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玉蓉
1
有人小心地推門。吱吱扭扭的聲音像一根鋼針,一點一點把晦暗混沌的意識挑破了。枝子清醒過來,吃力地抬起似有千斤重量的頭,看見了自己。那是一個模糊的影像,披頭散發(fā),非人非鬼,因為鏡面的斑駁磨損臉部是扭曲的。枝子閉上眼,一動不動。
“老二媳婦,你幫我平窖子去吧。都去收麥了。”一個蒼老艱澀的聲音,是老根。
沒有回答。老根的兩只腳進退兩難地在門檻內(nèi)外戳著,心里開始慌張。“你要是,不想動,那我自己去吧……”這句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好在枝子有了動靜,她扶著妝臺站了起來。
“你拿個袋子,幫我挑挑,我眼不行了?!崩细f完就趕緊走了,生怕再有意外似的。
枝子搖搖晃晃走出來時,老根已站在當院,回頭見枝子一手扶門框,一手搭住雙眼,陽光下她的臉色更見蒼白浮腫。他低下頭,說,“你洗把臉,我在后門等你。”
大約半袋煙的工夫,坐在后門外一塊石頭上發(fā)呆的老根,聽見動靜一抬頭,頓時吃了一驚。面前的枝子換了個人似的,不光洗了臉,梳了頭,還換了衣裳,穿了件絲光藍洋布大襟褂子,右肘里挽只竹籃,像是準備回娘家的新媳婦。老根糙黑的臉膛變了色。他站起身,呆呆地望著光鮮刮凈的枝子,一時忘記自己該做什么了。
枝子走到他身邊,啞聲說了句,走吧,就徑自往前去了。
老根急忙抓起旁邊一把鐵锨,跟了過去。
2
民國二十七年農(nóng)歷四月。一連幾日萬里無云,太陽像只大火球,熱辣辣炙烤著大地??諝饫镎趄v起成熟小麥的香味兒,一股股直往人鼻孔、胸腔里鉆,撩得人心里直癢。幾天前,駐扎在柳孜城的日本兵在惠山和政府軍打了一仗,之后就跑到曲河街來放火,燒了幾家民房店鋪,打死不少騾馬豬羊,禍害一通又往北開拔了。街上的人早聞風逃散,青壯年幾乎跑了個精光,都躲在外面。只有幾個膽大的跑回來,偷偷去地里收麥子。
聚豐糧行老板湯老大湯文卓是傍黑時分回來的。這些天糧行里老老少少都躲出去了,只有老二文忠媳婦死活不走?!岸乒瘛睖细転殡y,只好請示文卓。文卓皺成兩道深溝的眉心跳動了一下,不耐煩地說不走拉倒,她還有臉出門!
跟著文卓回來的老根各處掃一眼就奔了后院。老二家的房門緊閉,他叫不應聲,輕輕一推門開了?;璋档姆块g里,老二媳婦斜靠在床頭被褥上,兩眼木呆呆地看著他。他放了心。從灶房的情形看,她幾乎沒動火。真不想活了!老根嘟囔著走出去。一到前院,正碰上鄒保長進門,他是在街上和文卓遇見約好的。
文卓一邊把保長往堂屋里讓,一邊給老根使眼色。老根明白,他是怕后院的那一個跑出來撞上。怎么會呢,那半死不活的勁兒。但老根還是守在了過道里。一頓飯的時辰保長就走了。老根發(fā)現(xiàn),連日來一臉愁容的文卓表情輕松了許多。
第二天,依著文卓的意思,老根叫老二媳婦找出幾塊粗布頭,做了一面尺半見方的日本太陽旗,用丈把長一根竹竿挑上,與文卓上了街。在街上他們會合了保長、聯(lián)保幾個曲河的頭面人物,敲著鑼,搖著旗,沿街吆喝起來。
“鄉(xiāng)親們,快讓家人回來收麥吧,沒事了!”
“皇軍不殺人!”
“皇軍是爭地盤,爭老百姓的,不殺人!”
“……”
就這么一直喊到村外的田埂、地頭。文卓的白色小紡長衫和保長的黑色油綢短褂在風里抖個不住,陽光下十分顯眼。
老根一邊喊一邊在心里打鼓,他拿不準自己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眼前是大片黃熟的麥浪,穗頭飽滿欲墜,似乎一碰就會炸開,真是喜人啊。又是一個豐收年!老根激動起來,仿佛看見糧行的簸籃里正跳動著一片金黃,一斗斗的麥子如晶瑩圓潤的珍珠,源源流入谷倉里……他心里安定了,不再打鼓,喊得更起勁了。
陸續(xù)有人從躲藏處跑出來,磨了雪亮鋒快的鐮刀,一頭扎進自家的麥地里,刷刷刷就割起來。所到之處沉甸甸的麥穗們齊齊躺下,再用麥秸捆成捆,扎扎實實地蹾在了麥茬地里,也扎扎實實地蹾在了主人的心里。
第二天更多的人走進麥地,更多的人家飄起裊裊炊煙。曲河街漸漸從多日的死寂里緩過些生氣來,空氣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浮蕩著一絲富足安泰的意味,那是麥收時節(jié)特有的。糧行灶房里掌鍋的四嬸兒,兩個行腿湯大寶、張栓柱,還有幾個地里的長工也陸續(xù)回來了。湯家的幾百畝麥子終于趕在掉粒前開鐮了。
這天晚飯后,文卓把老根叫進前院堂屋,說有事相商。老根一進屋文卓就關嚴了門。八仙桌上已沏好了兩碗茶,文卓看著老根呷了兩口,才開口說,“根叔,我想去小劉莊把他們娘幾個接回來?!?/p>
老根想了想,一臉謹慎地回答,“可早了點?等等吧?!?/p>
文卓說,“我看沒事。鄒保長、楊聯(lián)保他們都拍胸脯打了保票。日本人都駐扎柳孜城小半年了,與地方商賈鄉(xiāng)紳們一直相安無事。人生地疏的,沒人幫襯他能駐得長久?”
老根點點頭,“說的也是啊。可看他們那天又燒又搶的也怪嚇人。以我看就稍等兩天,反正又不指他娘幾個干活。你定吧?!?/p>
文卓臉上露出一絲不悅,但不打算再堅持,就說,“那就等兩天。還有個事得勞煩你?!崩细s緊作認真傾聽狀。文卓起身給老根的茶碗里添了些熱水,遠兜遠轉地說,“那個,根叔,你肯定知道,咱曲河老輩子不光叫曲河是吧?”
老根一下子猜不透這個晚輩大東家的意圖,就如實回答,“知道,不還叫牌坊街嗎?好像是光緒帝那會兒給咱街立了個牌坊。說是鄒姓一個媳婦,十六歲嫁過來,十八天就守了寡,守了一輩子……”
“就是。遠近都知道,咱一街都光彩呢!”文卓贊許地插話,“我老爺活著的時候常說,湯鄒兩大姓,湯家什么都不輸,就這牌坊的事低人一頭!”
老根沒說話,但已從文卓的話音里聽出了點什么,他的心莫名地緊縮了一下。文卓似乎看透了老根的心思,決定單刀直入?!袄隙业氖乱獋鞒鋈?,咱可就不是低人一頭了,唾沫星子就把咱糧行淹了!”
沉默了一會兒,老根覺得自己該說句話了,于是說,“那,咋辦?”
文卓嘆口氣,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加重了,“還能咋辦!你看她那樣子,也活不多久了。趁這兵荒馬亂的,還不如成全了她,也成全了咱糧行!”
一股涼氣從后脊梁漫上來,老根的頭皮直發(fā)奓,兩只混濁的小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慌亂。文卓感知了老根的反應,但不為所動,胸有成竹地繼續(xù)說,“你再想想吧,利落點。這事只有交給你我放心。明兒個一早我就上柳孜城辦事,年輕的全部下地搶收,四嬸兒下半天也去拾麥?!?/p>
老根張了張嘴,但什么都沒說。他太了解這個本家侄兒了,意志如鐵,認準的事撞上南墻也不回頭。他知道自己已被鎖定,掙脫不掉的。這事與小劉莊接人不一樣,已沒有商量的余地,這是命令。老根是個能掂出輕重的人,所以老二媳婦的事他才一直裝糊涂,避免摻和。沒想到還是給牢牢地沾上了。
湯老根一宿沒睡。第二天一早文卓就騎馬去了柳孜城。和平時一樣,臨行他交代了所有人要做的活計,最后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滯的老根說,“根叔你下半天要得閑,把東邊的窖子平了吧,那地方可能有點滲水,剩下的紅芋差不多全壞了?!?/p>
老根心里咯噔一下。
他昨晚也想到了紅芋窖。
3
這是一條僻靜小路,從糧行后門通往村口東北角那片閑置的坡地。還有一條道,從前門順街走,得繞遠。老根是盡量避免碰上人。
因為少有行人,路面坑坑洼洼,斷斷續(xù)續(xù),不太好走。枝子覺得自己不是走,是飄。好些天沒出門了,白晃晃的天光刺得她眼暈,身上沒有半兩力氣。一雙裹腳像是踩在棉花上,總踏不到實處,跌跌撞撞的。也就幾百米的路程,在她卻那么遙遠,仿佛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其實枝子是個利索女子,從小就不喜歡拖拖拉拉,黏黏糊糊。這點與她最要好的三姐相反。三姐是她們家五姐妹中最好看的,但生性懦弱,遇事只知道躲起來偷偷哭,小她一歲的枝子有時反要照顧她。有一天,正蹲溝里打豬草,三姐突然哭起來,枝子嚇了一跳,問半天才弄明白三姐是為自己的親事發(fā)愁。枝子只知道這陣家里在給三姐找婆家,具體情況卻不清楚。忙問,“你不稱意?為啥?”
三姐搖搖頭,淚又流出來,說,路遠。
枝子笑了,“有多遠?”
三姐想了想,說,一天抬不到——她是指花轎。枝子覺得這樣的擔心有點可笑,不值得同情。她使勁兒鏟下一棵肥大的婆婆丁,往筐里一扔,玩笑地說,“你嫌遠我去,行不行?”
不料當晚枝子就被叫到堂屋里,父親黑著臉問,“你真愿意代三姐出嫁?”枝子愣住了,看了看旁邊可憐巴巴的三姐,一狠心點了點頭。
第二年開春,枝子出嫁了,代替三姐嫁到了曲河鎮(zhèn)湯家。一句戲言,讓她成了聚豐糧行的二奶奶。能嫁到這樣一個大戶人家,是枝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小時候家里給姐妹幾個裹腳,枝子疼得受不了,就偷偷解裹腳布,解不開就拿剪刀沖,挨打也不怕,一連沖爛了好幾塊棉布,奶奶心疼布,只好不再給她裹。枝子的腳成了半成品,枝子也因此被叫作“丑丫頭”,都說她一輩子找不到婆家。所以枝子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枝子就這樣陰差陽錯地出嫁了?;ㄞI到底抬了多久她也不清楚,只感覺自己像天上的大雁,扇扇呼呼地飛翔著。她的思緒也在飛翔,準確地說是旋轉,圍繞著一個名字——“聚豐糧行二公子湯文忠”,不停歇地轉著?!皽闹摇?,多好的名字,它的主人一定有著同樣的文雅、俊朗、淳厚、樸實。這不僅與枝子少女懷春時的向往相吻合,還大大超出了,多了些富貴的底色。枝子被自己偶然得來的福分陶醉了。
枝子爹娘一輩子生了六個孩子。先是一氣生了五個女兒,這讓父親原本就長的臉又拉長了半尺。他罵母親沒用,盡生些賠錢貨。母親小時得過腦病有些遲鈍,就很少搭理他。沒有了對手父親只好拿幾個女兒撒氣,罵這個打那個,弄得家里雞犬不寧。那時二姐和五妹還活著,家里窮得清湯寡水。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壞,干活也越來越狠。有一天父親去翻地,天黑透了還沒回來吃飯,奶奶就打發(fā)大姐去地里找。大姐走時順手拉上了哭鬧的枝子?;貋頃r大姐走得快,很快隱沒在黑暗里。疲累的父親牽著枝子慢慢走著。突然,父親站住了,借著微弱的星光雙手拎起五歲的枝子,往旁邊井里一丟。
那是一口枯井。枝子做夢一樣呼的一下就到了井底,摔在一堆亂石泥塊里。她嚇蒙了,剛開始不知道哭,四處張望,什么也看不見,這才哇地哭出來。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天已蒙蒙亮,她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帶她睡覺的姐姐,沒有家,只有怪物似的高高的石壁,石壁盡頭有一片圓形的天空,白白亮亮的,一會兒像過年吃的白面饃,一會兒像可怕的妖怪臉……她又驚又怕,又渴又餓,身上蹭破的傷口疼痛難忍,于是又大哭起來……
最后枝子被一位路過的鄰居發(fā)現(xiàn)送回家。她一頭一臉的爛泥和著血水,哭啞了嗓子。父親和奶奶互相看了一眼,不驚不乍,連一句客氣話都沒對鄰居說。大人冷淡的反應涼水一樣澆滅了枝子一點就著,并準備熊熊燃燒的滿腹委屈。她慢慢止住了哽咽,接過大姐遞來的一塊窩頭,坐在一邊大口吃起來。
枝子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就像忘掉一個夢。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她一生病就會做掉井的夢,在夢里她拼命掙扎著往井口爬,卻從來沒有成功過。長大后聽那多嘴的鄰居說起這事,她想去問奶奶,但終于沒問。因為她突然有點怕,怕鄰居說的都是事實,還不如就當是個夢。
一年后,二姐和五妹染上惡疾相繼病逝。不久母親又生了六弟,但生產(chǎn)的第二天她就因產(chǎn)后風送了命。四個年幼的孩子沒了親娘,家里自然是一片凄涼。但因為弟弟的存在,父親和奶奶倒活得精神抖擻,勁頭十足起來。父親的脾氣好了許多。那幾年風調(diào)雨順,日子也一點點有了起色,奶奶說,這都是小六子帶來的運氣,男孩就是主貴。
主貴的弟弟不滿六歲就上了學堂,成了家里第一個讀書識字的。弟弟上學那天枝子正蹲在豆子地里干活,她眼饞地看著弟弟屁股后頭跳來跳去的大書包,想起自己有一年鬧著上學,奶奶被她鬧煩了,伸手朝她頭上打了一掌,說:“誰讓你是個丫頭!”打得她眼冒金星?,F(xiàn)在她明白了,弟弟就像這地里的豆棵,是要澆水、松土、精心侍弄的,自己卻是菟絲兒,純屬多余。雖然長在一塊地里,卻注定了不同的命運。
沒辦法,老天就是這么造就的。
但這撿來的婚姻讓枝子看到了希望,她這根菟絲兒或許從此就成了豆棵?
往后就好了。枝子這么想著,陷入了無限遐想……
4
為了照顧枝子,一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幸虧沒有遇上什么人。終于踏上坡地那一刻,老根的心又開始慌亂起來。
這是一片無人耕種的閑置荒地,生著些雜草和矮小的零星灌木。每年都被村頭的住家清理出一些空地,用來垛麥草、挖紅芋窖子。到了這個時節(jié),紅芋窖大多已掏空填平了——為防止來年的新紅芋染上霉爛,窖子是不能連年使用的。糧行生活好些,紅芋吃的慢,又一年到頭忙不閑,總是想不起及時差人來平。春天幾場透雨已使窖子岌岌可危,秫秸漚得發(fā)黑,窖子里陷進了不少泥土,窖梁也歪了,像是被人踹過。
枝子走到跟前的時候,老根趕緊彎腰撩開窖口。窖壁上的幾個腳窩已被重新挖深,撒上了干土,但枝子還是猶豫著不知如何下腳。老根說我先下吧。說著先把鐵锨順下去,跟著人也跳下去。站在一人多高的窖底抬頭看,襯著青白天光的枝子是那么的年輕鮮亮。她還不到三十歲!老根再次陷入苦惱的漩渦,文卓交給自己的這樁差事,實在千難萬難?。?/p>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千難萬難,文卓也不會交給他。老根年輕時就跟著湯老東家打長工,幾十年熬到“二掌柜”的位置上,不容易。湯家一直對他高看一眼,對他的家人照顧有加,就是沖著他忠心不二,辦事穩(wěn)妥。但凡東家交辦的事情,甭管大小難易,他都會一板一眼,絕不走樣地辦好。文卓是太了解他了!
枝子終于借助老根伸過來的锨把下了窖。一股濃烈的氣味襲來,枝子忍不住捂著胸口干嘔了幾下。定了定神,她就跪在了一堆爛紅芋前,那兒已鋪上一層干爽的陳麥瓤。她蹲不了——明顯已笨重的身子讓她沒有了以往的靈便。這一細節(jié)讓老根不由自主地生出厭惡的情緒,這情緒給了他虛弱的內(nèi)心以支持,猶豫和不安一下子淡化了許多。
枝子從竹籃里拿出一只布口袋,開始低頭翻撿那堆爛紅芋。這一幕完全與老根的預想一致。上半天他已偷空來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仔細設想過。他看的出,臉色蒼白的枝子一直有點犯迷糊,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根本不會注意他的舉動。他一邊提醒自己千萬要穩(wěn)住神,一邊蹲下來煞有介事地幫著翻撿,同時悄悄伸手扯過口袋……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槍響尖銳地劃破午后的寧靜。老根和枝子同時吃了一驚,停下手中的動作。這些天不時有零星的槍聲從惠山、瓦子口方向傳來,慢慢地都習慣了。但這次不同,距離近了許多,好像就在曲河地界。老根愣了幾秒鐘,說聲“我出去看看”,就扔下口袋,慢慢爬向窖口。他先屏息聽了聽,再一點點探出頭,然后爬出了窖子。他弓著身子警覺地四處打量了一下,借助著麥秸垛、草垛、灌木叢這些障礙物,慢慢朝前挪動。終于,他遠遠看見一隊日本兵正穿街而過。
老根在柳孜街近距離看見過日本人,他們的長相與中國人沒大差別,比中國人顯得矮些,胖些,說話嘰里呱啦像南方的蠻子。他們喜歡戴鐵皮帽子,穿過膝的大皮靴,長槍上的刺刀亮得晃眼。他們看人時目光顯得傲慢,還有一種隔山隔水的冷漠,能看得人心里發(fā)顫。當時老根走在文卓身后,一顆心抖得像文卓身上的紡綢長衫。
老根倚在一個草垛邊,默默禱告起來,老天保佑,叫這些“矮人國來的”快走吧,可別再燒房子搶東西了!聽湯家老三文祥說,惠山那一仗打得兇,日本人吃了大虧,死了一個叫松井的司令官。難怪那天他們跑街上來禍害。在文祥勸說下,文卓才同意他帶家里一幫婦孺出去躲避,他自己卻舍不下地里即將熟透的麥子,還有去柳孜城買門面宅院的事,那可是他們湯家?guī)纵呑拥膲粝耄淖磕哪懿簧闲牟俪帜亍?/p>
老根天上地下亂想著,準備往紅芋窖這邊退。他突然站住了,再次屏息靜聽。他聽見街上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有點像集市上的嘈雜,卻混著一些不正常的響動。老根正仔細分辨著,一只野兔驚慌地穿過他腳邊的草叢,瞬間消失在遠處的老墳地里。旁邊一棵槐樹上,幾只小麻雀忽地四散逃開……
一種不祥的感覺魚網(wǎng)似的兜頭罩住了老根。
他不知道,曲河鎮(zhèn)歷史上最可怕的一頁翻開了。
5
枝子跪坐在紅芋窖里,一陣陣惡心、暈眩,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從老根叫她來平窖子那一刻,她就有了奇怪的預感,好像這次出門就再也回不來了。于是刻意打扮了一下,換上了自己最喜歡的絲光藍褂子。為掩飾隆起的肚子,她還順手拿了只竹籃,像是準備回娘家——這輩子可能再也回不了娘家了!
枝子心里有點發(fā)酸,但很快就平靜了。剛才湯老根聽見槍聲,就丟下她跑了出去,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對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還有什么可在乎的?只是死在這樣一個隨時可能坍塌,又臟又臭的紅芋窖里,讓她有些糟心??梢差櫜簧夏敲炊嗔耍拖癞敵跫薜綔乙粯?,她只能聽天由命。
步出花轎踏進湯家大門那一刻,枝子的心并沒有隨著她的繡花鞋落在實地上,而是繼續(xù)飛翔在大戶人家娶親特有的熱鬧紅火里。人喧馬嘶、鼓樂齊鳴的氛圍里,她被陌生的人們簇擁著、攙扶著,走過一個個繁雜的儀式。被送進洞房時,她已筋疲力盡,像只倦鳥兒,終于落在棲息的枝頭。洞房里的布置讓枝子想起每年新買的年畫,花花綠綠,新鮮溫馨,一團和氣,只是缺少些熱鬧。沒人鬧洞房,新郎也遲遲不出現(xiàn)。拜天地的時候,枝子對新郎的印象還不錯,雖然感覺他太老實了點,要被人推著、催著、數(shù)落著才能進行下去,但透過薄薄的紅蓋頭,她已目測出,他是個身材魁偉的男人。這讓她心里有了幾分踏實。
新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一條縫。枝子慌忙蒙好蓋頭,坐正身子,低頭等待著。心又開始怦怦跳起來,卻沒人進來。過一會兒門又關上了。漸漸地,枝子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眼皮已經(jīng)睜不開了。
第二天早晨,枝子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躺在婚床上,紅蓋頭滑落在地上。她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昨天的一幕幕場景才慢慢回到她的記憶里。
桌上一對粗大的喜燭已化成兩攤燭淚。枝子的心終于從婚禮的云霧里走出,感覺是懸在半空的茫然?,F(xiàn)在自己該怎么辦?她聽到了回答——胃部一陣痙攣,肚子咕咕叫起來。她才想起自己昨天幾乎沒吃東西,亂哄哄里似乎有人問過她,可她那時又興奮又羞怯,腸胃和神經(jīng)一樣飽脹,哪里有一點吃東西的欲望?
她起身去開門,雙扇的木門竟然被鎖上了。她驚慌地使勁搖了幾下,很快有人過來了。是一個矮胖的圓臉婦女,她麻利地開了鎖,沒等枝子說話,她就脆生生地開了腔,“二侄媳婦你醒了?我鎖的門,怕幾個搗蛋鬼瞎鬧騰!”
枝子張張嘴,還沒說話,那婦女又說,“文忠昨兒個喝多了,吐得厲害,怕你招呼不了,就沒叫他過來。”
枝子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迫不及待地打斷她,說,“我餓了!”
婦女意外地愣了一下,明白了——眼前這個女孩不難對付。她立刻笑瞇了眼說,“哦,我去給你端飯!”走幾步又回頭說,“我是灶房掌鍋的,叫我四嬸兒就行了!”
枝子隱隱覺得,這個四嬸兒流動的眼波里,好像潛藏著一種東西,一種拿到陽光里就會化掉的東西。
見到丈夫湯文忠已是吃晌午飯的時候了。男人們吃飯在前院東廂房里,女人孩子們則在后院灶房隔壁另開一席。屋子中央一張柳木方桌,婆婆端坐正中,左右各坐著兩個年輕女人,是老大文卓媳婦和老三文祥媳婦,上半天她都已見過。枝子在四嬸兒引導下走進來,一進門還是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這壓力來自三個女人的目光,其實她們只抬眼淡淡掃了她一下,就收回了目光。但這比挑剔的審視更叫人難堪。枝子陡然緊張起來,站在門邊有點不知所措。這時四嬸兒遞給她一只木凳,把她拉到下首坐下。
后來她才知道,婆婆耳背,而且湯家有“食不言夜不語”的家規(guī),所以飯桌上除了孩子,都習慣了盡量少說話。枝子在忐忑不安中吃了半只雜合面貼餅,一碗小米稀飯,就放下了碗。這時她聽見背后有動靜,像是醉酒的人磕磕絆絆闖進了門。她不經(jīng)意地回頭望了一眼,見一個男人松松垮垮倚門站著。枝子忙低下頭。身后那人口齒不清地在說著什么,夾雜著“新媳婦”這個詞。接著枝子的后衣襟被扯住了,她只好再次轉過頭。眼前是一張大扁臉,一雙細小如豆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唇角掛下一線口水……枝子一驚,忙站起來,甩掉男人的手。男人還想往前湊,婆婆突然厲聲呵斥,“文忠,又喝酒了嗎?吃飽回你屋去!”這時四嬸兒聞聲趕來,把那男人拉走了。
枝子驚呆了。他是文忠?自己憧憬無數(shù)次的,聚豐糧行二少爺,她的丈夫,這輩子的依靠湯文忠?
枝子疑慮重重回到新房。兩位妯娌帶著孩子過來閑話,枝子也只能勉強應付。直到掌燈時分,真相坐實了,那個男人被四嬸兒趕進新房。他瞪著一雙玻璃球一樣混濁的小眼睛,四處亂找??匆姶糇谑釆y臺前的枝子,怯怯往前湊了湊,終于不敢接近。最后他嘴里嘟囔著“睡覺睡覺”,就踢里趿拉走到床前,呼的一下趴在了被子上。立刻鼾聲如雷響起,一線口水洇濕了絲質(zhì)被面,把一塊鮮艷的大紅變成了暗紫……
枝子心里有一個地方塌陷了。兩行清淚滾過面龐,一滴滴砸在青磚地面上,又無聲地消失在塵土里……
第二天枝子開始絕食。晌午飯時四嬸兒來叫她,她說不餓。晚飯時依舊。四嬸兒坐在對面勸她,枝子的淚水又涌出來,早想了千百遍的話也同時涌出。她讓四嬸兒轉告當家的文卓大哥,“送我回家!”為表示決心又加上一句,“不送我回家我就死!”四嬸兒聽了不說話,盯著枝子看了一會兒,笑了。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回家?你說笑話吧!”
四嬸兒的笑和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像是一記巴掌,把枝子膨脹的傷感一下拍在了地面上。她冷靜下來,開始用心捕捉四嬸兒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當初你大可是答應過的,保證你沒事不回娘家?!彼膵饍耗樕系谋砬閳杂财饋恚€抬出了枝子最懼怕的父親,“你大可是個精明人,一點不吃虧的。嫁閨女不陪嫁妝,還得了一堆銀錢。”
枝子想起來了。父親確實當著她們姊妹說過,嫁閨女他是陪不出嫁妝的,但彩禮不能少,他得用嫁閨女的錢給兒子娶媳婦?!安荒馨尊B(yǎng)活你們!”父親理直氣壯地補充。當初大姐嫁給鄰村的小木匠就是沒陪嫁妝的,為這小木匠一生氣就罵大姐是鐵公雞下的崽。枝子知道,自己的花轎后頭也是空的。想到這里她低下頭。
“女人嫁人圖的啥?”四嬸兒繼續(xù)開導,“就圖一輩子吃穿不愁,穩(wěn)穩(wěn)當當。湯家是曲河數(shù)得著的殷實人家,你一個窮家破院出來的丫頭,嫁過來就是少奶奶。多少人想攀還攀不上呢!”
枝子覺得這幾句話耳熟,是嫁前奶奶私下和她說過的。當時聽得她心旌搖蕩,現(xiàn)在聽著卻變了味兒,像捂餿了的雜面窩頭,看著也是糧食做的,卻叫人難以下咽。
四嬸兒偷偷瞟了枝子一眼,“再說了,文忠又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的,就是腦子糊涂點。話說回來,要是沒一點毛病,人家能找上你?”
枝子覺得心里堵成一疙瘩,像過年時吃壓了食。她想大聲說點什么,把那難受的堵喊出來,可四嬸兒不容她,一股勁兒說自己的。四嬸兒的話從從容容,有板有眼,而且層層遞進,黏膠一般嚴絲合縫地糊住了枝子十七歲的小心眼、小見識、小膽量。
枝子發(fā)現(xiàn)自己無言以對。四嬸兒乘勝追擊,“老語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你就是跑回去,你大也不敢留你。你大就是留了你,日后也沒人敢要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這是女人的命,誰叫咱不是男人呢!”
看著沉默的枝子,四嬸兒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笑模樣又回到她臉上。她一邊緩緩站起身,一邊改用輕松的語調(diào)繼續(xù)說,“別耍小孩子脾氣,嫁了人就是大人了,凡事得掂量個輕重。咱戶大業(yè)大的,可別叫人家看笑話!”說完就轉身出門,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問,“你還沒吃飯呢,我給你端來還是你去灶房吃?”
枝子忙站起來,啞著嗓子說,我去吧。
6
沒有一點征兆,日本人突然蝗蟲似的布滿了曲河的大街小巷。他們端著寒光閃閃的刺刀,眼里噴射著餓狼般的兇光。他們一路放火、搶劫,像驅(qū)趕牲畜一樣,把手無寸鐵的百姓強行趕到街上,躲在麥地、曬場、草垛里的人們也不能幸免。
滾滾濃煙迅速在天空彌漫,給陽光明媚的曲河染上了地獄的顏色。雞飛狗跳,呵斥與慘叫,碎裂聲和撞擊聲此起彼伏,共同奏響了恐怖的序曲。
老根躲在一個麥秸垛旁,努力往街里張望。街上亂糟糟的景象雖然看不真切,已讓他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身邊不時有人跑來跑去,從他們只言片語的描述里,老根感到了形勢的嚴重。必須盡快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老根這才發(fā)現(xiàn),這塊坡地實際上是處死角。往北往東就是通往惠山、瓦子口的官道,日本人就是從那里撤下來的。往南有大片的麥地,但據(jù)說周圍的麥地里都有搜索的日本兵。坡地近旁是一片老墳地,也很難藏得住人。
老根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這時有人慌張地鉆進了一只草垛,老根想起紅芋窖。相比之下,紅芋窖比草垛還要安全一些,不是那么惹人注意。他想起枝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回到那只窖子里。突然,他看見三個熟悉的身影,他們正拉拉扯扯從街口跑來。原來是糧行的行腿大寶和栓柱,中間被他們拉著的是四嬸兒。
老根立刻招呼他們,帶著他們直奔湯家那只紅芋窖。別的就容不得多想了。
一進紅芋窖,奄奄一息的枝子就讓三人吃了一驚。她依然閉眼跪坐在窖壁前,由于近期突然的消瘦,她的粗腰身尤其顯眼。四嬸兒頗有意味地、尖銳地和老根對視了一眼。大寶和栓柱皺起了眉頭?;蛟S是心照不宣,或許是眼前的危機逼人,三個人誰都沒問一句關于枝子的話,老根也就不需要解釋。
原來他們都是被日本人從麥地里趕出來的。當時人越聚越多,場面亂糟糟的,栓柱拉著大寶和四嬸兒慢慢落在人群后面。趁日本兵沒顧上的一瞬,他們爬進了一條水溝的灌木叢里。之后三人先是順街往西跑,遠遠看見街西煙塵滾滾,又回頭望東跑,就這么跌跌撞撞、無頭蒼蠅似的跑到了這片坡地。
小小的紅芋窖一下被填滿了。越來越濃烈的焦煳味一股股滲進來。有人倉皇從窖子旁跑過,嘴里驚叫著,“殺人了!殺人了!”窖子里的人不僅沒感到更安全,反生出上天入地插翅難飛的恐懼。
沉默了一會兒,栓柱突然急促地說,“根叔,我看見文祥了!”老根一驚,“文祥回來干啥?不會的!”
大寶甕聲甕氣地說,“不少躲小劉莊的人都回來了,說是聽說日本人撤了,沒事了。”
老根想起前幾天,自己和文卓搖著太陽旗四處喊的情景,眉頭皺成了大疙瘩。四嬸兒憂慮地說,“還有老嫂子、小石頭他們呢,不知道咋樣了?!?/p>
老根搖搖頭,底氣不足地自言自語著,“你肯定看花眼了!”
栓柱不再堅持。過了一會兒又說,“根叔,我出去看看?!?/p>
幾個人都瞪大了眼睛。栓柱解釋說,“我去找找他們。女人孩子走路慢,或許能躲過這一陣。順便我再回家瞅一眼……”
老根終于點點頭,說小心點,快去快回,別太冒險……
栓柱答應一聲,人已猴子一樣麻利地出了窖口。
責任編輯 ? 張 ?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