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虹
一
外婆所在的那個村子叫榆樹村,以出產榆樹出名。
1961年春天,雖然到了長榆錢的季節(jié),但榆樹村的榆樹卻十棵有九棵已經“壯烈犧牲”了。在周圍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時,榆樹村的老老少少竟安然無恙,因為那些榆樹皮被大家剝光填肚子了。
那一年,生產隊的食堂因沒有糧食停辦了。饑餓的人們把目光轉向了地里,每個人都像刨食的母雞一樣,盡一切可能尋找每一星點可以吃下肚的綠色。剛滿6歲的舅舅,被饑餓折磨得腹痛,也被外婆叫出去尋找野菜。
其實野菜早就被人們挖光了,舅舅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一丁點。突然,他眼睛一亮,在一條水溝沿邊,一大叢干蒿草里面,居然生長著一株肥肥嫩嫩的苦菜!
舅舅欣喜地伸出手去采摘苦菜。這時,一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也發(fā)現了這株苦菜,他飛快地撲過來,用整個身子護住那株苦菜:“我先看到的,不許和我爭!”
為了一株苦菜,舅舅和男孩撕打起來,男孩隨手拾起一塊小石頭砸在舅舅的腦袋上。
血,順著舅舅的腦袋往下淌。舅舅“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男孩跑了。舅舅忍著痛,還不忘采了那株苦菜回家。
外婆帶著舅舅到男孩家問罪時,男孩的父母看到舅舅腦門上的血口子,嚇壞了,一個勁地賠罪。外婆嘆一口氣,要他們好好教育孩子,就帶著舅舅離開了。
偏巧的是,那天男孩家一只幾個月不曾下蛋的老母雞下了一個蛋。男孩的母親趕緊拿著那個熱乎乎的雞蛋送到外婆家來,說給舅舅補補身體。外婆推辭不過,只好收下了。她知道那個雞蛋或許是男孩家一個月的鹽巴錢,準備把雞蛋賣了,再把錢送過去。
外婆把那株苦菜洗凈了,放到鍋里燉。這時,屋外“撲通”一聲響,有人在外面大叫:“小剛!小剛你怎么啦?”
外婆趕緊跑出去,只見一個小男孩倒在地上,旁邊的中年男人看著外婆,哽咽著用外地方言說:“大嫂,救救我的孩子吧!他餓了……”
外婆看著倒在地上的孩子,趕緊做了一碗苦菜蛋湯,端給男孩。男孩吃了一半,搖頭說吃飽了,把碗推給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招呼一旁默不作聲的舅舅:“孩子,來,你也吃一點?!彼脑掃€沒說完,舅舅已經歡呼著上前,三下五除二把那碗剩下的苦菜蛋湯吃光了。
外婆含淚在一邊看著,她又端出了半碗用開水沖泡的榆樹皮粉。這些本是準備在最難過的時候給大家充饑的,現在顧不得那么多了,因為中年男人再不吃點什么,也會餓昏的。
中年男人千恩萬謝領著小男孩離去的時候,外婆才發(fā)現,飯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張小紙條,還有兩張五分紙幣。
外婆拿著兩張5分紙幣追出去,發(fā)現那父子倆早就沒有了蹤影。外婆懊惱地說:“怎么能要人家這么多錢呢?他們吃的那些,頂多只值5分錢的?!敝钡酵夤丶遥馄乓廊辉谀钸?。
外公看完紙條告訴外婆說,父子倆是從上海來投奔鄉(xiāng)下親戚的,以為農村里能有個活路,沒想到他家親戚早餓死了,現在他們只好打道回府。紙條上還留了中年男人的名字:陳大軍。
外婆唏噓不已。后來,外婆把其中的一張5分紙幣給了送雞蛋的那家人,說是賣雞蛋的錢。另外那張,外婆一直保存著。她一直念念不忘:“不知道他們父子回到了上海沒有?”
二
外婆沒想到,沒過多久,就因為這張5分紙幣,她挨了外公的打。
那年的春天真難熬,而上面的救濟糧,遲遲沒有發(fā)下來。據說,是因為公社見榆樹村沒有餓死一個人,把本該撥到這里的救濟糧撥到別的村子去了。
孩子們經不起饑餓,開始全身浮腫,外公外婆急得沒辦法。村里有個赤腳醫(yī)生,用草藥自制了一種小藥丸,可以治全身浮腫。外公想買點藥丸應急,可家里所有的錢加起來也才2角6分,而買那種藥丸,要3角錢。外公突然想起外婆那里還有5分錢,叫外婆拿出來。外婆不肯,說再窮也不能用別人的錢買東西。
外公當時就急了,人都快餓死了,哪還顧得上這些。外公說:“你拿不拿?”外婆還是不拿,說那5分錢是要還給上海人陳大軍的。外公對外婆一向很好,結婚多年兩人都不曾紅過臉,可這回真火了,一巴掌甩過去,吼:“你今天不把那5分錢拿出來我就打死你!”
外婆摸著被打的半邊臉,呆住了。我媽在一邊嚇哭了??蘼曁嵝蚜送馄?,她踉踉蹌蹌走到房間里,從枕頭下摸出那張5分紙幣,交到外公手里。
突然,外公當著妻子兒女的面肆無忌憚地流淚。外公為什么流淚呢?也許是想著生活的艱難,想著自己堂堂五尺男兒,竟然要靠威逼老婆拿出5分錢來。要知道,在那之前,外公未曾動過外婆一根小指頭。
外公拿著3角1分錢走出家門時,碰上了外婆的哥哥——我的舅老爺。原來舅老爺他們村子發(fā)了救濟糧,就勻了點送過來。
外公滿懷愧疚地把5分錢交給外婆,摸著外婆臉上5個紅紅的指印,心疼地說:“以后,我再也不打這5分錢的主意了——就當你已經把它還給上海人了?!?/p>
果真,這以后,無論多么苦,外公再也不提那5分錢。
三
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10年。1971年,榆樹村突然來了很多“上山下鄉(xiāng)”的上海知識青年。
外婆很興奮,一個個地找到那些知識青年,操著家鄉(xiāng)話問人家:“你們認識陳大軍嗎?他有一個兒子叫小剛,也是上海人?。 ?/p>
知識青年里有個叫陳紅的女青年,一聽“陳大軍”這個名字,張嘴就說:“陳大軍?就是我叔叔??!”
外婆激動地拉著陳紅的手說:“陳大軍真是你叔叔?他現在還好吧?小剛還好吧?”
陳紅被外婆問得張口結舌,她有個叫“陳大軍”的叔叔,卻沒有叫“小剛”的堂兄弟,更重要的是,她的叔叔一直在上海,從來沒有到過榆樹村。
外婆的驚喜,只維持了短短幾分鐘。當弄清楚自己要找的“陳大軍”并不是陳紅口中的“陳大軍”時,她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但失落的外婆并不失望,她更密切地和這些上海知識青年接觸,逐個地懇求他們寫家信時,讓家人幫忙打聽曾經逃荒到過榆樹村的陳大軍和陳小剛父子。
外婆在這些上海知識青年中的人緣極好,到了后來,每一個落戶榆樹村的上海知識青年寫信回去,都不忘寫上外婆這個請求。
有人問外婆:“大嬸,您找的那個陳大軍,是您什么人啊?”
外婆說:“他不是我什么人,可是1961年,我平白無故多收了他5分錢。我得還給他?!闭f完,外婆又開始嘆氣:“那年頭,他身上多放著5分錢,那就是多一條活路??!哎,不知道他們父子倆現在怎么樣了?!?/p>
1979年,榆樹村的知識青年開始陸續(xù)回城。那些知識青年走的時候,外婆總不會忘記囑咐他們回上海后幫著尋找陳大軍。
只是,茫茫人海,外婆再也沒能找到他。那張5分紙幣,成了外婆心上的一個傷疤。
四
2008年深秋,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就像一片深秋還掛在樹上的葉子,在風里搖晃著,枯黃著,只等著最后墜地的那一瞬間。
握著外婆干瘦的雙手,我禁不住淚如雨下。
外婆醒了。她看著我,半晌,從枕頭下摸出一張紙幣,往我手里塞:“虹妹子,這5分錢,替我好好保存著??!我這一生,怕是沒有機會把它還給陳大軍了?!?/p>
我哽咽著說:“外婆,不會的,我今天就到互聯網上發(fā)布人肉搜索的消息,看能不能找到陳大軍和陳小剛。外婆您等著啊!”
外婆有點不相信:“虹妹子,人肉搜索真的那么神奇?能搜到陳大軍?”
我拼命點頭。此前,我就跟外婆說過人肉搜索的神奇,把外婆聽得心馳神往。
3天后,當我?guī)е莻€和舅舅年紀相仿的上海男人走進外婆的病房時,外婆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仔細打量著這個叫“陳小剛”的男人。她伸出干瘦的手,抓住男人問:“你爸爸,陳大軍,現在還好吧?”
男人不停地點頭,說:“大嬸,難得幾十年過去,你還記著我們父子。當初,多虧了你的苦菜蛋湯救了我一條命??!這幾十年我一直在感謝你呢!我爸也好,身體硬朗著,就是年紀大了,不能來看您啦!”
外婆顫抖著雙手,要我扶起她,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張珍藏了47年的5分紙幣,鄭重地把它交到陳小剛手里:“你爸還好,這回我可放心了?!?/p>
就在第二日,外婆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個大任務,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陳小剛一直到外婆的葬禮結束后才走。他走后,舅舅拉住我:“虹妹子,那個冒牌陳小剛你從哪里找來的?”
我大吃一驚,不知舅舅什么時候發(fā)現的。舅舅說:“當年那個陳小剛,我記得很清楚,他左耳垂上有個黑色的痣??墒沁@個陳小剛沒有,肯定是冒牌貨?!?/p>
我對舅舅說:“舅舅,至少外婆這回真的放心地到了另一個世界了。她完成了一個心愿,無牽無掛地走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舅舅點頭。
那張5分紙幣,上海男人走之前還給了我。他說:“我沒有白來一趟,你外婆的故事讓我對人生有了更多的思索。這張紙幣我鑒定過了,是1955年3月1日發(fā)行的,俗稱‘長號碼幣,極具收藏價值。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把它還給你了!”
我想,我會珍藏的,并且一代代地,把它傳下去。
王文華摘自《一朵花開的時間》
(中國華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