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諭 周子越
與王洲碰面約在離北京師范大學(xué)東門不遠的天橋上,時間清晨七點,這天恰好是清明節(jié)。紅色外套,牛仔褲,背著一個癟癟的略顯陳舊的大紅色運動書包,2009年從北師大研究生畢業(yè),步入社會已六年的王洲,身上仍流露淡淡的書卷氣,就像校園里偶爾碰到的,手捧著書,坐在學(xué)九樓前長椅上的師兄?,F(xiàn)在的王洲在一家教育機構(gòu)任職,同時是北師大研究生C座2棟地下室里,那間以賣二手書、庫存書和原版書為主的墨香書屋的老板。
王洲每周都會去淘一兩次書,淘書的地點在潘家園古玩市場,這是墨香書屋目前主要的舊書來源。
這確實是一個重逢
潘家園的舊書市場一般只在周末開,平常這里以古玩買賣為主。周六凌晨四點書販們就出攤,在十塊錢一天的一方小地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出商品,一行一列或封面泛黃或稍有破損的舊書。其中,不少書的書脊下側(cè)都有在大學(xué)圖書館經(jīng)??吹降陌咨幋a。從北師大前往潘家園路上的一個小時,王洲似乎看出路途中的無聊和困倦,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舊書編碼的小故事。
“我讀研的時候,有一次來這里淘書,淘到一本只有上冊的書。翻開一看,是有圖書館那種編號的書。過了差不多一年,我也跟平常一樣去淘書。沒想到竟看到了這本書的下冊,把它淘回來了?;氐郊野l(fā)現(xiàn),這兩本書竟出自同一個圖書館,編號也連在一起!也就是說,隔了一年,在這么大一個市場,這兩本書竟然重逢了,都到了我的手上……”
王洲越說越高興,我們之間似乎沒了剛見面時那種略帶尷尬的氣氛,說到最后,他感嘆道,真有意思。不一會兒又重復(fù),真有意思。他還特意轉(zhuǎn)過身,眼睛放光地對我們說:“這是不是一個重逢?真有緣。”
這確實是一個重逢。以至于等我們真正地站在這片偌大書市中,看到擺在塑料席子上行行列列摞在一起只露出連成一條白色小河編碼的書脊,竟然也覺得是一場重逢。
坐在塑料席子一端打著哈欠,彎著身,不停地將書撿來撿去的小販們顯然不會這么覺得。凌晨出攤的他們,跟天沒亮就在這兒候著的書店老板已做了一次生意,現(xiàn)在第二批顧客大半還沒來。但王洲說他并不會來得太早,還說周六的書更多,更好,周日的書很多是周六沒賣出去的。他說這些時儼然是行家里手,偶爾我們身邊傳來的小攤老板與他熟絡(luò)的招呼聲似乎也說明了這一點。蹲在書攤前和老板面對面討價還價,挑書撿書的王洲,看起來和這片偌大的舊書市場渾然一體。
跟在王洲后面看他在舊書攤里翻翻找找,挑挑揀揀,我們猜想他在這些書販眼里大概是一個特別的顧客。當(dāng)他從堆放雜亂讓人無從下手的舊書堆里一下子抽出一本也許只有他才能認出的美國小學(xué)生教材,又或告訴我們他手上這本1925年出版的《海外軒渠錄》就是現(xiàn)在的《格列佛游記》時,對面的書販聳拉的眼皮才似乎稍有起伏。也許在他們眼中,王洲是一個專挑怪書的人。而我們和書販一樣,訝異他對于舊書的獨特眼光。
沒賺一分錢
這種眼光是王洲書店生涯的起點。在他研究生快畢業(yè)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宿舍里成堆放著的淘來的戰(zhàn)利品無法處理。這時王洲的女朋友提出賣書,試著在宿舍樓下支起一個小攤,三塊五塊的價格賣王洲淘來的舊書,結(jié)果出乎意料,小書攤業(yè)績驚人。王洲意識到這些完全憑興趣愛好淘來的寶貝,也許并不冷門。北師大還有很多和他一樣喜歡這些舊書的人,“舊書傳遞一種情懷,而新書更像是一種文化商品?!蓖踔拚f這話時,正享受地摩挲著手里一本封面泛黃,書角蜷曲的《資治通鑒》。而我們卻不十分認同地反問他:“舊書上那些寫寫畫畫的痕跡,難道不會很討厭嗎?”對我們這樣的新書愛好者,光鮮亮麗,還帶有淡淡印刷油墨氣息的新書在滿足閱讀欲望前,先提前滿足了一種占有欲。
“有時看書,無意看到書上先前閱讀的人留下的筆跡,會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蓖踔扌πΓ坪跻苍谡遄靡粋€合適的詞匯捕捉這種不太好通過言語傳遞的感覺。王洲的話在我們的腦海里朦朦朧朧引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畫面。深夜靠在床頭閱讀一本圖書館借來的詩歌集,當(dāng)讀到其中一首中的一句,靈魂大受觸動,正欲動筆記下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一句底下,已經(jīng)有了一條淡淡劃過的細線。
也許王洲感受到的奇異的親切,就是這樣一種體驗。
當(dāng)王洲在一處結(jié)束了挑選,打算起身時,身邊路過一個膚色黝黑,騎著摩托車的男人,似乎也是書販。兩人舊相識般寒暄了幾句,接著王洲領(lǐng)著我們離開這個由車庫改造的攤位區(qū)。我們跟在王洲后頭,生怕一不小心又跟丟了他。在這個仿佛充滿了岔路的原始森林一般的古玩市場,我們的向?qū)Э赡芤晦D(zhuǎn)身間又被哪處長出的奇異植物吸引,讓我們一通好找。王洲最終領(lǐng)著我們來到市場里一條大約六七十米長的小巷,與剛剛分散式的攤位不同,這里的攤位一個接著一個,緊密地呈縱向排列在巷子兩旁。
從書販們的吆喝聲中發(fā)現(xiàn),這里的書大多在兩塊,五塊,十塊不等,但王洲卻說這兒好幾百塊一套的也不少見。這樣的書往往是成套的老版本的好書,一看就知道它值這個價。剛行進了一二十米,王洲的背上猛地挨了一下。我們都被這豪邁的舉動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拍他的是一個滿臉堆著熱絡(luò)笑容的中年婦女。大媽操一口親切的大嗓門,“剛剛叫你沒聽到,給你帶書來啦!”
王洲也笑了,轉(zhuǎn)身往大媽的攤位走。大媽的攤位上,有一疊看起來與眾不同,摞的高高的套書,王洲心領(lǐng)神會地徑直走向那高高一摞。
“多少錢啊!”
“六百,一點也不貴!”
“四百一套,多了不要。”
“那這……”
我們站在一旁,想必再相熟的顧客也免不了一番價錢上的唇槍舌戰(zhàn)。出乎意料的是,王洲態(tài)度堅決地在兩三分鐘之間就贏得了勝利。
“下回你請我吃飯!沒賺你一分錢。”等王洲提著書走遠了,還能聽到老板娘跟其他顧客解釋:“這沒掙錢!這個小伙子天天來買書!沒掙他錢!”
在這條小巷子來回跑了兩三趟,王洲來時還癟癟的紅書包已被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們?nèi)滩蛔∩焓滞辛送兴闹亓?,心想這肯定不是它第一次負此重役,原本稀稀疏疏的尼龍線已被撐得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布料。
60000藏書量
隨王洲滿載而歸,原本安靜的墨香書屋迎來了短暫的忙碌。整理新進書籍的任務(wù)交由總坐在書屋門口木制收銀桌前,笑容和藹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王洲的母親秦明珍,她每天早晨6點起床,和老伴吃完早餐,兩人一起步行20多分鐘到北師大,分道而行。身體不太好的老伴兒會推著小車去東門的天橋上擺攤兒,曬曬太陽,小車上放著二十來本舊書。秦老太前往地下室,等待管鑰匙的小賣部老板開門。
她的一天便正式從這家小書屋開始。秦老太說,最忙碌時是王洲從外頭進了新書回來的時候。把這些不算輕的書整理分類到高高低低的書架上,她得上上下下分好幾次才能搬完。這間不大的書屋在過去六年積累了近六萬的藏書量,其中絕大多數(shù)雖然都是王洲在潘家園、八寶山、西太宏莊等地淘來,但最清楚這近六萬冊藏書擺放、分類的人,無疑是秦老太。幾乎每次來墨香書屋,我們都能聽見有顧客在詢問秦老太冷僻專業(yè)書的位置。這也曾讓王洲驚訝,因為他發(fā)現(xiàn),出身農(nóng)村,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母親幾乎都能準(zhǔn)確地指出。王洲笑著說接父母來北京只是為了方便照顧老人,讓母親管理書屋也只是想給老人家找個事做,母親的超常發(fā)揮讓他自愧不如。
那么這樣的書屋,北師大只有這么一處嗎?王洲和秦明珍告訴我們,現(xiàn)在圓通老曹和城市一百的地方,過去是兩家叫學(xué)品和宏圖的書店;小西門的打印店旁原有一家淘書園;還有一家一度進駐老圖書館的赫赫有名的海晴書店,現(xiàn)在也不見了蹤跡。我們問他墨香書屋為何得以存留,他想了想,說:“北師大不能沒有一個書店。”
2014年,當(dāng)時還在北門的墨香書屋因為合同到期,房租上漲而決定閉店,王洲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條求助帖,有很多北師大學(xué)生留下評論。秦老太說,當(dāng)時很多買書的學(xué)生不再砍價,還有些顧客專門跑來買老版本的書。王洲拿出兩張報紙告訴我們,有幾個畢業(yè)生幫忙聯(lián)系了報社,發(fā)起了“拯救書店”的行動。
校園書店,魂兮歸來。
這些幫助使得墨香書屋得以存留,也使北師大終于留下了一家書店。從2014年5月至今短短的一年,墨香書屋在一家人的忙活下已步入正軌。秦老太很欣慰,從最開始的忙碌勞累到現(xiàn)在接近中午的清閑,她能坐在木質(zhì)收銀桌后拿出自帶的午餐,擺著一本她喜歡的,不帶長串外國人名的偵探小說,開始簡單的一餐。
(《京師學(xué)人》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