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不同于祖母做菜的咸厚濃重,母親燒的菜口味往往是犀利而妖嬈的,每次嘗到嘴里的感覺就是一次舌尖與食物的爆炸。魚香茄子外酥里嫩,爽滑可口,紅燒肉肥而不膩,甘爽香甜,雞湯餛飩醇美可人,色若黃金,油燜大蝦鮮嫩多汁,油潤適口,這種味蕾與美食碰撞出的電花石火間的感覺,天雷勾動地火,永遠烙印在心中最隱蔽最敏感的深處,無論走過多少地方,品味多少山珍海味,都無法換得那年母親廚房里用湯勺偷一勺高湯,香滑濃郁的汁液滑下喉頭那一瞬的滿足和愉悅。那舌頭被燙得口水眼淚飛流直下的感覺,永遠成為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兒女可望不可即的遙遠。
在我所觸碰到的味道背后,好像隱藏著一張巨大的整理軟件,蜘蛛結網一樣地替我在各個網絡狀的方格中放置各類人和物的信息以及我對他們好惡的基本判斷。而這種“特異功能”所帶來的巨大的悲哀就是過于挑剔,挑剔人,挑剔食物,這點應該是繼承了我處女座的母親。不得不說,也是她高超的廚藝驕縱成了我的這個壞毛病。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即將告別這個世界,那么一定有兩種味道是我走到生命盡頭也不能忘懷的,除了母親的家常菜,還有一種就是來自祖父家的牛乳的香味。
我在祖父母家度過了我純真快樂的童年。自幼祖父便很疼我,甚至可以說是寵溺到無法無邊的地步。同住一個大院的祖輩友人常常諷刺說他恨不得每天把我拴在褲腰帶上。直到現(xiàn)在,每當我回到家里,桌上必盛放一碗剝皮去核的應季水果和一杯標準的35度蜂蜜水,衣柜里是疊放整齊四四方方的干凈衣物,房間里擱著兒時夢想的舊書桌,這種細致和精確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這其中積蓄了多少的思念和柔情!
家里人常說,除了性別,我?guī)缀鹾湍贻p時候的祖父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我并未見過祖父年輕時候的樣子,據說比王力宏劉德華還要帥。我只見過一張他中年時在北戴河邊身著中山裝腳踏軍靴的照片,確實稱得上器宇軒昂,風華無雙。
在我的印象里,祖父一直是個極度節(jié)儉的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不拔一毛,然而凡是花在我身上的,他卻是出手闊綽,從不吝嗇分毫。那時經常有附近郊區(qū)養(yǎng)奶牛的小哥到院里送牛奶,祖父每次都會買上半年的牛奶票,用木夾夾在走道的鏡子前。祖父每日午后兩點,必約著五號樓和七號樓的老友下棋或打牌,至下午五點收攤回家吃晚飯。
五點到五點十分之間,必有一長得比牛奶還白的渾身透著奶香的白面小哥騎著載滿牛奶的三輪,每到哨聲一響,就會有濃郁的奶香味從樓下飄上來,祖父對著祖母的廚房吆喝一聲“掌柜的,送牛奶的來嘍”,這時還在炒菜煮湯的祖母便會差我拿上奶票,端好鍋盆容器下樓打牛奶。
正在長身體的年齡,我?guī)缀跏敲刻鞂⑴D坍斔鹊?,早晚必餐牛奶,一喝就飽。這種原生態(tài)未經加工的新鮮生牛乳,煮開后是黃燦燦的顏色,風一吹就是一層厚厚的皮子,濃郁的香甜迎面撲來,一頭扎進牛奶中,就連兩頰的皮膚也受盡了油脂和蛋白的滋潤,這入口的美妙,是現(xiàn)在的什么特侖蘇或是澳洲的進口牛乳遠遠無法企及的香醇清甜。
我兒時的玩伴珊珊也是打牛奶孩子中的一員,她祖母家就住在前面的院里,珊珊現(xiàn)在去了加拿大。小時候的她長得像個混血的洋娃娃,天生金黃色的自來卷,卷翹的睫毛,深邃的眼窩,當然還有那渾身雪白的精靈肌膚,活脫脫一個中國版的凱拉·奈特莉,她和我一樣,都認為自己惹人歆羨的雪膚、明眸和身高得益于祖父母家牛奶香氣的滋養(yǎng)。
國外的乳制品就像他們的狐臭和威士忌,太過濃烈,而國內超市里再昂貴的牛乳,始終如同清水一般,喝起來太不是滋味。唯有祖父家白面小哥送來的牛乳,稠一分則嫌濃,淡一分則嫌無味,這種味道跨越時間的海洋,永遠封存在每個人的記憶中。我想,只有回歸到那個遙遠的年代,回歸到我們天真快樂無憂無慮的童年,才能聽到那白面小哥的哨聲和祖輩的吆喝,才能再次嗅到、嘗到那熟悉的鄉(xiāng)土滋養(yǎng)出來的醇郁和甘甜。
酸,甜,苦,辣,這是我們的感官所能感知和辨別的各種不同的味道,亦是人的一生所經歷的或悲或喜,或幸福或苦痛的各種境遇。歷經滄海桑田的歲月,起伏跌宕的人生,當記憶中五味陳雜的味道全部融合,匯成一種最樸實親切的味道,懂的人會明白,那是血緣的味道,也是親情的味道,是故鄉(xiāng)的味道,也是時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