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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三分地

2015-05-30 10:48王張應(yīng)
陽光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冬梅家莊劉洋

快過年了。外出的人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了丁家莊。這個時候,走在丁家莊的路上,隨便遇見誰,臉上都是掛著笑意。有錢無錢,回家過年。過年總歸都是開心的。這是丁家莊人的老傳統(tǒng),自古就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F(xiàn)在,回來過年的人,很少有人空手而歸了,在外面做事的人,怎么都會帶著自己的收獲回家過年。有的人回來過年,不光帶了錢,甚至還帶回了嶄新的小汽車,或者是帶回了嶄新的面孔。那是誰家的小伙子,這次就帶回一個俊俏的小媳婦。村西頭那家的姑娘,這回也抱回了一個胖嘟嘟的娃娃。

這些年,只有過年的時候丁家莊才能熱鬧起來。這個時候,丁老二那一直微皺的眉頭才漸漸地舒展開來。他在村前村后走著,誰見了他,都是二哥二哥地叫著,丁老二的心里總是樂滋滋的。年貨都備齊了,就等著過年了,家里也沒什么事了,丁老二的日子開始悠閑起來。丁老二這人有點兒怪。別人閑了,不是去找人喝酒就是湊在一起打麻將,丁老二不是這樣。丁老二也能喝酒,但他從不找酒喝。至于麻將,他就更不沾邊了。他總喜歡扛個鋤頭,村里村外到處轉(zhuǎn)悠。雖然他扛的那把鋤頭已經(jīng)好多年都沒有用場了,可他依然扛著,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了,那把鋤頭就好像一個道具,只要丁老二一出場,鋤頭就一直扛在他肩上,放不下來。平常,在丁家莊,走到哪里都難得見到一個人,這會子不一樣了,村里的人突然間多了起來。過去,丁家莊人有一句俗語,伢們望過年,大人望插田?,F(xiàn)在的伢們,都不再望過年了,其實,按照過去的理解,他們天天都在過年呢。真正巴望著過年的,倒是丁老二這個年近半百的老伢了。至于插田,村子里差不多沒有人惦記了,似乎那些事已經(jīng)于己無關(guān)了。想到這里,丁老二那張銅黃色的臉膛子不知不覺就有些深紅了。

丁老二家兄弟六個,他排行老二,家里喊他老二,外面人也就跟著叫他老二,或者是再帶個姓,叫他丁老二。至于他的大名,周圍的人許是沒有幾個知道了,估計只有那幾位從村小學(xué)退休的老師可能還記得。丁家莊有三十多戶人家,現(xiàn)在來看算是一個不小的村莊了,絕大部分都是丁姓的人家,只有很少的幾戶是雜姓,姓汪,或者姓楊,姓江。雖說丁老二無官無職,無權(quán)無勢,但丁老二在村子里口碑卻很好,說話一句是一句,挺管用。實際上,很長時間以來,丁老二已經(jīng)成了丁家莊的當(dāng)家人了。誰家有個公雞打水草狗連筋的屁事,都不會忘記請丁老二到場,好像他是個包公似的。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在丁家莊這樣一個自然村落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丁老二這樣一個像樣的男人了。村子里,迎面相逢的都是婦女和老幼,男子們,老的已經(jīng)很老了,小的還很小,絕少像丁老二這樣的壯年男子。

丁家莊這個原有兩百多人居住的村莊,坐落在大別山東麓,地處長江與淮河之間,是個丘陵地帶,有山,也有水。山都是些不是很高的土山丘;水是從大別山余脈流出來的小河溝,小河溝先是流進(jìn)皖河,然后流進(jìn)長江。有水的地方就是水田,沒水的山丘上就是旱地。這里地少人稠,水田里的出產(chǎn)往往不夠丁家莊人飽腹,旱地上的出產(chǎn)也是十分有限。所以,多少年來,丁家莊的人日子過的都很緊你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這里的人多地少。丁家莊人喜歡說,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是句笑話,倒是句真話。田地本來就少,再種不好,可能就會餓肚子。在丁家莊,三十多年前的那場改革,田地到戶的時候,水田和旱地加在一起,恰好是人均分到一畝三分地。那年頭,丁家莊人把這點兒田地看得跟命一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平時大家都很和睦。但是,為了田邊地界,開始那幾年還真沒少摩擦和紛爭,甚至破皮見血的場面也曾有過。

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這點兒田地就被人漸漸地看淡了,丁家莊的人們紛紛往外走。開始是一兩個人出去,后來就成群結(jié)隊地走了。到最后,能使上勁的青壯年男人都走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還有一些因為要照顧老人和小孩的年輕婦女。丁老二不一樣,他從來就沒有打算出去。丁老二有一句口頭禪,天底下的鍋都是仰著燒,在哪里不是吃飯干活兒,干活兒吃飯!其實,這話不是丁老二的發(fā)明,這話也是從前輩那里傳下來的,丁老二記得而且信了。丁老二一直不信外面的世界就真的那么精彩,外面的錢真的就那么好掙,外面的日子真的就那么好過。丁老二常講,咱老丁家的祖祖輩輩都在這塊地上活著,我就不信,到了我們頭上會在這塊兒地上餓死。不過,看著村子里的人一撥又一撥地走了出去,村子漸漸地空了,丁老二的心里也開始有些空落。起初的那些日子里,丁老二天天從村頭跑到村尾,見不著一個與自己年紀(jì)相仿的男人了,所見的不是老人就是婦女和小伢們,想說一句玩笑話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了。丁老二常常莫名其妙地嘆出一口氣,嘆得他老婆冬梅跟在他后面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只有丁老二自己明白,嘆這一口氣,不為別的,只為這個陰陽失衡缺乏朝氣的村莊。丁老二發(fā)現(xiàn),在這個村子里,陰氣逐漸上升、陽氣逐漸下降。漸漸地,他就覺得自己很孤獨,尤其是那些個風(fēng)雨雷電的夜晚,丁老二這個原本不算膽小的男人,竟也會感到某種恐懼,他很擔(dān)心這個缺乏力量的村莊,會在一夜之間被一場風(fēng)雨席卷而去。后來,時間久了,丁老二才慢慢地開始適應(yīng)了。尤其是村子里的一些人家有些什么事來請他幫忙的時候,丁老二就不僅僅是適應(yīng)的問題了,他甚至覺得,他沒有離開村莊完全正確。都出去了,村子里的事情誰來管?總得有人來管啊。都走了,這塊兒祖先留下來的安身繁衍之地,不就白白地廢了、丟了?

“二十五,殺年豬”。這是丁家莊的習(xí)俗,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到了這個時候,就得準(zhǔn)備過年了,殺年豬,打豆腐,熬米糖,家家戶戶忙得不亦樂乎。在丁家莊,殺年豬是要請人吃飯的,但請人的時候不說請人吃飯,是說請人吃“豬旺子”。“豬旺子”就是豬血,那是殺豬的副產(chǎn)品。不說請吃飯,而說請吃“豬旺子”,自然只是客氣的說法,讓人便于接受邀請。實際上,飯桌上肯定不止“豬旺子”,什么豬肝豬心肺,雜七雜八的都有,最好吃的就是那盆煨得稀爛的“拆骨肉”了,上來多少吃多少。請人吃“豬旺子”,常常會請與自家住得近的親戚、本家,也有朋友,當(dāng)然還會請那些對自家有恩的人,借以還人家一個人情。在平時,還人家人情的機會不是很多。丁老二在丁家莊一年到頭沒少幫人家忙,到了臘月,請他吃“豬旺子”的,自然就要排隊了。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的早上,丁老二在家忙著準(zhǔn)備過小年呢。丁有福來了,提前上門來約請丁老二去他家吃“豬旺子”。丁有福是丁老二的堂兄弟,沒出五服的本家弟弟,丁老二比他大一輪,他倆都屬龍。丁有福一直在東莞打工,都十多年了,他老婆秀明帶著一兒一女留在家里,兒子正在上初中,女兒在上小學(xué)。丁有福的母親早年就瞎眼了,住在家里,全靠兒媳婦秀明照顧。有福老婆留在家里,日子過得不輕松,遇上點兒難事,能找誰呢,誰都不在,只得去找丁老二。丁老二是個熱心人,秀明來找他,他就一個字,好。從來沒說過不字。所以,有福兩口子心里非常感激他,拿他當(dāng)親哥哥看。有福一大早就到了丁老二家,對他說,二哥啊,后天請你去吃“豬旺子”哦。丁老二說,后天啊,那是中午還是晚上???有福說,晚上呢。丁老二就說,晚上還真不得空呢,我先答應(yīng)別人了。有福就說,二哥忙,那我就改時間吧,提前到后天中午了。丁老二也不客氣了,就說,好好好,一定去。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也許會認(rèn)為丁老二是在拿架子,硬讓人家改時間,顯得凡事就得聽他的。其實不然,丁老二不是擺架子,他還真的就是不得空呢。臘月以來,好些日子里,丁老二就連早餐也得被人排上了。排上早餐時,丁老二常常還會跟人開個玩笑說,請我吃早飯是不算數(shù)的哦,吃早餐我又喝不下去多少酒,白擔(dān)了個名聲,多虧呀。人家一聽就笑了,說,不算的,不算的,二哥什么時候得空了,我再來請二哥去喝酒,雖然沒有什么好酒,孬酒還是有的,只要二哥不嫌棄,就一定要讓咱二哥喝個好。

丁有福請吃“豬旺子”那天,除了請了丁老二,還有其他幾個人。有一個也跟丁老二一樣,是丁有福的本家兄弟。有兩個是秀明的娘家哥哥,有福的舅子。還有兩個是有福的連襟,秀明的姐夫。只有一個不是有福的親戚,也不是秀明的親戚,他是有福的初中同學(xué),在村里做電工,平時上門收收電費,誰家燈不亮了,也會請他來查一查,修一修。他叫劉洋,是劉莊人,和丁家莊是在一個行政村。丁老二一進(jìn)門見這個人也在,眉頭就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臉就有些長了,感覺頭都大了。猛一相見,劉洋的臉上也有些不大自然。但劉洋畢竟還算是個機靈人,見了丁老二進(jìn)門,立馬就站起來喊了聲,二哥,你來了?丁老二故意停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是不該來了,有人不歡迎啊。丁老二的一句看似玩笑的話,弄得劉洋臉上通紅,半天接不上話。還是有福替他解了圍,有福說,該來,該來,什么時候咱二哥都該來。丁老二笑了,用眼角瞟了下劉洋,如同飲了一杯陳年老釀,似乎心里受用,很過癮。劉洋卻難受了,臉紅過之后,又漸漸有些慘白了。

丁老二給劉洋臉色看,并非無緣無故。這原因,有福不會知道,其他人也許都不會知道。但劉洋本人應(yīng)該是知道的,若是他本人也不知道,那就不應(yīng)該了,自己的事,自己還能不明白。除了他倆,還有一個人也應(yīng)該知道。這個人就是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正在廚房里燒飯的有福老婆秀明。

見面就討個不快,那頓飯,“豬旺子”味道再鮮美,吃到嘴里也不會有什么味道。所以,劉洋和丁老二在酒桌上都很壓抑,沒怎么說話。也許,一方是擔(dān)心話是火柴,一擦拉就會點燃一顆爆竹。另一方可能也有擔(dān)心自己是個刀子嘴,話一出口就會傷人。實際上,丁老二很討厭這種氣氛,他在想辦法打破這壓抑,酒桌上不說話,只顧喝悶酒,他很快就會醉。他是在尋找機會,尋找一種合適的方式,要把自己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所以,在飯桌上,很長時間里,丁老二都在等待。他就像一頭豹子,在樹林里草叢間蟄伏著,屏聲靜氣地等候著它的獵物。

酒桌上氣氛的異樣,其他人不一定在意。但是,有一個人不會不在意。這個人不是別人,還是有福的老婆秀明。除了秀明,還有一個人也一直在關(guān)注飯桌上的動向,甚至,這個人會關(guān)注每個人的每一句話。這個人也和秀明一樣,沒有上桌,在飯桌之外。而且,那種關(guān)注不是用眼睛,用的是耳朵,用的是心。這個人就是有福娘。

人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奇怪,耳朵聾的人,大多是眼睛非常尖;眼睛瞎的人,耳朵就特別靈。老天爺給了人一樣短處,也會同時給人一樣長處,總是要彌補一下。老天爺給了人一樣長處,也就極有可能再給人一樣短處,這樣似乎就能平衡了。有福娘是個瞎眼婆子,可是并不傻,相反,她可精明著呢。雖然她的眼睛看不見,但是她的耳朵靈,她的心里更是明鏡似的。

丁老二記得,那是個春天的上午,而且還是早春,春節(jié)過后不久,丁老二扛著鋤頭從有福家門口路過,見有福娘坐在門口曬太陽。丁老二準(zhǔn)備跟她打招呼,向她問個好,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有福娘倒是搶先開口了。見了那情形,要說有福娘是個瞎子,誰信呢?有福娘問,他二哥,去往哪里忙?丁老二說,不忙的,嬸嬸,我想去田里看看啊。有福娘接著說,他二哥,你要是不忙的話,就陪你嬸嬸坐一會兒吧,陪你嬸說會兒話,嬸的心里悶得慌。

丁老二聽了有福娘這樣說,再忙也只能說不忙了,他立馬就停了下來,拉過一個小馬扎,就在有福娘的對面坐下了。丁老二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是有福家的婆媳關(guān)系出了問題。心想,有福娘可是這前后村子里有名的賢良老人,如果婆媳不和,那一定是秀明的問題了。但一直也沒聽說秀明對她婆婆不好啊,婆婆見了誰都夸兒媳婦好,說她人意好,心腸好,孝順老人。難道人的變化就是這么快?好人轉(zhuǎn)眼也能變壞了?不等丁老二開口說話,有福娘低著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

丁老二問有福娘,嬸嬸,你這是怎么啦?是秀明對你不好?有福娘直起腰身,抬起右手,擺了又?jǐn)[,連聲說,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秀明對我不好,是秀明對我太好了。丁老二聽了就有些糊涂了,心想,兒媳婦對你好,你還不滿意嗎,心里還有什么悶的呢。丁老二不解地問道,秀明對你好,那還有誰對你不好呢?有福娘說,沒有誰對我不好,誰都對我好。丁老二的心里嘀咕開了,心想,這人一老怎么就是這么個德性呢,不是沒事找事,難為人嘛!沒等丁老二說話,有福娘又開口了,她說,他二哥,我看你留在家里,種種自家的田地,照應(yīng)照應(yīng)家,不也挺好嗎?我家有福怎么就不能呢?他要是留在家里該有多好!丁老二似乎聽出了某些名堂,但他不敢再往下問,甚至就連往下聽的勇氣都沒有了。丁老二只好敷衍了有福娘一句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有像我這樣窩在家里的,我這是沒出息啊。有福娘吸了一下鼻子說,你覺得我家有福算是有出息了?丁老二說,有福年年出去打工,在外面見了大世面,又賺了錢回來,當(dāng)然算是有出息了。有福娘又一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她說,賺點兒錢回來就算有出息了?這人活在世上,長也不過百年,短就不過幾十年,難道就沒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了?我就不相信!有福娘說得那樣肯定,丁老二就更加不敢繼續(xù)往下聽了。再聽她說下去,還不知道她會說些什么呢。丁老二就找了個借口想離開。他對有福娘說,嬸,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要去麥田里,趁著天晴,去清清溝,排排水呢。有福娘也沒有挽留,只是對丁老二說,他二哥,在這丁家莊村子里,在我們老丁家,你就是當(dāng)家人了,你兄弟的事,也就是你的事了,得空了,可不要忘了來家里坐坐啊。你看我家秀明,里里外外一雙手,顧老又顧小,挺不容易的,她有難處時,你就幫幫她吧。有福娘這樣一說,丁老二的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了。丁老二不知道有福娘到底想說什么,但知道有福娘心里一定有事。他不敢接有福娘的話茬,但又不能不說話。愣了半天,他才說,嬸,你放心,沒事的,家里有什么難處,你盡管說呀,你老人家開口了,我再忙也會幫忙啊,別的忙不敢說,田里地里的事,我在行。有福娘說,他二哥,咱們莊稼人,除了犁田耕地還能有什么事呢,你能幫幫咱就好。丁老二說,嬸,你就放心吧,沒事的。有福娘說,沒事就好,你去忙吧。

丁老二嘴上對有福娘說沒事,實際上,在心里,他是覺得會有事的。如果沒事,有福娘不會這樣,沒完沒了,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從那以后,丁老二就開始多留了心眼,有事沒事,經(jīng)常從有福家門口過一過,順便看看有福娘,當(dāng)然了,也想瞧瞧秀明是個什么狀況。不留意不知道,一留意,還真的嚇一跳。丁老二發(fā)現(xiàn)有福老婆秀明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在他的心目中秀明是一個很樸實的女人,與丁家莊的其他女人別無二致。后來,秀明漸漸地就不一樣了。丁老二倒也說不出秀明究竟有什么不好,他只能感覺到她的不一樣。跟別人不一樣,跟過去不一樣。

丁老二能夠看出的最明顯的變化是表現(xiàn)在她的衣著上。早先,秀明和丁家莊的女人一樣,冬天是要穿毛衣毛褲的,甚至還得穿棉衣棉褲呢。夏天是單褂單褲,最熱的時候也不過把個長袖衫換成短袖衫。后來就不一樣了,秀明穿褲子的時候越來越稀少,穿裙子的時候越來越多。夏天穿了裙子不說,那裙子都是短裙,膝蓋之上起碼有一半以上的部位是白花花的,沒有蓋住。春秋天也是裙子當(dāng)家,不過是換了長點兒、厚點兒的裙子,只露出一截不是很白的小腿桿子。最讓丁老二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在冬天,哪怕是霜凍天,甚至是下雪天,秀明也要穿個裙子。秀明的那種穿法,丁老二覺得很費解。那時秀明并不是光腿桿子穿裙子,她是先穿上一條羊毛褲,黑色的,緊身的,將臀部和大腿小腿包裹的原形畢露。然后,在羊毛褲的外面穿上一條短褲,不是九分褲、七分褲,也不是五分褲,它只能算是二分褲,最多算是三分褲。配上羊毛褲,外加短褲,秀明的腳上常常是蹬著一雙黑色的長靴。短褲雖短,好歹還有個褲襠。更讓丁老二覺氣的是,好多時日,秀明是連那條短褲也不穿了,只是在羊毛褲的外面套了一條跟那短褲一般長的短裙。

可氣歸可氣,內(nèi)心里,丁老二還是蠻喜歡秀明這樣的一身打扮的,每次見了大冬天穿了短裙的秀明,丁老二就覺得身上有些莫名的燥熱,覺得身上有些來勁了。所以,很多時候,丁老二有事沒事地路過有福家的門前,總是有意無意地朝有福的門里窗里瞅瞅。有時也會遇見秀明,丁老二當(dāng)然不會正面去盯著秀明看,這個分寸丁老二始終拿捏著,他明白自己是個哥哥,是個兄長,切不可妄為,他只不過胡思亂想一下而已。他看秀明的短裙,基本是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只有在秀明的背后,他才會逮住機會猛看,那時的目光一定是有些貪婪,甚至是有些肆無忌憚。

好長時間里,丁老二腦子里總是回想著有福娘講的那些話,眼前就不知不覺地浮現(xiàn)出秀明的形象來,那個在冬天也愛穿裙子的女人。夜里,好多時候,丁老二躺在床上總是走神。以致躺在他身邊的老婆冬梅伸手推他,撓他,他半天也反應(yīng)不過來。好幾次,惹得他老婆冬梅老大的不高興。那天,冬梅見丁老二躺在床上發(fā)愣,心里就嘀咕,一時間疑心頓生。心想,該不是被村子里哪個狐貍精給迷了魂吧。唉,村子里男人一個個都走掉了,剩個瘌痢頭也會吃香呢,何況這樣一個人五人六的男人,該不是成了誤入“女人國”的唐僧吧!雖是這樣想,冬梅的心里并沒有什么頭緒,至少,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人有什么蛛絲馬跡。再想想丁家莊的姐妹們,長年累月,日子過得空落落的,冬梅就覺得自己幸運多了,應(yīng)該知足了,不該疑神疑鬼、沒事找事了。所以,對丁老二的偶發(fā)癡呆,冬梅也就沒有當(dāng)真,她只是一個翻身撲到了丁老二的懷里,嗔怨說,別那樣七想八想了,快睡覺吧。說著,冬梅的右手伸過去,從下面,一把撈起了丁老二身上那個根狀的東西。丁老二頓時打了個激靈,隨口喊出了——秀——。冬梅一聽,莫名其妙,心里的勁頭一下子就泄掉了七分,很是不滿地問丁老二,深更半夜的,都躺在床上了,你還秀什么秀?你的心里還真的就知道那個什么秀?丁老二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差一點兒就喊出了秀明。不過,他改口也快,他就順著冬梅的話說,還能秀什么呢,我是說休息啊,忙了一天,你不累嗎?冬梅因為自討個沒趣而有些生氣,呼地一下翻轉(zhuǎn)過身去,不說話了。

丁老二也翻了個身,自言自語道,睡覺吧。說是睡覺,卻半天睡不著,嬸嬸的那些話,總在丁老二的耳邊飄來飄去,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兄弟的事,就是你的事啊。秀明她也有難處,你得幫幫她。尤其是有福娘說的這兩句話,讓丁老二頗費心思,半天想不明白。兄弟當(dāng)然就是有福了,有福能有什么事?秀明一個女人家,忙里又忙外,當(dāng)然不容易,哪能沒有難處呢?有難處,咱兄弟不幫一把,還指望誰來幫呢??墒牵@忙怎么去幫呢?秀明又是個要強的女人,輕易不求人。主動過去幫忙會好嗎?丁老二不知道秀明會怎么想,也不知道冬梅會怎么想呢。丁老二越想越覺著自己挺難心的,不知道這個忙該怎樣去幫。

丁老二的這份心意,也開始自覺不自覺的體現(xiàn)到行動上了。自從有福娘跟他講過那番話之后,丁老二有意無意走過有福家門口的次數(shù)就明顯地多了起來。路過的時候,丁老二的腳步一定是放慢了下來,見到有福娘坐在門口曬太陽,丁老二就會停下來,跟嬸嬸聊會兒天。當(dāng)然,丁老二也會將目光朝著門里不停地搜索,那種搜索似乎有些明目張膽,一點兒也不避諱有福娘。丁老二當(dāng)然知道,有福娘是個瞎眼婆子,看不見事的。

那天,丁老二停下來跟有福娘敘話的時候,用眼睛朝屋子里快速地瞟了兩下。這個動作,有福娘卻好像是發(fā)覺了,沒有由來地對丁老二說,秀明在家呢。丁老二心里頓時一驚,臉?biāo)⒌募t了。就好像有福娘的眼睛并沒有瞎,把丁老二心里的那點兒小九九看了個一清二楚。也像是好生地走在路上,突然間,他褲腰帶斷了,褲子刷的垮到了腳跟上,兩條大腿頓時外露,那樣一種鉆地?zé)o門的難堪與尷尬。接下來,有福娘又是自言自語說,家里來人了呢,我叫秀明出來給你倒茶喝哈。說過,有福娘就喊了起來,秀明,你二哥來了,來給二哥倒杯茶吧。丁老二說,別費力啊,我不喝茶了。秀明從屋子里應(yīng)聲走了出來,手里還捧了個玻璃杯子,裝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笑嘻嘻地遞給丁老二說,二哥來了哈,稀客啊,二哥喝茶吧。丁老二接過茶杯,淡淡一笑,那笑意,那神態(tài),有些不自然。丁老二為了給自己圓場,就當(dāng)著嬸嬸的面沒話找話地聊起來。他說,秀明弟妹,前些日子嬸嬸對我說過,有福兄弟不在家,你一個人忙里又忙外,挺不容易的,今后要是莊稼地里有什么難處,就說一聲啊,二哥我又不是外人。丁老二這么一說,秀明也就熱絡(luò)起來,很感激地對丁老二說,二哥呀,太麻煩你了,我家的事情麻煩你的時候太多了。丁老二見秀明說的很客氣,又很誠懇,就覺著有些不好意思,想打斷秀明的話,不叫她接著往下說。丁老二說,秀明弟妹,話可不能這樣說啊,這樣說可就見外了,咱們畢竟一筆難寫兩個丁字,都是老丁家的后人啊,這一家人還能說兩家話嗎?有福娘也在一旁說,對呀,都是自家弟兄伙子,就不講客氣了。

三個人正說著話,突然從屋子里走出一個人來。丁老二這才想起,剛才有福娘說了句,家里來人了。他還以為是秀明的娘家來了什么人呢,沒有想到來的人竟然就是他。丁老二猛一見到他,愣了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迎面拋了一句,是你?你怎么來了?他似乎也有些尷尬,但他畢竟也是個走村串戶的人了,很快地就打破了尷尬。他笑著說,怎么不能是我?這個村子里,誰家我沒有去過?誰家能離得開我?你家也一樣哈。秀明有點兒臉紅,在一邊忙解釋道,是我請他來的,幫咱檢修電路呢。丁老二認(rèn)識他,這個人是村里的電工,名叫劉洋。

從那天邂逅以后,尤其是聽過劉洋那幾句很牛逼的話,丁老二總覺得劉洋這個人好像是一只令人討厭的蚊子,老是在人的眼前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弄得人很煩躁,不敢閉上眼睛睡覺。雖然沒有被那只蚊子叮咬上,但總讓人放心不下,似乎一不留神就會被它咬上一口,還得被它吸走一皮囊子鮮紅的血液呢。丁老二有點兒想不明白,這劉洋雖說是有福的同學(xué),但過去有福在家時,也沒見過他經(jīng)常來呀。再說了,秀明家的電路怎么就突然要檢修了,誰家的電路不是用個十年八年,也沒見誰家請了電工上門來檢修的,怎么偏偏就是有福家的電路要檢修?還有,有福娘說的那些話,兄弟的事就是你的事啊,秀明也有難處,難道會與這事有關(guān)?丁老二越想越糊涂,甚至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生氣。糊涂歸糊涂,這事要想弄明白,只能依靠自己的觀察與分析,不能去問任何人,在有福娘面前,同樣也不能多說一句話。這還真不是個小事。按照丁家莊人的說法,屁大的事情卻能要人命。不過,在丁家莊,這樣要人命的事情,過去卻沒有出現(xiàn)過。只是丁家莊人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聽了很多,老輩人常拿這個來教育后人。丁老二以前也常聽老輩人說起,丁家莊世世代代的清白,祖上一直保持下來,到了我們這輩手上,要是給毀掉了,豈能對得起丁家的列祖列宗呢。丁老二這樣一想,想得就很深很遠(yuǎn)了。守住一畝三分地,種好一畝三分地。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話,丁老二覺得,老祖宗的話,總歸是有道理的,什么時候都是該聽的。

有些事,不想也就罷了,越想?yún)s越是糊涂了。丁老二想起了從前他給有福家?guī)兔Ω苫畹那樾?。那時,在丁家莊,耕田還是依靠人力和牛力的。犁田的時候,由牛拉犁,牛走在前面,人走在后面。人的左手牽了牛繩子,用來指揮牛的走向。右手扶著犁尾,調(diào)整犁頭的方向。牛是水牛,長著一對彎彎的犄角,瞪著一雙圓鼓鼓的大眼睛,怪嚇人的。這畜生欺生,尤其是見了婦女和小孩就撒野,總是噴出長長的一口氣,將頭低下來,貼近地面,作出一副要襲擊人的架勢。所以,這犁田的活兒,實在不是女人能干的。不僅女人不能干這活兒,那時候,村里的男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干好這活兒。雖然秀明是個能干的女人,但犁田這樣的農(nóng)活她終究是干不了的。恰好,丁老二是個犁田的老把式,秀明這活兒不找丁老二還能找誰呢?

犁田的活兒的確不是好干的活兒,挺累人的。丁老二趕著他家那頭老水牛,在有福家的水田里來來回回,一遍一遍地走著,不時還響起了吆喝,打起了響鞭。那鞭子,丁老二總是舉得高高的,其實,也不過就是弄出很大的聲響,借以嚇唬嚇唬那頭埋頭拉犁的老水牛。讓它快步走,別偷懶。老水牛走走停停,丁老二擔(dān)心當(dāng)天的犁田任務(wù)難以完成,就急了,吆喝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嚴(yán)厲。手中的鞭子一次次舉起,但那鞭子不會落到老水牛的皮肉上。丁老二舍不得,在他的眼里,老水牛不是牛,是他兄弟,是老伙計。跟在老水牛的后面,一天下來,丁老二這個老把式也會感到腰發(fā)酸膀子脹雙腿發(fā)軟。

收工以后,秀明會做上幾道好吃的菜,打上一斤燒酒,晚餐時讓丁老二喝上幾杯,好讓他消消乏。不光丁老二喝,秀明也會陪著喝。雖然秀明沒有酒量,一杯酒下肚臉就紅了,但秀明從不失禮數(shù),總是陪著丁老二喝點兒。多年以后,丁老二一直忘不了秀明紅著臉低著頭,端起酒杯的情形。秀明將酒杯朝著丁老二的酒杯輕輕一碰,輕聲說了句,二哥,秀明敬你一杯,可把你累壞了。丁老二見秀明那副模樣,知道秀明不勝酒力,就對秀明說,你不能喝酒,就別喝,不要為難自己,二哥又不是個外人,都是老丁家人,自家兄弟,不用客氣的。秀明微微地抬起頭來,細(xì)聲說,二哥當(dāng)然不是外人,二哥比我親哥還親。秀明會記得二哥對我、對我家有福的好。還不了二哥的人情,秀明也會時常念念二哥的人情。丁老二端起一杯酒,咕咚一下喝下去,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神情不悅地說,秀明弟妹這個話說得的就見外了,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要說兩家話。這時,秀明就會舉起滿滿一杯酒,碰了丁老二的杯子,對丁老二說,二哥,我就啥也不說了,所有的意思都在這杯酒里面了。說完,她也咕咚一下,干杯了。

丁老二有些醉意了,看著秀明酡紅的臉龐,迷離的眼神,欲言未言的神態(tài),丁老二的心怦怦直跳。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究竟想干嘛,就一把拽過秀明,目光直直地盯著秀明的眼睛,盯了半天,沒有說話,也沒有進(jìn)一步的行動。后來,還是秀明開口說話了,二哥,你忙了一天了,該是很累了。丁老二這才醒悟過來,原來,眼前這個女子是他的弟妹,他還以為是冬梅呢。心里嘀咕了一句,有福這小子,還是真的有福呢,咋就娶上了秀明這樣一個又漂亮又溫柔的女子呢。目光收回來以后,手也松開了,端起桌上的酒杯,又是咕咚一口。

那時的秀明,似乎還是五月的桃樹上一枚帶有茸毛的青桃,硬硬的,脆脆的,沒有后來那么紅,那么軟。桃子若是真的紅了,熟透了,好吃是好吃,但在枝頭是掛不住的。丁老二見到了秀明就沒有由來地想到了桃子上。他不明白他自己,難道還真就好那一口熟透的桃子?那時的秀明,還是一個時常穿著寬大的藍(lán)花衣褲的鄉(xiāng)村少婦,還不懂得去城里買那些花花綠綠的裙子。

丁老二雖然有些累,但他還是挺樂意去幫助有福家犁田,甚至,他把有福家的那塊責(zé)任田,那個一畝三分地,都當(dāng)成是他自家的了。那些年,在田畈上過來過往的時候,丁老二在看看自家的田里是該上水還是放水的同時,他也留意有福家的那塊田,看看田里的水是余還是缺。放下扛在肩膀上的鋤頭,順手關(guān)照一下有福家的稻田。有幾次,他走在有福家的田埂上的時候,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就想到,其實,秀明不也是一塊很好的田地嗎,多肥沃的一塊田地啊,便宜了有福那小子,該那小子真的有福了。這塊田地是否也該去照應(yīng)一下呢?還沒想完,腳下的那段田埂就走完了,如同在夜里一個好夢還沒有做完,就聽見了雞叫,天已經(jīng)亮了??上Я?,可惜??上?,那樣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很快這犁田的活兒就變了,原先那個走起路來慢騰騰的老水牛在村子里不受歡迎了,村子里來了許多喝柴油的“螞蚱子”,那些兩只輪子的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的開進(jìn)了村子,下到水田里,從犁田到插秧,那家伙樣樣都能干,省去了很多人力。秀明只需要交點兒錢給人家就行了,活兒就全干了,覺得很方便,也不用像過去那么有累二哥了。丁老二日子過得清閑下來,心里卻不自在,總是若有所失的樣子。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有福家里的事情,秀明就不請丁老二來幫忙了。因為,這些年來,種田的活兒越來越機械化、專業(yè)化了。犁田、插秧、施肥、除草,包括收割,都會有人來上門服務(wù),稻子和麥子收上來之后,都不用挑回家來曬干、入倉保管。稻麥?zhǔn)丈蟻碇?,會有糧食經(jīng)紀(jì)人開著小四輪拖拉機,走到田間地頭,就把稻麥?zhǔn)兆吡?。?jīng)紀(jì)人收走之后,將車子開到糧站就把稻麥給賣了。這樣一來,就給種糧的農(nóng)戶帶來了極大的方便,省去了好多麻煩事。所以,像秀明這樣留守在家的婦女們,日子才漸漸地過得輕松起來,有的也會選擇到附近鎮(zhèn)上的公司去上班,或者把活兒領(lǐng)回來在家里做。村子里就有不少女人到電子廠領(lǐng)回一些電子元器件,回來組裝好了,再交回廠里,領(lǐng)取計件報酬。這樣的活兒,秀明也干過,而且干得不錯,她手腳麻利,干活速度很快,掙的錢比其他婦女多了不少。偶爾,不干活的時候,大家也會輕松一下。村子里最流行的娛樂活動就要數(shù)打麻將了。先前,打麻將只是在過年的時候,親戚朋友們湊在一起,才在家里打打。后來,就不是這樣了,過年過節(jié)打,平時也打,天天都有人打,有人是巴不得天天打。不僅湊在一起在家里打,而且村子里還開起了專門的麻將館,有空了,想打麻將的人,呼朋引伴,湊齊了四人,就會在麻將館里稀里嘩啦地玩兒起來。他們一玩兒就是半天,甚至就是一天,連吃飯的時間都很緊張,往往就在麻將館里匆匆草草吃碗飯,吃過后,飯菜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撂下了碗筷接著玩兒。

秀明是個聰明的女子。別人會的事情,她也會,即便不會,學(xué)學(xué)也就會了。秀明以前不會打麻將,甚至,她很討厭打麻將。開始,人家喊她去打麻將,她不僅不去,還罵人家吃飽了撐的,沒事干,閑得慌,沒意思。到后來,別人喊的多了,自己也有空了,在人家“三缺一”的時候,她也就很勉強地被拉上去“填缺”了。第一次上場填缺,是因為劉洋。劉洋慫恿她,劉洋刺激她。劉洋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哪里還有像你這樣的女人,我看,你這是還停留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停留在你媽媽生你的那個年代呢。秀明說,就你能,你先進(jìn),你是超前到了你孫子出生的那個年代吧,這樣看來,你比你兒子都先進(jìn)了。劉洋聽了秀明的話,覺得有些異味,但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畢竟是自己先說人家的,秀明這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來回敬他了。所以,劉洋只是笑笑,沒有多說話。隨后,劉洋問秀明,你到底打不打麻將?秀明卻和劉洋杠上了,撂給劉洋一句硬話,打就打,誰怕誰呀,要輸也不就是輸錢嘛,還能要人命!雖是這樣說,秀明卻還是一只被趕上架的鴨子,心里是老大的不愿意,面子上卻撐的跟真的一樣。其實,秀明之所以能夠坐下來,填上“三缺一”的那個“一”,實際上完全是因為劉洋在,究竟為什么會這樣,秀明自己也說不清楚。有些時候,秀明會覺得,待在劉洋這樣一個男人身邊,她就覺得很安穩(wěn),很踏實。至于其它,她沒有想過。

要說打麻將,她還真得從頭學(xué)起。頭一把擲了骰子比點找莊家的時候,秀明居然擲出了最高點,奪得了莊家。大伙兒叫她開始抓牌的時候,秀明卻不知道從哪兒下手,不知道麻將的門應(yīng)該在哪兒開。這樣,劉洋才真的相信了秀明從來沒有打過麻將,也就理解了秀明心中的苦衷。那天打牌的時候,劉洋幾乎是一個人打了兩家牌,既要打自己的牌,還要幫著秀明出牌。在麻將桌上,通常會有個怪現(xiàn)象,那就是生手抓好牌。不會打麻將的人,往往偏偏抓到一手好牌。秀明第一次打麻將時就是這樣,把把都抓好牌,一場麻將下來,這個不會打牌的人,還贏了錢。贏的不多不少,正好二百五十元。劉洋笑著對秀明說,恭喜你,二百五。其他兩個人也跟著起哄,說今天贏的竟然是個二百五。秀明也不孬,張口就頂了回去。秀明說,這個二百五可是來之不易啊,是你們?nèi)齻€大男人,有老有少,加在一起才不過是個二百五呢。在丁家莊人的嘴里,二百五可不是個好數(shù)字,那是罵人的話,誰都不會承認(rèn)自己是個二百五。承認(rèn)了,那他才真是個二百五呢。

不過,第一次打麻將,就贏了個二百五,秀明的心里自是暗暗高興,因此她很藐視打麻將這門活兒。她覺得打麻將也不過如此,她一個從來沒有打過麻將的人,不也照樣能打嘛,而且還贏錢呢。實際上,秀明還是小看了打麻將的技術(shù)了,秀明第一次上場,能打成這樣,還贏了個二百五,除了手氣好,能抓好牌,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有人明里教她,暗里助她。教她,是讓她防止出了錯牌,防止把牌打虧了;助她,是讓她要什么來什么,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這樣打牌,還能不贏?暗里助她的,當(dāng)然是劉洋。秀明需要哪張牌,他就送上哪張牌,把秀明喂的飽飽的。秀明“單吊二餅”時,劉洋就偏偏打出個“二餅”。秀明把牌一推,和了。其他兩個麻友瞇瞇的笑,并不點破什么。明里教她的,除了劉洋,還有另外兩個麻友,村子里兩個年長的男人,見她是個新手,在牌技上,都是毫不保留地指點她,希望她能盡快掌握打麻將的基本技巧。同時,也在激發(fā)她對打麻將產(chǎn)生出濃厚的興趣。麻友們?nèi)绱伺囵B(yǎng)麻將新手,是否有些放長線釣大魚的意味呢?劉洋也許不是這樣想的,他或許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他那兩位長者就很難說了。劉洋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秀明如果迷上了麻將,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有機會經(jīng)常同秀明坐在一起了。這樣一來,秀明于他而言,除了是他同學(xué)之妻以外,又多了一重關(guān)系,他們是麻友!

麻友之間關(guān)系,可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梢哉f,有些麻友在一起的時間,比和他們的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打麻將打得起勁時,那可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可以不吃飯,也可以不睡覺。也有打通宵的,一夜不回家。

打麻將這活兒,在丁老二的心目中,從來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活兒。丁老二覺得只有閑得無聊的人才會去打麻將。丁老二總覺得,喜歡打麻將,贏個三兩百塊錢,那都是些品行不端的人,因為好吃懶做,想吃便宜食,不愿意吃苦耐勞,才去干那個。所以,丁老二最討厭那些在村子里開麻將館的人,也討厭那些有事沒事就往麻將館里鉆的人,尤其討厭那些愛打麻將的女人。在丁老二的心目中,愛打麻將的女人,從來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女人??吹酱蚵閷⒌呐?,丁老二總會想起電視劇里那些涂脂抹粉的“三姨太”“四姨太”們,她們成天無所事事,圍著麻將桌稀里嘩啦地混日子,往往還會生出一屁股是非,惹出一身的麻煩來。丁老二討厭那樣的女人。知道秀明去打麻將了,而且經(jīng)常是和劉洋一起打,丁老二心里就氣憤。但他又說不出什么,他又不能公開地管束秀明,盡管秀明算是他的弟媳婦,他這個做伯哥的也不好將弟媳婦從麻將館里往外拽呀。背地里找秀明說說吧,叫她別去打麻將,千萬別去跟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后邊學(xué)壞了。也不容易找到那個說話的機會,丁老二總不能沒有什么事就跑到秀明家里去專門說這個吧。再說了,就算有了機會,丁老二可以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但人家秀明會接受嗎?要是不接受的話,豈不是自討沒趣,碰了一鼻子灰呢。

好幾次,秀明在丁家莊村子里一家麻將館里打麻將的時候,丁老二總是在人家麻將館附近轉(zhuǎn)悠。有一次,丁老二實在是心里堵得慌,悶了一肚子的氣沒地方出。忽然,他的眼前一亮,有主意了。他就去找那輛停放在路邊大樹底下的嘉陵牌摩托車,他就在它身上出出氣。說是出氣,名副其實,那可真的是出氣了。丁老二轉(zhuǎn)身望望四周無人,悄悄地蹲了下來,將那摩托車輪胎上的氣門嘴子給擰開來了,輪胎里面的氣就“刺刺”的噴出來,不一會兒兩只輪子就趴下了,摩托車立馬就矮了一截子。那一刻,丁老二的覺得很過癮,有一種復(fù)仇解恨的快感。因為,丁老二認(rèn)識,那輛嘉陵牌摩托車是劉洋的??墒?,人家劉洋跟你丁老二有什么怨仇呢?丁老二笑笑,他知道,要說怨仇,那也是擺不上臺面的話。但丁老二把牙齒一咬,在心里頭十分肯定地說,不是怨仇也是怨仇,誰讓你接近秀明,這秀明雖不是我丁老二的女人,但好歹她是咱老丁家的的媳婦。劉洋你小子,就這樣明目張膽地來和秀明膩著近乎,這不是拿咱老丁家人不起勁嗎,這不是欺負(fù)老丁家無人嗎?秀明的男人有福不在家,我丁老二可是在家呀,你劉洋就這樣眼中無人了?丁老二越想越覺得不能便宜了劉洋那小子,便宜了那小子,不僅對不起有福,也對不起老丁家的老祖宗了。

劉洋就這樣被丁老二盯上了,鉚上勁了。劉洋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丁老二的眼睛里。劉洋在明處,丁老二卻是隱身的,在暗處。

那次,是個晚上,丁老二在外面轉(zhuǎn)悠,意外地發(fā)現(xiàn)劉洋進(jìn)了秀明的門。丁老二就急了,就像是沙灰落在眼睛里,揉也揉不得,擦也擦不得,十分的難受,十分的焦急,卻又無可奈何。他既不能跟著后面也進(jìn)去,又不能站在外面喊秀明,或者叫劉洋出來。丁老二急得直跺腳,情急之下,丁老二終于想到了一招。他一溜煙跑去配電房找到了送電開關(guān),把那個貼紙上寫有“丁家莊”字樣的開關(guān)拉了下來。瞬間,整個丁家莊便淹沒在一片漆黑之中。丁老二打著手電筒,急匆匆地跑回村子里,來到了有福家的門外曬場上。丁老二覺得,他現(xiàn)在有理由喊秀明了。于是,他就貼著有福家的窗戶小聲叫喊,秀明,秀明,你在家嗎?屋里傳來了秀明的應(yīng)答聲,是二哥嗎?我在家呢,二哥有事嗎?丁老二說,我家沒電了,看看你家有電嗎?不知道是不是我家的線路出了問題呢。秀明說,我來試試看吧,哦,我家的燈也不亮了,估計是停電了。丁老二在窗外應(yīng)聲說道,哦,你家的燈也不亮了,那估計就是停電了,我來打電話問問情況吧。屋子里面的秀明就沒有再說話。丁老二隨即撥打了電工劉洋的手機,隨即,一段優(yōu)美動聽的手機彩鈴曲子,在秀明的屋子里明目張膽地響了起來,丁老二知道,那曲子名叫《荷塘月色》,好多人都喜歡用這個彩鈴,丁老二記得劉洋的手機用的也是這個彩鈴。彩鈴響過之后,丁老二迅速掛斷,屋子里面的彩鈴聲也立刻停了下來,頓時顯得格外寂靜。片刻的寂靜之后,丁老二又重新?lián)艽騽⒀蟮氖謾C。這時,秀明的屋子里再次響起那曲《荷塘月色》的彩鈴聲,響了一會兒,丁老二又一次把手機給掛了。

氣氛再次寂靜下來。丁老二又在窗外給秀明喊話,秀明啊,估計真是停電了,我打了電工的手機,他也沒接,估計他正在外面忙著檢修電路呢。秀明在屋子里面“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隨后,丁老二又飛快地跑到了配電房,將那個拉下來的開關(guān)重新送了上去。瞬間,丁家莊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將那片黑暗的沉寂一下子就打破了。丁老二回到了有福家門口,找了個他能看得見有福家的門但別人看不見他的地方,藏身起來,等待觀察有福家的門是否打開,門被打開以后,是否從里面走出一個人,那個人是不是劉洋。丁老二等了好半天,有福家的那扇門也沒有開啟。丁老二再次撥打了電工劉洋的手機,手機通了,但已經(jīng)聽不見了剛剛響起的那曲熟悉的《荷塘月色》。丁老二知道劉洋已經(jīng)趁著黑暗離開了,估計被他這樣一攪局,劉洋在秀明的屋子里,不是坐在凳子上,也不會是坐在床沿上,他應(yīng)該是坐在立滿針尖的氈子上。在這副針氈之上坐的,當(dāng)然不止劉洋一個人,還有秀明。兩個坐在針氈上的人,會不會是灶臺上不小心跌進(jìn)了熱鍋里的兩只螞蟻,除了逃命還能想到什么?丁老二暗自得意,心里很有成就感。但轉(zhuǎn)而一想,這事靠我這樣看著,能看得住嗎?就算看得住初一,也不一定看得住十五啊。他倆若是一個干柴,一個烈火,那可是防不勝防的事了。想到這里,丁老二的心里就有一些隱隱的擔(dān)憂了。

丁老二放心不下的時候,還是想到了有福。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給在東莞打工的有福打了電話。有福一看到來電顯示了“二哥”倆字,立即緊張起來,拿著手機的左手有些發(fā)抖,一時貼不上自己的耳朵。因為有福知道二哥從不輕易給他打電話,這個夜晚突然接到二哥的電話,有福就很擔(dān)心,是不是家里出了問題。媽媽眼睛不好,難道是摔著了?秀明性格要強,難道是婆媳之間鬧出矛盾了?所以,有福接通了電話,就劈頭蓋腦接二連三地喂喂喂。丁有福越急越是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丁有福只得把手機從左邊的耳朵換到了右邊的耳朵,這才聽見了對方的聲音。對方問,是有福嗎?有福說,是的,我是有福。二哥,你有事嗎?丁老二也怕嚇著了有福,就故作輕松地和有福聊了起來。丁老二說,有福啊,你小子到了城里那個花花世界里就忘記鄉(xiāng)下的哥哥了,哥哥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有福一聽丁老二這樣的口氣,就知道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事,心情就放松下來。有福說,看二哥說的,我只是在城里打工做苦力呢,就算我在朝廷當(dāng)差,我也不會忘記二哥的。丁老二說,有福啊,難得你這樣想。還是你小子看得遠(yuǎn),想得開,有出息,不惦記丁家莊這一畝三分地,到了外面闖蕩大世界,見了大世面。哥哥我有些后悔了,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跟你一塊兒出去。你看,現(xiàn)在,田地里的活兒也不稀罕我來干了,都讓人家“鐵驢子”給攬下了,那家伙可扎實了,干活快,也不知道累,一塊田一口氣就犁好了。哪像過去,一頭牛一個人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從早轉(zhuǎn)到晚,也犁不完的。唉,快是快了,我現(xiàn)在可是閑得慌呢,旁人都在打麻將,我又不愿意。不是我不會,不會可以學(xué)呀,又不是什么難事,是我不想打。我覺得打麻將的活兒不是正經(jīng)人干的,成天坐在麻將館里的男男女女,通常就是些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哥托你個事,看看你們廠子里可有適合我做的事情,最好是去做個保安門衛(wèi)什么的,不要多少文化,不需什么技術(shù),去了就能做。有福笑了,問丁老二,二哥真的想通了,真的能放得下你那一畝三分地了?丁老二說,放得下,放得下,還有什么放不下的,現(xiàn)在的地又不會撂荒,你不種會有別人幫你種的啊,而且人家比你自己懂技術(shù),種的還要好呢。有?;貞?yīng)道,這倒是真的,現(xiàn)在的科技進(jìn)步了,許多事情根本不用自己出力去做了。丁老二笑笑說,那可不一定啊,有些事情還必須得自己來做,自己不做,那是不行的。兄弟啊,二哥這事就托著你了,找好了工作就告訴我呀,我盡快過去。

其實,丁老二給有福打電話,目的并不在于找工作。丁老二只是找了個借口,把自己想說的話,在電話里說了出來。丁老二說的都是真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村子里,田地不用自己種了,在家的人們都很閑,閑下來的人們喜歡打麻將,丁老二很討厭這個。他把自己的觀點亮給了有福,有福會怎么想呢?有福接聽完二哥的電話之后,也沒怎么想,稍作停留,就習(xí)慣性地?fù)艽蛄诵忝鞯碾娫挕?/p>

秀明接聽有福的電話,是經(jīng)常的,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中午,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還是晚上。平日里,秀明一看到手機的來電顯示是有福,心中便有一絲欣喜??墒?,這天晚上,手機響了,秀明卻有一種莫名的緊張,甚至是恐懼。再看來電顯示是有福,恐懼就加劇了。心想,這麻煩來得這么快?有福立馬就知道了?這二哥的嘴也太長了吧?這還是個男人嗎?秀明沒有立即接聽電話,她停了停,靜一靜氣,定一定神,又想到,雖然劉洋進(jìn)了咱的門,可我們啥也沒做啊,誰家里還不許來個客人嗎?何況這客人還是他的同學(xué)呢,我怕他什么?于是,秀明陡然很果敢地摁了一下手機的接聽鍵,用了很大的力氣,對著手機“喂”了一聲,像是很生氣的樣子。有福在電話那頭被嚇了一跳,頓時有點兒蒙,秀明平時在電話里都是輕言細(xì)語的,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沖,難道還真是鬧出了婆媳矛盾?有福稍作停頓,問秀明,你這是怎么了?秀明,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了?秀明沒好聲氣地說,你是出門不問家里事了,我一個女人在家,里里外外,能不受委屈嗎?有福開導(dǎo)秀明說,我媽畢竟有殘疾,眼睛看不見,她再不好,你也要多多寬容她啊。秀明一聽有福的這句話,她的那顆懸著的心就立刻落到了肚子里。秀明的語氣很快便柔軟了下來,她說,這個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新媳婦了,跟在咱媽的后面也有好些年了,多年的婆媳成母女啊,我也就是媽的親閨女了。有福聽了,十分感動,眼窩子一下子熱起來了,有一種滾燙的東西想溢出來。有福在電話里吸了下鼻子,語音有些變樣了,對秀明說,秀明,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秀明,如果不是媽的眼睛不好,我早就把你接到城里來了,一家人在一起,該有多好,白天一起上班干活,晚上回來能有個人一起說說體己的話,再累也就不累了。秀明說,可不是嗎,我又何嘗不想去城里,你看這個家里,有老有小,我能走得了嗎?就算將來小的長大了,考上了大學(xué),走出去了,我看我也走不了,我走了媽一個人在家怎么辦?有福聽了,用有些顫動的聲音說,老婆,真的委屈你了,太難為你了。秀明說,什么委屈不委屈,難為不難為,這個家又不是你有福一個人的,我這么做,也是本分?。?/p>

夫妻倆的一番話,說得彼此心底透亮。

該講的話似乎都講完了,就要掛機的時候,有福隨口問了句,現(xiàn)在的村子里,大家都喜歡打麻將嗎?秀明一聽,心中陡然一驚,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很不在意似的隨口回答有福,可不是嗎,現(xiàn)在的農(nóng)活少了,人們不打麻將還能玩什么呢?有福笑笑說,也是啊,現(xiàn)在城里人倒是喜歡集中在大廣場上放著音樂跳舞呢,村子里人少,又沒有大廣場可以跳舞,打打麻將也不錯嘛,可以消遣消遣。秀明說,是的吧。有福問秀明,你現(xiàn)在也會打了嗎?秀明說,這又不是什么高深技術(shù),誰不會呀,看看不就會了。不過,我還是不喜歡打麻將的,只是在人家“三差一”的時候,喊了我,我也會去給人家補個缺啊,湊個數(shù)。有福笑笑說,我老婆進(jìn)步很快呀,跟得上潮流了。秀明說,本來嘛,你老婆從來就不是個落后分子,什么時候也不比別人差哪一截子的。

實際上,自從那個所謂的“停電”的夜晚之后,秀明就很少去打麻將了,尤其是和劉洋一起打麻將,那就根本不敢了。那天晚上,劉洋自然是嚇得不輕。聽見丁老二在秀明屋外喊話的時候,尤其是手機被丁老二打通了,那個刺耳的《荷塘月色》彩鈴聲陡然響起來,劉洋被嚇了一跳,想摁掉都來不及,一時間,他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但是,他無法做到,他無處可逃,任憑手機在秀明的屋子里響。那一刻,劉洋就好像是在打麥場上,因為某些言語的不慎得罪了打麥的女人,被一群女人群起而攻之,女人們將他團團圍住,把的褲子脫了下來,往他的褲襠里塞滿了大把的麥芒,讓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能走,留也不能留。劉洋感到又羞愧又難挨。從那以后,劉洋就不敢再公開地拉秀明來“補缺”打麻將了。甚至,他自己也很少出現(xiàn)在丁家莊的麻將館里,要打麻將,他就去鎮(zhèn)里,那里人多,找人“補缺”也很方便。

不找秀明打麻將,并不意味著劉洋就忘掉了秀明。實際上,劉洋的心里并沒有放棄秀明,甚至非常惦記她。那天,他的嘉陵牌摩托車輪胎被人“出了氣”,劉洋就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從那以后,那輛摩托車就很少到丁家莊來了,即便有事非來不可,也是來了就走,不作長時間停留,絕不敢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地停放在路邊了。盡管劉洋并不知道那事是誰干的,但他知道,他在明處,別人是在暗處,他必須小心謹(jǐn)慎,最好是金盆洗手了。雖然明白這個理,但劉洋偏偏還是做不到。因為,他的心里始終放不下秀明,尤其是秀明總是拿那一對黑白分明、又濕又亮的大眼睛看著他,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給了劉洋充分的自信和無邊的想象力。劉洋總覺得,他的想法,其實并不是他一個人單方面的想法,他的想法,應(yīng)該也是秀明的想法。劉洋一直在找機會進(jìn)行驗證。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遭遇“停電”事故,也許,劉洋就會拿到了他想要的那個驗證結(jié)果了。都怪那個該死的“停電”事故,都怪那個生吃蘿卜淡操心、脫了褲子去遮籬笆——愛管閑事的丁老二,煮熟的鴨子竟然就讓飛掉了。那么好的機會,硬是被丁老二那個愛操心的家伙給“操”掉了。

其實,機會總是有的。尤其是這些年,手機通訊在農(nóng)村的迅速普及,許多在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xiàn)在變得輕而易舉了。手機儼然成了一道“鵲橋”,眾多的男女就從橋的兩端相向而行,同時往中間走,站在橋的拱背上會面。劉洋有時也會想,他和秀明,是不是就是這眾多男女當(dāng)中的一對?

起先,劉洋是在晚上給秀明發(fā)短信。劉洋問秀明,你在干嘛呢?秀明沒好氣地回復(fù)過去,大半夜的,不睡覺還能干嘛!劉洋說,早著呢,九點還不到,你就睡覺了,你能睡得著嗎?秀明說,早就習(xí)慣了,怎么就睡不著?劉洋又回過來,你真行,反正我是睡不著。秀明說,那是你閑得慌,多干點兒出力的活兒,累了你就睡著了。劉洋發(fā)過來一個表情,那是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小圓臉上,一只眼睛睜開,一只眼睛閉上,嘴巴里拖出了長長的舌頭。在表情的后面,還有這樣一段文字。其實,我也想干點兒出力的活兒,也想讓自己累點兒,你看能累得了嗎?現(xiàn)在那一畝三分地就根本不用操心了,連請人來干活都不用考慮了,土地流轉(zhuǎn)后,我們就連糧食也無需往家里裝了,人家直接給了錢,拿錢到商店買了現(xiàn)成的大米回來就直接下鍋了。再說了,我也想累點兒,干點兒痛快活兒,我痛快,你也痛快,你能愿意嗎?這回,秀明也是發(fā)去了一個表情,那是一個難過的表情,小小的圓臉上,睜著兩只大眼睛,小嘴巴畫成一個向上拱起的弧線,意思是嘴巴鼓得高高的。表情的后面,也有一段文字,你就胡言亂語吧,不理你了,我是真的要睡覺了。

后來,他倆也打電話。發(fā)短信的事,對有福娘來說,她是一無所知的。但打電話對有福娘來說,卻是非常的敏感了。秀明每次打電話時,有福娘不僅要聽清楚秀明在電話里說些什么,她甚至還想聽明白對方是誰,都在電話里都講了些什么。有福娘的眼睛不明亮,耳朵卻是格外的靈敏。秀明是個聰明的女子,她當(dāng)然不會漠視婆婆的存在,不會不考慮婆婆的感受。有時,手機一響,看見顯示的是劉洋的號碼,她就不敢接聽,順手就給掐掉了。有福娘聽見手機響了,卻沒聽見通話,心中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擔(dān)心,擔(dān)心是不是兒子和兒媳別扭了。之后就問秀明,剛才是有福打電話來了嗎?怎么打了電話又不講話呢?秀明回答說,不是啊,電話不是有福打的。不知道是誰打的,估計是打錯了,響了兩下自己就給掛掉了。有福娘“哦”了一聲說,是這樣啊,電話也會打錯啊。秀明說,是的,打錯電話太容易了,這十一位數(shù)字,隨便撥錯了其中的一個,那個電話就不知道打給誰了。有福娘笑笑,兩只塌陷的眼窩子里干癟的眼皮略微動了動。有福娘又“哦”了一聲,接著說,那打電話時還真要注意呢,一不小心,就會出錯啊。

接聽劉洋的電話,秀明更多的時候是在外面,走在路上,她是邊走邊聽。說話方便,除了頭頂?shù)奶?,還有腳下的土地,估計沒有誰能聽得見他倆在說些什么。實際上,事情并不這么簡單。丁家莊人愛說,大路上講話,刺窩里藏人。大意就是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秀明走在路上,邊走邊打電話,雖然沒有人聽見她在說什么,但那情形還是被人看見了。別人看見沒有,不好說。反正,丁老二是看見了,而且不是看見一次,他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秀明一邊走路,一邊打電話,丁老二的心里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難受,他覺得心里堵得慌。

丁老二看見秀明邊走邊打電話,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電話肯定不是有福打來的。有福白天要上班,哪有時間打電話?不是有福,那還能有誰呢?他估摸著,肯定就是劉洋。這小子膽子也真夠肥的了,上次“停電”的警告,他居然沒有當(dāng)回事?丁老二想到這里,心里就氣。氣歸氣,他能有什么好辦法呢?他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只有干瞪眼。畢竟秀明不是冬梅,冬梅這一畝三分地才歸他管。秀明那塊地卻不一樣,不歸他管,就算是臨時由他來代管,那還得有人來托付他。可是,這件事,有福并沒有托付他,他是名不正言不順。真要管到了秀明那一畝三分地上,他就管得過界了,人家還不罵他丁老二是狗拿耗子?再不就會罵他丁老二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肯定也有一腿!人家會罵得他抬不起頭的,會讓他在唾沫星子里面淹死的。丁老二搖了搖頭,獨自笑了,但那笑,不是一般的笑,那笑是苦笑。笑過之后,丁老二自言自語說,不行,這事我還真的不能不管,雖說秀明不是冬梅,但也是老丁家的媳婦,有福是咱本家的兄弟?,F(xiàn)在,有福他們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打工,家里的菜園地遭野豬拱了,我在路過時遇見了,還能不驅(qū)趕驅(qū)趕那頭野豬嗎?我若視而不見,我還能算是有福的二哥?還能算是老丁家的子孫嗎?果真是那樣,我就不配有福再叫我二哥了,我也只能算是老丁家的一個不孝子孫了!丁老二心想,這輩子,我可以讓所有的人都說我丁老二沒本事,沒出息,一輩子就躲在自家的小“鹽罐”里,沒有見過外面的天地究竟有多大。怎么說都可以,就是不能讓人家這樣來說我,你看,丁老二這家伙,不仁不義,不孝不悌!

平時,丁老二想去有福家里,想見見秀明,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去看有福娘,陪著老嬸嬸說說話,那是名正言順的事情。當(dāng)然,這個名正言順的行動當(dāng)中,或多或少也會夾雜著一些假公濟私的成分。丁老二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趟有福家。他很矛盾,想經(jīng)常去,又不敢經(jīng)常去。因為,他怕那兩雙眼睛。一雙是秀明的眼睛,另一雙是冬梅的眼睛。他怕秀明的眼睛,是因為那雙眼睛里盛滿了太多的柔情蜜意,再加上“二哥”長“二哥”短地叫著,丁老二就覺得自己的骨頭都有些酥軟了。他怕冬梅的眼睛,是因為那雙眼睛里常常充滿了疑問,每一個問號簡直就是一個小小的“鉤子”,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要將他的衣服扒開,要把衣服下面隱藏著的“老底子”給暴露出來,這就讓他感到不寒而栗。盡管是這樣,丁老二還是去了,一次次的。每次去,一定都會有每次的理由。

那次,丁老二去了有福家,只見有福娘一個人坐在大門口。丁老二就跟有福娘打了個招呼,嬸嬸在家?。坑懈D锫牫鰜硎嵌±隙?,就應(yīng)了一聲,是他二哥啊,今天怎么有空來了,你可是好些日子沒有來了。丁老二笑了笑,臉上有些歉疚,只是有福娘是看不見的。丁老二說,是啊,嬸嬸,前些日子家里窮忙,沒有過來陪您老人家說說話呢。有福娘說,你們都是大忙人,哪里有空閑啊。每天,你們忙里忙外、忙進(jìn)忙出的,哪像我這個瞎眼婆子,廢人一個,硬是什么事都干不了,不能給伢們幫忙,只能給伢們添累。丁老二一聽,忙說,嬸嬸千萬可別這樣說了,這人都有老的時候。何況,人老了,雖然干不了什么活兒,但只要你在,就是有福的福氣啊,你就是家里的寶貝啊。常言道,家有老,是塊寶。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啊。有福娘聽了,“嘿嘿嘿”地笑起來了,笑聲很好聽,丁老二多少年也沒有聽見有福娘這樣開心的笑聲了。只是,有福娘那笑容卻不是很好看。眼窩子塌陷了,再笑,也無法讓滿臉的皮肉舒展開來。

有福娘忽然想起來說,他二哥,喝茶你自己倒啊,今天秀明不在家呢。其實,丁老二早就發(fā)現(xiàn)了秀明不在家,只是他沒好意思問有福娘。有福娘這樣一說,丁老二就順口接應(yīng)了上去,問了聲,秀明去哪兒了?有福娘說,秀明早上做了些菜,送到鎮(zhèn)上學(xué)校里去了,去看大伢子呢。丁老二這才想起秀明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得去一次鎮(zhèn)上,去中學(xué)里看看大伢子,給大伢子送點兒菜去。大伢子住校,周日才回來一趟。小伢子在村里上小學(xué),早出晚歸,中午帶飯吃。丁老二接著有福娘的話說,快到中午了,秀明能回來給您做飯嗎?有福娘說,她中午回不來了,中飯早上就做好了,暖在鍋里呢,等會兒端起來就吃啊。

丁老二一聽有福娘說秀明中午不回來,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他覺得情況有些不對頭,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頭。心想,秀明到鎮(zhèn)上學(xué)校去,看看大伢子,一個上午的時間足夠來回了,為什么中午不回來呢?一瞬間,丁老二又想到了劉洋那小子,是不是秀明借著看伢子的名義,與劉洋有約?想到這兒,丁老二心里就來氣。但在有福娘面前,丁老二還不能公開地表現(xiàn)出來。如果不小心表露出來了,那又算什么呢?讓有福娘知道了,她會怎么看呢?丁老二很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順著有福娘的話說,秀明也真夠不容易啊,里里外外,兩頭都要照應(yīng)。有福娘接著說,是啊,我一直就這樣說,這伢子不容易,我這老不死的,眼睛是瞎了,可是我的心不黑呀!唉,老是老了,可我也年輕過啊,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我能理解你們年輕人。老二啊,你是他們的哥哥,你可要為他們多擔(dān)著點兒啊。丁老二說,嬸嬸啊,現(xiàn)在不像過去了,田里地里的活兒都用不著幫忙了,其他的忙,我也幫不上手啊。有福娘說,他二哥啊,幫忙不一定都要上手哦,上心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上心了,你才是幫了你兄弟的大忙了。

離開有福家以后,丁老二并沒有直接回家。冬梅等他回家吃午飯,把飯暖在鍋里,等到很晚,他也沒有回去吃午飯。丁老二也去了鎮(zhèn)上。他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了半天,上街頭跑到下街頭,下街頭跑到上街頭,也去了學(xué)校,來來回回,進(jìn)進(jìn)出出,他找了個遍,都沒見秀明的身影,也不見劉洋那輛嘉陵牌摩托車。忽然,丁老二想到,從鎮(zhèn)子到縣城不過十幾公里,會不會是看過伢子之后,秀明就坐上劉洋的摩托車,一起去了縣城?越想,丁老二就覺得可能性越大。他倆一起去縣城會干嘛呢?去買裙子?去燙頭發(fā)?還是要找個地方去做成他們想做的那點兒破事?縣城里那么大的地方,還有什么事做不成啊。丁老二越想越不服氣,他把牙齒一咬,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把這事情搞清楚,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們兩個在一起。

他就在去縣城的路口找了個大樹底下蔭涼處坐了下來。他打量著每一輛從縣城開過來的車子,尤其是摩托車,重點是后座上帶人的摩托車。

還真被丁老二猜中了。就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一輛熟悉的嘉陵牌摩托車進(jìn)入了丁老二的視野,車上坐著倆人,前面駕車的果然是劉洋,后面坐的就是秀明。秀明的臉,緊貼著劉洋的后背。秀明的雙手,緊緊地環(huán)抱著劉洋的腰身。摩托車跑得很歡很快,在丁老二的面前一閃而過,秀明的長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一路飄飄揚揚。丁老二頓時磨了磨牙,沒頭沒腦地罵了句,狗娘養(yǎng)的!野豬崽子!

回到家里,丁老二拉長著臉,似乎是誰欠了他的債一樣。冬梅不明原委,就問了句,這是怎么了?吃中飯沒有?是誰欠了你家黃豆玉米了?丁老二頭也不抬,眼睛并不看冬梅,自顧自地說,去打麻將了,輸錢了。冬梅有些不信,丁老二不僅從來不打麻將,而且最反感別人打麻將,他最瞧不起那些打麻將的人。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竟然也去打了麻將?其實,冬梅從不反對丁老二打麻將,甚至,她覺得現(xiàn)在流行打麻將,丁老二也應(yīng)該去打打麻將玩一玩,不會打麻將,也算是跟不上形勢了,會落單的。聽說丁老二打麻將輸了錢,冬梅不僅沒有埋怨,反而還樂了,笑著說,想學(xué)藝,你不交點兒學(xué)費還成嗎?丁老二還是拉著個臉,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似的,誰稀罕學(xué)那狗屁麻將,還不是人家“三缺一”,拉了我去湊數(shù)。冬梅說,湊數(shù)也得有技術(shù)啊,沒有技術(shù)你連那個數(shù)也湊不好的。丁老二還像是對著空氣在說話,有什么湊好湊不好的,只要你愿意掏錢就行。冬梅這才問起丁老二,輸了多少錢?丁老二說,不少呢,二百五。冬梅有些不高興,責(zé)問丁老二,你這是在罵誰呢?還說別人二百五,我看你自己才整個一個二百五呢。丁老二這才抬起眼來,看了看冬梅說,我誰都沒有罵,我是說輸?shù)袅艘粋€二百五。冬梅笑了說,你講反了,是一個二百五輸?shù)袅?。丁老二聽了,覺得話中有話,就瞪了冬梅一眼說,真是個敗家的婆娘,不心疼錢,反而幸災(zāi)樂禍。

十一

那天晚上,丁老二又一次撥打了有福的手機。這一次接到二哥的電話,有福就一點兒也不意外,一點兒也不緊張了。有福摁了電話就說,是二哥啊,那門衛(wèi)、保安的工作,我還沒有找到呢,找好了我就告訴你呀。丁老二說,謝謝兄弟啊,二哥也只是那么隨便一說,你還當(dāng)真了,真的到處找了啊。其實,我并沒有拿定主意就一定要出去啊。從心里講,我還是不愿意出去呢,我還是離不開家里的一畝三分地啊。我覺得,還是在家里平平淡淡地過個日子好。有福有些不解,就問丁老二說,二哥呀,家鄉(xiāng)還不是那么一點兒窮山貧水嗎?有什么好的。丁老二說,兄弟啊,這樣說你可就錯了,現(xiàn)在啊,家鄉(xiāng)可跟過去不一樣了,前幾年政府開展了美好鄉(xiāng)村建設(shè),如今又啟動了城鎮(zhèn)化建設(shè),那些黃泥巴路都變成了水泥路,自來水也通到了灶臺上,村莊的環(huán)境面貌那是一天一個樣子了。家鄉(xiāng)的山水不再是原先人們印象中的窮山惡水了,現(xiàn)在都是山清水秀了,抬起頭來就見藍(lán)天白云,哪像你們城里,一年四季又是霧又是霾,連個干凈的天空都見不到?,F(xiàn)在啊,不僅是村子里的人不愿意離開村子,還有好些城里人也要來村子里買房子定居呢。有福問,還真的有人家賣掉了村子里的房子嗎?丁老二有些不悅地說,怎么了,你想賣呀?誰愿意賣出祖居地呢,賣掉了房子,不就丟掉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嗎!不過,倒是有個人家把空了的房子租了出去,那個租房住的人還是從省城來的呢。人家來到村子里,不種田,不種地,天天就在家里看看書,打打電腦。有時也出門,帶著自己養(yǎng)的狗,去山頭,去河邊遛一遛。人家說,村子里菜好水好空氣好,住下來就不想走了呢。你看人家也和你們這些從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人一樣,來了就不想走了,樂不思蜀呢。只不過,你是想留在城里,人家卻是想留在鄉(xiāng)下呢。

有福說,哪里是呢,我怎么會想賣掉房子呢,我還是想回到村子里住家過日子啊。有福被丁老二說的越來越動心了,想起自己在城里,哪里是來了就不想走了呢,他是做夢都想回到村子里。他租住的那個城中村陰暗潮濕的老房子,洗衣沒處曬,廁所大家共用,走在路上不小心蒼蠅蚊子就會碰鼻子,哪里有家里的條件好啊。有福的心真的開始晃動了,他真的是巴不得早一天回到村子里,吃飯有人燒,換衣有人洗,尤其是晚上,枕邊有個人,這夜晚再長也就不長了。丁老二見有福真的動心了,就抓住機會開始進(jìn)入主題了。其實,他想說的并不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如何的好,也不是勸說有福立刻就從城市回到農(nóng)村。他只是想提醒有福似乎應(yīng)該注意些什么,但那些話,他又不能直說,直說了可能就是個要命的事情。他又覺得,那些話還不能不說,不說吧,時間久了可能也個是要命的事情。所以,丁老二就做了個很大的鋪墊,先是說了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是如何的好了,他原本是想出去打工的,現(xiàn)在他都不想出去了。待等到有福真的動心要回來了,他就覺得,是時候了,該把心里的話亮出來了。丁老二在電話里對有福說,兄弟啊,別怪你二哥沒有見識,說的都是些沒有出息的話。其實啊,二哥算是看透了,想通了,這世上啊好的地方多的是,但千好萬好,也沒有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啊。女人也是一樣,外面的女人再好,還是頂不上自家的女人貼心啊。兄弟,你在城里也混了小半輩子了,該見識的你都見識了,該掙的錢你也掙到手了,依我看啊,你是該回來了,守著老婆孩子,舒舒服服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豈不愜意?家里那一畝三分地啊,什么時候都不能丟,丟久了就不是咱的啦,那地上會長野草的,成為無主的野地了。呵呵,你二哥我就是個老土,你看,我就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說著,說著,話就到了那田地上去了。你二哥啊,平生最看重的還是那一畝三分地!那可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侍弄它,擁有它,守住它,那可是咱的責(zé)任和義務(wù)?。?/p>

有福很是佩服丁老二。他發(fā)現(xiàn),二哥雖然沒念幾天書,但平時愛看電視,也看報紙,也看書,所以,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句句都在理路上,讓人口服心服。有福在電話里對丁老二說,二哥啊,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其實,我也和你一樣,非??粗啬且划€三分地,甚至我還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呢。只是,眼下,伢子們上學(xué)還需花錢,伢子們長大以后,將來還要到城里買房子結(jié)婚成家,這該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咱掙錢的事哪有個盡頭啊,只要能掙,就是再苦再累,咱還得掙啊。所以啊,近期里,我就是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啊,這個苦,我還得吃,這個累,我還得受啊。丁老二搖搖頭說,兄弟,還是你有眼光,想得開,看得遠(yuǎn)。我說的話啊,也不一定對,那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你就不必當(dāng)真了,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吧。對啦,過年什么時候回來呀,回來以后,咱哥兒倆好好喝幾杯啊,你看你是正月走的,快到年底了,又是一年過去了,時間過得好快啊。過年回來,叫你二嫂冬梅好好做幾個菜,咱哥兒倆痛痛快快喝兩杯。有福說,好啊,好啊,我不在家時,家里的事情多虧二哥照應(yīng)了,過年回去,我得請二哥喝酒啊,到時候,叫你弟妹秀明做上幾個菜。丁老二笑著說,也好,也好,弟妹秀明心靈手巧,很能干,會做菜。那就這么說定了。

那天晚上,有福和二哥通過電話以后,接著就給秀明打了個電話。秀明接到有福的電話,心中突然一驚,好半天,秀明只是在聽有福講話,她并沒有開口說上一句。在電話里,有福把二哥的想法都說了出來,秀明越聽越緊張。她覺得,她似乎就成了個玻璃人,一切都是一目了然了,她的五臟六腑都被二哥看得清清楚楚了,一點兒遮蓋都沒有了。想到劉洋,又想到有福,她的心中就有了一些后悔和愧疚,她就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下定決心,止步,止步,到此為止!聽過有福說的話,秀明接過話茬說,二哥說的是對的,外面再好,也沒有自己家里好。所以啊,差不多了,你就回來吧。你看,我一個人在家,又有老,又有小,難免做得不周全,照顧不周到。這男人啊,可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子,你在家里,我就放心,我就踏實。夫妻倆在電話里說著說著,有福的嗓子就硬了,眼圈也熱了。秀明呢,反應(yīng)更加強烈,竟然嚶嚶啜泣起來。惹得有福娘在一旁聽著,不知道兒子和媳婦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顆心被拎得很高,半天放不下來。輕聲地罵句,有福你小子真的不是個東西,簡直不知好歹,家里得虧有了秀明這樣一個賢惠的兒媳婦,要不然,我這瞎眼婆子,日子可怎么過呢。有福娘這樣罵兒子,半真半假,一半是埋怨,一半?yún)s是表揚。埋怨的是自己兒子,表揚的是兒媳婦。實際上,這些話就是說給秀明聽的,她的兒子有福,是聽不見的。

十二

有福是在臘月二十那天回到丁家莊的。臘月二十一,有福到鎮(zhèn)上去買年貨,路上遇見了他的同學(xué)劉洋,劉洋拉著有福去了他家吃中飯,說是老同學(xué)好久不見,見了面自然應(yīng)該喝兩杯。有福見劉洋誠心誠意,也就去了。劉洋老婆余鳳一見有福,并不生疏,她也認(rèn)識有福,她還知道秀明是有福的老婆呢。畢竟都是一個行政村的嘛,在過去,也就是一個大隊了。余鳳客客氣氣地做了一桌子菜,劉洋還拿出了藏了好多年的古井貢酒,倆人二一添作五,把一瓶陳年老酒給分掉了。

每人半瓶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倆人的眼睛都有些直了,舌頭也漸漸地大起來,話明顯地多了。劉洋把杯子端起來,跟有福的杯子碰了一下,對有福說,有福啊,你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呀。有福也把杯子端起來,一字一頓地說,同——學(xué),同——學(xué)。劉洋說,不——對,不僅僅是——同學(xué)。有福問,那——還是——什么?劉洋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和著酒氣,嘴里吐出清清楚楚的兩個字:兄弟!有福一聽,也迅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重重地擲出兩個字:兄弟!

是兄弟,喝酒就不分你我了。酒桌上,有福約定,臘月二十五,他家里宰年豬,邀請了劉洋去他家吃“豬旺子”。劉洋滿口答應(yīng),去,一定會去。

事先誰都沒有想到,去有福家吃“豬旺子”,會有兩個不投機的人在飯桌上碰面。丁老二不知道劉洋會去,若是知道了,估計是打死他他也不會去的。因為,那晚“停電”的事故,還有那摩托車輪胎的“出氣”,他估計劉洋該是知道的。劉洋也沒有想到丁老二會去,若是想到了,他會答應(yīng)去有福家喝酒,但不會是臘月二十五那天,跟著許多人一起去湊熱鬧,吃“豬旺子”。他會挑選別的日子,哥幾個,好好整幾杯。請了誰吃飯,這事只是有福自己知道,甚至就連秀明他也沒有事先通氣。

事情偏偏就是這么湊巧,讓丁老二和劉洋碰到一起了,坐到一個桌上喝酒,偏偏還是在有福家里,偏偏還是由秀明忙忙碌碌地做菜。丁老二一年不見有福了,要和兄弟好好喝幾杯,誰知道偏偏來了個不該來的人,眼一見心就煩,話不投機半句多。那劉洋自然是心里有數(shù),心里雖然對丁老二不痛快,但他不能說出什么來,甚至一直在擔(dān)心丁老二嘴巴不關(guān)門,冷不防說出什么不該說的來。所以,在酒桌上,劉洋顯得十分的小心謹(jǐn)慎,他不敢得罪任何人,更不敢得罪丁老二。為了討好丁老二,劉洋硬著頭皮給丁老二敬酒。劉洋說,我敬二哥一杯酒。我和有福是同學(xué),也是弟兄,你是有福的二哥,自然也是我的二哥了。丁老二佯裝大吃一驚說,是嗎?我還當(dāng)你是我們老丁家的哪門子親戚呢,突然叫起了我二哥。既然你和有福是兄弟,那我這個二哥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丁老二喝下了劉洋碰過的那杯酒。放下杯子,盯著劉洋的眼睛,故意卷著舌頭僵硬地說話,是,是兄弟,那就好,在丁家莊,我們大家最好,都不要忘記了,我們都是好兄弟!好兄弟,就得像個好兄弟!有福聽二哥說話有些云里霧里,以為二哥不勝酒力,喝多了,說酒話,急忙在一旁打圓場說,來,來,來,都把酒滿上,大家隨便喝,只喝好,不喝多。說過,給劉洋倒了滿滿一杯酒,給二哥也倒了一滿杯。倒酒的時候,有福特意交待二哥,慢點兒喝,隨意喝。二哥明知道有福是關(guān)心他,但他裝作不知道,不僅不領(lǐng)情,反而找茬子。丁老二故意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杯子就一下子激起了一層小小的浪花,順著杯壁流了出來。丁老二裝作很生氣,揚起臉來,追著有福問,兄弟,這是怎么了?瞧不起你二哥?覺得你二哥沒見識沒出息?有福以為二哥真的生氣了,就端起酒杯給二哥敬酒,陪著小心對二哥說,二哥,怎么會呢,我不是那意思。二哥,你永遠(yuǎn)都是我最敬重的人!

丁老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頓時換上了笑臉說,兄弟啊,到底是我好兄弟啊。在場的也都不是外人,我丁老二這人就是沒有什么出息,看重的只是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我也常常對我這有福兄弟說,外面再好,也沒有自己家里好。外面的女人再好,也沒有自己的婆娘好。任何時候,都不要丟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我不知道,我說的是對還是不對?

酒桌上,氣氛立刻活躍了起來。對,對,對。大家跟著起哄。一時間,滿桌子都是帶著酒氣的豪言壯語,大家搶著接話說,二哥說得對,二哥說的好。外面再好,也沒有自己家里好!什么都丟了,也不能丟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王張應(yīng):男,1963年出生?,F(xiàn)居合肥,曾參加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研修班學(xué)習(xí),在《詩刊》《金融文學(xué)》《陽光》《清明》《安徽文學(xué)》《詩歌月刊》等報刊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三百余篇(首),著有詩集《感情的村莊》《那個時候》,散文集《祖母的村莊》、中短篇小說集《河街人家》。1994年加入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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