,有時候一大片云團飄過來,壓在紀念碑上方,整座十字架的色調(diào)就忽的灰暗下來,顯露出陰森駭人的意味。它是圣潔的,也是恐怖的。這大概正符合佛朗哥統(tǒng)治的風格:一面恢復天主教教義的權(quán)威,宣揚傳統(tǒng)宗教價值觀,以之教化和統(tǒng)一國民,一面壓制一切自由思想,迫害不同政見者。這樣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了,但它的物質(zhì)象征還留在這里,每每提及就要引發(fā)爭論,觸發(fā)不少西班牙人心頭的苦痛,就像一把插在西班牙民族靈魂深處的尖刀。
經(jīng)過將近一個鐘頭的走走停停,我終于抵達十字架所在的山坡腳下。要進入巴西利卡教堂,首先要登上一個規(guī)??氨瘸鞘袕V場的觀景平臺。試想每逢重大紀念日,佛朗哥時代的遺老遺少們在此齊聚,高呼口號或是眾口合唱那首《面向太陽》,其場面一定不輸足球賽場上皇馬球迷的陣勢。此時觀景臺上人影稀疏,與馬德里王宮或是巴塞羅那圣家族教堂那樣的著名景點相比,這里實在冷清太多,去建筑內(nèi)部參觀也根本用不著排隊。在觀景臺上,山谷的壯美景色一覽無余,轉(zhuǎn)過身來,就是造型簡約的巴西利卡教堂。
這是一座在山體里挖出來的教堂,也就是說,是一個巖洞教堂。且不說修建它耗費了多少人力,光是炸藥就不知道用掉了多少。教堂門口—或者說洞口,除了大門上的浮雕和門楣上的雕塑,再沒有任何裝飾。大門浮雕展現(xiàn)的是耶穌的諸位使徒,門楣上則是圣母滿懷悲痛地捧起耶穌受難的身體,再往上看,就是底部同樣裝飾著《圣經(jīng)》人物雕像的大十字架—據(jù)說,這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高的十字架,不把底部計算在內(nèi),就有一百五十米的凈高。在十字架的陰影和耶穌受難主題的雕塑下,方才自然景觀帶來的輕松暢快的心情轉(zhuǎn)而變得沉重起來。畢竟,這里不是國家公園,而是國家級別的墓碑和陵寢,其主題就是死亡。
從陽光普照的觀景臺拾級而上,進入黑洞洞的教堂內(nèi)部,頓覺寒氣襲人。神情肅穆的工作人員嚴格執(zhí)行安檢程序,入口處西英雙文的告示牌明令:保持肅靜;禁止拍照;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nèi)。前廳布置得相當簡單,只在墻面上刻著字,記載這座教堂的正式啟用日期: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四月一日,這不是西班牙人的愚人節(jié),而是佛朗哥引以為豪的內(nèi)戰(zhàn)勝利紀念日:在宣布“光輝起義”勝利整整二十年之后,卡斯蒂利亞原野的山谷中聳立起這座偉大的豐碑,以紀念內(nèi)戰(zhàn)雙方的戰(zhàn)歿者—這是官方說法。在我翻譯的《鏡子:照出你看不見的世界史》一書中,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則采用了另一套話語:
佛朗哥每天早上一邊用早餐一邊簽署死刑令。
沒被槍斃的,就進監(jiān)獄。被槍斃的人是自己動手挖墓坑的。犯人是自己動手造監(jiān)獄的。
勞力成本,一分也沒有。共和國的囚徒建起了臭名昭著的馬德里卡拉萬切爾監(jiān)獄,以及遍布西班牙各地的其它監(jiān)獄。他們每天的勞動時間不低于十二個鐘頭,換來的只是一把幾乎不作數(shù)的硬幣。他們還有其它獎賞:在政治上改過自新的喜悅,以及苦刑生涯的縮減,因為結(jié)核病可以提早將他們帶走。
……
他們還在刺刀的驅(qū)使下,建起了雄偉壯觀的“烈士谷”,以紀念屠殺他們的劊子手。
本以為在“烈士谷”能看到戰(zhàn)爭主題的紀念館,但事實上除了教堂前廳的旅游紀念品小賣部里出售的幾尊中世紀騎士小人像,這里沒有任何一處營造是涉及軍事的。在官方話語中,這是內(nèi)戰(zhàn)中刺刀見紅、互相撕咬的那“兩個西班牙”達成和解的地方,是安葬敵對雙方的戰(zhàn)歿者尸骨的地方。共和國一方的陣亡將士,不管他們是否定上帝的無政府主義者,還是曾經(jīng)焚燒教堂的共產(chǎn)主義者,在官方的話語中,所有的西班牙人生來都是天主徒,最終都應向上帝祈求寬恕和救贖。死亡和宗教把分屬兩個陣營的西班牙人統(tǒng)一在一起。然而,他們和他們,以及他們各自的子孫,真正達成和解了嗎?
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卡(1898-1936)
穿過前廳,下得幾級臺階,就進入教堂正殿了??臻g是極為寬敞的,兩側(cè)墻面上掛有《圣經(jīng)》故事主題的巨幅精美壁毯,并開鑿有供奉著佛朗哥軍隊保護神的圣龕。有的地方擺著敞開大口的水罐,看來這里畢竟是山洞之內(nèi),難免會有水滴從高處滲落。微弱的人工燭光和燈光代替了教堂高處慣有的透射自然光線的彩窗,置身于這獨一無二的巖洞教堂內(nèi),只覺幽暗壓抑,陰氣陣陣。洞內(nèi)回旋著悠揚的詠嘆聲,或許是來自暗藏在某處的音響。主祭壇中豎立著耶穌受難十字架,下面一前一后是西班牙現(xiàn)代史上兩個重要人物的墓碑:前者是西班牙長槍黨創(chuàng)始人何塞·安東尼奧·普里莫·德·里維拉(1903-1936),后者則是掌權(quán)近四十年的弗朗西斯科·佛朗哥(1892-1975)。既是“烈士谷”,何塞·安東尼奧被供奉為頭號烈士,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在很多人看來,這位喜愛詩歌、懷揣重建西班牙的崇高理想的政治人物是被佛朗哥利用了。根據(jù)歷史記載,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何塞·安東尼奧被共和國政府處決,罪名是軍事謀反。作為倒在左派槍口下的右派領(lǐng)袖,他成了一個承載了太多意識形態(tài)意義的政治符號。與之相對的另一個符號,或者說神話,則是同樣在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倒在槍口下的著名詩人加西亞·洛爾卡(1898-1936)。響應佛朗哥軍事政變的暴徒殺害洛爾卡的緣由,或因憎惡同性戀,或因鏟除“赤黨”,而洛爾卡作為積極支持共和國人民陣線政府的藝術(shù)家,其慘死的意義同樣背負了不能承受之重,直到今天仍然是西班牙人舊事重提時頻繁觸及的話題:他慘死后是被丟入公共尸坑中草草掩埋的,他代表了內(nèi)戰(zhàn)中成千上萬的被草草掩埋的左派死難者,而右派死難者的代表則享受安葬在巴西利卡教堂主祭壇之下的待遇。有人呼吁,公平起見,應該在烈士谷的顯要位置也擺放洛爾卡的墓碑!最好是能與何塞·安東尼奧并列,這樣才能體現(xiàn)兩個西班牙的和解嘛!事實上,何塞·安東尼奧與洛爾卡在生前是很要好的朋友,政見不同并不阻礙他們在一起喝酒論詩,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和矯飾讓這兩個理想主義者成了神話人物,在這對好友間設(shè)置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至于不管何塞·安東尼奧喜不喜歡主動躺在他旁邊幫他排遣寂寞的佛朗哥,則在今天面臨著可能被請出圣殿的危機。二○一三年,在野的西班牙社會主義工人黨曾提議將佛朗哥的遺骨遷出“烈士谷”,另找合適地點安葬,以此真正改變這一紀念建筑的性質(zhì),畢竟,在這個名義上是紀念勝敗雙方亡靈的地方,讓獲勝一方的統(tǒng)領(lǐng)霸占主祭壇的顯要位置是不合適的。因為佛朗哥后人的反對,社工黨的提案遲遲未能落實。把佛朗哥請出“烈士谷”,是西班牙社工黨關(guān)于內(nèi)戰(zhàn)歷史記憶所發(fā)起的斗爭的一部分,這里面既有清算歷史舊賬的意圖,也有爭取選民的政治需要。一九七五年佛朗哥病逝后實現(xiàn)的西班牙民主過渡,是以不追究獨裁者的功過、左右雙方對歷史保持沉默為代價的?;厥走^去,內(nèi)戰(zhàn)的結(jié)束與其說是帶來了和平,不如說是帶來了一個建立在暴力鎮(zhèn)壓基礎(chǔ)上的穩(wěn)定秩序,在這個由勝利者與失敗者構(gòu)成的體系中,前者及前者的后代成為既得利益者,在經(jīng)商、教育等方面享有特權(quán),后者及后者的后代則不得不接受“國家天主教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在這一意識形態(tài)的集中體現(xiàn)—“烈士谷”大十字架的陰影下忍辱生存。在今天的西班牙,一旦提起內(nèi)戰(zhàn)及內(nèi)戰(zhàn)后獨裁統(tǒng)治的歷史問題,爭論就不可避免,要么是對獨裁者進行激烈辱罵,要么是對元首進行狂熱捍衛(wèi),各執(zhí)一端而不可調(diào)和。在和西班牙老年人談天時,我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觸及敏感話題。
現(xiàn)在,我平生第一次距離這個爭議人物如此之近,盡管眼前所見只是一塊僅僅刻著名字、十字架和生卒年月的墓碑。抬頭仰望,主祭壇上方的穹頂飾有極為壯麗的馬賽克壁畫,展現(xiàn)耶穌升天的圖景。在這里,對死亡的表現(xiàn)達到了頂點,忠實傳達了天主教教義:塵世的生命并不足惜,身后的天國才是至高無上的榮耀。穹頂之上,就重重地壓著那尊可能是世界第一的巨型十字架。站在此地,與兩位“偉人”的“英靈”同在,自下而上目送受難的耶穌升入天國,仿佛頭頂之上的大十字架可以直通天頂,虔誠的信徒或許是很難不潸然淚下的。從設(shè)計者對觀者情感的操控方面來說,這座陵寢雖裝飾簡單,卻仍不失為宗教建筑的精品。
主祭壇兩側(cè)各有一個小禮拜堂,其內(nèi)部與一般大教堂內(nèi)的小禮拜堂并無多大區(qū)別。兩個房間都設(shè)有通向圣器室的小門,小門上方都從上到下刻著幾行黑子,翻譯過來就是:
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
為上帝和為西班牙獻身之人
安息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以“獻身之人”(caídos)指稱死者,和“烈士谷”(El Valle de los Caídos)的說法是保持一致的。根據(jù)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詞典的定義,“caído”指的是“為捍衛(wèi)某一事業(yè)而喪生之人”。在佛朗哥的話語體系里,這里埋葬的勇士們,不是為光復偉大的天主教西班牙獻身,就是為捍衛(wèi)西班牙共和國獻身,他們具有平等的地位,在這座天主教教堂里達成了和解。但事實上,正如教堂建筑所展示的,這種和解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chǔ)上的,是建立在暴力壓迫基礎(chǔ)上的“和解”。那兩個西班牙從沒有和解,只有妥協(xié),直到今天也沒有真正握起手來。內(nèi)戰(zhàn)期間客死在流亡途中的西班牙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1875-1939)寫過這樣的詩句:“來到此世的西班牙人,/愿上帝保佑你。/兩個西班牙,/總有一個會冰封你的心?!蔽也皇俏靼嘌廊耍蛟S無法真正體會一個西班牙人在讀到這幾句詩、看到這座建筑后所生發(fā)的情感,但這并不阻礙我思考一些超越西班牙民族的問題:為什么同一個民族的人會因為思想的不同展開如此激烈的廝殺?生活在今天的人們,應該怎樣面對自己父輩、祖父輩間互相敵視、殊死搏斗的歷史?拋開歷史的舊賬,達成真正的和解,是可能的嗎?
本來以為教堂后面還有墓地,但工作人員告訴我,游客是不得進入墓園的。在烈士谷,總共埋葬著三萬多名戰(zhàn)歿者的尸骨,不管他們愿不愿意合葬在一處。當然,實際的陣亡人數(shù)要多得多。十字架底部本是可以乘坐纜車上去參觀的,但不知從何時起纜車已經(jīng)停運,候車廳緊閉的門窗上張貼著警示游人的免責聲明:十字架雕塑的修復工程正在進行中,如游客自行攀登接近十字架基座而被墜石所傷,景區(qū)管理部門概不負責。隔著窗玻璃往里看,只見灰頭土臉的工人正倚在椅子上睡午覺。如今西班牙尚未走出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公共部門財政吃緊,十字架的修復工程怕是進展緩慢了,更何況還有許多人不同意把納稅人的錢用在這處法西斯遺跡的保護工作上。看媒體報道,比較一致的聲音是把它留下來,保存好,不為頌揚任何意識形態(tài),只為后世的西班牙人能了解歷史,知道在二十世紀的內(nèi)戰(zhàn)及內(nèi)戰(zhàn)之后,西班牙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山上唯一一處供應膳食的地方,是纜車候車廳隔壁的一家加利西亞風味餐館。加利西亞菜的食材以海鮮為主,在高山上大啖海鮮,感覺有點怪怪的,我猜想這家餐館是不是和佛朗哥有關(guān),因為他就是加利西亞人。我進去的時候正是飯點,空座位一大把隨我挑,吧臺上只有一個不茍言笑的侍應生在忙碌,廚房里好像也只有一個人在干活。守在這座巖洞教堂門口,陪著千萬個鬼魂,這兩個家伙會害怕嗎?
距“烈士谷”十公里左右,坐落著西班牙的另一座著名建筑:埃爾埃斯科利亞爾-圣洛倫索修道院。菲利普二世(1527-1598)國王在世時下令修建了這座線條簡潔、氣勢恢宏的宮殿,死后也葬在這里。自此,西班牙歷代君主都選擇在此長眠。按照建筑設(shè)計者的構(gòu)思,其形制遠遠望去如同一個烤架,象征著圣徒圣洛倫索的受難。在這座見證了西班牙“日不落”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的建筑巨制中,權(quán)力意志、天主教信仰和死亡統(tǒng)一在一起—“烈士谷”也是如此。佛朗哥修建這座與埃爾埃斯科利亞爾宮風格相近的紀念碑、教堂兼陵寢,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向西班牙帝國全盛時代的君王菲利普二世致敬。在馬德里遠郊的群山曠野中,一座“烤架”和一座十字架長久矗立,不可阻擋地橫入西班牙人和外國游客的視野中,不管它們看上去是多么恐怖駭人。都說西班牙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國度,在西班牙語中,“激情”(Pasión)這個詞還有宗教意義上的“受難”的意思。除了激情四溢的斗牛和佛拉門戈舞,還有象征著受難的巨大烤架和十字架。不讀懂它們的深意,就不能真正了解昨天和今天的西班牙。
二○一五年八月六日于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