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白
20世紀(jì)30年代的上海賭風(fēng)大盛,常言道十賭九詐,在這遍地興賭的銷金窟自然少不了千術(shù)師的身影。三百六十行,唯有千術(shù)師是最不可以出名的職業(yè),一個千術(shù)師一旦略有名氣,就必須馬上換掉名字、身份,有時候甚至是整張臉。
舊時上海灘曾出過四大千手,其手法詭譎難測,令無數(shù)富翁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依據(jù)千術(shù)師不可出名的鐵則,有人推測這四大千手中至少有三人很可能是同一人的化名,此人的身世是個謎團,世人只知道他在上海使用的最后一個名字叫做陸柏奇。
曾有一位號稱江蘇賭王的男人指名挑戰(zhàn)陸柏奇,兩名千手對陣,江湖中稱作“雙龍會”。這種賭局允許出千,但一旦戳穿,懲罰是非常嚴(yán)厲的,現(xiàn)場有許多資深的賭棍監(jiān)督,另有一名打手手持鋒利砍刀待命,誰若穿幫,當(dāng)場剁手。
兩人賭的是牌九,玩法很簡單,一人兩張牌,按照不同牌型比大小。起初賭王賭運亨通,殺得陸柏奇無力招架,最后一局陸柏奇一口氣押上五萬元籌碼,很有點自暴自棄孤注一擲的意思。當(dāng)他摸到牌的時候大叫一聲“晦氣”,將牌丟在桌上,眾人一看,是一副點數(shù)極小的“長四配丁三”,按理說是輸定了??墒琴€王的臉色卻青一陣白一陣,在眾人催促下他開了牌,竟是點數(shù)更小的“別十”!陸柏奇不但一局扳本,還凈贏了六萬多。
原來陸柏奇一直在冷靜觀察,先前的連敗只是障眼法。他不但知道賭王手上的牌,還知道他藏在袖口卷邊里的廢牌是什么。賭王手上是一副“丁三配二四”,是牌九中最大的牌,俗稱“至尊寶”。
但一副牌里只能有一張丁三,陸柏奇暗中換牌并搶先扔出,現(xiàn)場沒人會懷疑他出千換出這么一副小牌,而這時如果賭王打出他的手牌豈不是自認(rèn)出千,無奈之下只能換成廢牌。
賭王之所以輸是因為他恃技自傲,陸柏奇卻是謀劃全局,他混跡賭場多年,明白一個道理,真正的千術(shù)不是技,而是局!
那時上海最著名的賭場非虹口賭場莫屬,虹口賭場位于英法租界之間,每日千客萬來,好不熱鬧。
當(dāng)時有一位名叫沈冰臣的紈绔子弟,世代經(jīng)商,家財萬貫,來上海之后漸漸被幾個狐朋狗友引上賭博的路子,沉迷此道后轉(zhuǎn)眼敗光半份家業(yè)。
一日冰臣在搖骰子的賭桌上賭錢,他不久前受一位高人指點,學(xué)會一種“跟虎吃肉”的法門。即下注之前仔細觀察,如果現(xiàn)場押大居多就押小,押小居多則押大,一試之下頗為應(yīng)驗。
冰臣賭錢比誰都熱鬧,輸了捶桌嘆息,贏了歡天喜地,把贏來的半數(shù)籌碼賞給周圍的人。他屢戰(zhàn)屢勝,賭注漸漸加高,可賭運卻似乎離他而去,終于身上的錢賠光蝕盡。
當(dāng)時賭場中有一種為賭棍提供“方便”的放貸人,稱作“出包客”,只要簽一份合同,立即能拿到現(xiàn)錢。但他們放的都是利息周期極短,甚至一天加一成利息的閻王債,你若還不起也好辦,他會哄你簽一份英文合同,當(dāng)你回過神來已經(jīng)上了運送豬仔的火輪船,將在馬來西亞的煙草園中度過余生。
冰臣賭紅了眼,當(dāng)即找到一名“出包客”要貸一萬塊錢,對方自然樂意,帶他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簽合同。冰臣正要下筆的時候,一只手陡然握住他的手腕,抬頭一看,是個斯文秀氣的年輕人,他并不認(rèn)識。年輕人對沈冰臣說:“朋友,借一步說話!”
年輕人拽著冰臣來到一個角落:“這種債萬不能借,你哪怕有萬貫家財也還不起!”
“我知道,可我輸?shù)煤懿桓市?!謝謝你的提醒,我有必勝的方法,馬上就可以還錢?!?/p>
對方搖頭:“我剛剛在一旁觀察,你使的是‘跟虎吃肉的法門,對不對?”
冰臣吃驚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微笑道:“這種小伎倆我怎會不知?你雖然知道莊家會挑下注多的一方吃,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些暗托會下注迷惑賭客,所以多的一方未必輸,少的一方未必贏,你有沒有注意到賭桌上有人故意往你臉上噴煙,迷惑你的視線?”
冰臣一拍腦門:“真有這樣的人,原來這就是暗托!多謝兄臺指點,可我怎樣才能贏呢?”
“隨我來!”
那人帶著冰臣回到搖骰子的賭桌,讓他仔細觀察寶官的手部動作:“他的左手時而在骰盅上面,時而又在下面!”
冰臣再一看,果真如此,他還發(fā)現(xiàn)手在上的時候開出來必是大,手在下的時候必是小。冰臣雖久賭,卻從未留意過這個細節(jié),不亞于看見一個嶄新的世界,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他急不可待地要下注,卻突然想起一來自己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二來下注在前,搖骰在后,就算摸清這個規(guī)律也贏不了。
他向年輕人說:“兄臺,就算知道也不能贏?。 ?/p>
年輕人笑著搖頭:“你可知道這西洋鏡中的秘密,其實很簡單,骰中灌有鐵粉,而寶官的袖子里縫有一枚磁石,因此他可以隨心所欲控制點數(shù)?!?/p>
“原來如此!”
年輕人從袖子里遞出一枚籌碼:“拿著!我?guī)湍阙A!”
“你有辦法?”冰臣驚喜地問,對方欣然點頭。
入夜之后,兩人在上海最豪華的和平飯店吃飯,桌上擺的都是些熊掌鮑魚之類的珍饈美味,冰臣喝得微醺,左手摟著一位姿色艷麗的書寓倌人,同年輕人山南海北地闊談。
剛剛在賭場中,年輕人為他展示了一場百戰(zhàn)百勝的奇跡,他居然憑著一枚籌碼贏回五萬塊的巨資。
“兄臺,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到底用什么法門讓那骰子說大就大,說小就小的!”
“可以,不過——”
年輕人眼望左右,冰臣立即喝退陪宴的倌人,年輕人悠悠道來:“寶官用磁石控制骰子,我呢,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剛剛我在桌子下面用了這個東西!”
他手指一翻,纖細的手指夾著一樣?xùn)|西,正是一枚磁石。
奧妙原來如此簡單,冰臣大笑,抓過酒瓶給年輕人滿上:“來來,我再敬你一杯!對了,忘了請教兄臺尊姓。”
“敝姓陸,名叫柏奇!”
冰臣哪里知道,為他指路的正是上海灘的千王之王,更不知道他指的這條“明路”是通往地獄的!
兩人漸漸成了莫逆之交,柏奇帶他出入各大賭場,贏下的資財無數(shù)。
一天,兩人離開賭場,冰臣看見一個老丐在風(fēng)雪中行乞,狀極可憐。冰臣嘆息一聲,從懷里取出一張一百塊的銀票扔給他,老丐磕頭不止。轉(zhuǎn)過街角,柏奇說:“沈兄,你太年輕,不知道這些乞丐多半是騙人的。你就是給他金山銀山,明天他還是在這里乞討?!?/p>
“一個人淪落到行乞的地步,總歸是可憐人。話說回來,我并不缺錢,分他一些也無妨!”
柏奇聽后,搖頭苦笑。
一天柏奇問冰臣現(xiàn)在能拿出多少現(xiàn)錢,冰臣回答大概二十萬,柏奇說還不夠,他計劃來一場豪賭,讓他把房契和家中值錢的東西悉數(shù)抵押換成現(xiàn)錢,充當(dāng)賭本。
冰臣對他深信不疑,當(dāng)即照辦,總共抵押了三十萬。柏奇說上海最大的賭局不在賭場,而是在一些姨太太的家中。時值正月,許多達官貴人過完年立即坐火車來上海玩樂,尋常賭徒與這些人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他們一圈麻將就能輸?shù)羯先f塊錢。柏奇說反正這些人的錢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而來,權(quán)當(dāng)作劫富濟貧吧。
在柏奇的引見下,冰臣來到一位政府要員的別墅中,他環(huán)顧這間華貴雍容的公館,才知道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柏奇為他引見兩位賭友,一位是本地的巡警隊長周念龍,另一位是政府要員陳非熊。
雀千中有一種法門叫作“二鬼抬轎”,即一個人打暗號,另一個人便打出同伴想要的牌,助他和牌。尋常千手的打暗號方式無非是抓耳撓腮的小動作,或者把桌上的香煙、火柴放在不同的位置。柏奇的手段很奇特,他叮囑冰臣,讓他每摸一張牌就用指甲在牌面輕輕刮一下,他只要一聽就明白是什么牌,并且能記住他的整副牌型。
這種聽功,在雀千中能稱得上登峰造極了。
柏奇出千非常小心,前十幾局故意輸多贏少,讓對面兩人越賭越來勁,后面則輸贏持平,但每贏必是“國士無雙”、“九蓮寶燈”這種罕見的高賠率牌型。終局一算,雖然周陳二人贏局較多,卻凈輸十幾萬,渾然不知對方在算計他們。
離開陳宅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冰臣揣著這輩子都沒摸過的大票子,又激動又害怕,柏奇一路送他回家。柏奇告辭的時候,突然說:“沈兄,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對你說?!?/p>
冰臣正在興頭上,拍著他的肩膀說:“陸兄怎么突然扭捏起來了!”
“今天就當(dāng)作是你最后一次賭博吧,你的房子不用贖回了,帶上錢馬上離開上海,這筆錢足夠你逍遙一生了?!?/p>
“陸兄你在說笑話嗎?”見柏奇神情嚴(yán)肅,冰臣只得敷衍說,“好啦好啦!我從今往后小賭怡情,決不大賭。”
柏奇眉頭緊蹙,嘆息一聲便離去了。
柏奇回到住處之后,發(fā)現(xiàn)屋里有個身穿皂色長衫的矮胖男人坐在沙發(fā)里,夾著一支雪茄煙悠哉地吐著煙圈,身后有兩名保鏢叉手而立。
他的額頭立即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低頭道:“老板,深夜來訪,有何貴干!”
“今天賺了多少?”
“大概十幾萬的樣子?!?/p>
“很好,這頭羊已經(jīng)養(yǎng)肥,準(zhǔn)備設(shè)局千殺吧!”
柏奇頓了頓,畢恭畢敬地回答:“遵命!”他用低頭的動作掩飾著眼中的黯然。
一連幾日,冰臣都收到某人發(fā)來的奇怪信件,寫信人無非是勸說:“那個姓陸的不是好人,不要再接近他!”
他一笑置之,天下再沒有比柏奇更值得他信賴的朋友了。
半月之后,柏奇說讓他帶上全部錢財赴一場豪賭,冰臣早已等得心焦,急切地問在哪兒賭,柏奇答道:“虹口賭場!”
這一次賭的是黑杰克,是國外傳進中國的一種撲克賭博,莊家發(fā)一明一暗兩張牌,加起來的點數(shù)越接近二十一點者勝出,點數(shù)不夠者可以再要牌。
和其他賭博不同的是,賭客可以輪流坐莊,柏奇的計策很簡單,由他坐莊的時候會發(fā)給沈冰臣穩(wěn)贏不輸?shù)呐?,他只要拼命加注就可以?/p>
跟上次一樣,越是豪賭越要低調(diào),前期冰臣一輸再輸,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容,他相信柏奇能讓他一局回本。
當(dāng)柏奇坐莊的時候,他將牌發(fā)到冰臣面前,并暗暗打手勢示意他可以下注了。冰臣自信地下了一萬,豈料有一個家伙也跟了一萬,他冷笑著將面前的一堆籌碼推過去,對方立即跟進,他繼續(xù)加注,對方緊咬不放。
冰臣暗笑,這家伙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兩人像賭命一樣不停地下注,引來無數(shù)賭徒圍觀。按照黑杰克的規(guī)則,如果有人加注其他賭客不跟,則直接出局,這也就意味著,牌桌上高高堆起的籌碼將由這兩人之一全數(shù)獲得,真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豪賭。
賭客們?yōu)椴亩私泻弥嘁苍诎蛋嫡ι?,計算那堆籌碼的價值,總數(shù)大概有八十萬!
柏奇宣布開牌,那人亮出牌,并不太理想。冰臣扔出自己的牌,可是周圍傳來的并非叫好,而是一片噓聲。他連忙查看自己的牌,點數(shù)小得可憐,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待看清之后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好似一步踏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地獄!
氣血直沖腦門,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當(dāng)被人救醒之后他四處打聽柏奇,被問的人都搖頭稱不知道,有一人說,他已經(jīng)走了。
他發(fā)瘋般跑到陸宅,卻被告知房子是租的,柏奇三天前就已經(jīng)退租。這個人在上海好似人間蒸發(fā)一般,冰臣幡然悔悟之際已經(jīng)太晚。
兩年之后,冰臣已經(jīng)不再是昔日的闊公子,他在碼頭做搬運工,每天只能掙到一角到兩角錢,吃粗糙的食物,睡惡臭的地方。
上海灘每天都有新聞,但這些與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雖然身在上海,卻在另一個上海,一個骯臟得為一角錢爭得頭破血流的世界。
每天放工,工人們有大把時間揮霍,年老的去聽大鼓書,年輕的除了窮逛閑聊外有兩種娛樂,嫖賭。賭則是更普遍的娛樂項目,冰臣對賭有一種骨子里的恐懼,但是同住的工友每每炫耀自己贏了多少錢,他漸漸有些心動,心想若能贏一局,抵得過半月工資。
發(fā)工錢的晚上冰臣湊到賭桌前,莊家一看從來不賭的人也跑來,大聲喝斥:“喂,只看不賭的滾開!”“誰說我不賭!”他從懷里摸出一角錢,押了一注。
莊家笑笑,搖動骰盅:“買定離手,開啦開啦!”這種賭法叫做擲老牛,一次擲出六顆骰子,除去三顆點數(shù)相同的骰子,其他三顆點數(shù)合計以判大小。
開盅一看,冰臣贏了雙倍,他又押又中,格外高興。一種久違的快感刺激得他熱血上涌,賭鬼都迷信“運”,連勝幾把,就覺得自己能感覺到運勢,于是越押越大,豈知一切都在莊家的算計之中。
當(dāng)本錢蝕得干干凈凈后,他后悔不迭,整晚捶床搗枕,發(fā)誓再賭就剁手。可第二天冰臣向工友借了五角錢又跑去了,這一次小勝。自此之后他每天都去,一月過去,已經(jīng)欠下三元錢。
最后一天輸光的時候,他坐在江邊默默流淚,悔恨自己是個敗家子的命。這時有人在身后說話。
“沈兄,你這種賭法是注定必輸?shù)模 边@聲音很熟悉,他一回頭看見那張久違的笑臉,頓時怒從心頭起,跳起來一把薅住柏奇的衣領(lǐng):“你居然還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柏奇從袖子里遞出一元錢,說出了那句曾讓他癲狂的話,“拿著,我?guī)湍阙A!”
冰臣曾聽說過許多賭棍還不起債,把自己的妻子送去當(dāng)妓女,他覺得簡直是奇談?,F(xiàn)在他才明白,一個賭棍到底可以墮落到什么地步,面對這個害他墮入地獄的人,他居然顫抖著接過了那枚銀元。
柏奇告訴他,莊家會用小拇指勾住兩個骰子以控制點數(shù),破解的法門很簡單,這種民間賭局沒有暗托,跟虎吃肉即可。
冰臣如愿以償?shù)刳A了五元錢,他到江邊找到柏奇,將一元錢拍在他的掌心:“我不欠你的!你來找我,還想宰我一次嗎?”
柏奇不答反問:“我問你,你想回到曾經(jīng)的生活嗎?”
冰臣盯著他,不知道這家伙又在耍什么詭計,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身無分文,他又能把自己如何。
“當(dāng)然想!”他回答。
柏奇帶他回到賭場,很快讓他手中的本錢像翻筋斗般一翻再翻,這一次柏奇只讓他贏到幾千元就罷手,雖不比往日,但總算能過回體面的生活。
冰臣對他始終懷著戒心,有一天他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要幫我這個窮光蛋?”
“我在贖罪!”
柏奇說最近他替老板做了一樁生意,有一個拆白黨勾引一個闊太太,想在短期之內(nèi)套光她的錢,辦法只有賭,于是請了柏奇設(shè)局千殺,三兩局就叫那個闊太太輸個精光。之后,拆白黨卷款而逃。那個女人害怕被丈夫知道,但又無計可施,一時想不開自盡了。
巡警從黃浦江上打撈出那具尸體時,他正坐在老板的車?yán)锝?jīng)過,當(dāng)他看見那具浮腫的尸體,只覺得后背陣陣發(fā)寒。
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也許是機緣巧合,他夜出散步的時候,看見在碼頭的冰臣,便想幫他一把。
“你為什么不退出這一行呢?”冰臣問。
“不可能的!”柏奇長嘆,訴說起自己的往事。
他幼年家貧,父親貪圖小便宜被一伙低級騙子陷害,但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錢,騙子便端來一盆屎尿讓父親吃下,算是償貸。被羞辱的父親想不開上吊自殺,不久母親也病逝了,柏奇對這伙騙子恨之入骨,又悲嘆窮人的可憐。
他想學(xué)一夜暴富之術(shù),這世上一夜暴富除了賭還有什么,于是他便拜一位千術(shù)師學(xué)習(xí)千術(shù)。
本以為自己終于出人頭地,卻不想成了虹口賭場老板解明璋的幫手,在解明璋的威脅利誘下,自己害人無數(shù),但因這些把柄都捏在解明璋的手上,根本不容他動一動退出的念頭,正應(yīng)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句老話。
他早已厭倦,卻只能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所以他想,至少幫一個人,也算是減輕自己的罪過。
柏奇說得真誠,冰臣也有些動容,他說:“當(dāng)年害我也是你老板的意思?”
柏奇欲言又止,點點頭:“沈兄,明天我?guī)湍阙A最后一局,數(shù)目不會太多,但足夠你在家鄉(xiāng)做筆小買賣。永遠離開上海吧,這里是個魔窟!”
望著柏奇離開的身影,冰臣的眼角竟有些濕潤。
他坐黃包車回住處,路上跳出一伙流氓,喝斥他下來。幾個流氓把他按在墻上,一個矮胖的男人從黑影中走出來,陰惻惻地問:“說,陸柏奇最近為什么頻頻和你接觸?又為什么幫你贏錢?”
“你是解明璋!”
流氓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老板的名字也是你叫的?”旋即亮出刀子威脅,冰臣只好和盤托出。解明璋冷笑:“贖罪?我早就覺得這小子對我不忠?!?/p>
隨后,解明璋掏出一沓銀票,每一張都是一千元,他將這筆錢塞進沈冰臣懷中:“明天我會設(shè)個局,請你幫我千殺陸柏奇,我要讓他在上海灘消失!這個忙,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
冰臣一陣顫抖,銀票紛紛撒落地上。
冰臣想了一夜,雖然這些恐懼、疑慮盡屬徒勞,他勸說自己,陸柏奇壞事做盡,不值得同情。
兩人見面后,柏奇問他:“怎么,沒睡好?”
“沒事,就是太激動了。”
柏奇沒太在意,將今天的賭法告訴他,依然是黑杰克,柏奇暗中控制他的手牌,包贏不輸。地點并非虹口賭場,柏奇不敢在解明璋的地盤亂來。
開賭之后一切順利,當(dāng)柏奇坐莊的時候,預(yù)先將兩張牌藏在袖子中,準(zhǔn)備發(fā)給冰臣,他手法老道,任何人都發(fā)現(xiàn)不了。
牌就要發(fā)給冰臣的時候,他用毛巾拼命擦額頭的汗,人群中站著一個昨晚的流氓,用手比畫著割喉的動作暗示他馬上行動。
冰臣大口喘氣,終于下定決心大喊了一聲“慢著”!
全場的人一起僵住,他顫抖地伸出手,指向柏奇:“那個人出千!我看見他把牌藏在袖子里。”
話音未落,立即有人跳出來將柏奇按住,柏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他,那目光令冰臣害怕,他別開臉不敢看。
流氓們果真從他袖中搜出兩張牌,叫囂著要剁掉他的手,將他架了出去。
冰臣覺得頭暈?zāi)垦?,他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狂奔出去,可是跑遍周圍小巷也沒有找到柏奇,他失望地往回走,看見兩個流氓笑嘻嘻地走在一起,一個人說:“不愧是老千,居然想出這種招!”
另一個人說:“咱們發(fā)這筆邪財要是被老板知道可就不妙了。”
那人說:“不要緊,找一個小癟三把手剁了交差就行,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
冰臣沖上去,抓著流氓的衣服質(zhì)問:“你們把他怎么樣了?他在哪兒?”
“哎呀,沈公子!”流氓譏嘲道,“你把他害慘了,現(xiàn)在良心發(fā)現(xiàn)了?我呸!”
他繼續(xù)追問,卻被兩人推倒在地,然后兩人揚長而去。
之后的日子里,冰臣日日生活在良心的折磨中,他終于明白,千殺一個人的滋味決不好受,而柏奇已經(jīng)在這種窒息感中生活了太久,他的生活不啻地獄。
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冰臣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他看見渾身濕透的柏奇站在外面,用一雙冰冷的眼神盯著他,令他毛骨悚然。
柏奇的雙手并沒有被剁掉,原來那天他與流氓談了條件,他自愿簽下一份高額借據(jù),數(shù)目高得可怕,以此保全自己的雙手。
柏奇沒有別的生財之道,只能繼續(xù)出老千??伤翘焓直蛔?,惡名已經(jīng)遠播,要償還這筆錢只能干最骯臟最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他的人生已經(jīng)一片灰暗。
冰臣想,如果他是來殺自己的,就讓他殺了吧。他支吾半天,只道:“快進來吧,雨太大了!”
柏奇冷笑:“從此之后,我們兩不相欠,我走了!”他站在暴雨中,突然轉(zhuǎn)身說,“有句話我忘了說,當(dāng)年那個寫信勸你離開的人,正是我!”
冰臣如同受到極大沖擊,跪在地上,面無人色。
冰臣沒有離開上海,他沒有再賭,而是踏踏實實地經(jīng)營生意。同時他四處尋找柏奇的下落,可是雨夜之后,這個人就徹底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他聽見一樁新聞,巡警隊長周念龍的一個子侄在虹口賭場被人設(shè)局千殺,輸?shù)醚奂t居然自己剁掉一只手下注,周念龍咽不下這口惡氣,便設(shè)計逮捕解明璋。
為了引解明璋的手下出千,必須有人在賭場引誘,周念龍請了一位高手易容改扮,在賭場大贏特贏。解明璋終于坐不住,讓手下最厲害的千術(shù)師出陣。
雙方殺得正酣,警察一擁而入,以詐賭罪名將解明璋逮捕,又在巡捕房里用刑逼供,把他敲詐得傾家蕩產(chǎn),虹口賭場也被迫關(guān)張。
大家說惡人自有惡人磨,解明璋的好運走到盡頭了。有人說為什么那個高手要易容改扮,顯然是怕解明璋認(rèn)出,能打敗虹口頭號千術(shù)師的人整個上海又有幾人?所以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千王陸柏奇!
接著又有了第二樁新聞,大家紛紛傳說,昔日的千王居然瘋掉了。冰臣終于見到了他,可是他已經(jīng)形同乞丐,在街上狂笑不止。他不敢相信地走近柏奇,抓著他的肩膀問:“你還記得我嗎?”
柏奇歪著身子打量他,哈哈大笑,昔日修長纖細的手已經(jīng)變得骯臟污穢。冰臣呆呆放開他,柏奇舞著跳著消失在視線中,嘴里瘋瘋癲癲地念叨著:“窮一世,富一世,迷魂陣?yán)锪艘皇?悔一世,恨一世,顛顛倒倒誤一世……”
自此之后,他再沒見過柏奇。
冰臣后來娶妻生子,過著平靜無波的生活,有一天他坐在屋檐下突然大笑不止,邊笑邊罵:“混蛋!騙了整個上海!”
妻子問他發(fā)什么瘋,冰臣笑笑不再說話。
他突然曉悟一件事,柏奇根本就是裝瘋,當(dāng)年周念龍利用他千殺解明璋之后,定會殺他滅口。柏奇何等聰明,便用裝瘋引來所有人的注意,讓周念龍無法下手。他一生都在千,最后以一個完美的千術(shù)謝幕。
冰臣相信,陸柏奇一定還活著,就在這大千世界的某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