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比蒂這種對細節(jié)的捕捉與描述,其實正是她對現(xiàn)實生活洞察力的體現(xiàn),她層層剖析著我們生活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安·比蒂是這個時代的大事記者,而《〈紐約客〉故事集》則可謂是安·比蒂作品的一個編年史。
[作者簡介] 張雯,書評人。
《一輛老式雷鳥》
《紐約客》故事集系列
[美] 安·比蒂 著 周瑋 譯
譯林出版社2014年9月版
定價:36.00元
城市,也許就是一座裝滿孤獨的牢籠。越繁華,就藏有越多的故事;越多的故事發(fā)生,就衍生出來越多的孤獨。這些孤獨寫在街邊的角落、窗戶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桿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紐約客的孤獨,被安·比蒂——當代美國文壇中才華橫溢、成績斐然的女作家——寫在《紐約客》上,被她暗藏在她小說中一個個鮮活的人物里。
安·比蒂與美國極簡主義文學
安·比蒂被視為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精神路標。她善于描繪美國20世紀60年代成長的那一代城市人的情緒狀態(tài)與生活方式,幫助中產(chǎn)階級認識自我,并對他們的成長產(chǎn)生深遠的意義。從一點上來說,安·比蒂的小說正切合了美國文學的特點。美國文學崇尚自由、熱愛自由,追求平民化、多元化以及以個人幸福為中心的美國夢。美國文學史上從來就不缺少大師,如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代表馬克·吐溫,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德萊塞,還有《老人與?!返淖髡摺绹懊糟囊淮弊骷抑械拇砣宋锖C魍?,海明威的作品對人生、世界、社會都表現(xiàn)出了迷茫和彷徨。美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移民不斷涌入,各自帶來了自己民族的文化,這決定了美國文學風格的多樣性和龐雜性。
正是由于美國文化的多樣性,才造就了多樣化的美國文學。每個特定的時期都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文學風格與形式,美國的“極簡主義”文學就是在“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發(fā)展進入瓶頸之后產(chǎn)生的,是對“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種逆向思維。它不同于后現(xiàn)代小說采用“迷宮式”的書寫和光怪陸離的題材,而是具有一種全新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皹O簡主義”文學的美學特征是簡約為美、少就是多、沉默是金,這與中國古代文論中追求“言外之意”“韻味之致”的美學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兩者之間又有一定的區(qū)別。相比之下,“極簡主義”文學少了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那份飄逸和瀟灑,多了一份荒涼和沉重。其敘事特點是簡短、少敘、限制性敘事、開放性結尾,文本具有“張力”和“威脅感”,它與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有著緊密聯(lián)系。美國短篇小說自舍伍德·安德森始就注重簡潔明快,海明威將之發(fā)揚光大,“極簡主義”文學則將這種簡約推向極致。安·比蒂與雷蒙德·卡佛都被當成“極簡主義”文學作家的代表,并且有安·比蒂“與卡佛共同引領文學的極簡時代”這一高度的評價。
簡約派的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主要致力于描寫美國當代社會風貌,刻畫時代特性,此類作品集中反映最平凡人群瑣碎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他們所著力探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男人與女人、父母與孩子、人與自我以及朋友之間所形成的愛情、婚姻、家庭、友誼等各種各樣的關系。作為簡約派小說的核心代表作家,安·比蒂的小說完美體現(xiàn)了簡約派新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本質(zhì)特征。比蒂在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描寫與日常生活互不相干的事件,有時還把生活中的邏輯抽象化、簡單化,并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片面化處理,因此她常被冠以“簡約派作家”的稱號。安·比蒂發(fā)揚了“極簡”主義的“簡”,而這個“簡”卻是建立在一定的“冗”之上,這并不矛盾。在安·比蒂的短篇《狼的夢》中,已有過兩次失敗婚姻紀錄的辛西婭打算做第三次嘗試,她帶新男友去見一直對她的擇偶品位感到氣餒的雙親。這篇小說的“冗”表現(xiàn)在比蒂巨細無遺地描寫辛西婭在探訪前后的許多失常舉動:寫信給高中老師、肯尼迪總統(tǒng)和兩個前任丈夫,謝謝他們毀了她的生活;在火車上把男友晾在一邊,和別人研究手相,卜算自己的男人運。小說的“簡”則在結尾,兩人嘔著氣,到站時,辛西婭“沒有看他一眼,沒有想事情會怎么樣,她沿著過道出去了”,而男友還兀自留在車上。這篇小說雖然一字未提辛西婭的內(nèi)心活動,卻通過伏筆讓讀者意識到她對感情和婚姻一種宿命式的恐懼和不安。小說最后以“簡”結尾,近乎是一闕讓人心痛的挽歌,但其表現(xiàn)形式,卻是含蓄淡然的短短一句。約翰·厄普代克(1982年、1991年兩屆普利策小說獎得主)說:“安·比蒂找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寫故事的方法”,這是對安·比蒂創(chuàng)作手法的極高評價。對于美國文學史來說,安·比蒂繼承并豐富了海明威的文學遺產(chǎn),也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風格。
安·比蒂故事中聰明孤獨的主人公
《〈紐約客〉故事集》包含《一輛老式雷鳥》《你會找到我的地方》《洛杉磯最后的古怪一日》等作品,這是安·比蒂在《紐約客》雜志辛勤筆耕40年的作品精選結集。安·比蒂作品里的主人公,都是在20世紀60年代長大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各色人物,這些主人公非常聰明,渴望安全感,又害怕被困住。他們都是玻璃心,飄浮在燈火闌珊的城市中,拒絕落定。他們是城市里最敏感和脆弱的一群小動物,容易被傷害,卻也經(jīng)常傷害別人。安·比蒂筆下的人物總是在輟學、逃離、分手,從不畢業(yè)、求職和結婚。
《一輛老式雷鳥》是結集中的第一部作品,這部作品里描寫的大多是年輕時候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他們倦怠、困惑,一如現(xiàn)實生活中年輕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冷感的主婦為了房子而假裝無視精神出軌的丈夫;郁悶的職員承受著周圍各種人的粗魯與無理,卻總是在爆發(fā)的那一刻泄了氣。這一部書描摹著城市年輕人的孤獨、挫敗、愛情與無望。
《我會找到你的地方》是結集中的第二部作品,書中的人物大多步入中年,故事常常蘊含著某種危機:離婚的女人與前夫的男朋友發(fā)展了一段近似閨蜜的友誼;家庭聚會上,女主人竭力扮演著丈夫朋友們的知心密友,最終還是無法挽留住丈夫;離婚的男人大清早出現(xiàn)在前妻家中的廚房,等待前妻起床談談要回兒子的事……這些鏡頭,都只是平凡隨意的生活細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傳統(tǒng)社會隱忍不言,但他們其實都渴望發(fā)聲、渴望發(fā)言。
《洛杉磯最后的古怪一日》是結集中的第三部作品,故事的主人公仍是步入中年的人,他們的人生體驗愈加沉重,他們或者飽受創(chuàng)傷,或者對生活無計可施,或者精神與肉體都傷痕累累;他們可能是在沒有愛情的婚姻中木訥前行,可能心靈已經(jīng)無所依托;他們再也沒有去過無須知道去向的旅行,再也沒有不由分說的任性,再也沒有隨時重來的愛情。他們都曾經(jīng)迷茫,并隨著時間的腳步,慢慢來到了中年時代。最后,迷惘的他們確定了一個看似明確的方向,他們接受婚姻、事業(yè)與家庭的責任與規(guī)約。他們可能已經(jīng)不再隱忍,也不再有那么強烈的發(fā)聲、發(fā)言渴望,但是,他們依舊面臨著困境,心里依舊藏著痛苦。
安·比蒂畫面般的細節(jié)描摹
讀安·比蒂的《〈紐約客〉故事集》,讓人體悟最深的是她對畫面細節(jié)的描述,這些細致入微的描寫甚至形成一幅幅畫面:一雙巡視細節(jié)的眼睛掃過背景音樂的曲名、女招待工作服上印著的綽號、凌亂堆放在廚房長臺上的每一件勞什子等,安·比蒂通過生動簡潔的筆觸讓這些人物和場景躍然紙上。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對這種風格極為欣賞。他認為,“她的種種細節(jié)——包括她的人物無意中聽到的在收音機里播送的歌曲,他們所吃的相當糟糕食品的菜單——在平和地增長。她的對白在陳詞濫調(diào)的掩飾下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誠實反映了那些瑣碎的傷心事。她與形而上學毫不沾邊的風格在我們周圍建起了一座由熟悉事物組成的迷宮,盡管這座迷宮有點虛幻、古怪,可還是相當可愛的?!?/p>
這讓人不免會想到張愛玲。張愛玲的小說總會讓人產(chǎn)生強烈鮮明的鏡頭感,比如雕花的家具、家傳的首飾、出嫁時的花棉襖,這些元素設置得極度細致,展現(xiàn)給讀者具體的事物形象,但這些元素同時又傳達出一種冷寂與孤獨,或是讓喜怒哀樂的氣氛籠罩在讀者心間——可見、可感。因此,安·比蒂這種對細節(jié)的捕捉與描述,其實正是她對現(xiàn)實生活洞察力的體現(xiàn),她層層剖析著我們生活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安·比蒂是這個時代的大事記者,而《〈紐約客〉故事集》則可謂是安·比蒂作品的一個編年史。
(本文系2014年河南省科技廳軟科學項目,項目編號:142400410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