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誰誰
老二的鋪?zhàn)娱_張頭一個月就滿堂彩。開店時裝修房子的款項(xiàng)全賺回來啦!
房子不大,滿打滿算就二十平米,白色寶麗板吊吊項(xiàng),墻壁刮刮大白,還在室內(nèi)靠旮旯兒隔開一個小屋用作熬藥間。就四張床,門口的沙發(fā)是朋友送的。
老二開的是按摩診所,名字很拗口:老二按摩。聽著容易讓人往歪里想。老二說,這能提升人氣,有好奇心,人就來了。
老二的按摩店可以說沒什么成本,手藝是自己的?;ㄥX的地方無非是拔罐的玻璃瓶、熏蒸用的草藥、酒精和藥膏,有數(shù)的玩意兒。
老二個兒小,是成年人的年齡,兒童的身體,說白了是侏儒。屋里的家什都是按他的比例量身定做的。一進(jìn)屋,好像走進(jìn)了兒童樂園。這和老二很匹配。
單看老二的臉,是大眾化成年男子的臉,聲音也是成年男子的腔調(diào),但身材卻比例失調(diào),他的形象就是走在大街上也會讓行人行注目禮的。這些老二都習(xí)以為常了,他不在乎。用他的話說,電線桿子高,那是擺設(shè),沒有!
別看老二是個小矮人,可心高。原來給老板打工,現(xiàn)在是自己做老板。過去老二打工掙點(diǎn)兒錢就出去逛逛,他說,人活一輩子得開開眼界。后來當(dāng)老板不出去逛了,一是沒時間,二是老二是有家口的人啦!有家當(dāng)然得有老婆,但結(jié)婚兩年多一直沒孩子,沒孩子好,兩個人就像小孩子。老婆也和老二似的是個袖珍的小人兒,長得還挺俊呢。娃娃臉,說話聲也好聽,帶點(diǎn)童音,和他挺般配的。她比老二小兩歲。老二把她當(dāng)個寶呢。
老婆偶爾也來店,幫襯著拖拖地,把臟了的床單、枕巾什么的換下來拿回家里洗。有時人手不夠,顧客拔罐時間到了,她也幫著往下撤罐。她撤罐輕,一點(diǎn)點(diǎn)的進(jìn)氣,不太疼。不像老二那樣,生拔?!班亍钡囊宦暰统椴焕渥影压揶断聛砹耍?。老張有時不看個火候兒就開老二老婆的玩笑,說桂香就是好,溫柔的小手往客人身上一搭,客人心里就樂開了花。老張覺得自己的順口溜挺有文化的,特陶醉。老二老婆就不樂意。桂香是他叫的?臉上就不悅,說他沒大沒小的話。
也不犯礙,老張從老二這兒論,管她叫嫂子,小叔子和嫂子說話不用看唱本。老二滿不在乎。
老張是老二的??汀K怯袉挝坏娜?,干的是打更的活。白天就長在老二的店里。有時幫著熬熬藥什么的。老二不讓他白干,空下來,給他做做足療拔拔罐子。
老張嘴閑不住,常拿老二開涮:老二,別把錢到處掖,哪天讓嫂子發(fā)現(xiàn)了搜了去就不好嘍。我看你啊把錢藏到你三輪車車座墊里,倒不如辦個卡存起來。
老二白了他一眼:你瞧你那張臭嘴,說得跟真的似的。
老二媳婦正掃著地,停下來,瞅老二,沒說話先笑,咯兒咯兒的。老二手忙眼也忙,眼睛四處踅摸,就是不看老婆。
老婆說話了:張大哥,我們家老二還用攢私房錢?他當(dāng)家!
老二聽著話音,眼睛找著了落腳的地兒:就是,還用藏?。?/p>
老張就哈哈笑:嫂子可別當(dāng)真,我逗你玩兒呢。
你瞅你,拿我們當(dāng)孩子耍呢,我們實(shí)鬧。想離間我和你哥的關(guān)系,你給他媳婦?老二老婆肉乎乎的小手?jǐn)Q老二一把。老二一咧嘴,把‘哎喲換成了“就是嘛”。媳婦朝他瞪眼呢。
老二手藝不錯。老二師承一位沈陽的師傅。
老二的按摩店和師傅是一個模子刻的,豎著的牌子寫著:按摩、拔罐、藥物熏蒸、足療,都標(biāo)有做一個療程的價(jià)格。比如做足療吧,辦卡十次算一個療程一百五十元,不辦卡一次就十八元。還是辦卡劃算。
老二說當(dāng)年在師傅那學(xué)藝兒不要學(xué)費(fèi),還管吃住,臨走把祖?zhèn)髅胤絺魑依?!老二所講的秘方是自己熬制的那種黑糊糊的膏藥,顏色如鋪路的瀝青油子,但中藥味很沖。別瞧色兒不濟(jì),還挺管用,藥物熏蒸加上這貼膏藥是老二的招牌。主打!
店里的客人分三種,一種是扭了脖子崴了腳的;另一種是摔個屁蹲兒把尾巴根子傷著了;要不就是干活把手創(chuàng)了。老二小手一搭,就知道是傷了筋還是動了骨。他比單田芳講的評書《隋唐演義》里的“程咬金三斧子”還多一招呢!按摩、拔罐、用藥包熏蒸,再貼貼膏藥。也邪啦!除了傷骨的、破皮出血的,連治三天,保你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老二還有一絕,腰有毛病讓他按摩,他說你第幾節(jié)腰椎增生,你平時沒多大感覺,只是彎腰干活有點(diǎn)兒酸而已,根本不信。不信不行,到醫(yī)院拍X光片兒,老二怎說得那么準(zhǔn)喲!
腰疼的病老二從不打包票,有的客戶較真兒,老二就和風(fēng)細(xì)雨的講這病是慢功夫,得一點(diǎn)點(diǎn)來,包你不疼,想治好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嘁,誰不知道,慢慢來那不是銀子像常流水似的進(jìn)他腰包了?走啦!老二也不勸,他的活還忙不過來呢。留下的都是忠誠客戶,經(jīng)他們口碑,生意就源源不斷的來嘍。
其實(shí)說白了,老二之所以一開張生意就這么好,有一大部分是他在浴城打工那會兒做足療的老顧客。以前人們認(rèn)為做這種生計(jì)的都是美女子,有色情味兒。其實(shí)也不盡然,老二是憑硬功夫,他捏、拿的輕重緩急恰到好處,老二混在其中也算是“萬綠叢中一點(diǎn)紅”,很招眼,也很有人氣,他的身材也是一個原因吧?
老二這一撂挑子,洗浴中心的老顧客也少了不少。老板打電話說老二是人小鬼大,把人都弄他那兒去了。老二特自信:沒辦法,誰讓他們非要跟過來呢,攆都攆不走。老板笑,說老二找不著北了,美得都不知姓啥了。老二挺受用。老板讓他給踅摸一個好點(diǎn)兒的足療師。老二說,那也得等我先找到了才能幫你找。 “操,這個種!”老板掛了電話。
這陣子老二店里治膝關(guān)節(jié)積液的患者挺多,差不多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jì),老太太占多數(shù),治了十天半個月的,一天比一天見輕,從來時走路拖著地,到腿腳輕松的走回去,這都是活廣告。老二時間緊著呢,人氣水漲船高,老二勤苦是勤苦但樂和,每天忙得腳不沾地,褲兜的票子鼓鼓的,值!這樣一來,做足療這塊兒人手就不夠用,老二踅摸了一個人,是他在洗浴中心做足療的同行,女的,他叫她殷姐,手藝也說得過去。
這樣一來,老二騰出時間專做他的“特色”啦!
老二有個習(xí)慣,不管多忙他都得把一個小時留給自己吃午飯。他有自己的專車——那個電動帶篷的三輪子,一突突,一溜煙就到家了。
為這,老張沒少刮碴他,說他把自己弄得跟個公務(wù)員似的,還按點(diǎn)上下班呢!老二顛著他矮墩墩的小身體,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地乜老張,慢條斯理地回答:誰像你似的,不著三不著兩的!這話老張不愛聽,他撂下手上的活,梗著脖回?fù)簦耗闳昵皼]結(jié)婚不也沒餓著嗎?矯情!老二不說話了。不說話不等于不反駁,他嘴里哼著小曲以示對這話的回答。老張坐在那兒,拿把扇子有一搭無一搭的扇,不瞅他。
老二見他這樣,說:伙計(jì),藥熬好了。老張這才挪開屁股,嘴里嘟囔藥味兒怎這么沖。等他鉆進(jìn)小屋,把藥包裹好出來,頭上已冒了汗,燙,倆手掂來掂去。老二把最后一個拔罐從病人腿上薅下來,小手來回摩挲幾下,伸手接過熏包,“嗖”一下,往病人腿上一貼。
“哎喲!”被貼的人喊燙。
“燙點(diǎn)兒好,藥效浸得快。但有個前提,自己能承受??蓜e起泡啊?!崩隙忉?,加快了藥包捯個兒的速度。
老張拿把小椅子拎到門口,自己涼快的挺閑在,嘴里叼棵煙,有滋有味的,一會兒,和老二搭訕:“哎,我說,我知道你為啥大晌午的不管多熱也往家跑去吃飯啦。”
“哎喲我的天,你還想這事呢!”老二呵呵的笑了。里邊做足療的師傅也忍不住樂了。
“嗯,還好意思笑。是你家小嫂子一刻都離不開你?!?/p>
“算你猜對啦!羨慕吧?!?/p>
老二說完這話,覺著有點(diǎn)兒那個了。老張三十大幾至今還哥兒一個,他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得尿毒癥,他身上只有一個腎,還是他媽摘下來給他的呢,每年他都得打一種針。好在老張是“公家人”,給報(bào)銷不少。
果然,老張不言語了,一下子像是被人掐死了,沒聲了。
當(dāng)著矮人不說矬子,老二自知走嘴了,趕緊沒話找話,說等顧客沒來的空當(dāng),給他按摩按摩后背。老張沒接話茬兒,站起來說:“這屋真熱,不是人待的地方。”
走了。
老二解嘲的自言自語,我這嘴竟打家。
女足療師說:“你也別在意,話趕話的事,我保證,明天老張準(zhǔn)來?!?/p>
理療床的中年婦女說撤罐。
老二吩咐拔罐兒。殷姐答應(yīng)。
她給顧客做完最后一個足療動作。麻利地站起來,呼地一下又癱在椅子上,店里的椅子都是和床相配的小巧型的,人沒準(zhǔn)備,椅子又小,裝不進(jìn)去,連人帶椅都摔在地上。
“怎么啦?”老二看她臉色煞黃,忙顛顛的跑過來扶。
“沒事?!毙∫笳f沒事,眼里卻汪著淚。旁邊一個男顧客說,躺會兒,休息休息,怕是低血糖吧。我老婆就是這樣。平時兜里揣塊糖,不舒服就吃點(diǎn)兒,挺管用。
安頓好小殷,床上另一位中年婦女的手機(jī)唱起來。她嘟囔又是酒局。老二趕緊著把罐薅下來,數(shù)叨她:“你這隔三差五的就撮一頓,也不怕當(dāng)家的說你?!敝心陭D女是這兒的???,說話也隨意:“嘁,誰說了算不知道。我那女子會館一年頂他三年工資。我家那個書呆子,拿他這個小科員倒當(dāng)回事呢?!敝心陭D女口氣挺大。老二說:“掙錢多就不服管了,看來你家大哥是拿不住你。”中年婦女一臉的得意,抖著一身肥肉走了。
屋里靜下來。那邊,小殷也從床上坐起來。老二出去到隔壁超市買一袋糖遞給她,小殷擺手不好意思拿。老二撕開口袋,剝了糖紙遞給她,她也不好意思不接了。
老二說,剛才那個婦女的丈夫原來偶爾也到店里做足療,現(xiàn)在不怎么來了。挺瘦的一個人,高個兒,說話細(xì)聲細(xì)氣慢條斯理的跟個女人似的,倆人往那兒一站,根本看不出是兩口子。他叨叨,這倆人怎湊到一塊兒的呢。小殷不吭聲,嘴里含著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眼神散散的。老二自顧說著話又忙著收拾剛拔下來的那堆火罐。
下午五點(diǎn)左右是店里清靜的時候,老二把臺式風(fēng)扇頭摁下來,立時,一陣涼風(fēng)襲來,真爽!
凡來店里的顧客一開始都奇怪,人家的風(fēng)扇正常吹風(fēng),唯獨(dú)這店里的風(fēng)扇卻是腦袋朝上往屋頂吹。后來經(jīng)老二的解釋明白了,做理療是驅(qū)風(fēng)寒,怕的就是吹冷風(fēng),老二就想個招,大夏天開著兩臺風(fēng)扇,把頭兒反轉(zhuǎn)了個兒,這成這樣子了!
老二老婆一般都是下午到店里來,幫著拖地,收拾床鋪。沒客人時老二就給老婆做足療,別看老二小胳膊小腿小小手的,有勁兒!通常老婆不泡腳就按摩,老婆倚著沙發(fā)扶手,倆腳往老二身上一搭,老二的小手就把老婆的小腳丫攥在懷里,揉來揉去,揉來揉去,老婆先是吭哧,后來就忍不住咯咯笑,老婆說,要死啊,你按到我癢癢肉了。老二就輕點(diǎn)兒,輕點(diǎn)兒沒啥療效,老二的手勁兒又上來了,老婆就哎喲哎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扭來扭去,扭來扭去,長條沙發(fā)的彈簧被倆人擠得吱吱扭扭,吱吱扭扭,一般這會兒,小殷就到門口吹涼去了。
如果有顧客來了,老二就撇下老婆接活兒。老婆兒就出去,差不多等到老二的活兒快完事了,她拿著幾根雪糕回來犒勞老二,也給小殷。老張一般沒這口福,他這時正在單位班上呢。今天小殷身體不舒服,沒要雪糕,老婆也不強(qiáng)讓,說不吃我可都吃了,坐沙發(fā)上享用。吃完了,看看表,等顧客走了,夫妻雙雙把家還。
小殷這幾天干活愛走神,有好幾個老主顧向老二反映她做足療不到位。
老二琢磨怎么跟小殷說這個事。小殷和老二曾經(jīng)同在一個洗浴中心干過。洗浴中心在當(dāng)?shù)赝τ忻?。洗浴中心的足療分兩個地盤兒,一個是寬敞明亮的大廳,另一個就是大廳的深處啦!那種用木格子隔成一個個小房子,小房子里分不出白天黑夜,里面是朦朦朧朧的粉色燈光,小房里面有許多“故事”。老二了解小殷和那些所謂的女足療師不一樣,活兒做得不錯,但客人不多。老二店招店員第一個就想到她。小殷起初不愿來,畢竟也有些老顧客,怕一換地兒還不如原來。老二打保票,做一個對半開,五五分成,小殷就來了。
果然,小殷比在洗浴中心還掙得多,沒有亂七八糟的客人,都是本著健身治病來的,真的挺好??!
老二看出小殷這陣子郁郁的,也不便多問,在一塊兒工作那會兒,多少知道點(diǎn)兒她的底細(xì)。知道她是個把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其實(shí),在那種環(huán)境時間一長,啥人都會受到熏染。閑時,七葷八素的怎帶色怎咧,她從不攙和,有一次還因這鬧得急頭白臉的,大伙兒見她這樣不合群都孤立她,背地說她假正經(jīng),想當(dāng)婊子還立牌坊。
她是個單身女人。從她來到店里干活那天起就住在店里。她腿腳勤快,把店當(dāng)成家,每天收拾得干干凈凈。
為了客人還得與小殷嘮嘮。老二說了客人對她的意見。小殷不吭聲,半晌,說:“我會注意的?!?/p>
閑來無事,老二會拿腳模型給她講,像什么脾臟、腎臟、失眠穴搞足療按摩的都知道,但細(xì)分下來,可能就說得不太清楚了。像小拇指側(cè)指的是扁桃體淋巴腺;大拇指哪個點(diǎn)是甲狀腺;哪個點(diǎn)又是頭部;食指、中指、無名指及小拇指連成一線的那個點(diǎn)是鼻竇;這幾個腳趾頭還能找出哪個部位是扁桃體了肩呀眼睛的,這么說吧,做足療只要把穴位摸準(zhǔn),按到哪個點(diǎn)客人說痛,你就知道這人身體有啥毛病。腳掌就是你身體狀況的聯(lián)絡(luò)圖,都在那兒畫著呢,足療就是技藝和手藝的綜合藝術(shù)。這也是贏得客人的法寶。小殷有基礎(chǔ),一點(diǎn)就透,客人越來越多。干得不錯 。
老張就是個不長記性的人,與老二鬧不愉快撂爪就忘!隔三差五地來店里。來了,沒別的,幫老二打個支應(yīng);大多時候是在門口那個小馬扎一坐,和老二白話,你一句我一句,老張說話占上風(fēng),不像老二嘴一份手一份的,小殷看出老二是讓著他,這就顯出人家的大度來。她有時看不過眼兒,有時就給老二幫腔。老張的表情就不自然,但嘴上還是不饒人的。不過遇到倆人較真的事兒,小殷這個裁判總是實(shí)事求是,不偏不倚,這讓老張很受用。
若是逢上老二老婆在場,不用老二上前,老婆小小的一個人就把老張“干”沒電,老張不是舉手投降就是落荒而逃。有回小殷說他挺大個爺們兒也怕女人!真是鹵水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老張蠻有理,說好男不跟女斗。
今兒中午忙活完最后一位主顧,老二收了錢,客人高高興興地走了。老張就侃:“瞅瞅,雕蟲小技就是拿人。小殷這幾日收入頗豐,臉上笑容就格外多,說:“老張,小技辦大事呢?!崩蠌埐缓托∫筇Ц堋?yīng)聲說:“就是?!?/p>
別看老二老婆個兒小,心卻不小。她給小殷張羅對象。小殷沒心情。小殷自有她的道理,現(xiàn)在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言下之意還不到時候。老二老婆也不那么上心了。
老二老婆吵著要學(xué)足療,老二堅(jiān)決不同意。他說:“你個女人家整天扳個臭腳丫子那哪兒成啊。媳婦說:“人家小殷不也干得好好的。”
“人和人不一樣,我可舍不得讓你干這活兒?!?/p>
小殷一聲不吭地到店外去了。老婆戳老二的腦門子說:“人家嗔心了!”老二說老婆兒是事兒媽。
早晨,老二比平時早來半個點(diǎn)兒。
“這么早哇?!毙∫蟀训昀锎驋叩酶筛蓛魞?,正涮拖布。
“哦,沒事就早來了會兒?!崩隙诘昀锇舌舌剞D(zhuǎn)了一圈兒,聳聳鼻子說屋里一股子煙味兒,讓她灑上點(diǎn)兒八四消毒液。
小殷忙解釋,是老張剛坐了會兒抽支煙。
老二悶聲悶氣地講,都有好長日子沒見老張人影。這老張,不知又弄啥幺蛾子呢。
這幾天老二媳婦回娘家,中午老二就在附近餐館訂兩個菜,讓小殷一塊兒吃,小殷非得掏出一半菜錢平攤給他,老二就急,擼著小胳膊:“你是看不起我怎地!”小殷還是往老二手里塞,老二不要,倆人撕撕巴巴,你來我往的。
老張不知啥時冒出來,說:“喝,這是干啥呢。大白天的!”
小殷臉一紅。
老二沉著臉說:“別整事。”
老二媳婦原來回娘家一般都在娘家住一晚,第二天早晨往回返,可那晚她待得特不踏實(shí),都晚上九點(diǎn)多了,還是讓弟弟騎車把她送回家。到了家一瞧,冷鍋冷灶的沒人。心里就躥上一股火,剛要撥手機(jī)又停下,騎上她那輛小電動車一溜煙趕往店里。
周圍商鋪都打烊了。自家的按摩店也關(guān)了鐵拉門,里面透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她站在門外跳了幾下也看不到在,側(cè)耳聽里面有“戧戧”聲,有男有女,也聽不清在嘈嘈啥,突然,里面有什么東西摔在地上,聽得一個女人的驚呼,是小殷。又有乒乒乓乓的聲音傳來。小殷嚷著別打了別打了……
老二老婆叫開門時看到床也塌了,凳子歪到一邊,瓶瓶罐罐滾了滿地,屋里三個人都站那兒喘粗氣。
“怎了?”她問。沒人吱聲。
“怎了?”尖尖的聲音劃破了屋頂,刺得人耳朵一激靈。
“回家?!崩隙檬植林旖堑难眿D走。
“今天給我說清楚了,到底怎回事?!崩隙眿D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盯著小殷。
“嫂子,沒啥,二哥和老張拌了幾句嘴,動起了手?!?/p>
老二媳婦眼皮子從上到下掃了小殷一眼:“都是些啥人。老二,你給我聽好了,以后少給我招狼貓野戶的,黑更半夜的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別看你們不要臉,我這么個小人兒還要皮呢?!?/p>
幾個人萎萎地站在那兒,老二媳婦居高臨下的樣子好像比他們幾個人都高出一大截。特有的童音怪怪的。小殷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
后來,顧客來到店里,見老二一個人忙活,就問女足療師呢,老二就訕訕地說讓人高薪挖走啦!不明事理的人就出主意再招一個。老二說不招了,不好招。人行手藝不行,手藝行人不行,上哪兒找那么合適的人呢! 老二嘆氣。
老二媳婦偶爾也來,幫老二打打下手,熬個藥,熏個包,拔拔罐,不再張羅學(xué)做足療。中午老二就一個人在店里將就吃一頓。
老張還來店里,話也不多,也不和老二抬扛了,有時幫著掃掃地,沒人的時候,就坐在門口朝洗浴中心那個方向望。
“有啥好看的?!崩隙距距叩嚼蠌埫媲埃皝?,伙計(jì),我給你按摩按摩舒舒筋骨吧?!?/p>
老二給老張按得用力,按得老張嗷嗷叫。
小男人和他的裁縫店
裁縫店就在底樓兼當(dāng)院的儲藏間改造的房子里,進(jìn)院就是屋,落地的玻璃窗,一屋子的陽光。這就是小男人的裁縫店。
裁縫店沒掛牌子,不在主街,到店里來的都是老主顧。一傳倆,倆傳仨的,滾雪球似的就有好多顧客了。
小男人也不小了,三十好幾的樣子。長得秀氣。秀氣用在女人身上是褒義詞,用在男人身上就顯單薄了。個兒不高,一米六五左右。這地兒屬于東北地區(qū),都長得人高馬大的,相比之下,小男人真是小了點(diǎn)兒。小男人不這么說,他講,在他們南方,他可不是矮個兒。
二單元退了休的老王沒事就到小男人這兒坐坐,侃完臨走愛拍拍他的肩膀,說,豆芽菜,走了。一想到纖纖細(xì)細(xì)的豆芽的樣子,小男人就啞然失笑。
小男人姓張名爽,這個綽號是街坊鄰居給他起的。也難怪啊,大多男人都粗聲大嗓的,可他娘娘腔,對,就是娘娘腔,說話細(xì)聲細(xì)氣,慢慢悠悠,火上房也不著急,哎喲!急死個人。
他長得白白凈凈,頭發(fā)溜光水滑,慢條斯理的樣兒,很不討男人喜歡,但有女人緣。也是,裁縫嘛,當(dāng)然和女人打交道多。折折褲腳了,改改褲腰了,鎖個扣鼻兒,盤個紐襻什么的。都是閑人,在哪兒也是聊。小男人的裁縫店是個好去處。
到了換季的時節(jié),小男人到批發(fā)市場進(jìn)些應(yīng)季的布料。他有幾本時裝書,看的人少,一般做衣服都是比劃個樣子,或是拿件時裝照著做,他都能達(dá)到顧客滿意。對于有的顧客,胸是胸腰是腰的,他會熱情的提個小建議,做完的成衣穿上特顯女人的腰條。他最拿手的是做中式服裝,夏季的旗袍,秋季的高領(lǐng)衫,冬天的盤扣棉襖。這就注定他的顧客群差不多都是少婦或是中年婦女。附近在家閑著的女人,愛到他這兒嘮些家長里短的話,小男人干著手里的活兒,嘴也不閑著,也攙和著說些,婦女們也不把他當(dāng)男人。扯唄!
店里的常客要數(shù)房東老張,老張也不算老,今年四十七,是周歲。長得黑皮實(shí)實(shí)的,五大三粗,寬肩粗腰的,說話嗓門高,沖。要是男人,也算威武,可惜是個女流之輩,生錯啦!
小男人做活兒有時需要個幫手,老張就打打下手,近水樓臺先得月。雖是房東,分得清,一趟馬一趟河,計(jì)件工資,再說寡婦扯業(yè)的不容易。
別看老張長得粗手笨腳的,卻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縫紉機(jī)踏得喳喳響,溜活兒!
樓上的趙嬸,對門的秀敏,她們幾個好兒湊一塊兒。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你就來轍吧。
李嬸報(bào)告一個新聞,說錦繡小區(qū)七樓一家女的跳樓死了。
都好奇。
秀敏問:“多大歲數(shù)?”
老張正在縫紉機(jī)上跑線,停下也說:“歲數(shù)多大?”
小男人在案板上用彎尺子在一塊面料上比比劃劃,說,傻不傻呀,死了死了,死了啥都沒啦!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老張搭腔:嗯,就你有說詞兒?;钪鴽]指望了,和死了差不多……哎,可惜了的,孩子沒了媽。
聽說才四十七歲,哎,我說老張,和你同歲。李嬸有些說話不搭界。
小男人瞅了瞅老張,手里的活兒并沒停下來,話卻是說給李嬸聽的:怎么能拿我們張姐比啊!——噓——前片裁出來啦。
老張頭不抬眼不睜的,把縫紉機(jī)踩得噠噠響,回敬說,就是。你盼我死是怎地,我呀可沒那么傻,我得好好活著,看著我兒子娶媳婦,我抱孫子呢。
李嬸眨眼,偷覷倆人,嘴里哎喲哎喲的,嘖嘖稱道:瞧你倆一唱一和的。
秀敏抿嘴,無聲的笑笑。沒搭話。
小男人嘴里哼著無名小曲,把案板上堆放的布料用直尺往邊上推了推,抖開一片褲料,展起一鋪,再用木尺把四點(diǎn)排了排,熨帖。
仰頭閉眼琢磨一剎兒,低頭在布料上刷刷幾筆——小襠彎線、前襠彎線、側(cè)縫線、褲中線、膝蓋線,剪子嚓嚓嚓裁完,一氣呵成,左右看看自己的“作品”。嘴角翹翹的一副滿足的樣子。
秀敏是急性子,很好奇這事兒!
李嬸說,抑郁!和電視上那個名人姓崔的一個病,可人家活得好好的,她死啦!
嗯,聽說這抑郁癥挺邪門的呢,老是想著死。小男人很內(nèi)行。
是啊,聽說這個女人都死過兩次了,一次是喝藥,另一次是割腕,都讓醫(yī)院搶救過來了,這回算交待啦。
老張停止了縫紉活,拽過來狠狠的咬斷線。說,想想啊,七樓,人早就摔成零件了。
也不是。李嬸告訴。說當(dāng)時還有口氣呢。晚上沒事閑嘮嗑的好幾個老太太親眼看見,跳下來“咚”的一聲,像個大麻袋那樣悶悶的一聲。她男人從樓下跑下來時,這女的還有口氣呢,當(dāng)時她男人抱住她叫,她睜眼還說了一句話呢。
“啥話?”小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兒問。
她對她男人說,我恨你!
一屋子的靜。
哼,這還用問嗎,肯定是那個男人不是正經(jīng)鳥。老張?zhí)貏e肯定。
王嬸、秀敏也贊同她的看法。
三個女人一臺戲,吵吵半天,得出結(jié)論:現(xiàn)在的男人好東西少。
小男人立刻反對:也不能那么說。
秀敏瞭了瞭他問:怎地?還抱屈呀。
王嬸一驚一乍地說:嘿,怎就忘了你也是個男人呢。說完,嘎嘎地笑。
一屋子人都樂。
小男人訕訕的。
有人推門進(jìn)來,看一屋子女人還沒合攏的嘴,遲疑著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小男人熱情的上前招呼:大姐,進(jìn)來看看吧,進(jìn)來看看,新進(jìn)不少面料呢……想做什么服裝。
哦,看看面料吧。
少婦在一溜面料前走了兩個來回,隨即拿起一塊料子搭在身上,朝側(cè)面的一塊鏡子上瞧,左看看右瞅瞅,小男人適時地作介紹。敲定了價(jià)錢,按時裝書的樣式,小男人開始量體裁衣。
“刷”一抖軟尺,先是胸圍、肩、袖長,依次量中腰、臀、胸高。小男人手里的軟尺如一條蛇,把少婦身體凸凸凹凹的部分游了個遍。
他把少婦的姓名、量好的尺寸都記在一個顧客登記本上,得交訂金一百元,少婦從包里掏一會兒,不好意思的說,出門匆忙,錢不夠,問五十元可以吧。小男人爽快地答應(yīng)。
少婦走了。
一屋子人的眼神都回來啦!
王嬸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她說,一有長得俊的女人來店里作衣服,“他”就特好說話。
秀敏也認(rèn)可。說,對。大大上個禮拜,那個長得滿臉橫絲,身體挺魁實(shí)的女的,也是訂金不夠,給他五十,說啥都不干呢!王嬸也記起來:是。最后人家不做了,走啦!
那不一樣。小男人慢條斯理分辯,那是毛料,貴著呢。
可別遮啦!蒙誰呢。半天沒吭聲的老張把軋好的成衣使勁的抖摟。面料發(fā)出的“嘩啦”聲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狠勁兒。
凈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小男人話雖說得笑嘻嘻的,眼睛掂量著怎么裁這套衣服省料,臉卻不爭氣地泛紅。
王嬸朝秀敏擠眼睛,倆人會意的笑。王嬸拍著巴掌有板有眼地說:怎樣!王嬸給你搭個橋兒介紹介紹?
這好事怎不行呢,正合我意。小男人答應(yīng)得脆聲。
老張“嘁”一聲,埋頭把縫紉機(jī)踩得噠噠噠像機(jī)關(guān)槍似的,“嘣——”針斷了。真煩人。老張自語。重?fù)Q針,半天沒引上線,氣惱地甩著手站起來,臉色陰著,說,哎,張爽,快幫我把針引上。
小男人扔下手里的活計(jì)過來,老張一抬屁股“咣”的一聲險(xiǎn)些把凳子帶翻。小男人手急眼快地扶住。
哎喲喲,你說你怎么像個毛頭小伙子似的呢。王嬸話是說給老張的,眼睛卻看著秀敏。
哎,老了唄。老張動動脖子,伸個懶腰,讓出地方讓小男人引線,小男人瞇著眼找準(zhǔn)位置,一針上線。
秀敏稱贊小男人干活就是利索。
時辰不早了,該給自家要下班的男人做飯啦。
都走了??p紉店就剩兩個人了!
路口,秀敏笑著說,一個孤男一個寡女,歸一塊兒過得了,天天這樣看著都難受。
哪有那么簡單喲。王嬸哧哧的笑,他說他沒老婆誰信呢。
秀敏又說,老張也挺趕時髦的,姐弟戀呢。
倆人說得津津有味。
這天,縫紉店很晚才打烊。
秀敏和王嬸一走,屋里的氣氛變啞了。老張和小男人也不似往常那樣拉呱,老張一直沒言語,抬腿進(jìn)里屋做飯。
半晌,喊小男人吃飯。小男人說,你自己吃吧,我把活趕出來,自己將就一口就行了。
老張“咣”的一聲把門帶上,甩臉子回自己屋。
一會兒,屋里傳出什么東西摔碎的聲音。
小男人正裁衣服,手一顫,剪子一抖,偏了,剪了個豁口,稍一愣神,沒停頓,繼續(xù)沒著劃好的線往前行,那種暗紅色底子的布料如同殷紅的血液,手里那把銀灰色的剪子像游在這血液的魚,黏稠得要窒息。
“啪”——屋里有一個東西發(fā)出破碎的聲音。
小男人閉上眼,一甩手把剪子摔向玻璃,伴著玻璃稀里嘩啦的聲音,屋里傳出一個女人抑制不住的哭聲。
這天,打烊后的縫紉店燈光一直亮了很久,很久……
徐記燒餅鋪
早晨起得晚。通常不吃早飯,一般情況下,在上班的路上順道買個吊爐燒餅,賊香,特別愛吃。
每天上班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東西走向是水泥路,南北有兩排平房隔開,道兒就有些瘦;北面朝著道兒的正房是正門,沒法接出小棚做買賣啦出租什么的,就看別人數(shù)錢吧,那是干著急;想法多占點(diǎn)兒地兒,也求個心理平衡,你看吧,門口邊堆些雜七雜八的,亂七八糟的像和誰賭氣似的;有的家門口邊插幾條干巴樹條占個位兒,里面也沒啥,不是缺了底的盆就是幾塊燒火用的劈柴柈子;有的弄個雞籠子放門邊,籠子不寬敞,里面好幾只雞擠擠插插很反感的樣子,嘰嘰咕咕的發(fā)牢騷;有的家門口圈個鐵絲網(wǎng),把自己那塊自留地都圍起來,放個自行車、摩托車,鐵絲網(wǎng)刷的綠漆風(fēng)吹雨淋的如中老年婦女,明知老了還硬挺著裝嫩。道兒南就好啦!雖是陰面,平房的脊背正對著道兒的,平房的主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借著房脊銜出一溜參差不齊的小棚。
小棚都簡陋,砌個門扒個窗,就成了小屋,都差不多大的地兒,自己家都有自己地盤的尺寸,誰也不占誰的便宜,公平。
在小街最里面只有一家糧食店,其余都是賣早餐的,早餐大多在門口支幾張桌或是有個帶玻璃罩子的推車,寫著冷面,涼粉,燒餅,麻團(tuán)之類的。還賣豆?jié){。都是紅字,唯徐記燒餅的玻璃罩上是藍(lán)字的,寫著清真吊爐燒餅,在我的心里,愿吃回民食物,干凈。天生對肉類特別是豬肉不感興趣,別人都叫我“假回子”。
和徐記燒餅抗衡的是隔著一個店鋪賣蒸餃的。大小一樣的蒸屜,一摞十多個,熱氣騰騰的散發(fā)著肉香,我也買過,一般是牛肉大蔥或是豬肉酸菜餡的,一屜十個蒸餃,像這種吃食都是買了拿走,不像賣油條的支張桌子要份豆?jié){或是豆腐腦啥的,再蘸點(diǎn)兒蒜泥、辣椒什么的就著吃。
有意思的是,一般攤上都有一定的顧客群,偶爾換換口味就如偷腥的貓,也就嘗嘗鮮而已,末了還是回到原來的攤位找屬于自己口味。
美中不足的是這十字路口的車輛來來往往,地面裸露的石子兒和塵土有車一過,風(fēng)一陣雨一陣的,經(jīng)年累月,路就如步態(tài)蹣跚的老人,溝壑縱橫坑坑洼洼地老了。這路段沒人管。有人做好事拉來一車黃土拌上沙子鋪了,反而好事辦成壞事。沒風(fēng)還起浪呢,有風(fēng)更是塵土飛揚(yáng),可就這環(huán)境也擋不住紅火的生意。
這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經(jīng)之路。徐記燒餅鋪靠里,它前邊有三家小吃,還不算推車站道邊吆喝的。
徐記燒餅鋪門臉也不大,和大家一樣的格局,窄門,掛個簾。冬天是草綠棉簾,夏天是擋蒼蠅的白塑料珠簾,一進(jìn)一出的刷拉刷拉響;迎面一墻的鼓鼓的面袋子,邊上放著的大笸籮里是烤好的燒餅。貼著門窗是一溜案板,門口就是四四方方的烤箱了,燒餅的香味就是從那里飄出來的。
徐記是夫妻店,是老板也是伙計(jì)。男人瘦小,長得有點(diǎn)兒像一個人,鞋拔子臉,對,像小品明星趙本山,不同的是他戴副近視鏡,罩著衛(wèi)生帽,圍著洗得干干凈凈的白圍裙。女的長得就威武多了,高個兒,圓臉,大眼,有如蒜頭的鼻子,顴骨上兩朵高原紅。夫妻倆說話才有意思呢,男主人說話慢聲細(xì)語,女主人說話聲音粗,嗓門也高。
原來這條街還有一家燒餅鋪,但賣來賣去,反倒把自己的攤子給賣黃了。同樣是做燒餅的,別人的燒餅是八錢左右的分量。徐記的分量足,只多不少,每個燒餅二兩一錢。燒餅是咸口的,餅外均勻的沾著白芝麻,從不偷工減料;徐記每天只做五十斤面,有時去晚了就“撈”不著了。
我買燒餅等的時候也多,有時趕巧正好這屜剛賣完,男主人就笑笑,說,你看,又得讓你們幾位等著啦!就有人提議,買個大點(diǎn)兒的烤箱。
女主人說,這都忙得跟頭流星的,要是弄大的更忙不過來了。她說話也不耽誤手里的活計(jì),案板上的帶轉(zhuǎn)軸的搟面杖使得哧哧響。
有顧客提議,雇個幫手。
女主人只是笑,嗬嗬的。說都是薄利,掙的是辛苦錢,要是再雇個人就白忙活。男主人說,是這個理。他拉開烤箱門,觀察一下燒餅顏色又麻利的關(guān)上,往媳婦搟好的燒餅上面撒芝麻。
一來二去,是老顧客了,也和他們聊上幾句。知道這做燒餅挺講究的,就說用水和面吧,就有不同。夏天用七十度熱水和面;春、秋、冬季要用七十五度,水的溫度尤其重要,水中要按比例放鹽和堿,溶開,和好面放在案板上揉,不斷的搋,搋到軟韌、發(fā)光、沒疙瘩,放到面盆里蓋上濕布,醒上三十分鐘后,用特制的搟面杖(搟面杖不是家用的,中間有小碗口粗,向兩邊延展逐漸變細(xì),里面帶轉(zhuǎn)軸,一搟一骨碌,省勁兒)搟成均勻大張的薄片。灑上葵花籽兒油再點(diǎn)兒上點(diǎn)芝麻香油,卷成卷兒,揪成一個個劑子。搟成圓形,上屜烤,八分熟時時刷一層淡淡的清油。上了烤箱,還要不間斷的打開抽出屜子觀察成色熟到什么程度,要給箱里受熱不均的燒餅翻個兒,還得用小噴壺噴點(diǎn)兒水,等燒餅熟了,烤箱的門一開,那味道就如炒鍋里烘小麥的香味,引得你恨不得馬上咬一口才解饞;燒餅的外形也好,圓圓乎乎,暄暄騰騰,外焦里軟,咸絲絲的香軟可口,我納悶?zāi)敲鎰┳釉蹙镜靡粯哟笮∧??老徐告訴,一塊幾斤重的面團(tuán),提前都上秤稱好的,一秤能出多少個劑子我們都有數(shù)。
有流動的食品推車小販要和他們批發(fā),徐記不做。我好奇,買賣多了是好事。老板娘的答復(fù)是,零售剛剛夠賣的,批發(fā)掙不了幾個錢,最關(guān)鍵的是流動的小販燒餅?zāi)膬憾加匈u的,怕打著徐記的旗號,壞了自己的牌子。噢,小算盤打得轉(zhuǎn),也是經(jīng)營之道。
一般情況下,上午九點(diǎn)左右燒餅鋪就收攤關(guān)門了。平均一天用一袋子面,那種五十斤的大袋裝,也要提前訂的,往親威家?guī)?還有附近農(nóng)村家里辦白事的,都到徐記燒餅這兒訂貨,一次就要一二百個呢。
我說要這么賣,可發(fā)大發(fā)啦!老徐咧嘴笑了,說,哪有那好事。其實(shí)還是指著零賣。
老板娘白他一眼,粗聲粗氣的反駁:就你這烏鴉嘴,好事也讓你說沒了。
老徐便不吭聲,朝我咧咧嘴,掩飾著低頭忙活別的,不小心把面案上的搟面杖碰到地上,不偏不倚砸在老板娘腳上,她“哎喲”一聲跳起來,紅頭漲臉朝他嚷:砸死我了……眼睛長哪兒了?廢物,還干點(diǎn)兒啥不?
瞧這陣勢,有外人在場會讓老徐難堪。我拿上燒餅走了。
有段時間去北京參加一個文學(xué)研討會,走時家里的氣候還是乍暖還寒,北京的樹葉卻都冒綠芽了!轉(zhuǎn)了半個月回來,街上的行人雖都著春裝,可料峭中見不到丁點(diǎn)兒的綠意,瑟瑟寒風(fēng)吹得人拱肩縮脖,那天還淋了點(diǎn)小雨,牙齒都嘚嘚打架,本來要第二天就上班的,借著感冒在家休息了兩天。
還是以往的習(xí)慣。早餐順路到徐記燒餅鋪買倆燒餅。
有些不對勁。徐記燒餅鋪的牌子換成了大紅的牌子,上寫“手抓餅”。喲!那胖乎乎的老板娘呢?那個戴眼鏡的師傅呢?我疑惑地踅進(jìn)店里,里面沒有燒餅,只聞得一陣陣沖鼻的油煎餅味兒,等前邊的一位買完了,我側(cè)著身子給她讓路,正不知進(jìn)退,掌秤的小姑娘問:阿姨,要多少?
哦,賣燒餅的呢?我沒頭沒腦的說。
正在大餅鐺前忙活的矮墩墩的中年胖女女人瞅我一眼:早就走了。
搬哪兒去了?
胖女人不屑的一笑,怪聲慘調(diào)地說:搬哪兒去了?搬回老家了唄!嘗嘗我這手抓餅,這條街上獨(dú)一份。
看來想要寒暄,得買點(diǎn)兒手抓餅。從胖女人那里知道,徐記燒餅鋪搬走有半個月了。
那個蔫了吧唧的老徐和前街賣豆腐的趙寡婦好上了,有天讓老徐媳婦逮了個正著,你沒看那個樂子呢,趕上唱大戲的了,倆人扯到一起,老徐夾在中間一個勁兒護(hù)著寡婦,被媳婦撓了個滿臉花,寡婦趁機(jī)跑了,她倒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個嚎。一嚎大伙兒才知道,罵她男人吃里扒外,每天都缺那么三五元的,她就上心了,原來是男人拿去每天買豆腐,怕她知道,都送人了。這個傻×娘們兒,要不是我點(diǎn)她,她還蒙在鼓里呢……我早就瞅他倆不對勁,嘖嘖,你瞅倆人那眼神……
又進(jìn)來一個顧客,胖女人止住了話頭,忙吆喝她的手抓餅了。
等她忙過了,問她燒餅鋪搬哪兒去了?她搖搖頭說:哪還有臉在這兒干哪,臊都臊死了。這條街的小販子,前后左右的鄰居誰不知道啊。她透著幸災(zāi)樂禍的勁兒。
我有些悵然。當(dāng)做早餐的手抓餅油膩膩的一口沒動。
幾乎買遍了街上的發(fā)面餅、大餅、燒餅,但都沒徐記的燒餅正宗。
有意無意去了據(jù)說是那寡婦賣豆腐的地界兒,也沒見有賣豆腐的。順便在熟食攤上買幾個鴨脖,問原來這賣豆腐怎沒出攤。中年男人一笑,你說那個豆腐西施?假正經(jīng)真破鞋,讓我們大伙兒轟走啦!邊上幾個閑著的小販嘻嘻地笑。
有天,兒子要吃麻辣豆腐,天都擦黑了。這時哪兒還有賣的,超市又遠(yuǎn),讓兒子將就一口,兒子不將就,剛出小區(qū)就聽得賣豆腐的吆喝,緊走幾步,一看,是徐記那個賣燒餅的男人,同他在一起的還有個女人,他推著的自行車掛著兩只小桶。老徐也認(rèn)出了我,忙熱情地打招呼,說:小梅,快撿豆腐。叫小梅的女人麻利的掀開紗布,抖開塑料袋,彎腰用夾子撿。
怎樣?生意還行吧。
還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徐挺知足。
你做得燒餅真好吃,如果在哪兒開,告訴我一聲。
還得等等呢,等我和小梅攢夠了錢就開燒餅鋪,再帶上豆?jié){啥的。
叫小梅的女人一直笑吟吟的瞅著我,她把臉上的紗巾往腦后一抻,露出了細(xì)眉細(xì)眼的臉。她輕聲輕語地說,等哪天我們燒餅鋪開業(yè)了,一定告訴你。
又和倆人嘮了一會兒,知道他們在附近農(nóng)村租房住,一天兩趟早晨晚上賣豆腐。老徐說,我們家小梅能干,和賓館、酒店聯(lián)系,每天都要賣一百多塊呢。老徐挺自豪的。女人用手捅捅老徐,嗔他說了。我笑笑,祝他們生意興隆。
回到家里,打開豆腐袋,發(fā)現(xiàn)多了一塊豆腐,才記起女人裝好時,他又打開袋子,往里加了一塊,這個老徐。
盼著他們能快些開燒餅鋪。兀自認(rèn)為,如果倆人開個燒餅鋪,生意肯定紅火。這晚,竟多吃一碗飯,我知道,并不是麻辣豆腐的緣故。
高素杰:女,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短篇小說《她,他們……》《小紅襖》《不敢浪漫》分別獲得第二屆、第三屆、第四屆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