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這把萬能旗
來者不善
鄭肖森第一次見到齊安,就直覺她和小叔的關(guān)系不一般。
小叔向鄭肖森介紹:“這是我的助理”,齊安的眼角掃過來,一聲似笑非笑算是打過招呼。當(dāng)小叔說話的時候,她會忽然插嘴,遠(yuǎn)離話題,比如花盆里的植物叫什么、這支筆筒在哪兒買的?
她的無禮,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甚至個性。
鄭肖森這次約小叔來珠海見面,本來是想要他再度出資,挽救自己瀕臨崩盤的小公司。沒想到小叔卻帶了這么個姑娘來,而且他的心思明顯不在正事上。兩人得空就商量哪哪兒好玩,哪哪兒的東西好吃。鄭肖森的心里,生出盤根錯節(jié)的失落。
小叔在天津經(jīng)營地產(chǎn)公司,是傳說中的暴發(fā)戶。對鄭肖森來說,小叔絕對是“恩重如山”、“恩同再造”。那會兒他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遭女友拋棄,平時幾乎沒有聯(lián)系的小叔猶如神兵天降,賜他一筆創(chuàng)業(yè)基金。這事兒來得太猛太難以置信,使得鄭肖森感激得恨不得世世代代給他當(dāng)牛作馬。
創(chuàng)業(yè)這兩年來,頗多不順,還好在鄭肖森心目中,小叔一直是神一樣的存在,以一言一行在默默感召和鼓勵他。他果敢,勇猛,有眼光,肯吃苦,樂善好施,兼濟(jì)天下……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父母掛在嘴邊上的話永遠(yuǎn)都是,你要懂得感恩,爭氣混,將來報答你小叔。
鄭肖森已經(jīng)不記得小叔是何時被自己和家人拔節(jié)到不可企及的高度。所以這會兒,他很不舒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真是神奇,對方超出心理預(yù)期,就形成感激,低于心理預(yù)期,就形成怨憎??墒悄愕男睦眍A(yù)期關(guān)別人屁事呢?
那些在金錢上面付出的人,會生出些許強勢和直接,換句話來說,他們是不愿花心思考慮對方的感受的。
鄭肖森此刻有求于小叔,他摁下身體里蠕動的不舒服,想討好齊安。于是他把一道他認(rèn)為美味的菜轉(zhuǎn)到齊安面前,齊安嘗了一口便大叫:“這么難吃!”小叔吃一大口,笑笑地看著她:“是難吃?!饼R安自顧自地生氣,“啪”一聲丟下了筷子。
鄭肖森開始火大,他在心里默默鼓勵自己,原諒他們。
前恩盡釋
在頻繁幾次和小叔提了創(chuàng)業(yè)的事情而被小叔巧妙地避開后,鄭肖森之前對小叔所有的感恩戴德都化作失望。
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小叔和齊安奸情的鐵證——齊安的微博圖片里,有一張是在酒店自拍的,床頭隱約可以看到一條包的背帶,鄭肖森一眼認(rèn)出那是小叔的。
雖然之前一直有猜測,但當(dāng)事實真的砸下來,加上之前悄然變異的氣場,鄭肖森心底刮起颶風(fēng)。
父親曾說過小叔當(dāng)年的落魄,他和小嬸結(jié)婚時家里窗戶還漏風(fēng),拿透明塑料紙糊起來。小嬸回門時,只拎了50枚雞蛋?,F(xiàn)在小嬸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他有錢了,回報給她的就是去挑逗年輕大胸的女孩子。
鄭肖森不斷地說服自己不要動氣。于是他轉(zhuǎn)念一想,小叔包二奶有他包二奶的好處,至少證明他錢多得花不完,自己從前的感激都可名正言順地消弭,此后也必須再獲好處。畢竟他們是親戚,血緣總應(yīng)比二奶的待遇高吧?
晚上請小叔和齊安唱歌,酒至微醺,鄭肖森鼓起勇氣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崃隋X的事。
“叔,我們公司現(xiàn)在資金周轉(zhuǎn)不靈……”
“嘛?”
“都是沒錢整的……”
“你那公司不行,你別搞了算了,你不是做生意的料?!?/p>
鄭肖森的嘴半張在那兒。他當(dāng)然知道小叔向來說話直,此時此刻這句話聽來卻如此刻薄和不留余地。
KTV聒噪的包房里,齊安光著腳在沙發(fā)上又蹦又跳。一曲歌完,小叔拼命搖鈴,兩人歡天喜地得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鄭肖森的波濤洶涌,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他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他悻悻地,拿起話筒和小叔一起唱歌:“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啊干兒壯啊守望著北疆……”
化為人渣
小叔帶著齊安到澳門浪了幾天回來,又在珠海住下。他打電話給鄭肖森:“要是你嬸嬸打電話給你,你就說我確實在這兒考察項目?!?/p>
鄭肖森踟躕了一下:“什么項目?”
“化妝品?!?/p>
鄭肖森沒吱聲,欠他的,都借此還了他罷。從此恩斷義絕,一身輕松。
他沒想到幾天后,小叔真的打電話問他某地段怎么樣。他已經(jīng)在那兒租一間200平米的門面房。鄭肖森出于客氣再問了幾句,不禁憤怒起來。小叔這接近百萬的投資,竟然是要開一個店給齊安管理,她個人在珠海人生地不熟,小叔希望鄭肖森給予力所能及的關(guān)照。
鄭肖森在店里再一次看到指手畫腳的齊安。 “你怎么來得這么晚?!我等了你半天!”她呱呱呱發(fā)了一通火。她的潑辣是由稚氣堆砌出來的,她的憤怒因為來歷不明,顯得有點脫俗,也異常尖厲。鄭肖森看著她經(jīng)整容而有點像充氣娃娃一樣的臉,忽然有種想把她絆倒在地強奸掉的恨意。
小叔站在旁邊,對齊安沒有一句指責(zé)。他已經(jīng)徹底從一個神,淪落成了人渣。
下午小叔要回天津,鄭肖森借了輛車送他去機場,他在車?yán)镎f了好些話,大意是齊安自理能力很差,如果在珠海得罪了人他務(wù)必得去幫忙,但是她性格不好不宜深交。鄭肖森很快聽出你必須成為她的保鏢但決不能監(jiān)守自盜之意。他微微點頭,想到那天在KTV他肆無忌憚的傷害,已然不愿再和他多說什么。
小叔走后,鄭肖森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半年。公司面臨倒閉,銀行貸不到款,他只得找民間借貸。幾乎全是高利貸,月息3分以上。鄭肖森日日挖東墻補西墻,生意不見任何起色,人卻憔悴不堪。
沒多久接到了齊安的電話。她和裝修工人吵起來了。
齊安在電話里叫囂:“給我?guī)б卉嚾藖泶蛩浪麄儯 ?/p>
鄭肖森叫了幾個員工硬著頭皮過去,他并不關(guān)心矛盾,卻在細(xì)心研究齊安的財務(wù)狀況。他發(fā)現(xiàn)齊安買裝修材料根本不考慮價格,裝修工人自然把她當(dāng)傻子玩。她發(fā)飆,是因為有一個裝修工人對她態(tài)度不恭敬。
“我要搞死你們!”齊安站在亂糟糟的大廳里尖叫。
“你來搞,你要不搞,你不是人。”裝修工人回嘴道。
鄭肖森實在沒崩住,偷偷笑了。
真解恨。
—拍即合
齊安的店子開業(yè)時,小叔飛過來剪彩。鄭肖森呆了一會兒,氣得肺疼。開業(yè)完全是盡可能地鋪張浪費。
鄭肖森恰巧和她一個員工坐在一起。那個姑娘看著齊安的得瑟勁兒,各種羨慕嫉妒恨。“她之前在北京做小姐?!惫媚飳σ蛔廊酥毖圆恢M。鄭肖森覺得自己堅守的東西正在潰塌。我是誰?我算是什么?我身為他的親侄子,卻連個小姐都不如。
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鄭肖森和那個姑娘互相加了微信。姑娘的微信號叫“馨兒”,光看頭像就是撲面而來的暖昧,她看著鄭肖森,發(fā)出意味深長的笑。那一瞬間他們都明白,一片親昵和諧的表面之下,彼此是敵人的敵人,他們的內(nèi)心伸出細(xì)長的、敏銳的觸角,輕輕碰撞,交換,纏繞。
飯沒吃完,鄭肖森借故跑了?;厝サ穆飞?,他在車上翻看馨兒的朋友圈相片,那么美的一個姑娘,渾身上下都流瀉著性感。他給她的部分朋友圈點了贊。不會兒回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部分朋友圈也被她點了贊。
他們的交流是無聲的、寂靜的、纏綿的。包裹著曖昧卻擁有冰冷的內(nèi)核。
很快,鄭肖森從馨兒那兒接到信息,齊安的店子再賠錢,但她的大恩客、他的小叔,為博美人笑,依舊一擲千金。
人類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道德審判他人,向來無師自通。鄭肖森和薯兒很快形成了共識:他們不應(yīng)該擁有錢和幸福。
馨兒告訴了他一個小秘密,有一天個客戶約齊安吃飯,她帶上了她,那客戶的老公私下里勾搭齊安。馨兒對那廝早有耳聞,他是以喝女人的血起家的,以騙取情人的錢財為生。
“助人一臂之力吧?!编嵭ど腴_玩笑地說。薯兒在電話那端,心照不宣地笑了。
塵埃彩虹
一個處心積慮的色鬼和一個蕩婦以及一個拼命促成好事的下屬,上演了一出精彩絕倫的情欲大戲。很快齊安和人烈火干柴,燃燒得不能自已。
新年將至,馨兒給鄭肖森發(fā)來一條微信,是她偷拍的齊安的手機屏幕,一條微信上面.她和對方打情罵俏。
對鄭肖森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新年禮物了。
過年回老家,看到小嬸,鄭肖森心里有莫名的親近感。在小叔那里,他們是同類,一樣的弱勢。他不敢泄露什么,但是他暗中幫她除害。他感覺自己就是正義,就是凜然。
如鄭肖森所料,小叔接到馨兒打來的匿名電話,果然如坐針氈。年一過完,小叔就要帶著鄭肖森往珠海趕。到了齊安的店里,東西都已經(jīng)被這個傻女人賣得差不多了,她也是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新情夫失聯(lián),這會兒正無助地向馨兒泣訴。齊安的怨訴有齊安的風(fēng)格,無論憤怒與悲傷,都有著迫切的節(jié)奏及紊亂的方向。小叔當(dāng)著眾人的面,賞了她一巴掌。
鄭肖森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有種所有的一切都到此為止的釋放感。他想,自己凌厲的恨從何來?如果小叔從來沒有幫過他,他會恨嗎?好像不會,因為此前,他從來沒有對小叔抱任何希望。世間所有愛恨情仇,都基于希望。
小叔拽齊安去她的出租房里“說清楚”,幾個店員也都作烏獸散了。偌大的店子里,只剩下鄭肖森和馨兒。陽光召喚著房間里的塵埃,塵埃已經(jīng)老得步履蹣跚,他們集合的速度非常緩慢,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混亂無序的排列組合,塵埃勉強形成了—道骯臟的彩虹,懶洋洋地斜跨半空,空蕩蕩的店子顯得瑰麗而詭異。
鄭肖森看著她,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的感情。他目光溫暖,一次次撫摸她的肉體。夕陽打在她消瘦的肩胛骨上,勾勒出一片小巧玲瓏的洼地,淺淺的,金燦燦的。他們的欲望是金燦燦的麥浪,在這一小片洼地里快樂地歌唱。
最后他們彼此微笑了,鄭肖森隨即轉(zhuǎn)身離開。他吹著口哨走了一段路,坐上公交車,然后拿出手機想將馨兒從微信里刪除,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她刪除。他的手機就一直打開在微信的那一頁,在明麗的陽光下,晃啊晃啊,然后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