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
先父時常叫我讀《近思錄》,《近思錄》對于他很多不利之處。他平常讀《四書》,只是用朱注,《近思錄》上有周敦頤、張載、邵雍、程明道、程伊川種種不同的說法,他不能解釋為什么同是賢人的話,有那樣的不大同;最疑難的,明道和伊川兄弟倆也那樣不大同,不知偏向那一面為是。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些地方他是說得非常含糊的。有一年,他從杭州買了《王陽明全集》回來,那更多事了;有些地方,王陽明把朱熹駁得體無完膚,把朱熹的集注統(tǒng)翻過身來,誰是誰非,實在無法下判斷。翻看的書愈多,疑問之處愈多,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已經(jīng)不大信任朱老夫子了。
我?guī)е欢亲右蓡柕胶贾菔×⒌谝粠煼度プx書,從單個庵師研究一點考證學。我才明白不獨朱熹說錯,王陽明也說錯;不獨明道和伊川之間有不同,朱熹的晚年本與中年本亦有不同;不獨宋人的說法紛歧百出,漢、魏、晉、唐多代亦紛紜萬狀;一部經(jīng)書,可以打不清的官司。本來想歸依樸學,定于一尊,而吳、皖之學又有不同,段、王之學亦出入;即是一個極小的問題,也不能依違兩可,非以批判的態(tài)度,便無從接受前人的意見的。這才恍然大悟,“前人恃胸臆以為斷,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反在其所棄?!保ù鳀|原語)信古總要上當?shù)?。單師不庵讀書之博,見聞之廣,記憶力之強,足夠使我們佩服;他所指示正統(tǒng)派的考證方法和精神,也幫助解決了不少疑難。我對于他的信仰,差不多支持十年之久。
我和單不庵師第二次相處于西湖省立圖書館(民國十六年),這一相處,使我對于他完全失了信仰。他是那樣的淵博。卻又那樣地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讀的書很多,從來理不成一個系統(tǒng)。他是和鶴見輔所舉的亞克敦卿一樣,“螞蟻一般勤劬的學殖,有了那樣的教養(yǎng),度著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卻沒有留下一卷傳世的書;雖從他的講義錄里,也不能尋比一個創(chuàng)見來。他的生涯中,是缺少著人類最上的力的那創(chuàng)造力的。他就像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樣,吸收了知識,卻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噴到地上面來?!?/p>
我有點佩服德國大哲人康德(Kunt),他能那樣的看了一種書,接受了一個人的見解,又立刻能把那人那書的思想排逐了出去,永遠不把別人的思想磚頭在自己的周圍砌起墻頭來。那樣博學,又能那樣構(gòu)成自己的哲學體系,真是難能可貴的。 我讀了三十年,實在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說。若非說不可,那只能這樣:
第一,時時懷疑古人和古書,
第二,有膽量背叛自己的父師,
第三,組織自我的思想系統(tǒng)。
若要我對青年們說一句經(jīng)驗之談,也只能這樣:“愛惜精神,莫讀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