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子
“媽,給我買個電子琴吧?!甭愤^超市賣兒童玩具的貨架,我看著貼著大紅色特價紙片的電子琴跟我媽說。
這差不多成了個習慣。
小時候家里很窮,爸爸在一家鋼廠上班,每個月掙五百塊錢。爺爺退休在家,是個固執(zhí)的老頭,退休金都拿到銀行存死期。媽媽在家照顧我和爺爺,把土豆白菜炒出了花樣。為貼補家用,媽媽決定到附近的一個小作坊上班,包餃子,也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條件,按包的多少算錢。我不同意,拼命攔著。因為實在不愿意吃爺爺做的飯,總是有一股糊味兒。就像以前每次媽媽回姥姥家爺爺給我做的那樣。那味道真難吃。我背過身不理媽媽,覺得不說話她就沒機會說服我。
“媽上班了能給你買好看的衣服,毛絨玩具,帶鎖的筆記本……”我毫無所動,頭都沒轉。“媽拿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給你買架電子琴。”沒錯我就是這么沒出息,她說完這個我就妥協(xié)了,才第二回合。
我一直想要一架電子琴??赡苁青従計饗鹨粊砦壹揖洼p拍著我的手說看這孩子的手長,長大肯定是個彈鋼琴的料兒,說得多了,我也開始對此深信不疑。知道買鋼琴遙不可及,所以買一架電子琴成了那時候最大的夢想??墒侵勒f了我媽也不會同意,就從來沒說過??墒撬尤恢溃€以此誘惑我。太卑鄙了。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天天吃帶著糊味兒的烙餅,米飯,炒白菜,炒土豆??墒蔷退闶怯X得難吃也沒有一丁點兒的不樂意。我甚至驕傲地覺得那就是夢想的力量。當我意識到還有不久我就可以擁有一架電子琴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的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有時候叼著饅頭想起來,都忍不住站起來在屋子里跑幾圈,蹦幾下。那股激動勁兒簡直都要溢出來了。我甚至想到,以后老師再問我我的夢想是什么,我就不用說科學家而可以說鋼琴家了。
媽媽開工資那天回家很早,我放學的時候她已經在做飯了。我一進門她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說,她買了羊肉,買了火鍋料,買了金針菇、豆腐、油麥菜。她用勺子攪著鍋邊哼著歌兒,我真的很久沒見她這么開心過了。
這是小家庭窮日子里的快樂。我說媽再給我盛碗肉。抬頭跟她眼神相碰的時候想說點兒什么,可是她剛好扭過頭給我爺夾菜了。我心想三百四十塊,能買好多斤羊肉了吧。電子琴又不能吃。然后什么都沒說。
多年以后我仍對當年這件事耿耿于懷。尤其是高中音樂老師問班上有多少人會樂器看見班上差不多一半兒的人舉手的時候。本來我也可以舉的,可以舉得很高。
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那種感覺,可能是權利被剝奪,情感被侵犯,夢想被打碎。我記得上完那節(jié)音樂課的周末,我在茶幾上看見外面發(fā)的超市特價傳單。封面右下角是架電子琴,右上角的字像砸上去的“驚爆價:228元”。當時媽媽在廚房炒我最愛吃的松籽玉米。我走過去,拿著傳單說:“媽,你看?,F(xiàn)在電子琴都這么便宜了。你還記得嗎,我七歲那年,我不讓你去上班。你答應我,上班第一個月給我買架電子琴。開工資那天晚上你買了羊肉回來,我都吃撐了。可是你一直都沒提電子琴的事兒。我想你當時答應給我買的時候可能只是敷衍我,所以什么都沒說。當時覺得挺貴的呢,可是你看,它才二百八十八?!?/p>
媽媽突然咳嗽起來,好像被油煙嗆到了,絮絮叨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那在當時來說太貴了,而且家里也沒地方放,有錢還要給我爺買降血壓的藥。我說你快把抽油煙機打開,你看你,眼淚都嗆出來了。
那天的松子玉米炒得有點兒糊,像極了當年爺爺炒的白菜豆腐的味道。我一直低著頭扒拉飯沒怎么說話,其實我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想要電子琴了??赏蝗挥X得委屈從胃里往上躥,都到嗓子眼兒了。也許只是想聽媽媽為她當年的不守承諾道個歉。也許是對七歲的時候,一個單純美好的夢想的悼念。
打那以后,幾乎每次看到電子琴我都會說這么一句。不管是圖片還是實物,不管是電視上還是超市里。
“媽,你還沒給我買電子琴呢,七歲的時候你就答應我了。”
說的次數(shù)多了她有點兒煩,有時候會甩出一句你煩不煩啊,老說有意思么。
我挺委屈的。明明當年是你失信于我,明明我是受害者。畢竟,那曾經是一個夢想啊。你知道我現(xiàn)在多想再重新找一個夢想嗎?媽媽不應該都是善解人意的嗎?
每次她吼完我我下次都會說得更帶勁兒。
“媽,你不是說給我買架電子琴么?!庇憘频?。
那次吃完晚飯和我爸去樓下新開不久的超市溜達,居然在二樓看見一架電子琴。我一副受傷的樣子對我爸說,爸你看,我七歲的時候我媽就答應我給我買一架電子琴,現(xiàn)在我都二十多了還沒買。我不是多想要,主要是,她騙我。我以為他會說爸給你買爸給你買。可是他居然沒有說。以前他最愛說了。
“你媽那天去看電子琴了。發(fā)工資那天。后來覺得有點兒貴,還是沒買。當時好多地方要用錢,電費水費煤氣費有線電視費,還得給你爺買藥?!?/p>
“你媽那天回來跟我念叨這事兒,她說她一直沒看你,怕看見你失望的樣子。”
“那天她一直哼著歌兒。”
“后來你跟她說再要一碗肉,她看你笑那么開心才放了心?!?/p>
“她以為你沒當真呢?!?/p>
“她說等搬家了,給你買架鋼琴,擺客廳里。不會彈沒關系,咱看著心里舒坦。”
我在我爸零散的敘述里流了眼淚,像個沒出息的孩子。鋼琴,那玩意兒太貴了,我才不稀罕。
照我媽現(xiàn)在這工資水平,不吃不喝也要攢一年吧。
原來她什么都記得。就像記得我愛吃什么菜,愛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愛枕什么芯兒的枕頭,愛做什么樣的夢一樣。
謝謝你,在過去的無數(shù)白天和黑夜里,記得我的歡喜。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