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王一生大名鼎鼎。我們學校與旁邊幾個中學常常有學生之間的象棋廝殺,后來拼出幾個高手。幾個高手之間常擺擂臺,漸漸地,幾乎每次冠軍就都是王一生了。王一生外號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說,而且在他們學校那一年級里數(shù)理成績總是前幾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個數(shù)學腦子,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們說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覺得不過是大家尋逸聞鄙事,以快言論罷了。忽然有一天大家傳說棋呆子在串連時犯了事兒,被人押回學校了。我對棋呆子能出去串連表示懷疑,因為以前大家對他的描述說明他不可能解決串連時的吃喝問題??纱蠹艺f呆子確實去串連了,因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處走,常常送他一點兒錢,他也不問,只是收下。
后來才知道,每到一處,呆子必要擠地頭看下棋。看上一盤,必要把輸家擠開,與贏家殺一盤。幾步下來,對方出了小汗,嘴卻不軟。呆子也不說話,只是出手極快,像是連想都不想。待到對方終于閉了嘴,連一圈兒觀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兒的時候,與呆子同行的人就開始摸包兒。大家正看得緊張,哪里想到錢包已經(jīng)易主。待三盤下來,眾人都摸頭。這時呆子倒成了棋主,連問可有誰還要殺。有那不服的,就坐下來殺,最后仍是無一盤得利。后來常常是眾人齊做一方,七嘴八舌與呆子對手。
后來有那觀棋的人發(fā)覺錢包丟了,鬧嚷起來。慢慢有幾個有心計的人暗中觀察,看見有人掏包,也不響,之后見那人晚上來邀呆子走,就發(fā)一聲喊,將扒手與呆子一齊綁了。呆子糊糊涂涂,被人押了回來,一時各校傳為逸事。
后來聽說呆子認為外省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長進,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戰(zhàn)。有個同學就帶他去見自己的父親,據(jù)說是國內名手。名手見了呆子,也不多說,只擺一副據(jù)說是宋時留下的殘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來,替古人贏了。名手很驚訝,要收呆子為徒。不料呆子卻問:“這殘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沒反應過來,就說:“還未通?!贝糇诱f:“那我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請呆子開路,事后對自己的兒子說:“你這同學倨傲不遜,棋品連著人品,照這樣下去,棋品必劣。”
后來呆子認識了一個撿爛紙的老頭兒,被老頭兒殺三天僅贏一盤。呆子就執(zhí)意要替老頭兒去撕大字報紙,不要老頭兒勞動。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團剛貼的“檄文”,被人拿獲,又被這造反團栽誣于對立派,說對方“施陰謀,弄詭計”,必討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對立派又假用呆子的名義,對先前的造反團反戈一擊。一時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貼得滿街都是,許多外省來取經(jīng)的革命戰(zhàn)士許久才明白,王一生原來是個棋呆子,就有人請了去外省會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勝負,不過呆子的棋據(jù)說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國忙于“革命”,否則呆子不知會有什么造就。
吃,對于呆子,也是人生一大要事。
我看他對吃很感興趣,就注意他吃的時候。列車上給我們這幾節(jié)知青車廂送飯時,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聽見前面大家拿飯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惡心。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
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兩支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充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幾。一粒干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里,腮上立刻顯出筋絡。我知道這種干飯粒兒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兒,舌頭是趕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會兒,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摳。終于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咽下去,喉結慢慢地移下來,眼睛里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我在火車上一直看他下棋,發(fā)現(xiàn)他同樣是精細的,但就有氣度得多。他常常在我們還根本看不出已是敗局時就開始重碼棋子,說:“再來一盤吧?!庇械娜瞬环?,非要下完,總對他那樣暗示死刑存些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對方,說:“非要聽‘將,有癮?”
(摘自《經(jīng)典美文》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