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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fēng)吹

2015-05-30 10:48:04董陸明
牡丹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鳳大隊

董陸明

“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

“?!∶魇?,你再唱一遍!”

“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美帝怕人民,而——”

“?!∶魇?,你想害死我呀,記?。翰皇侨嗣衽旅赖?,而是美帝怕人民。明天開大會你挨著留柱站,跟著留柱唱。你看人家留柱,不管學(xué)啥,一遍就會。”

老師成學(xué)簡直是在求我了。可我心里并不高興,因為他同時也在表揚留柱。留柱是小地主。小地主總是搶我的風(fēng)頭。這個小地主,不僅我爹向著他,成學(xué)暗地待他也不錯。

“我不挨小地主站,有人唱得比他還好?!蔽铱匆谎圪谛▲P,對著成學(xué)說。

“小鳳,你過來?!?/p>

“我不去。小明唱錯,把我也會帶錯?!?/p>

仝小鳳臉仰著說。

有人笑起來。

“這樣吧?!背蓪W(xué)撓著頭發(fā),“小明叔,明天,你——你要是記不住歌詞,就光張嘴別出聲——”

人們哄地一下都笑了。

“笑球哩!”我惱羞成怒,火冒三丈,使勁把手里的紅纓槍桿往地上一頓,揚起脖子大聲說道:“明天看哪個兔孫才會唱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美帝敢來,老子扎死他兔孫!”

那年我十一歲,上小學(xué)三年級,是毛主席的紅小兵。一天到晚雄赳赳,氣昂昂,扛著紅纓槍。除了開大會,批判帝、修、反,我們也讀書。讀書主要就是讀毛主席語錄。除了讀毛主席語錄,也讀課本。課本上有《少年英雄哥隆》,是寫越南小英雄哥隆埋地雷炸美國鬼子的。還有一篇課文名字忘記了,是寫我們打下了一架美帝的偵察飛機,書上畫著大鼻子美國鬼子舉著雙手向圍攏來的人民群眾投降。還有一篇課文,名字叫《少年英雄劉文學(xué)》,內(nèi)容是一個老地主偷生產(chǎn)隊辣椒被劉文學(xué)同學(xué)發(fā)現(xiàn),劉文學(xué)同學(xué)勇敢地呼叫社員們來抓地主,地主竟然把劉文學(xué)同學(xué)活活掐死了。美國鬼子你快點到我們這兒來吧,讓我們用紅纓槍扎死你。讓我們用紅纓槍扎死你——我們的紅纓槍都裝上明晃晃的鐵矛頭了。

我們的紅纓槍原本沒有鐵矛頭。一根桐木棍前邊削成矛頭樣,刷上白漆,挨著矛頭纏上幾根用紅墨水染紅的紅布條,這,就是我們原來的紅纓槍。我們的紅纓槍能裝上鐵矛頭,多虧了那只狼——去年冬天,保中家豬圈里跳進一只“青頭灰”(一種較大的狼),想吃他家老母豬剛下的小豬娃。母愛的力量是無敵的。老母豬為了保護小豬娃與惡狼殊死拼搏,保中爹——我叫他進倉哥——驚醒后,情急之下,拿起保中的紅纓槍就向狼戳去。雖然沒有鐵矛頭,也把惡狼嚇跑了。狼嚇跑了,保中爹也嚇癱了。狗怕摸,狼怕戳。可是沒有鐵矛頭的紅纓槍戳到狼身上頂球用。狼若是知道真相,它才不跑呢,非掉頭把保中爹吃了不可。沒有鐵矛頭的紅纓槍其實就是根桐木棍。老話說,麻桿打狼,兩頭害怕。桐木棍比麻桿強不了多少。所以保中爹才嚇癱。

從那以后,我們李溝人若是經(jīng)歷了什么危險的事,事后往往都這樣感嘆:媽呀,今天這事,我可是進倉戳狼——嚇癱了。進倉戳狼——嚇癱了——這句歇后語,只有我們李溝人才明白其中的含義。就像漢語中的那些成語,只有中國人才懂得其中的含義。我們李溝有很多只有我們李溝人才明白的歇后語。自然每個歇后語后邊都有故事,而且那些故事往往連著故事。嘿嘿,若是讓張藝謀、馮小剛等大腕們知道了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肯定要誕生大片。大腕弄大的,小腕弄小的。比如我現(xiàn)在寫的這個小說,就是由這句歇后語引出來的——前一陣從電視上看到老家暴雨成災(zāi),我往老家打電話,成學(xué)家的兒子大寶就這樣跟我說:“媽呀,小明爺,我這回可真是進倉戳狼——嚇癱了!我拉著媳婦抱著娃子剛跑出來,大水就下來了。三十多米高的水頭,我家那三層樓一下就被沖倒刮沒影了。我日他媽,上邊的水庫大壩是保中領(lǐng)著人加固的,他偷工減料……”他這話讓我一下想起幾十年前的往事,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被第二天要出差的妻子罵到書房,后來神使鬼差打開電腦——直到天亮后妻子醒來又罵我,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在寫小說——就是你看到的這篇。

回頭咱還說當(dāng)年——保中爹是鐵匠,第二天就給保中的紅纓槍裝上了鐵矛頭。保中把鐵矛頭磨得明晃晃,把我們眼氣的不行。我們都去纏保中爹。保中爹說,好吧,給你們都裝鐵矛頭。以后遇到狼,你們要一起戳狼。狗怕摸,狼怕戳。狼是銅頭鐵腿豆腐腰。碰見狼就往狼腰上戳。于是,我們都換上了明晃晃的鐵矛頭。美國鬼子還有那些大狼小狼,你們都快快來吧,讓我們用紅纓槍把你們扎死。還有狗日的地主們——美帝太遠,我們又不在邊疆,美帝怕是到不了我們這里就被逮住了。地主,村里就有??墒且幌氲轿覀兝顪系牡刂?,我就十分郁悶!

我們李溝村只有一戶地主,就是留柱家。留柱家只有五個人,他爺,他娘,他兩個姐姐,還有他。他娘他倆姐一天三晌去地干活,低眉順眼,走路看腳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破壞活動。留柱的爺會看病,老地主頭發(fā)胡子都白了,給人看了病,就去挖藥材。一些藥材讓他洗洗曬曬切切碾碾讓來看病的人們吃了。還有些拿到趙溝的供銷社換了鹽、煤油、火柴和小地主留柱的鉛筆和作業(yè)本。按排行,我該叫老地主“三老爺”,我爹該叫老地主“三爺”。我爹以前一直叫老地主“三爺”。村里人也都按輩分叫老地主三太爺、三老爺、三爺、三伯、三叔等。我小時候也叫他三老爺,后來才不叫,再后來,保中、保社也跟著我不叫。因為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大人讓我們叫,我們都說,親不親,階級分。再讓我們叫老地主爺,我們就告蘭工作隊。一天晚上,因為我白天叫了留柱爺“老地主”,爹娘晚上竟然聯(lián)合起來圍攻過。我爹先罵我:“小兔孫,你不叫他爺,也不能叫老地主。我再聽見你叫一句老地主,看不抽死你!”我娘也說:“小明,咱一家得過人家的大濟。不是你三老爺當(dāng)年教你爹念書打算盤,你爹也當(dāng)不上大隊會計?!蔽艺f:“地主都是黃世仁,地主都是劉文彩。他教我爹打算盤,是想讓我爹跟他當(dāng)管家穆仁智,替他收租子?!蔽业f:“小兔孫,我看不抽你一頓真不中!”我娘把我摟到懷里說:“小兔孫,地主跟地主不一樣。小時候你叫蛇咬住腳指頭,不是人家給你吸出毒水上藥面,你可活不過來。再說,是人都會得病。你哪天有病還得讓三爺看,吃三爺?shù)乃幠?!以后可不敢再叫人家老地主了?!蔽倚南?,我才不會有病呢,就是有病也不讓老地主看,更不會吃他的藥。我瞅一眼爹手里的皮帶說:“那你們說,不叫老地主叫啥?不叫老地主叫啥?難道再叫他爺爺挨斗爭?”我爹撓撓頭說:“你以后就也叫他留柱爺吧?!蔽夷镎f:“我娃以后少舞槍弄槍,好好念書多識字,長大出去當(dāng)了工人,往家里寫信就不用求人了。有啥不會只管問成學(xué)。成學(xué)他——”

我們村叫李溝,在當(dāng)時共和國實際的行政序列里,也叫李溝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叫村民小組),受趙溝大隊(現(xiàn)在叫趙溝行政村)領(lǐng)導(dǎo)。趙溝是個大村,大隊部、供銷社和學(xué)校原來都在趙溝。后來學(xué)生娃們多了,我們一、二、三年級才搬到山神廟。山神廟在趙溝、李溝中間的一塊較高的平地上。窮村小廟,三間破房以前當(dāng)趙村生產(chǎn)隊的羊圈。一天晚上,狼群來襲擊,羊被吃了大半,放羊的二孬也叫狼咬死了,剩下的羊就拉到水庫工地殺殺吃了。羊沒有了,我們才住進去。我們住進去后,狼們又來過兩次。一見狼來,老師就指揮我們高唱革命歌曲,我們拼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師拼命敲掛在校園樹上的半截鐵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唱這首歌和敲這樣的鐘,是事先約好的。趙溝、李溝的大人們聽到這樣的歌聲,拿起家伙就喊著跑來了。狼們就退去了。狼退去了,我們就唱《東方紅》,正在往這邊跑的大人一聽我們唱這首歌,立馬就不跑了。這也是事先約好的。

到山神廟上課后,我們李溝的娃們上學(xué)比以前近多了。雖然近多了,也還要上下十道坡。我們上學(xué)放學(xué)都跟著成學(xué)。成學(xué)是學(xué)校的老師,教語文還教唱歌。他也是我侄,叫我小明叔,叫我爹八爺。我上課時候叫他老師,下了課就叫他成學(xué)。我們李溝只有仝小鳳一家姓仝,剩下的全姓李,是同宗的一大家。成學(xué)輩分低,我們這撥學(xué)生中,保中、保社也是他叔。留柱比他高兩輩,他得叫留柱爺呢,可成學(xué)從來不叫他們叔和爺。成學(xué)只叫我小明叔,因為我爹是大隊會計兼生產(chǎn)隊長。

成學(xué)是上年秋天由我爹說情到學(xué)校當(dāng)老師的。別看他是高中生,不是我爹,也照樣得在地里打坷垃。全李家溝只有我爹一個大隊干部。大隊支書,大隊主任,民兵營長都是趙溝的。村里人都抬舉我爹,也抬舉我。許多人家閨女出門,都讓我去掌鑰匙,美美吃一頓,還能掙一塊錢的大紅包。誰家娶新媳婦,新媳婦壓箱底的核桃花生也都給我家送來叫我吃。

成學(xué)到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前,我們這撥學(xué)生娃都由留柱爺——老地主接送。他家三代單傳。每年留柱過生日那天,老地主總要在村當(dāng)中的大槐樹上纏紅布,生怕槐樹奶奶忘了保佑他留柱。留柱爹前年冬天修水庫叫砸死了。老地主生怕小地主留柱也活不長,出來進去總是和小地主手拉手,形影不離。小地主上學(xué)后,老地主天天送小地主上學(xué)。大人們說,老地主早年曾給一頭老狼治過傷,這一帶的狼都是那位老狼的子孫,它們認識老地主。有老地主跟著,狼們不會吃我們李溝的娃們。確實,自從老地主送我們上學(xué)以后,我們李溝的娃們再也沒有碰見過狼。以前我們村的娃們上學(xué)路上碰見過好幾回狼。保中他姐就讓狼吃了。我姐也差一點讓狼攆上。我姐嚇得再也不敢上學(xué)。娘說,姐原來相當(dāng)機靈,現(xiàn)在癡癡愣愣都是讓狼嚇的。

蘭工作隊是公社派下來的,駐在趙溝,那天他來我們村,正好遇上保中他姐出嫁,他不上一分禮錢,吃了席面,還告了我爹一狀。說我爹讓老地主留柱爺坐上座,給老地主叫三爺,給老地主夾菜。為這,蘭工作隊在趙溝批斗我爹,說我爹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差點把我爹的大隊會計弄下來。從那以后,我爹才不叫老地主“三爺”。但我爹也不叫他老地主,而叫他“留柱爺”。

老地主以前送我們到學(xué)校后,就在溝沿和山坡上挖藥材。地丁、防風(fēng)、小葉茶、甘草、胡葉、黃花苗,他都往長布袋里裝。剛從地里挖出的甘草,一節(jié)一節(jié),白白亮亮,吃到嘴里甜絲絲的。我也吃過老地主的甘草。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吃了他的甘草,心里照樣恨他。

成學(xué)到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后,老地主不再天天接送我們了。老地主一不送我們,我就想讓留柱替我背書包。因為趙溝的尚豐年,就天天讓趙溝的小地主黑娃替他背書包。尚豐年他爹是支書,他能讓尚溝的小地主黑娃跟他背書包。我爹是大隊會計,我為什么就不能讓我村的小地主留柱替我背書包呢?那天放學(xué)后,我把書包往留柱肩膀上一掛,說:“背上!”小地主看我一眼低著頭就走。我一路上玩紅纓槍好不痛快。成學(xué)看看我,搖頭嘆氣,卻不敢說我。過了幾天,保中、保社也想讓留柱背,我說,不中。保中不敢吭聲,保社卻說,咋不中?我說,小地主累死你負責(zé)?保社說,累死去球。我說,不能背就不能背,他只能背我的。保社硬要讓小地主背,我倆放下紅纓槍就抱住撕打起來。開始你翻過來我翻過去,難分勝負。后來,保中上來拉偏手。我被保社壓在身上時,他拉保社,我翻過來把保社壓在身下,他嘴里喊著起來起來,卻不肯拉我。嘿嘿,我爹是大隊會計,保中自然向著我呢。保社也看出了這一點,只好認輸求饒??傻郊乙院笏麉s讓他娘領(lǐng)著他到我家告狀。我娘說,你們走吧,等小明他爹回來,我讓他爹打死他。可是保社娘就是不走。保社賴在我家地上撒潑打滾大哭小叫也不肯起來。事后保社跟保中說:“去時候,我就跟我娘說了,不眼看著小明‘吃皮帶面決不起來?!彼飩z真是鬧到我爹回來。我爹聽說我叫小地主背書包,解下皮帶就抽我。我娘撲上來護我,也挨了一皮帶。這時候保社才不嚎哭,他娘也假惺惺奪下我爹手里的皮帶拉起保社走了。

我爹叫我替小地主背一星期的書包,我說,你叫我給小地主背書包,我就告訴蘭工作隊。我爹抽下皮帶還要讓我吃“皮帶面”。成學(xué)來了。成學(xué)說:“八爺,都怨我,都怨我。是我有事提前回來了,紅纓槍安了鐵矛頭,不大怕狼了。我才沒有天天和他們一起走?!蔽业f:“有了鐵矛頭,你才該和娃們一起走。叫你去學(xué)校,就是叫你招呼娃們。”成學(xué)說:“就是,就是,都怨我。我以后天天跟著他們?!?/p>

書包事件后,上學(xué)時候老地主又天天護送起小地主。他和小地主手拉手跟在我們后邊??斓綄W(xué)校的時候,才把書包交給小地主。看著小地主進了學(xué)校門,他就在路邊的山坡上溝沿上挖藥材。放學(xué)了,他立到路邊,等著小地主走到他身邊,拉著小地主的手,一老一小兩個地主分子手拉手在我們后邊慢慢走。我們在他倆前邊跳躍撒歡,放聲高唱:“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地主,而是地主怕人民。沖啊——殺!殺!殺!”

路兩邊的麥子快成熟了,我們跑到前邊埋伏小路兩邊的麥地里,等兩個地主分子走進了,再舉著紅纓槍猛地跳出來。革命歌聲響徹云霄,紅纓槍的鐵矛頭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老地主拉著小地主的手,倆人都低著頭,一步一步往前挪,真像被嚇破了膽、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

那天的大會是聲討美帝國主義轟炸越南。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發(fā)表了《五二零聲明》,抗議美帝國主義分子尼克松侵略越南人民。我們李溝、趙溝的廣大人民群眾也要在我們學(xué)校的大操場開大會日罵一通美帝國主義。開會前,成學(xué)指揮我們高唱才學(xué)會的《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蘭工作隊歪著頭、瞇縫著三角眼聽得相當(dāng)下勁,我們唱完了,成學(xué)叫我們坐下,他三角眼一瞪說:“不要坐下!”他走到我們前邊,閃著寒光的三角眼睛瞪瞪這個,瞪瞪那個,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臉上?!拔衣犚娏耍腥藙偛懦牟皇敲赖叟氯嗣?,而是人民怕美帝。說,是誰唱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我腦子轟的一下,我雖然記不得我剛才唱了啥,可是立馬感到就是我唱錯了。我臉上火辣辣地?zé)饋?。感到兩邊的同學(xué)也都在看我。

“說,是不是你唱的?”

姓蘭的三角眼直對著我,他的嘴像蛤蟆一樣張得很大。

“不是我——是他——”天知道我是怎么把旁邊的留柱推了一下。

“不是我,是他——他唱錯了?!绷糁鶐е耷徽f。

“我跟著他唱的。他先錯——”我氣憤地說。

成學(xué)老師臉嚇白了,汗水順臉往下流。他湊過來說:“蘭隊長,昨天才教的歌,鄉(xiāng)下娃們笨——”

“不行,他倆都出來,跟我再唱一遍?!?/p>

成學(xué)老師看看周圍的人們,人們都不敢吭聲。我爹低著頭也不敢吭聲。

成學(xué)老師說:“你倆出來,再唱一遍,記住,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預(yù)備起,唱——”

蘭隊長說:“停!一個一個唱。你先唱?!?/p>

蘭隊長指著留柱說。

留柱說:“我,我,我——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美帝怕人民——”

“?!蠹叶悸犚娏?,小地主說不是美帝怕人民——挨你唱了。”

“唱就唱。”小地主唱錯了,爹又在跟前,我一下膽壯起來,張開喉嚨就唱起來:“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人民怕美帝——”

“?!碧m隊長大叫一聲說:“大家都聽見了,他唱的是而是人民怕美帝——他們?yōu)槭裁匆@樣唱,原因是什么?他是小地主。他呢,他爹對老地主一口一個爺,一口一個爺。還讓老地主坐上座,還給老地主夾菜吃,說老地主身體好,是全村人的福氣。還說讓老地主好好教他的小地主叔叔,就是這個小地主,讓小地主長大也能跟人看病。真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牙系刂骼脚_子上!把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李四九也拉到臺子上?!?/p>

蘭主任立馬叫人把立在人后角落里的留柱爺揪到臺子上。我爹李四九也被拉到臺子上,我立在我爹跟前,留柱立在他爺前邊。

“大家看看,這爺倆是老地主和小地主,這爺倆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他們兩家都想讓美帝國主義打進來,都想讓蔣介石打回來。我在這里宣布,李四九的大隊會計和生產(chǎn)隊長都當(dāng)?shù)筋^了。還有,以后革命群眾誰也不能找老地主看病,誰找老地主看病,就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老地主再也不能給人看病,再給人看病就讓你老兔孫戴高帽子游街——”

留柱他爺?shù)椭^,花白頭發(fā)蓋住了臉面,花白胡子拉下老長。我爹卻不肯低頭,我爹臉仰著說:“歌詞恁咬嘴,姓蘭的,你敢站出來唱三遍試試?說不定你也會唱錯。你這人個子不高,孬心眼不少。你在縣里挨了人家整,就下來整小老百姓!人家整你可是不虧哩!”

人們都笑起來,姓蘭的氣急敗壞,他可著嗓子喊道:“廣大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我早就反戈一擊,站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

蘭工作隊幾十歲的人了,個頭只比桌子高一點點,但卻長了一個大胖頭,一雙三角眼陰森森的,就像刀子閃著寒光。爹在家對娘說,尺寸不夠的人孬心眼多。蘭工作隊大腦袋里都是整人的壞水。

我爹的大隊會計叫擼下來了,村里人都很氣憤。我爹以前,我們李家溝沒有一個大隊干部。因為沒人當(dāng)干部,我們村可吃了大虧。當(dāng)時,招工、當(dāng)兵、上高中、上大學(xué)、當(dāng)民辦老師等等好事都不用考試,全靠大隊干部們推薦。我爹當(dāng)大隊會計前,這些好事基本上都讓趙溝的人占了。我爹當(dāng)大隊會計后,我們李溝村才有人當(dāng)兵干民辦老師。

那天散會后,好多人到我家表示憤慨。人們恨姓蘭的,把他媽他奶奶罵了不知多少遍。還有人說這事怨留柱。人們走后,娘也說:“留柱他就不該說你唱錯。他家是地主,他唱錯也罷,不唱錯也罷。都丟不了啥??伤徽f你唱錯,你爹的會計就干不成了?!钡f:“不怨留柱,是小明先說人家唱錯了。唉,也怨歌詞太咬嘴,大人唱三遍,也會唱錯的。”娘嘆口氣說:“你當(dāng)干部,還能少讓三爺家少受點罪。你這一下來,再開會人家肯定又讓七叔去搭臺子。讓三爺立到臺上挨斗。這事還是有點怨小留柱。姓蘭的壞種咱管不了。跟留柱說說,以后再遇到這種事,誰也不咬,自個認了得了。反正他家是地主?!钡f:“看你說的是啥話?——”娘嘆口氣又說:“三爺一心想看著留柱長大娶媳婦生娃,生怕他這一門成絕戶頭??伤膊幌胂?,現(xiàn)在越來越講成份,誰家閨女肯嫁到地主家?”我說:“啥是絕戶頭?”娘說:“就是一家人死完了,沒有后人了。就像留柱家,就他一個男娃,他長大娶不來媳婦,娶不來媳婦就不會有娃子,以后他老了,死了,這一家就沒有人了,就成了絕戶頭?!钡f:“留柱聰明,只要留柱學(xué)會看病,以后也能娶來媳婦?!蹦镎f:“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有一天小鳳娘說了,留柱長大會看病也餓不著。聽話音還想讓小鳳跟留柱當(dāng)媳婦呢?!蔽艺f:“當(dāng)球,蘭工作隊不讓老主地給人看病了。留柱他長大也看不成?!蔽业f:“日他娘!姓蘭的不讓人們找留柱爺看病。他可能擋得住?是人沒有不生病的,當(dāng)個醫(yī)生比弄啥都強。我尋思著以后也讓小明跟三爺學(xué)看病識藥吧?”我說:“我要當(dāng)工人,我不想跟著老地主學(xué)看病。學(xué)了也不讓看,白球?qū)W?!蔽业鶕P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我頭上:“你小子聽著,你爹不是大隊干部了。以后當(dāng)工人當(dāng)兵上高中都沒有你的份了。你先好好念書,多識些字,過兩年我送你跟留柱爺學(xué)看病識藥。不學(xué)也得學(xué)!咱家又不是地主,誰敢不讓你給人看病?就是地主也擋不住人家給人看病?!蔽夷镎f:“你叫娃好好念書,咋又打娃的頭?你把娃打憨了,咋能記住書上的字?唉,都怨留柱咬小明,害得你的大隊會計干不成。你一直干下去,叫娃長大當(dāng)個工人多好!娃當(dāng)了工人就能說個工人媳婦,說過工人媳婦就能生個工人娃……唉,都怨他留柱!”我說:“就是,留柱他死了才好呢。可是,我不要工人媳婦——我、我——我日他媽小地主!”

我以前就恨小地主留柱。恨他聰明,恨他學(xué)習(xí)比我好。因為恨小地主,也恨老地主,因為老地主平時在家教小地主念書算算術(shù)。在學(xué)??荚嚕〉刂骺偸欠?jǐn)?shù)比我們高。成學(xué)表面上對我好,其實暗地里對小地主也不賴。還有小鳳,小鳳對小地主也不賴。我是因為小鳳才更恨小地主留柱的!

我、小鳳、小地主留柱同歲,那年都上三年級。

小鳳是村里唯一的外姓女娃,在我眼里,也是全村最好看的女娃。那時候,那一帶的山里娃十來歲就定親。我們雖然還是紅小兵,但也都到了定婚的年齡。山里人過日月,大人們一輩子最大的任務(wù)就是給娃們?nèi)⑾眿D。我們那一帶的閨女都想往山下嫁,山下的閨女卻不想往山里嫁。因此吧,山里的男娃一生下來,大人就開始為他的婚事發(fā)愁。家家都想早早為娃們定下一個媳婦。十來歲的男娃定親挺常見。定的晚了,就定不上了。

我上學(xué)后,就不斷有人來跟我提親。我爹說,現(xiàn)在提倡晚婚,不急。人家都說我爹擺架子。我爹私下里跟我娘說,娃們在鄉(xiāng)下沒有出頭之日,小明長大一定要讓他跳出去。當(dāng)時,要跳出農(nóng)門,只有當(dāng)兵、當(dāng)工人。其中最好是當(dāng)工人,因為當(dāng)兵以后如果不能當(dāng)軍官,將來還要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如果我爹的大隊會計繼續(xù)當(dāng)下去,我長大當(dāng)工人沒有一點問題。尚豐年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都當(dāng)了工人?!八叶籍?dāng)仨了,咋說咱家也得叫咱家當(dāng)一個。”夜里爹跟娘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娘說:“女娃們在農(nóng)村太苦,我看還是先把小英(我姐)弄出去吧。支書家倆閨女都當(dāng)了工人哩?!钡f:“這事以后再說。”娘說:“不中,你先答應(yīng)把小英弄出去?!薄爸兄??!薄斑@時候說啥都中,你們男人都這德行。你輕點,別讓娃們聽見?!蔽亿s緊捂住耳朵,可還是聽見了不該聽見的。

我已記不得是什么時候看上小鳳的。山里娃在性方面其實挺早熟。貓叫春,狗連蛋,羊背羊,驢配種,這種事我們見得多了。許多娃們還聽到——甚至看到過自己爹娘歡愛的情景。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我們都知道。因為我們姓李一大家之間不能婚配,我們李溝那一撥娃們幾乎都看上了小鳳。

可是,小鳳卻只和小地主留柱好。小鳳下邊還有三個妹妹,小鳳娘病病歪歪,小鳳三天兩頭在家做飯喂豬看娃子,學(xué)習(xí)自然也不好。在教室里,小鳳經(jīng)常問小地主留柱算術(shù)題。上學(xué)、放學(xué)路上,有時候還故意落在后邊,和一老一小兩個地主分子一起走路、說話。

小鳳家是從更后邊的黃河邊搬過來的。小鳳他爹是石匠,碾米碾麥的碌碡都是小鳳他爹用鐵捶鐵釬叮叮當(dāng)當(dāng)弄出來的,各家蓋房做地基的方石頭和青石門礅也是他弄出來的。小鳳家光景過得不錯,小鳳胖胖壯壯,屁股圓乎乎的比別的女娃大許多。大屁股女人能生娃。在我的心中,小鳳是最合適的媳婦。我在夢中不止一次和小鳳睡覺做愛,醒來后小雞雞硬邦邦好半天不會軟。

小鳳家和我家關(guān)系不錯,小鳳他爹還給我家鑿了兩個石頭蒜臼??墒切▲P家和小地主留柱家關(guān)系更好,因為小鳳的娘常年有病,經(jīng)常讓老地主留柱爺看病,吃老地主留柱爺采制的草藥。老地主家的藥碾子、藥臼子、搗藥捶也都是小鳳爹叮叮當(dāng)當(dāng)鑿出來的。我曾問小鳳爹,你會鑿石頭地雷嗎?能像《地雷戰(zhàn)》里的石大爺那樣造出石頭地雷炸日本鬼子嗎?小鳳爹說:你叫日本人來,我就能造石頭地雷炸他們。日本鬼子,你們快來吧。美國鬼子你們快來吧,也讓我們跟你們打一回《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吧。在想象里,我成了《地雷戰(zhàn)》里的民兵隊長,小鳳就成影片里剪了長頭發(fā)給民兵隊長的石大爺?shù)呐畠?。日本鬼子,美國鬼子你們快來啊,讓我用小鳳頭發(fā)做的頭發(fā)絲雷把你們炸得人仰馬翻,屁滾尿流!

可是小鳳——

可是小地主留柱他竟然——

“汪!汪!汪汪!汪汪汪!”

保社在學(xué)狗叫。

“娘,我要去保中家做作業(yè)。”我丟下飯碗就往屋外跑。

“你做作業(yè)咋不拿書包?你爹不在家,你可真成了沒王蜂?!蹦镎f。

“我是急著尿尿,快把書包給我,紅纓槍也給我?!?/p>

“拿紅纓槍弄啥?現(xiàn)今也沒有狼了?!蹦锇褧f給我,不放心地說:“你先去,我喂了豬娃也過去?!?/p>

“誰說沒有狼了?沒有紅纓槍,叫狼吃了去球?!蔽业嗥饡屯馀?。

“過一會兒我去保中家接你。好好念書吧,多識些字,再學(xué)會打算盤,以后——”

我都跑到大門外邊了,娘還在屋里嘮嘮叨叨。

拐角處,保社和保中正焦急等著我,他倆都拿著紅纓槍。

“小鳳和他娘去了留柱家,肯定是去讓老地主看病的。咱們?nèi)ププ±系刂?,咱們就立了大功,你爹肯定還能再當(dāng)大隊會計?!北I缯f。

“你爹當(dāng)了大隊會計,你長大就能當(dāng)工人。我長大就能當(dāng)民辦老師?!北V姓f。

“可是,我爹——”

“小鳳娘真是要把小鳳跟小地主當(dāng)媳婦,不信你問保中。”保社說。

“我爹跟小鳳爹說,讓我給小鳳定了。小鳳爹說,可好可好。小鳳娘卻不同意,總說,不急不急。我娘說了,她是想把小鳳嫁成留柱,讓老地主一直給她看病,讓小地主長大也給她看病?!北V姓f。

“我爹讓我哥去趙村報信了。咱們先去把他們看住,別讓小鳳和他娘出來。我爹說了,捉奸捉雙,捉賊捉贓,抓反革命要抓現(xiàn)行?!北I缯f。

“保中,你去把我的紅纓槍偷出來。千萬別讓我爹我娘知道這事?!笨幢V羞M了我家大門,我呸地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我們抓了老地主,我們就是小英雄。我們的英雄事跡也能寫到書本里,我們長大就能當(dāng)工人當(dāng)軍官?!北I绻首魃衩氐卣f:“我大舅家的老虎哥逮住了一個偷莊稼的地主分子,就到公社機械廠當(dāng)了工人呢!”

保中掂著紅纓槍溜出來了。

“小明哥,我叫小英姐逮住了。她不讓我拿紅纓槍,我說,老地主偷著給人看病,我們?nèi)プニ?。你敢擋,我去報告蘭工作隊。她才放我出來?!?/p>

“快,我們快去堵住留柱家大門。別讓小鳳和他娘跑了?!北I缯f。

“可是會不會斗爭小鳳呢?”

“斗爭她娘倆一回才好呢,讓她們知道當(dāng)?shù)刂鞯淖涛?,她就不敢給地主當(dāng)媳婦了?!北I鐞汉莺莸卣f。

“就是,快走!讓她知道跟地主在一起是啥下場?!北V幸矏汉莺莸卣f。

“可是我爹——”

“保中,小鳳以后不跟小地主了,你也不要再打小鳳的主意。小鳳是小明的。咱倆都不和小明爭?!北I绮辉倮砦?,轉(zhuǎn)臉對保中說。

“我不要她,她跟小地主恁黏糊,倆人早就睡過了。我娘托人又給我提親了,是梅花溝的。”保中說。

“我也不要她!咱們快去吧!”聽保中這么一說,好像小鳳真和小地主睡過覺了,我火冒三丈。

小地主留柱家在村邊。他家后邊是兩孔窯,前邊只有一間破房。大門外一小塊平地,再往下又是溝。我們爬在溝坡上的小樹叢里,眼盯著留柱家的大門。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小地主家的大門緊閉著。他家的鐵門環(huán)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我們的紅纓槍尖也閃著寒光。我們感到自己真成了電影里的小英雄們,心里又緊張又興奮。

“如果老地主反抗,我們就拿紅纓槍扎死他?!北I缫е勒f,“扎死老地主,我們才能成英雄?!?/p>

“如果老地主不反抗呢?”保中說。

“還有小鳳和她娘呢?如果他們反抗怎么辦?總不能拿紅纓槍扎她們吧?”我說。

“誰反抗也不中。她們現(xiàn)在都是階級敵人。誰敢反抗就扎誰,誰不扎,誰就是叛徒內(nèi)奸工賊劉少奇!”保社看著我說:“對小鳳娘倆,扎她們屁股就中了,對老地主和小地主要往心口上扎。

兩個人影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啊,是我娘和我姐。我娘我姐走到小地主家大門前就拍打門板搖門環(huán)。

“站??!不許動!”保社端著槍就沖了過去。

我和保中猶豫了一下也沖了過去。

“不許動!”三支紅纓槍都指向我娘我姐。

我娘我姐嚇了一跳,可當(dāng)她們看清是我們時。我娘把我的紅纓槍一下奪過去,把鐵矛子往地上一支,一手握住槍把,一腳就把紅纓槍桿踩斷了。

“你小子跟著人家瞎摻和啥。他兩家有世仇,留柱爺可是救過你的命?!蔽夷镉忠蜷T,里邊的人聽見響動開門出來。是小鳳和她娘。

我一見小鳳立馬低下頭。保社卻后退一步,用紅纓槍的鐵矛頭指著小鳳和她娘大聲喊道:“不許動,敢動就扎死你們!”

我娘說:“小兔孫,你往這戳?!?/p>

我娘伸手去抓保社的紅纓槍,保社一晃鐵矛頭,我娘“媽呀”一聲。這時,一大群人晃著手電筒跑過來。原來是保社爹領(lǐng)著蘭工作隊和趙溝的革命群眾跑來了。手電筒的光圈照在娘的手上。娘的手在流血。

小地主留柱走在最前邊,他手里拉根繩,后邊牽著戴著高帽子的老地主。走幾步老地主喊一句,“我是反革命地主,人還在,心不死?!毙〉刂鹘又埃骸按虻估系刂骼顟蚜x!”支書的兒子趙豐年和保社一手拿著紅纓槍,一手拿根洋槐樹枝,跟在他們身后,走幾步抽他們一下,不是說他們喊慢了,就是嫌他們喊的勁不大。趙豐年抽老地主,保社抽小地主。老地主后邊是我爹。我爹后邊是我娘我姐、小鳳、小鳳娘。不過,她們都沒有戴高帽子,而是戴的低帽——是用白紙糊的孝帽——意在說明她們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在他們后邊就是高呼口號的浩浩蕩蕩的革命群眾。

游行的情況都是保中跟我講的。他們游街的時候,我正趴在床上讓保中娘往屁股上抹黃鼠狼油。我爹去游街之前,先讓我吃了頓皮帶面。保中娘一邊往我屁股上抹黃鼠狼油一邊嘮叨個不停:“憨憨娃,你看你們這一鬧。留柱家的藥材全叫姓蘭的收走了。他說拿回去化驗,化驗他娘個腳。那些藥里有牛黃、狗寶、麝香、靈芝草、克蛇丸哩,他兔孫是想獨吞那些寶。你們這些憨憨娃啊,以后沒有藥了,以后再叫蛇咬著咋弄哩!”

“我正在家吃飯,是保社叫我去的。”姓蘭的得便宜,我感到不得勁。

“憨憨娃呀,你知道個啥?保社爺當(dāng)年在留柱家做長工光偷看留柱奶奶尿尿,被留柱爺打一頓攆了出來。土改時,保社爺干農(nóng)會硬把留柱家弄成地主成分。前年修水庫保社爹叫留柱爹去崖頭下邊挖土,挖著挖著崖頭轟的一下塌就下來了——他兩家有世仇——”

“媽呀,媽呀——”保中大呼小叫地跑進來,打斷了他娘的話。

“媽呀,老地主——媽呀——”

保中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胸膛一鼓一鼓說不出話。

“喝口水,看把你急的——又出啥禍?zhǔn)铝??!?/p>

“老地主要咬保社,讓保社爹踢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保社又一次舉起樹枝抽打小地主留柱時,老地主突然沖出來撲倒保社,張著嘴要咬保社的喉嚨。保社爹上前一腳把老地主踢了四腳朝天,口吐鮮血。

……

老地主竟然沒有死。從那以后,人們再也不敢叫老地主看病,就是有人來找他看病,他也不敢看了。小地主留柱不上學(xué)了,跟上他娘他姐干農(nóng)活,老地主跟在他們后邊,到了地頭,往地下一坐就閉著眼睛打盹。下工時候,又跟在他們后邊回來。老地主的腰彎得更很了,沒有人敢問候他,人們見了他,眼光都不往他身上落。沒人地方,有老年人問候他,他頭也不抬。我爹夜里跟我娘說:“留柱爺這一回受打擊太大,怕是活不過冬天。”我娘說:“那可不一定。聽人說,他黑地里還教留柱念藥書打算盤。晌午頭,下雨天還領(lǐng)著留柱去地里認藥材。教留柱配制克蛇丸呢。老人家心勁真是大。”“他把克蛇丸教給留柱也是好事。不然他死了,這藥就失傳了。”“可是,他教了留柱,留柱以后也不能給人看病啊。”“你以為現(xiàn)今這世道能長久?現(xiàn)在這世道跟前朝一樣,是皇上叫西宮娘娘迷住了,是老皇帝讓奸臣蒙住了。你想想劉少奇恁好的人——不是他叫解散大食堂,借地給咱,咱可活不到現(xiàn)在。恁好的人都叫打倒了,這世道還能長久?毛主席跟前朝的老皇帝一模一樣,老糊涂了。這世道以后肯定還要變。你想想,天下哪有不讓給人看病的理?”

我爹思想真反動,他竟然也想變天!可是他說得好像也有些道理。難道我真的做錯了。我摸摸屁股,屁股已經(jīng)不疼了。哼,我爹他是中老地主的毒太深了!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我不能再中他的毒,我拉過被子捂住耳朵——我實在也不想聽到接下來的那些響動。

收罷麥,小鳳也不上學(xué)了。小鳳和梅花溝一個木匠的娃子定了親,收麥以后,那娃子跟著他娘來“瞧夏”,拿了滿滿一籃子油饃。到了小鳳家門口,狗娃老黃叫著先出來。那婆娘順手扔給老黃一個油饃,叫小鳳娘差點心疼死?!靶▲P公公在大隊木業(yè)組做棺材,又掙工分又掙錢,木匠就是比石匠強。”小鳳娘說,“我以前是想讓小鳳跟留柱定親??墒?,現(xiàn)在不讓地主給人看病了。我家小鳳嫁過去還有啥過頭?”

我爹也不想讓我上學(xué)了。他半夜里跟我娘說:“上學(xué)把娃們都上成狼娃了,山里娃不吃十年閑飯,叫小明回來割草打柴也比上學(xué)強?!蹦镎f:“不中,不中。叫小明再上幾年學(xué),多識些字。我跟你說,我想來想去,還是你原來的主意好。小明上到初中畢業(yè),就讓他回來跟三爺學(xué)醫(yī)給人看病。你跟他好好說說,克蛇丸的秘方咱不要,讓他把治肝炎的秘方教給小明就中了?!蔽业f:“你不知道,姓蘭的還想給我劃成壞分子呢,是公社的曹主任——就是在咱家住過的老曹——救了咱。他解放出來當(dāng)公社革委會主任了。老曹也說,不讓人家看病不對,可又叫我劃清階級界線。咱以后真不敢和三爺一家多來往?!薄袄喜苁呛萌?,姓蘭的不得好死。你跟老曹說說,讓你再當(dāng)大隊會計吧。我算看透了,要想叫娃們好過,非得跳出農(nóng)村。趙支書他家倆兒一個閨女都出去當(dāng)工人了,你當(dāng)了大隊會計,小英小明也能出去當(dāng)工人?!薄袄喜懿沤夥?,公社還有造反派。老曹說話不太管用?!薄澳懵犖艺f,以后你也學(xué)精點,當(dāng)著人你也日罵三爺幾句。跟他劃清階級界線,老曹才好替你說話。等你當(dāng)了大隊會計,再暗中照顧留柱家。這個理我抽空跟他家人也說說。他爹,你可得鉆擠著再干上大隊干部,你不鉆擠,別人就上了。人家不會打算盤當(dāng)不了大隊會計,可人家會打人踢人,要當(dāng)民兵營長哩。他要當(dāng)了民兵營長,以后就是人家娃當(dāng)工人了。也沒有留柱一家的活路了?!薄熬桶茨阏f的,我以后再也不給三爺一家好臉了??墒切∶鬟@小兔孫你看緊點,我聽說,他們那天晚上想把三爺扎死哩?!薄安辉剐∶?,是保社那小狼娃子慫恿的。保中娘日罵保中了,我也日罵小明了。保社和留柱家有世仇。倆娃都說以后不摻和他兩家的事了。”“好啦,好啦,天不早了,來一盤吧?!薄安恢?,我這幾天不得勁,我咋覺著像懷孕了?!薄皯言芯蛻言?,多個娃子多添一碗水多煮幾塊紅薯就是啦??禳c來吧?!薄澳慵鄙读ǎ鲎∪耸滞罄?,死保社劃破了我手腕,咱家小明還發(fā)愣……”

我趕緊捂住耳朵。

盡管保社曾經(jīng)劃破了我娘的手腕,盡管我和保中也曾發(fā)誓以后不再和保社一起玩,可是,沒幾天,我們就又合在一起了。我們滿懷革命豪情,日盼夜想,希望能和美帝國主義、日本鬼子、國民黨地主戰(zhàn)斗一回。這時候保社已經(jīng)成了我們新的核心。放學(xué)路上,保中都緊跟保社,伸著舌頭跟保社說這說那。成學(xué)老師也開始叫保社叔,不叫我小明叔了。

大人小娃都知道,保社爹快要當(dāng)民兵營長了。

“保社叔,九爺昨天去公社開會還發(fā)了槍,是不是真要打仗了。”成學(xué)問保社。成學(xué)叫保社爹九爺。

“美帝國主義分子尼克松在越南丟了毒氣彈。越南的地主晚上在村里點的火,尼克松開著飛機在天上對著火光丟毒氣彈,把越南的貧下中農(nóng)毒得口吞白沫死了一大片。我們這里的階級敵人日夜都在盼望著尼克松開著飛機來呢。”保社說?!爸饕癖鴤兌及l(fā)槍了。我爹發(fā)了一只老七九。過幾天還要發(fā)子彈?!?/p>

“保社哥,你問問九叔,啥時候給我哥發(fā)槍?”保中說。保中管保社爹叫九叔。

“現(xiàn)在形勢很緊張,蘇修在北邊也想向我們動手。毛主席叫深挖洞,現(xiàn)在城里人都在挖防空洞。我們家家有紅薯窖,不用挖防空洞?!北I绫砬閲?yán)肅地說。

“保社哥,你問問你爹,我哥的槍哪天能發(fā)下來?”

“現(xiàn)在的情況——小明,我跟我爹說了,讓他跟公社說說,也給咱們發(fā)只小手槍。咱們輪著拿。你拿一天,我拿一天,保中拿一天。”保社拍拍我的肩膀:“讓你先拿?!?/p>

人們巴結(jié)保社,我頗受冷落。我也想問保社一些國家大事,可是又抹不下臉,因為以前我爹當(dāng)大隊會計時候,這些事都是我先知道講給他們的——都怨小地主,不是他咬我,我爹也下不了臺。我心里不由得又恨起小地主留柱來。

“我們能繳敵人的槍才好!”我脫口說道。我也不想領(lǐng)保社的情。

“可是,現(xiàn)在又沒有日本鬼子,怎么繳敵人的槍呢?”保中說。

“老地主家會不會也藏有槍呢?”保社對我的態(tài)度一點也不在意。他說:“你們還記得那本連環(huán)畫嗎?那幾個娃們不是發(fā)現(xiàn)了地主家藏的駁克槍嗎?”

那本連環(huán)畫名字叫《一支駁殼槍》,內(nèi)容是海邊村里的一個老地主家豬圈里藏匿了一支手槍,被幾個警惕性高的小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了。連環(huán)畫是成學(xué)從縣里買回來的,我們都看過。

“老地主家不會有槍,他家沒有惡人?!背蓪W(xué)說。

“你咋知道他家沒有槍?地主都是狠心狼!”保社一生氣,成學(xué)老師立馬改口說:“對對對,地主都是狠心狼?!?/p>

“海邊的地主家藏有槍,我們這里的地主家肯定也有槍?!北I缯f:“如果我們也能從地主家起出一支手槍就好了!”

是啊,如果我們也能從地主家起出手槍多好啊!

接連下了幾場雨,路兩邊的玉米、高粱、谷子都呼呼長起來了。紅薯秧子把地面都罩嚴(yán)了。玉米地里的蘿卜也長出來了。蘿卜和紅薯這兩樣?xùn)|西,長出來就能吃。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我們總要剔一些趙溝的蘿卜、掐一些趙溝的紅薯葉。“趙溝的蘿卜種得太擠了,不剔長不大。趙溝的紅薯秧長得太旺了,不掐些葉子,紅薯也長不大?!蔽覀兏蓪W(xué)老師說。成學(xué)老師說:“對對對,一定要間隔著剔、掐。”

蘿卜、蘿卜纓切碎撒些鹽就是一家人的菜。紅薯葉子煮鍋里能省米面?!懊赖蹏髁x來了,趙溝的人說不定會跟著美帝國主義一起來打我們。我們吃他們的蘿卜、紅薯,就是吃敵人的?!北I缑炕囟寂獫M滿一書包蘿卜和紅薯。蘿卜才有大人的指頭粗,紅薯才有雞蛋大。我們弄這些事的時候,成學(xué)總在前邊的山坡上替我們望風(fēng)。這天,我們正在弄蘿卜紅薯,成學(xué)突然跑到我們跟前說:“快,快,把紅纓槍給我,狼來了?!?/p>

五只狼,兩大三小。排成一隊從前邊的地堰下走過來,兩只大狼走走停停,四下張望。三只小狼在后邊一跳一跳,嘴里好像還吃著什么。我們趴在玉米地里,成學(xué)握著保社的紅纓槍,保社拿了一個女娃的紅纓槍,我和保中緊握各自的紅纓槍,眼看著狼向著我們走來。我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狼們離我們越來越近,忽然兩只大狼立住了。后邊的三只小狼也立住了。兩只大狼沖著我們隱蔽的地方看看,嗅嗅,看看,又嗅嗅。媽呀,他們怕是聞見我們的味道了吧?我清楚地看到了狼嘴角的血跡。這時候狼來的方向突然響了一槍,接著就聽見人們大呼小叫的聲音,狼們嚇了一跳,飛快地跑過去了。一股腥臊氣鉆進我的鼻子。一群人喊叫著跑過來。

原來,狼們剛才吃了人,它們把蘭工作隊和二孬媳婦吃了。蘭工作隊和趙溝的二孬媳婦在玉米地里緊抱著弄美事,結(jié)果成了狼群的美食。事后,成學(xué)說,不是狼吃了他們,我們就完了。狼肯定看見了我們,就是看不見也聞見我們了。因為它們剛剛吃得飽飽的,才沒有撲過去吃我們。不過,我們后來都這樣對人家說:“眼看狼們就要走進我們的伏擊圈,讓我們扎死它們吃狼肉。都怨趙溝人咋咋呼呼把狼們嚇跑了?!?/p>

十一

那一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八日。

那天下午趙豐年的爺爺?shù)綄W(xué)校給我們作憶苦思甜報告,講他在地主家當(dāng)長工,披星戴月給地主干了整整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去給地主要工錢,地主自己往牛槽里放了一個鐵釘,反過來說他想害地主的牛,把他五花大綁送到國民黨保公所?!熬褪乾F(xiàn)在的大隊部,地主和保長掄起皮鞭打得我渾身是血……”老人家聲淚俱下,我們義憤填膺,可著嗓子高呼:打倒地主!打倒保長!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放學(xué)路上,我們還在亢奮中。我們舞動著紅纓槍,心里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個地主讓我們戳一下。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看到了正在偷紅薯的老地主。

老地主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我跑到地圪堰下撒尿,老地主正在扒紅薯,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哎——”保社和保中,還有兩個娃就跑過來了。

老地主的籃子里已經(jīng)放著好幾塊紅薯。他確實是在偷趙溝生產(chǎn)隊的紅薯。老地主坐在紅薯地里接受我們的審訊。

“為什么偷我們生產(chǎn)隊的紅薯。”保社的紅纓槍尖眼看就要挨著老地主的鼻子。

老地主耷拉著腦袋瓜子,一聲不吭。

太陽快要落山了,滿天彩霞。我們明晃晃的鐵矛頭對著老地主白發(fā)蒼蒼的腦袋。晚風(fēng)中抖動的紅纓子就像一團團燃燒的火苗。

“說,老實交代——”

老地主慢慢抬起頭,陰沉沉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

“老地主,你看球哩!快說,為什么偷我們生產(chǎn)隊的紅薯?”保社把紅纓槍尖往老地主額頭上輕輕一扎。老地主的額頭滲出鮮血。

“血,血,老地主流血了?!北V杏悬c害怕,想往后退。我也有點害怕,可我沒有后退,我反而有些激動。我說:“快說,你家有駁殼槍沒有?”

“你家肯定有槍,快說駁殼槍埋在哪兒?不說先戳死你,再到你家戳死小地主,讓你當(dāng)絕戶頭?!北I鐞汉莺莸卣f。

老地主用那樣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保社,后來那眼神就死死地盯在保社身上?!拔艺f,我知道你一家是鐵了心要讓我當(dāng)絕戶頭。你叫我站起來撒泡尿,我給你說,槍埋在哪兒?!?/p>

?。±系刂骷艺娌赜袠?!

“保社,讓他起來尿了尿再問他。”我滿腔興奮,一邊說一邊收了紅纓槍。

“起來!快尿?!北I绲募t纓槍還對著老地主。

老地主兩手按著地,慢慢站起來。突然,老地主一把撥拉開保社的紅纓槍一下把保社撲倒,張開嘴就咬保社的喉嚨。保社用手架著老地主的下巴拼命掙扎:“小明,保中——快——”啊,老地主咬住保社的脖子了。我來不及多想,舉起紅纓槍就往老地主脖子上戳——明晃晃的鐵矛頭撲哧一下進到肉里了,鮮血噴了出來,我的眼前閃耀一片紅光。

我們把老地主戳死了。可是老地主也把保社咬死了。

一九七○年農(nóng)歷七月十八日的黃昏,滿天彩霞如血。

責(zé)任編輯 楊麗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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