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澤木
他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比我小十歲。父親拋棄我和母親后,母親改嫁給了他父親,而我則跟著外公外婆。他出生時,我正在放牛。外婆高興地告訴我:“你當哥哥啦?!毕氲揭院蠖嗔藗€親密的玩伴,多了個“同仇敵愾”的人,我很高興,當即把牛牽回牛欄。
幾天后,我?guī)е惠v小玩具車去看弟弟。他肉嘟嘟的,閉著眼睛大睡。我興奮地抱起他,他居然哇哇大哭起來。我覺得索然無味,吃過飯就回到外婆家。
再次見到他已經(jīng)是第二年寒假。母親帶他到外婆家小住。他的個頭大了一些,整天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成了十足的大吵包。他不是拍落我夾到手的菜,就是打掉我面前的碗,或者冷不丁抓我的臉。鄰居都說他吵得要命,于是我教訓他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他要吃我碗里的餛飩,我偏不給;他要我手中的玩具,我巧妙地藏到身后。他經(jīng)常被我弄得哇哇大哭。
在一次由他挑起的西瓜皮大戰(zhàn)中,我教訓了他,打得他鼻血直流。從那天開始,他不敢再在我面前吵鬧,每次看到我都低著頭。
幾年后,他已經(jīng)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那年他在外婆家過年。整個寒假,他幾乎遙控器不離手,津津有味地看著動畫片。電視機震耳欲聾的聲音讓心臟不好的外婆心驚肉跳。我讓他調(diào)低音量,他直勾勾地盯著電視,置若罔聞。我提醒了幾次,他突然說,外婆正因為不能適應這么大的聲音,所以要加強鍛煉。我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一把奪過遙控器,拎起他的衣領。
串門的鄰居忙說:“算了,不要與他計較了?!蔽曳畔滤囊骂I,頹然坐下,罷了,我曾經(jīng)因為有了弟弟而高興,卻不想,我們居然比陌路人更不堪。這么一想,我突然悲從中來,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歪著脖子,拿眼斜睨我。
工作之后,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很少與他通電話,也很少和他見面。我很少對人說起他,我們像兩條永無交匯的河流,兀自流淌。
再次見到他,他已經(jīng)讀初二了,長高了不少,也懂事了許多。酷愛籃球運動的他,成天與我聊籃球。我們一起逛商場,他雙手插在褲袋里,步伐矯健,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我驀然一驚,多年前聽到他出生時,我期待的便是這樣的情景。我到體育用品店,給他買了個籃球。那一刻,我覺得無比幸福,就像走過初春的田野。
他讀初二的第二個學期,我出版了第一本書。我寫了幾句鼓勵的話,送給他了一本。他喜出望外地接過書,饒有興致地讀起來,說要到班里大肆宣傳。
那年秋天的一個中午,我突然接到他班主任的電話。電話里說:“你是維仁的哥哥嗎?快來學校一趟?!薄拔业艿苷α??”我大聲喊著,電話里卻沒有了聲音。我驅(qū)車趕到他的學校,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上體育課,我松了口氣。“不好意思,我手機沒電了。明年中考要測試籃球,你弟弟的籃球太舊,漏氣了。我叫他買個新的,他說是你買的,執(zhí)意不肯換。如果因為這影響中考,那就太可惜了?!彼嘀魅螣o奈地說。弟弟低著頭,抱著我送他的籃球。我摟著他的肩膀,說:“走,哥帶你去買個新的?!?/p>
那真是一個多事之秋。幾天后,我又接到他班主任的電話,說他跟同學打架,把人打傷了。我問他為什么打架,他始終不說。我?guī)酵瑢W家道歉,他一動不動,我大聲吼他,他紅著眼,委屈地說:“他說你寫的書是垃圾!”說完后,他失聲大哭。我愣了半晌,鼻子一酸,再也說不出話。
他讀高一那年秋天,我?guī)退囊恍┩瑢W去安頂山野炊。吃過午飯后,同學們回家了,我與他在山道上閑逛。不久,空中突然烏云滾滾,厚重的雨云幾乎要擦到我的額頭。他帶了傘,我卻沒有任何雨具。他奪過我挑著的炊具,說:“你快到車上等我,我有雨傘,我來挑?!蔽艺f:“我挑,下山要不了幾分鐘?!彼髲姷卣f:“沒必要兩個人一起淋,你快到車上去?!蹦钦Z氣像極了我,帶有不容拒絕的意味。我一路飛奔,終于在大雨來臨前跑上車。那雨如潑如倒。過了十多分鐘,我看到他的身影朝我移來。他皺著眉,瞇著眼,挑著炊具一路小跑。雨傘像小花一樣隨風搖擺,他早已渾身濕透。
我突然泣不成聲,眼淚如大雨蒙住車窗一般蒙著我的眼。我和弟弟,像兩條河流,在歷經(jīng)許多曲折后終于一起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