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在《崛起的詩群》中,我曾鄭重地請人們記住1980年。
現(xiàn)在,我對2004年感到十分奇怪。當然,我只是并不“鄭重地”想了想,這一年有很多詩歌事情發(fā)生:
2004年,移居荷蘭15年的多多回到中國并受聘于海南大學;同年,在德國多年的張棗、蕭開愚雙雙落戶河南大學;李亞偉復出后的抒情詩寫于本年;默默的長詩第六章寫于本年;柳冬嫵關(guān)于“打工詩人”的長文發(fā)于本年;王小妮、嚴力關(guān)于詩歌業(yè)余化的談話出現(xiàn)于本年。另,如我在《詩,由流落到寵幸》中所列舉的那樣,這一年在中國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詩歌熱潮,幾乎每一個月在中國大陸都在舉辦各類詩歌活動。
所以我說:詩歌回家了。
我說的“老?,F(xiàn)象” 也發(fā)生在2004年。它更是一個詩歌故事,是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詩歌爆發(fā)”。
年初,我與唐曉渡、王小妮等去海南。
??〗?,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50有余,高大的身材,微笑沉穩(wěn)地望著你。認識的過程非常迅速,80年代文學青年們的談話,幾個詞就可以切入最深的話題。三天之中老桑的車幾乎代替了我們的腳。
對不起,由于類似講述故事,請允許我的文字節(jié)奏稍稍放慢一點兒。
1月1號,我們坐在寶華大廈頂層的旋轉(zhuǎn)餐廳用餐。窗外金字塔一樣的玻璃幕墻上凌空懸掛著三個清洗大廈的工人。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戴著白帽,一個戴著紅帽。在遙遙的霧氣中,三個垂吊在百米高空的人像下落的太陽一樣一點點地被旋轉(zhuǎn)過去了。當時我有感覺,但我沒有詩意。后來,這一幕被老桑寫了出來:
幾個身影沾滿了陽光
把我和陽光一起懸在高空
休閑的早茶開始旋轉(zhuǎn)
一座城市的高度慢慢下降……
——桑俊杰《城市的高度》
三個月后,我在昆明接到了老桑的電話。我說我在昆明。他說,好,我要去找你!我明天就飛昆明!但因為我們要趕去金華,我說就金華見吧。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急切的事情。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老桑立刻飛到了金華。和他一起飛來的,還有厚厚的一疊詩稿,足有幾百頁。沒有想到,我們和唐曉渡等在海南那些不經(jīng)意的談話,竟突然激活了老桑沉寂了20多年的心。三個月,100多首詩,老桑噴發(fā)了!
從金華回家,我逐字逐句地讀完了他的詩稿。老桑,也曾是1980年代煤礦行業(yè)中的詩歌佼佼者。但說實話,他的詩并非先鋒,其詩藝基本上沒有超出我的詩歌審美邊界。但這并不妨礙我出現(xiàn)了一種多年沒有過的、持久的、大面積的感動。是他詩歌“海嘯”的爆發(fā),使我忽然感到了什么。也許和我這篇文章的產(chǎn)生都有一些關(guān)系。
老桑多年從商,衣食無憂。他對詩,幾乎一無所求。是什么力量讓一個人三個月內(nèi)沉溺于詩,掉了十幾斤肉。他圖的是什么?
是一道閃電擊中了他!是一種被深埋內(nèi)心20年的煤突然燃燒,是這些割舍不掉的思維光芒照亮了一個人多半輩子的生活……
據(jù)老桑后來回憶,那些天,他一生經(jīng)歷過的人與事全部活起來,在頭腦里走動著。他只是拿起筆寫,不斷地寫。寫一段時間后他專門飛回到了東北,情境交融,往事噴涌。他說這種事,在1980年代那么熱的文學背景下都沒有發(fā)生過。
這就是2004年中國詩歌在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身上發(fā)生的類似化學反應(yīng)的故事。詩像某種特殊藥劑,帶著20年的潛伏性因子,突然回歸,突然現(xiàn)形。
對于老桑來說,詩不是一種文化標簽,詩是一條最窄的、最可信賴的通道,只有它才能讓生命中細密的顆粒通過;同時,詩也是一種雙向的人生放大鏡與縮微鏡,惟有它對生存的變形才能最有效地撫慰靈魂。
老桑詩歌中最感人的部分是“至愛親情”。
和女兒通電話
是一種牽掛更是一種享受
和女兒通電話越通爸爸越老
——??〗堋逗团畠和娫挕?/p>
他寫母親用過的《磨盤》,寫父親的《磨石》,寫《老伴》,寫《酒友老湯》:
老湯死了
死于正月十八
老湯是我的酒友
老湯酒量比我大
送走老湯的當晚
老湯托夢給我
啥時再喝點咱倆
我在半夜里被夢驚醒
一身冷汗
一枕斷發(fā)
——??〗堋毒朴牙蠝?/p>
老桑寫詩的意義,單純到了極點。他只是為自己的親人、朋友而寫,或者說只為自己而寫。他沒有任何圖謀,他不想通過詩改變經(jīng)濟與地位,他也無意通過詩進入詩歌圈子,更不想進入什么文學史。因此,他的詩樸實無華,他忽略復雜的修辭方式,最大限度地弱化了文體意識。他由此回到了詩歌最原始的寫作動機。這就是老桑的可愛與可敬之處。
老桑的這種原始回歸,喚醒了一個沉壓在我心中很久的重大問題:詩對于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究竟意味著什么?究竟是什么動機在暗中促使一個正常的人去寫詩這種東西?
這是一個陳舊的問題,也是一個最原始的問題,因而也是最重大的。用另一種表述說,是對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最本初意義的一種拷問。
過去20多年來,中國詩歌總體上在追逐西方。“先鋒性”成為最響亮的口號與旗幟。更多的人寫詩,意在追逐文化意義、語言意義、修辭與文體的意義,而最本質(zhì)的詩的內(nèi)涵,即人的意義、生命的意義被極大地忽略。很多人寫的詩看似高明,卻在最原始的寫作動機上出現(xiàn)了致命偏移。詩為了發(fā)表而寫,就是為了文化而寫。而暗中被觀念操作、欠缺了生命中最珍貴質(zhì)感的詩,只能像一架沒有支點的懸空梯子。寫詩這件事,在當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嚴重異化。
詩,對于人類來說,最基本的意義是它與生命的互文性。
寫詩最初的沖動,一定是非常私人化的。普希金的抒情詩有將近四分之一是寫在朋友的紀念冊里,甚至寫在美麗少女們的披肩上。
我不想取悅驕狂的世人,
只希望博得朋友的歡心
這些樸素的,高遠的詩句,
有些詼諧,也有些憂郁
里面有冷靜的頭腦的記憶,
和一顆苦澀心靈的傾訴……
——普希金《歐根·奧涅金》
普希金的這些詩,是我在近40年前的“文革”中最早讀到的。再次抄錄它們的時候,我在反思我寫過的詩對于我個人的意義。它們哪些是真實的?哪些詩純粹是為了我自己寫的呢?當代有名或無名的詩人們,這些最基本的詩與人的關(guān)系,每個人都應(yīng)該想一想了。
遠方,又浮現(xiàn)出老桑深情望著你的眼睛。
附錄:徐敬亞與老桑的詩歌通信
老桑:
從金華回到深圳,就讀你的詩。讀著讀著便動筆在稿子上涂寫起來。用了兩三天的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了。
散漫多年,與你一樣,我早已成為詩外的草野之人。一讀起詩來似乎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復活,寫的愿望我已多年沒有,這反作用也得感謝你。
不知道由于什么,我竟然把你的詩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我的最大貢獻可能是沒漏一個字地為你改了一些錯字與重復字。而我最大的罪過可能是一時興起時改了你的詩。對于我的涂改你千萬不要當真。嚴格地說,詩是不能改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我只是沒忍住,我只是不想讓我的臨時想法溜走。
這些年來,我越來越認為“生命大于詩”。是不是詩人,是大詩人還是小詩人,與生命的本質(zhì)其實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個人活幾十年,在充分體會這個世界與自身的同時,把這條命活得生動活潑,活得有聲有色,把人格與性格活得完美無憾,寫不寫詩都行。我說過:看一個人的詩,一是看這個人的命活沒活到“分兒”,第二才是看他的手藝“活兒”怎么樣。
士別三月,年過半百的你,突然拿出了100多首詩!讓人驚奇,讓人替你高興。作為同時代的近齡人,我一點兒也不苛求你的詩。詩寫得好還是不好,與你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100多天,你成了一座突然爆發(fā)的火山,這一點對于你老桑個體生命的意義,絕對大于任何一年的諾貝爾獎??!
你全部的“十輯”里,我最看重的是第九輯“至愛親情”,那里面寫的都是真東西。你寫父親的“磨石”,寫母親的“石磨”,寫二姨,寫舅父,寫自己過生日,寫酒友老湯……讓每個人想起往事與親人。詩,歸根到底是屬于一個人自己的。
祝你這棵老桑樹越活越年輕吧!
敬亞
2004年4月2日下午深圳
徐敬亞:當代詩人、文學批評家。第一屆青春詩會成員。1949年生于吉林長春市。1982年畢業(yè)于吉林大學中文系七七級。歷任吉林省《蔘花》編輯部編輯,《深圳青年報》編輯。1985年遷居深圳。曾主持“中國現(xiàn)代詩大展”,并主編《中國現(xiàn)代詩大觀》。2005年受聘為海南大學詩學中心教授;2006年起主持《特區(qū)文學》“十大網(wǎng)絡(luò)版主聯(lián)席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