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魘魔之戰(zhàn)
盧嘉醒了。
“啟明?”女孩有些懵懂地望了望四周,發(fā)現自己正躺在爺爺家里自己的床上,而子啟明正站在房間的角落里低聲打著電話。
見盧嘉睜開了眼睛,子啟明匆匆交待幾句,掛斷了電話,來到盧嘉身邊,關切地問:“你感覺怎么樣?”
“還好……不過怎么莫名其妙就暈倒了呢?”盧嘉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迷惑地問。
似乎是怕盧嘉發(fā)現真相,子啟明輕輕拿開了盧嘉放在額頭的手,竭力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應該是這些天太累了,有些低血糖而已。你看,爺爺正在廚房里給你做營養(yǎng)餐呢?!?/p>
盧嘉點了點頭,聯(lián)系到這兩天驚心動魄的經歷,還有昨晚在醫(yī)院陪護的勞累,便不再有什么懷疑。她從床上坐起,發(fā)覺自己并沒有什么異常,便動作麻利地穿鞋下地,反倒十分關切地問子啟明:“你自己還是病人呢,別為了我把自己累著了?!?/p>
“我沒事,早就好了?!弊訂⒚魉较吕镉^察著盧嘉,卻沒有看出任何異狀。然而他也知道被魘魔侵入之后,人格的變化是一個緩慢而持續(xù)的過程,如果不采用正確有效的措施,盧嘉這個可愛的女孩也會和鄭蜀生一樣,漸漸失去自己的記憶,最終淪落為魘魔控制的奴隸。
這是子啟明完全無法容忍的情況。
“對了,鄭蜀生呢?通知警察抓他了嗎?”盧嘉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急切地問。
“哦,露佛釋比說他會處理這件事。畢竟他是本地人,又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對付鄭蜀生肯定沒問題,我們就不用管了?!弊訂⒚餍⌒牡剞D移了話題,“對了盧嘉,我想給你說件事?!边t疑了一下,子啟明向盧嘉開口。
“說吧?!北R嘉頗有些期待地看著子啟明,那純澈的眼神仿佛秋蟲透明的羽翼,一陣風過就會將它撕成碎片。
子啟明心頭掠過一絲了涼意,卻掩飾著說:“其實也沒什么。我想請你和我回一趟家族本部——當然,純粹是幫我的忙而已。你知道長庚現在的情況,必須回到家族才有可能保住性命,所以我想請你和我一起送他回去?!?/p>
“我明白的,我會和你去?!北R嘉認真地點了點頭。長庚現在處于昏迷之中,子啟明一個人要帶他遠行頗多不變,盧嘉覺得自己義不容辭要幫助他們。
“那就好,一會兒你就跟爺爺說一聲,就說——”
“就說我打算回學校上課去了,讓爺爺別擔心我。”盧嘉爽快地接過了話頭。
子啟明勾勾嘴角,努力做出一個微笑。他打定主意要對盧嘉隱瞞下魘魔入侵她腦部的真相,因為對盧嘉而言,不知情是最好的選擇,一旦知道了實情,說不定她因此引發(fā)的驚憂恐懼反倒會加劇病情的惡化?,F在子啟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盧嘉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帶回夢帝家族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她體內的魘魔消滅掉。
和盧爺爺告辭很順利,畢竟盧爺爺也希望孫女盡早回去繼續(xù)學業(yè)。盧嘉原本還想和楊曉石當面告別,楊曉石卻推說自己有事,只是在電話中說了幾句祝福的話語,就匆匆地掛斷了電話。盧嘉雖然有過幾分懷疑,卻很快沉浸到與子啟明回家的興奮當中去了。
拉著行李箱離開盧爺爺家,子啟明和盧嘉徑直前往疊溪鎮(zhèn)人民醫(yī)院為長庚辦理出院手續(xù)。長庚的主治醫(yī)生對于子啟明將長庚送到一線城市治療的說辭頗有疑慮,因為他認為長庚現在的身體情況并不適于長途奔波,更何況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乘坐民航班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容我問一下,你們打算將病人送到哪個城市治療?”主治醫(yī)師問子啟明。
“深圳,或者香港。”子啟明干脆地回答。
“病人腦電波頻率異常的情況非常罕見,隨時有腦死亡的危險。我建議先就近送到成都的大醫(yī)院進行會診,否則耽擱太久會有極為嚴重的后果。”很顯然,主治醫(yī)師并不同意子啟明的計劃。
“這個就不用你費心了,作為親屬我可以簽署責任自負的聲明?!弊訂⒚髡f著看了看時間,“我已經聯(lián)系好了你們醫(yī)院的一輛救護車,可以直接送我們到成都機場,在那里有專機送我們去深圳?!?/p>
子啟明的話顯然讓主治醫(yī)生吃了一驚,調用疊溪鎮(zhèn)醫(yī)院的救護車也就罷了,這個少年居然還提到了“專機”?看他的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是否成年還未可知,那么這個少年背后的家庭實力實在不容小覷。既然這樣,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年輕人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好吧,我同意在你哥哥的出院單上簽字?!敝髦吾t(yī)生唰唰簽好了名字,又按捺不住問了一句:“不知道以后能否得知你哥哥的治療情況?我純粹從一個醫(yī)學工作者的角度希望得到更多的參考信息?!?/p>
“這個,估計是沒法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弊訂⒚骱敛豢蜌獾鼐芙^了主治醫(yī)生,指揮著護工們將長庚抬進了救護車內。
由子啟明重金聘用的救護車開上了213國道,朝著成都機場的方向行駛而去。路過蠶陵山的時候,盧嘉恍惚覺得半山腰上站著一個人,依稀是楊曉石的模樣,然而等她凝神細看時,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
“看到什么了?”子啟明湊過來問。
“沒什么?!北R嘉隨口回答。
子啟明微微笑了笑,楊曉石多年來對盧嘉的情愫,盧嘉是永遠不會知道了。雖然一向睥睨天下,子啟明卻莫名地對那個自我犧牲的露佛釋比產生了一絲同情和憐憫。
過了一會兒,盧嘉驀地想起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趕緊向子啟明求證:“你剛才說在成都機場有專機,是真的嗎?”雖然子啟明手頭資金寬裕,可要包下一架專機,這花費也太駭人聽聞了。
“否則怎么辦?普通民航飛機拒絕運送昏迷的病人?!弊訂⒚髀柫寺柤纾首鳠o奈地說,“所以為了長庚哥哥,我只有花血本了?!?/p>
“可是你這么快就聯(lián)系上了專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盧嘉追問道,“是不是你動用了夢帝家族的勢力?”
“這種事情,我何必去驚動家族?我原本就是想給媽媽一個‘驚喜……”子啟明刻意加重了“驚喜”兩個字的語氣,讓盧嘉一時分不清他復雜的口吻中究竟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關于專機的事情,子啟明一直賣著關子。直到他們抵達了成都機場,搭乘擺渡車看到了所謂的“專機”,盧嘉才恍然明白了子啟明的安排——
他們即將登上的,是一家快遞公司的貨機,每日都會有固定的航線從成都飛往深圳。雖然按照規(guī)定貨機不能載客,但快遞公司的工作人員卻可以搭乘,駕駛艙后也附有特定的座椅。子啟明雖然不能包下一架飛機,但重金疏通搭乘貨機的能力還是有的。
“我們運送的,原本也是一件特殊的快遞品。”子啟明拍拍長庚的臉,戲謔地說。
離開了護工,子啟明和盧嘉只能一起攙扶著昏迷不醒的長庚,坐進了寥寥可數的幾個座椅中。按照子啟明的計劃,他們正好可以在新任夢帝繼任大典的前一天下午到達深圳。
飛行指令下達之后,這架貨運飛機騰空而起,朝著東南部的深圳飛去。
旅途勞頓,子啟明漸漸感覺到了睡意。他側頭望向盧嘉,卻發(fā)現她已經閉上眼睛沉沉睡去,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腦袋無意識地點動,憨態(tài)可掬。子啟明心中柔情一動,伸手想要撩開垂在盧嘉臉前的長發(fā),盧嘉卻猛地睜開了眼睛,朝子啟明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就讓子啟明恍如從三月春風中直墜冰窟,伸出的手也猛然僵住,然后如同枯朽的樹枝一樣一寸寸地垂落下去。
那不是盧嘉的眼神。盧嘉的眼神,總是天真、明快,帶著小鳥一般的歡欣和戀慕,而這個眼神,卻陰郁、戒備,仿佛被世人忽略的蟲豸,躲在自己的泥坑中嫉恨地望著天空中翱翔的飛鷹,期待著有朝一日飛鷹墜落,它就可以爬過去肆意啃噬。
子啟明直勾勾地盯著盧嘉的眼睛,毫不退縮地直面那眼神中的敵意,直到對方抵御不住,逃避一般地再度閉上了眼睛不再睜開,也不知道是否真正睡去了。
子啟明僵直地坐在座位上,好半天才松了一口氣,感覺到脊椎骨用力過度帶來的酸痛。他現在已經想起來了,剛才那個眼神,不屬于盧嘉,而是屬于——鄭蜀生!
入侵盧嘉的魘魔吞噬了太多鄭蜀生的記憶,因此也具備了鄭蜀生的特性。換句話說,盧嘉的大腦中已經形成了另一個人格,那個人格秉持了先前鄭蜀生的特性,正在一步步地蠶食著盧嘉的記憶。
子啟明并不十分清楚魘魔的變化特性。在他看來,鄭蜀生正在逐步控制盧嘉的身體,或者說盧嘉正在慢慢地變成鄭蜀生。后一種表達尤其讓子啟明難以承受,他絕不能容忍這種過程繼續(xù)進行下去!
子啟明緊緊地握住了拳頭,雖然身體疲憊不堪,卻再也沒有絲毫睡意。等貨機在深圳機場降落時,他才發(fā)現自己的指甲在雙手手心內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飛機降落后,盧嘉也醒了過來,還是以前那個嬌俏可人的女孩兒,而陰郁可惡的鄭蜀生人格只是驚鴻一瞥,此刻早已隱匿無蹤??墒亲訂⒚髦?,這只是一個開始,如果他找不到救盧嘉的辦法,他就會永遠失去她了。
幸而盧嘉本人毫無所覺,依舊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她原本想要和子啟明一起將長庚扶下飛機,子啟明卻搖了搖頭,笑著說:“到了這里還會勞煩你動手?一會兒就有干活的人來了。”
果然,飛機才停穩(wěn)沒多久,機艙門口就來了四個人,從穿著上看明顯不是快遞公司的工作人員。這四個人是三男一女,其中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穿著黑色的西服套裙,臂挽黑紗,一副寫字樓白領的打扮,見到子啟明也露出了職業(yè)性的微笑:“啟明少爺,我是助理小袁,是秘書長派我們來接您的?!?/p>
子啟明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在這些夢帝家族的工作人員面前,他總是下意識擺出一副矜持的態(tài)度,隨手指了指用安全帶固定在座位上的長庚:“高危病人,你們小心些。如果他死了,后果會很嚴重?!彪m然子啟明未必會在意長庚的生死,但長庚一旦死去,盤踞在他大腦中的魘魔勢必會尋找新的宿主,引起難以預測的惡果。
“您放心,這位岳先生的情況,秘書長已經交待過了。我們不僅準備了擔架和救護車,這位李博士也是腦內科的權威醫(yī)生,他會負責岳先生的健康狀況?!毙≡换挪幻Φ鼗卮?。
“那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弊訂⒚鲗π≡瑳]有異議,便招呼盧嘉一起走出了飛機,任憑小袁帶著工作人員將長庚抬上擔架。
在機場門口,盧嘉跟隨子啟明坐上了一輛專門等候在那里的黑色奧迪車,迅捷地開向深圳市區(qū)。
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高樓大廈,盧嘉忍不住感嘆:“你以前說自己祖籍河南,我就一直以為夢帝家族坐落在河南的某個古老村莊里,卻不料竟然會在深圳這么現代化的地方?!?/p>
“舊址確實是在河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搬過來的?!弊訂⒚髡f,“家族的舊址雖然好,但為了維持和發(fā)展需要和外界不斷交流,深圳這個地方聯(lián)系中外都很方便。”
“你們家族,一般做什么生意呢?”在各種代表現代企業(yè)的寫字樓包圍下,盧嘉已經傾向于將夢帝家族看成李嘉誠家那種家族企業(yè)了,說不定,子啟明以后還能當個霸道總裁什么的?
“我們不做生意。”子啟明看著盧嘉困惑的表情,知道她不明白不做生意如何維持如此財力雄厚的家族,不由笑了笑,“或者說,家族愛面子,不肯承認提供催眠服務、參與科研項目、開辦心理咨詢、接受顧問費用、治療特殊病例之類是做生意吧。因為第一任夢帝是商朝王族,所以歷代夢帝都帶著些不合時宜的貴族氣?!?/p>
“哦,我明白了?!北R嘉點了點頭,忽然又問,“我們現在就是去你們家族總部嗎?”
“不,我先送你去酒店。”子啟明朝盧嘉笑了笑,略有歉意,“我一會兒還有事,你要是悶了,我安排人帶你在深圳好好玩玩。”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北R嘉知道子啟明要回家族總部,自己一個外人自然不能貿然跟去,便擺擺手笑道,“你也不用找人陪我,我一個人在街上逛逛,不會走丟的?!?/p>
“不行,你人生地不熟,萬一迷路了怎么辦?”子啟明堅持。其實他倒不怎么擔心盧嘉會迷路,而是怕無人陪伴,那個潛藏在盧嘉大腦內的魘魔會做出什么舉動來。
將盧嘉送到酒店住下,子啟明再次搭乘專車,往夢帝家族總部駛去。
汽車在一棟五十八層的大廈下停下,子啟明走進底層大廳,刷卡進入了一臺專用電梯。這臺電梯里沒有慣常表示樓層的數字鍵,只有兩個箭頭按鈕,代表向上或者向下的方向。
子啟明按了向上的箭頭。
電梯上升了一陣,停穩(wěn)了。電梯門打開,子啟明看到了門口等候的一個年輕男人。那人穿著襯衫和西褲,頭上卻綁著一根白色布條,手里還握著另一根白布條。看見子啟明出來,年輕男人點了點頭,略帶一點謙恭地說:“啟明,你回來了?!?/p>
“五哥好?!弊訂⒚髡J得這是自己的堂兄子晉,禮節(jié)性地打了個招呼。隨后他接過子晉遞過來的白色布條,綁在了自己的頭上。
前任夢帝子天樞逝世,整個夢帝家族都要為他戴孝致哀。其他人只要按照現代禮儀手臂佩戴黑紗即可,子姓后裔卻必須遵守古制,頭戴白色孝帕以示哀悼。
“三垣叔正在等你?!弊訒x小聲提醒。
“麻煩你告訴他,我一會兒再去他辦公室?!弊訂⒚髡f著,朝秘書長子三垣辦公室相反的方向走去。
子晉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子啟明走遠。他猜得到子啟明此刻正去往哪里,然而——子晉神色復雜地看著子啟明,終于沒有說什么。
走廊的盡頭另有一部小電梯,子啟明按下“44”這個數字鍵,繼續(xù)往上升了幾層。等他走出電梯門時,走廊兩旁已經被分隔為一個個密封的小房間,每扇房門上都標注著一個小小的名牌:“子柱”、“子參”、“子玉井”、“子天高”、“子大陵”……每一個子姓之后,必定是一個天上星辰的名字,這是夢帝家族自古以來取名的規(guī)矩。
子啟明徑直往前,最終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透過昏暗的燈光,他看見了房門名牌上的三個字:“子玉衡?!?/p>
“媽媽,我來了?!弊訂⒚鞯男睦锬盍艘宦?,臉上忽然浮現出了含義復雜的微笑。此刻,他背上的雙肩旅行包里,放著從瓦屋山得來的價值連城的蠶叢黃金面具,還有他搜集到的所有關于蜀王蠶叢和魘魔的資料。雖然媽媽從未回應過他的短信,但既然當初承諾要把這些東西帶回來給媽媽參詳,他就一定會做到。
哪怕毫無疑問要面對媽媽冷漠的表情、厭惡的口吻,他也一定會做到。
可是這一次,除了冷漠和厭惡,媽媽肯定會露出其他表情的。子啟明的心里不無期待地想,品味著自己隱隱的惡意和快感。在打電話告訴子三垣安排長庚的事情時,他特地囑咐不能告訴媽媽,因為他非常想要看到,當媽媽看到長庚被自己親手帶回來時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更何況,相對于自己的毫發(fā)無損,長庚現在卻瀕臨生死邊緣,那媽媽還會一如既往地認定長庚比自己強嗎?要知道,就算毫不設防地暴露在魘魔面前,那些東西也根本不敢對自己侵犯半分。
腦子里瞬間翻過無數念頭,子啟明深吸一口氣,敲響了媽媽私人辦公室的大門。
無人應答。
子啟明耐心地又敲了幾次,依舊無人應答。終于,他伸手握住球形的門把手,輕輕一擰,發(fā)現房門根本沒有上鎖。
提著一口氣推開門,子啟明走進了媽媽子玉衡的辦公室,然后愣住了。辦公室里空無一人,不僅沒有人,連東西都不見了——辦公桌上空空蕩蕩,書柜里只剩下幾本舊書,就連窗臺上永遠擺放的幾盆花卉也不見了蹤影。
一切都毫無疑問地顯示,這個辦公室已經廢棄了。它的主人已經離開了這里,再也不會回來了。
夢帝家族的合格成員,成年后都會分配到一間私人辦公室,即使成員長年離開家族總部,這座大樓內依舊會為他保留著私人辦公室。在子啟明所有的記憶中,還從未發(fā)生過私人辦公室被廢棄的先例,除非一種情況——辦公室的主人已經死了。
死?不,不可能,媽媽怎么會突然就死了呢?子啟明心頭一動,猛地從書柜的玻璃上看見了自己頭戴白色孝帕的影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又不敢相信,最終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他要去找子三垣,把一切都問個清楚。
長庚還在做夢。
夢境中,他依然呆在埋葬記憶的那片墓地中不曾離開。不過此刻他已經放掉了被自己抓住的魘魔,安靜地坐在地上,面對著前方那六個介乎于光影和人類之間的生物。從它們五官模糊的臉上,長庚可以看到類似自己的模樣,而且這種相似性隨著魘魔們不斷吞食自己的記憶而越發(fā)明顯。
這種感覺讓人惡心,讓人憤恨,更讓人恐懼??墒菒盒膽嵑藓涂謶侄疾蛔阋詭椭麣⑺吏|魔,哪怕將原先捉住的魘魔掐死也做不到。魘魔們就像是一股股粘稠的液體,你可以握住它,卻無法扯斷它。
于是長庚只能放掉了那個魘魔俘虜,以便自己可以心無旁騖地坐在那片墓地上。他就像是一個在野獸環(huán)伺下入定的高僧,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象魘魔的強大,甚至不要擔心那些被魘魔吃掉的記憶是否再也無法恢復?,F在他唯一要做的,是集中精力,改變自己的夢境。
當初在養(yǎng)父安赫爾教授的研究室里,長庚曾經接觸過來自美洲印第安人的巫術。那些巫術里最重要的一項便是學會控制自己的夢境,從而在夢中達到智慧的飛躍??刂茐艟巢⒉皇且患菀椎氖虑?,許多修煉的人一輩子也無法達到,哪怕最有威望的老巫師也需要練習幾十年的時間,哪怕只是為了在做夢的時候能夠去看看自己的手。
長庚的精神力遠遠高于常人,但想要控制自己的夢境畢竟是太過艱巨的任務,他至今也不過掌握了一些皮毛而已??墒侨缃瘢鎸︳|魔的群攻,這是他唯一能夠采用的方法。
按照長庚的想法,這些魘魔們雖然生命力頑強,但被蜀王蠶叢在富貴山石棺中封印了三千多年,早已體力虛弱,說不定已經到了生死邊緣。所以此刻首當其沖的任務是阻止它們繼續(xù)進食,讓它們無法快速恢復體力,無法繁衍,也無法脫離自己的身體。既然他不能制止魘魔們的捕獵行為,那么只能釜底抽薪,將自己的記憶掩埋得更深更難以尋獲,從而將這些魘魔困在自己的大腦之中。
現實中要將墳墓掘得更深需要挖掘機,而在夢境之中,一切都只能靠長庚的精神力。他靜靜地坐在墓地上,默默積蓄著自己的力量,雖然不見任何動作,他身下的墓地卻漸漸開始震動起來。
魘魔們并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變化,只是專心地啃噬著手中大大小小長庚的“尸體”,仿佛只要能填飽它們空了三千多年的肚子,就算是天塌下來它們也毫不在意。
地底傳來的震動越發(fā)明顯了,就仿佛一場地震正在醞釀,當它徹底爆發(fā)的時候,不僅這片掩埋著無數記憶的墓地會塌裂沉陷,就連這座修建著古堡的小山也會崩塌傾頹,夷為平地!
人類大腦里存儲記憶的位置主要是海馬體,但出于精妙的備份機制,人類大腦還有許多可供存儲記憶的地方,比如杏仁體、腦基底核、額葉、顳葉和其他尚未明確的部位。長庚記得以前曾經接觸過一個案例,某人大腦受傷,海馬體受損,卻并未像人們預料的那樣出現失憶癥狀,而是在家人的循循誘導下逐漸恢復了記憶。因此長庚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也有同樣的幸運,徹底破壞掉記憶集中區(qū)域的同時,將記憶分散到其他魘魔難以尋獲的地方去。這種丟車保帥的做法雖然冒險,但走投無路之下,他只能賭一賭。
夢境中,地面裂開了一條條粗長的口子,天空中也密集地崩落石塊與瓦礫,這片長庚潛意識中最隱秘的地方,正在不斷地塌陷。長庚看著鐫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一塊塊坍塌湮滅,忽然感到一陣悲涼——他刻意破壞了自己的記憶,固然可以減緩它們被魘魔吞食的速度,可這些記憶也進入了更深的潛意識,哪怕他自己以后清醒,也很難主動回憶起來了。
好在它們并沒有消失。長庚努力讓自己樂觀起來,他是頂尖的催眠師,哪怕暫時找不到這些記憶,憑借持續(xù)的自我催眠,他還是可以將它們一個一個找出來的。
被他自己破壞的墓地,也一樣可以被他自己恢復。面對仿佛無法戰(zhàn)勝的魘魔,他必須具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勇氣。
魘魔們終于注意到了周遭發(fā)生的變化,扭動著身體發(fā)出了不滿的嘶吼。它們伸出指爪,在土中瘋狂地挖掘,將大大小小的長庚們從地底抓出,不顧他們的抵死掙扎,張開大口將他們生生吞入腹中。這副妖魔噬人的場景,在長庚眼中就仿佛人間煉獄,令人毛骨悚然。更恐怖的是,無論吃人的魘魔還是被吃掉的受害者,都一律是長庚自己的模樣,這樣巨大的心理沖擊,換作其他人早已無法承受,出于自己保護的機制,大腦會陷入無意識之中。
然而長庚依然保持著清醒,甚至隱隱地明白,這一切只是夢中的幻象,真實世界中,魘魔不過是破壞了自己一部分承載記憶的腦細胞而已。失去的來不及去心痛,沒有失去的卻絕不能放棄。他在夢境中狠狠咬著自己的舌頭,借助那一點模糊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能逃避,哪怕最終會失敗,他也要清醒地觀察那些魘魔們的一切。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會放棄那份希望——將自己的觀察作為研究魘魔的第一手參考資料,不論能夠消滅魘魔的,是自己還是其他人。
很久以后,長庚都要慶幸自己的這份堅持。正是因為刻意保持著清醒,他才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猶如天籟一般的聲音。
確實是天籟一般的聲音。那聲音從遙遠的天空中傳來,仿佛在人類大劫之時出聲相助的神諭,帶著深深的憐愛和悲憫:“長庚,長庚,你能聽得見我說話嗎?”
是誰,是誰在說話?長庚的心底劇烈一顫,一股久違的卻異常熟悉的悸動充斥了他的腦海——是媽媽嗎?
“媽媽,媽媽,是你嗎?”長庚用盡全力地盯著白茫茫的天空,卻什么都看不見。他想要大聲地回應,卻驀然發(fā)現自己發(fā)不出聲音。不僅發(fā)不出聲音,身體也似乎被束縛住了一般,連一根小指頭也無法動彈分毫!這可怕的體驗讓他猛地意識到——他已經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眼前看到的一切無非幻覺而已。而現實世界里的長庚,在別人眼中已經不知是何種模樣:要么是被某個魘魔操縱了身體,要么不能言語不能動彈,只是殘存著一口氣的植物人!
可是,呼喚他的人是媽媽,是他二十年沒有見面的媽媽!無論如何,他要給媽媽一點回應,要讓媽媽知道,他聽得見她說話,求她不要就此放棄他,不要再度離開他!
無法言語無法動彈,熾烈的情緒只能在胸腔中越積越濃,直欲找到突破口。長庚的口中嗚咽出聲,而現實里躺在病床上的人,則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眼縫中沁出了一滴淚水。與此同時,病床邊的監(jiān)控屏上,腦電波的頻率再一次達到了驚人的40赫茲!
“長庚,別激動,我知道你聽得到我說話?!眿寢尩穆曇粼俅未┰街刂氐陌嘴F抵達長庚的腦海,“你聽我說,我知道魘魔的弱點,只要你按照我的方法,媽媽相信你一定能殺死那些魘魔!”
“媽媽怎么會知道魘魔的弱點?”長庚大吃一驚,卻苦于無法詢問,只能默默點頭,聽媽媽說下去。此刻他已經明白,媽媽是通過高超的催眠術對自己說話,他不需要回答,只需要聆聽。
“魘魔的最大特性是破壞大腦中的海馬體,從而造成記憶缺失,而它們的主要食物,則是大腦中分泌的各種物質,包括多巴胺、膽堿、各種激素和內啡肽等等。而你知道,大腦的這些分泌物與情緒和思維的強度有很大關系,所以腦力活動越強大的人,越能為魘魔提供充分的養(yǎng)料,也就越容易成為魘魔寄生的宿主?!眿寢尩穆曇艟徛逦驗樗乐挥挟旈L庚對魘魔了解得越多,才有可能更好地對抗魘魔。
長庚默默地聽著,忽然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人類感到發(fā)怒或緊張時,大腦會產生去甲腎上腺素,感到快樂和興奮時,大腦則會分泌多巴胺,而需要召喚靈感提升干勁時,神經細胞中又會合成乙酰膽堿……人類的大腦就是如此奇妙,不同的情緒會產生不同的分泌物,而這些分泌物也可以反過來影響人類的情緒和思維。可是他以前卻無論如何不知道,看似神秘莫測的魘魔竟是以這些大腦分泌物為食的!那么剛才魘魔在記憶墓地中挖掘尸體大口吞噬不過是假象,它們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助自己的緊張和恐懼獲取更多的大腦分泌物。只要他的反應越強烈,它們的食物就會越豐沛,力量就會越強大。所以到了最后,被魘魔侵蝕的人都會變得瘋狂,因為只有瘋子的情緒和思維才是最強烈的!
幸虧,在自己徹底變成瘋子之前,媽媽及時出現了。長庚一陣后怕,輕輕吁了一口氣,所有的夢境都靜止下來。墓地不再開裂,石塊不再崩塌,被魘魔抓住的記憶也停止了掙扎。一切都仿佛大劫之后的廢墟,雖然殘破不堪,卻已經有了煥發(fā)新生的準備。
媽媽的聲音繼續(xù)傳來,每一個字都那么清晰:“魘魔雖然以大腦分泌物為食,有一類分泌物卻是它們又愛又恨的,那就是各種內啡肽。內啡肽是腦垂體分泌的類嗎啡合成激素,也就是人類大腦自己合成的嗎啡,與外用嗎啡、鴉片劑一樣具有止痛作用并提供欣快感。魘魔喜歡食用各種內啡肽,尤其是s型強啡肽,但是當內啡肽含量太高時,它們會因為承受不住而死亡,所以你如果想要殺死大腦中的魘魔,就必須分泌出大量的內啡肽?!?/p>
“現在,我會給你注射藥物,促進你大腦中內啡肽的分泌?!眿寢屚nD了一會,又繼續(xù)說,“可是,藥物造成的內啡肽數量太少,遠遠不夠殺死你大腦中的魘魔,更多的內啡肽,尤其是s型強啡肽,需要你自己努力?!?/p>
努力分泌內啡肽,特別是s型強啡肽?長庚對這個結論有些詫異。他固然是一個頂尖的催眠師,可以進行深度的自我催眠,但要靠自我催眠分泌出大量的內啡肽,聽上去實在是不可思議。
“大腦分泌內啡肽主要靠身體的刺激,在人體感到痛苦的時候分泌內啡肽來加以緩解,比如大劑量的運動,吃辛辣食物等,而s型強啡肽的產生則需要持續(xù)的強力的疼痛刺激。所以現在要讓你的大腦大量地分泌s型強啡肽,你應該知道怎么做。”媽媽的聲音微微有些遲疑,繼而卻堅定地說下去,“我會給你的身體進行電擊,讓你感覺到身體的痛苦,然而與此同時你必須進行自我催眠,忽略掉這些痛苦,從而刺激s型強啡肽大量產生……”
媽媽的聲音突然停止了,似乎有別的什么人打斷了她。然而長庚除了媽媽的聲音,別的什么也聽不見,他心中明白,那是因為媽媽在給他催眠的時候,給他隔絕了周圍其他的聲音,讓他只能聽到媽媽一個人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媽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剛才有醫(yī)生想要阻止我,說給人通電無異于酷刑,他難以接受,何況如果你不能分泌足夠的內啡肽,不僅無法殺死魘魔,你的身體也會因為電擊受到損傷。那么我現在給你選擇的機會,你是寧可被魘魔毀滅還是寧可試一試我的方法?如果是前者,你就什么都別做,如果是后者,你就動一動你的手。不要以為你現在無法操縱身體,只要你努力,動一動手指還是做得到的?!?/p>
長庚暗地里苦笑了一下,媽媽還是那么強勢,雖然說給他選擇的機會,實際上她的措辭里毫不掩飾她的希望。她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兒子那么怯懦,寧可被魘魔啃噬成瘋子或者白癡也不敢挑戰(zhàn)身體與精神的極限,那么長庚也不會讓媽媽失望。
白色的病床上,一只原本毫無動靜的手忽然動了動。從暴起的青筋和緊繃的關節(jié)來看,手的主人用盡了自己的力氣,可只換來了兩根手指輕微的顫動。
“他同意了。”隨著一個女人略帶顫音的聲音,幾根導線連上了長庚的身體。
“長庚,接下來的事情,會突破常人的承受范圍,可是,你不是常人!忍常人所不能忍,為常人所不能為,這樣的長庚才是天上最耀眼的星星!何況,媽媽一直在這里幫助你,在我們倆的雙重催眠下,再大的疼痛你也會扛過去!”媽媽的聲音再度傳入長庚的腦海,讓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長庚覺得媽媽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猶如一朵輕柔的水花,憐愛無限。
就像他小的時候,每天晚上睡覺時媽媽所做的一樣。長庚忽然有些慶幸,越是幼年的記憶埋葬得越深,所以他對媽媽的記憶還沒有被魘魔破壞一絲一毫。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體味媽媽更多的柔情,下一刻,巨大的疼痛卻如同火山爆發(fā),瞬間將那朵水花蒸發(fā)殆盡!長庚只覺得一瞬間霹靂閃過,火山傾瀉而出的巖漿穿過皮膚透入血管,沿著血管流入骨髓,順著骨髓涌進大腦和心臟。巖漿所過之處,肌肉被崩開,骨骼被扯斷,全身每個細胞都在膨脹、炸裂、燃燒!饒是堅毅如他,也忍不住張口嘶聲慘叫,仿佛他每一聲喊,都能從五臟六腑里帶出一團熾烈的火焰!
“快自我催眠,忽略掉這些疼痛!我控制的電流強度不超過80毫安,不會對你造成生命危險!”媽媽的聲音雖然盡量保持堅定,卻依然無法掩飾地帶上了焦慮,“要記得你的目的是殺死魘魔,否則前功盡棄,你這些苦就是白受了!”
長庚聽見了媽媽的命令,也明白媽媽所說的道理。可是現在,他所有的神經都在不受控制地痙攣,所有的意志力都在不讓自己大聲求饒,他根本就沒有多余的精力來進行什么該死的自我催眠!他此刻已經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人會在電刑下出賣一切,因為這樣的痛苦,根本不是人類可以承受的!
媽媽的吻再一次落在長庚的額頭上,仿佛一朵朵清涼的水花,而她的聲音,卻因為痛苦而震顫,“長庚,你記得嗎?你五歲的時候不小心被火爐燙傷,傷口結痂后奇癢難忍,你老是忍不住想動手去抓。為了不讓你碰觸傷口,媽媽就這樣一直抱著你,給你唱歌,讓你陷入到沒有疼痛只有歡樂的美夢中去……你,你還記得媽媽唱的是什么歌嗎?”
“我記得……媽媽唱的是……”長庚在煉獄的火焰中掙扎著,拼命想要留住額頭上轉瞬即逝的清涼。在媽媽的提示下,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燙傷的事,可那個時候,媽媽唱的是什么?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熟悉的歌聲忽然在長庚耳邊響起,讓他仿佛回到了五歲時被媽媽抱在懷中的時光。那個時候,他雖然因為傷口又疼又癢而不??奁?,卻被媽媽這首帶著黑夜清涼的歌漸漸引入了夢鄉(xiāng)……
“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媽媽的歌聲依然在繼續(xù),那么慈祥那么溫柔,雖然睽違了二十年,依然如同小時候一般熟悉和親切。長庚情不自禁地默默和著媽媽的歌聲唱了起來,這首被遺忘了二十年的兒歌,此刻再度唱起,竟和小時候一般熟悉。
在媽媽和長庚自己的雙重催眠之下,電流所帶來的灼痛漸漸離長庚遠去了。雖然生理上依然不斷做出應激反應,長庚的意識卻已經潛入了童年的睡夢之中。他感覺自己躺在媽媽的懷抱之中,就算閉著眼睛,也可以看到媽媽臉上關愛的神情,讓他感到十二分的安全和幸福。畢竟,那個五歲的孩子相信,無論何時何地,爸爸媽媽都會無條件地愛著自己。
在這個童年的夢中,長庚看到了白天的爸爸和媽媽。他們手牽著手,走在公園的林蔭道上,而自己則像一只活蹦亂跳的小花狗,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長庚也看到了夜晚的爸爸和媽媽,他們一起圍坐在飯桌旁,媽媽端上來一盤盤好吃的菜肴,爸爸則就著燈光給小小的長庚表演著手影。那些手指形成的神奇影子在墻面上跳躍著,爸爸說我們的世界也許不過就是真實世界的投影,而媽媽則嗔怪爸爸不要提早給孩子灌輸混淆視聽的東西……
那時候真好啊,長庚暗暗地想。自己只有五歲,還可以盡情地享受著爸爸媽媽帶來的幸福,而不用擔心長大到七歲,面臨和爸爸媽媽分離的痛苦。
真希望,一直停留在這五歲的夢里,哪怕因為貪玩受過傷,回憶中也沒有傷口的疼痛,只有爸爸媽媽呵護的溫暖。
“長庚,你已經長大了,醒過來吧。”就在長庚沉浸在童年的幸福中時,他再度聽到了媽媽的呼喚聲。
是啊,我已經長大了,再不是五歲的小孩子了。長庚猛地意識到這一點,從夢中醒了過來。
“長庚,好孩子,你再看一看,那些魘魔還在嗎?”媽媽柔聲問。
長庚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依然坐在埋葬記憶的那片墓地中,草坪上巨大的裂口歷歷在目,墓地四周的走廊和城堡也滿目瘡痍,但是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就仿佛先前在這里出現的妖魔噬人的慘劇,不過是一出上演的戲劇。
長庚站起身,在這片山頂的城堡中搜尋了一陣,沒有找到魘魔的絲毫影子。他不放心,又走下小山,在山下的小鎮(zhèn)里巡視了一圈,仍然什么都沒有發(fā)現。
“你要慶幸,雖然入侵你的有多個魘魔,但它們虛弱得太久,你分泌的s型強啡肽已經足以殺死它們。就像餓得快死的人大口喝酒,很容易死于酒精中毒一樣。”媽媽似乎看出了長庚的茫然,不由輕輕地笑了,“如果你不確定它們是死了還是躲藏起來了,就試試你能否清醒地回歸現實。如果它們還在,你就無法自如地指揮自己的身體。”
回歸現實?原來,自己還是一直在幻覺當中!長庚地猛地意識到這一點,渾身的疼痛頓時如同潮水一般沒頂而來,讓他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醒了,他醒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驚喜地傳來,“奇跡,真是奇跡!”
雖然已經停止了電擊,但受過重創(chuàng)的身體依然如同被拆散了一般酸痛腫脹,胸腔里也仿佛積壓著一團火,恨不能將心臟嘔吐出來才會舒服一些。長庚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吃力地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終于在病床邊影影綽綽的幾個人當中,認出了媽媽子玉衡的臉。
“媽媽……”早已在電擊時咬破了嘴唇,長庚吐出的這兩個字,帶著濃重的腥氣??伤?,那是血,是比水還要濃的血,是媽媽給予自己的血。
雖然長庚發(fā)出的這兩個字幾乎微不可聞,但病床邊的子玉衡卻露出了欣慰的笑。隨后,她身體一仰,倒了下去。
第十八章 新任夢帝
兩張病床并排靠在一起,長庚側頭看著躺在身邊的媽媽,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
腦內科專家李博士從長庚到達深圳開始,就一直負責對長庚的檢測和護理。此刻他查看了一下子玉衡的情況,對一眨不眨盯著子玉衡的長庚安慰說:“你媽媽沒事,只是剛才耗費了太多精神力,一會兒就會醒來的?!?/p>
“好?!遍L庚喑啞地回答了一聲,仍舊專心地看著媽媽,仿佛深怕她下一刻就會從自己面前消失。他心里明白,媽媽的昏迷固然是因為心神劇耗,還有一個原因是身體受損——剛才他在電擊中掙扎痙攣之時,全靠媽媽的擁抱和親吻讓他擺脫痛苦,可媽媽自己,毫無疑問也遭受了同樣的電擊。媽媽這份不顧一切的關愛,讓長庚忍不住想哭,眼眶中卻因為殘留的燒灼感而滲不出一絲水分。
“你們好好休息,如果有事,可以按一下床頭鈴。我明早再來?!贝巴庖黄岷?,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顯示為凌晨兩點,李博士和醫(yī)護人員們勞累了十幾個小時,終于可以回去休息了。
長庚輕聲道了謝,目送李博士他們關了燈離開病房,而病房內只剩下壁腳的一只小夜燈,將濃重的黑暗撕破一個口子。
一連昏睡了兩天,長庚此刻毫無睡意,只是躺在病床上,靜靜地聽著身邊媽媽的呼吸。這一刻來遲了二十年,所以就算他要永遠聽著媽媽的呼吸等下去,他也不會厭煩。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長庚迷迷糊糊就要伴著媽媽的呼吸聲再度入睡時,他忽然聽到黑暗中傳來了一個聲音:“長庚?”
“媽媽?”長庚猛地一個激靈,“你醒了?”
“嗯?!弊佑窈鈶艘宦暎坪踝匝宰哉Z地嘆息了一聲,“時間這么寶貴,哪里還舍得睡?”
“那我們躺著說話吧?!遍L庚感覺受到電擊的身體依然十分虛弱,料想媽媽也是一樣,卻不料下一刻,媽媽子玉衡已經起身,打開了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讓媽媽好好看看你。”子玉衡說著,走到長庚的床邊坐下,卻將想要起身的長庚摁回了被子里。長庚不愿違拗她,就乖乖地躺著,任憑媽媽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臉,如同摩挲一件珍貴的瓷器。
“二十年了……”子玉衡看著長庚,漸漸露出了微笑,“你呀,長得就和我當年想象的一模一樣……”
“媽媽,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過了好一陣,長庚終于問出了這個縈繞許久的問題。
“啟明不時會給我發(fā)短信,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子玉衡捋了捋鬢邊的頭發(fā),乍逢愛子的驚喜和悲辛漸漸從她臉上消失,恢復了她慣常的淡定和雍容。夢帝家族的翹楚子玉衡,原本就是一個善于控制自己情緒的人,就算經過了二十年,她那張秀美的臉上依舊帶著長庚記憶中的穩(wěn)靜氣勢。
“是啟明通知你來救我的嗎?”長庚抱著一絲希望問。雖然媽媽不喜歡子啟明,但子啟明畢竟是自己的弟弟,長庚一直希望能夠改善媽媽和子啟明的母子關系。
“他才不會通知我,他其實是想把你握在手中當籌碼?!碧岬阶訂⒚?,子玉衡的臉色有些沉下來,“實際上,他把你安排到李博士的私人醫(yī)院時,特地囑咐所有人把這個消息向我隱瞞,估計他現在還不知道我們已經見面了?!?/p>
“那媽媽是怎么知道的呢?”長庚有些奇怪。子啟明一直自稱是夢帝家族的繼承人,甚至佩戴著夢帝子天樞贈予的“夢帝”二字甲骨吊墜,那媽媽在家族里又是怎樣的處境?
“我原本消息閉塞,現在卻什么都知道了?!弊佑窈馕丝跉?,眼光落到床頭柜上。那里有一個類似收音機模樣的小盒子,盒子上還接著幾根導線,正是先前用于電擊長庚的裝置。
長庚的目光隨著子玉衡落在電擊盒上,想起剛才的經歷依然會不寒而栗。然而子玉衡的下一句話卻讓長庚更加震驚:“這個盒子是天樞夢帝留給我的,他一起留給我的還有夢帝這個位子。明天上午十點,是我作為新任夢帝的繼任大典?!?/p>
“新任夢帝?”長庚大吃一驚。在他的印象里,正是夢帝指揮家族成員擄走了媽媽,逼得自己失去父母寄人籬下,夢帝不啻于民間傳說的惡霸地主,而子啟明,則口口聲聲要繼承夢帝的位子。可怎么現在,媽媽居然成了新任的夢帝?
“天樞夢帝突然中風,打亂了以前的計劃,所以我不得不替上。”子玉衡有些無奈又有些驕傲地笑了笑,“不過若非我成了新任夢帝,子三垣那些人也不會將子啟明的計劃和盤托出,我也無法向你解釋真相了。”
“什么真相?”長庚驚奇地問。
“一切真相?,F在我擁有查閱夢帝家族一切秘密卷宗的權限,而你所有的疑惑,我都可以向你解釋?!弊佑窈饪戳丝创巴庖廊粷夂诘囊梗⑿?,“時間還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p>
“是關于魘魔嗎?”長庚琢磨著“一切”這兩個字的分量,“還有蠶叢和夢帝?”
“是的?!弊佑窈獾沽艘槐?,喂長庚喝下去,“我先說,你再提問,好嗎?”
長庚點了點頭。他看得出來,為了這一夜的談話,媽媽早已準備了很久。
“三千五百多年前,是商王沃丁在位時期,都城稱為亳都?!弊佑窈饩従彽卣f著,仿佛揭開了一席帷幕,讓長庚看到了那些遙遠的早已被滾滾煙塵湮沒的過往,“商王沃丁有一個弟弟,名為太戌,乃是商王朝的大祭司,號稱貫天地,通鬼神,窺人心,乃是商王族中第一智者。而太戌最大的本事卻是造夢和解夢,可以通過夢境進行治療或占卜,因此他又有一個尊號,喚作‘夢帝。啟明脖子上掛的那片‘夢帝甲骨墜,正是從商代遺留下來的?!?/p>
長庚微微點了點頭。他見過子啟明佩戴的“夢帝”甲骨墜子,那是夢帝繼承人的標志。而遠祖太戌所謂的造夢和解夢,原理應該和現在的催眠術差不多。
“夢帝三十歲那年,正是人生的精力和修為最臻巔峰之時,亳都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弊佑窈饫^續(xù)往下說,“商朝與西南方新崛起的蜀國經過幾次爭戰(zhàn),最終定下和平協(xié)議,蜀王蠶叢答應將他的妹妹茹魚公主嫁給商王沃丁,并派他最得力的臣子柏灌將茹魚公主送到了亳都?!?/p>
長庚暗暗嘆息,果然,蜀王與夢帝家族有著無法分割的聯(lián)系。
“迎娶新王妃的典禮上,太戌作為大祭司出現在茹魚公主面前。雖然兩人是第一次見面,茹魚公主卻當場表示,非夢帝太戌不嫁,如不答允,她寧可撞柱而死。在場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唯有太戌本人慨然答應。沃丁原本不滿,聽了太戌的一番耳語之后卻轉變了態(tài)度,將新郎的服飾脫下交給太戌,親自主持了太戌和茹魚的婚禮?!?/p>
“照這樣說,夢帝家族的后代,其實也有一部分蜀王家族的血脈?”長庚問。
“沒有?!弊佑窈鈸u了搖頭,“茹魚公主和夢帝太戌并沒有生下后代,實際上,成親之后不過一年,茹魚公主就死了?!?/p>
“怎么死的?”長庚微微一驚。不難想象,茹魚公主的死背后一定別有隱情。
“像意外,其實是自殺,你應該懂的?!弊佑窈饪粗L庚,別有深意,“否則以蜀王蠶叢的個性,怎么可能在勝負未分的情況下,答應將唯一的妹妹送到商朝來和親?傳說蜀王蠶叢兄妹自幼相依為命,感情可是相當深厚的?!?/p>
看著媽媽的眼神,長庚微微一笑,看來媽媽又恢復了以前的老習慣,喜歡在講故事的時候考較自己。他略一思索,頓時明了:“難道茹魚公主早已在蜀國傳染了魘魔,蠶叢將她送到亳都,是打算讓她將魘魔傳染給商朝王族?”
“對?!弊佑窈恻c點頭,“那為什么茹魚改變了主意,不嫁商王偏要嫁給夢帝?”
“因為……”長庚沉吟了一下,回想起先前魘魔在自己大腦中肆虐時,自己夢境中與魘魔的對話,“魘魔喜歡腦力強大的宿主,因為它們可以攝取更多的能量,進而化身繁衍,而夢帝太戌的腦力,無疑是商王族中最強大的?!?/p>
“說得對?!弊佑窈赓澰S地笑了笑,“魘魔的壽命長達數千年,卻也意味著它們生長期緩慢,想要達到可以分裂繁殖的階段并不容易。因此乍見夢帝太戌那樣萬中無一的絕佳宿主,魘魔寧可讓茹魚去死也要進入太戌腦中?!?/p>
“可是以太戌的能力,應該可以抵抗魘魔入侵吧?”長庚想起在瓦屋山蠶叢墓中,自己就曾經憑借本能掙脫了一個魘魔,那個魘魔才帶著自己的記憶碎片進入了鄭蜀生腦中。
“也許太戌原本就是希望魘魔侵入的,畢竟要了解這種奇異的對手,與它近身接觸才是最好的方式?!弊佑窈庥朴频卣f。
長庚默然。他理解太戌的想法,就像許多醫(yī)生為了尋求治療的方法,甘愿將病菌注入自己體內一樣。對這種人,長庚總是懷著極大的尊敬。
“那太戌夢帝找到消滅魘魔的方法了嗎?”長庚對太戌的稱呼,不自覺地加了尊稱。
“沒有,太戌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削弱魘魔的力量,將它禁錮在自己體內,無法化身,也無法逃逸?!弊佑窈獾纳裆行鋈唬疤缢赖臅r候,吩咐家人將自己的尸體焚化,希望能將魘魔一起殺死,然而魘魔卻逃了出來,進入了太戌次子的體內。那個孩子,就是第二任的夢帝?!?/p>
長庚一驚,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難道是因為魘魔進入那孩子的大腦,那孩子才成為了第二任夢帝?難道夢帝的人選,竟是這樣決定的?
“那,究竟到什么時候那個魘魔才被除去的呢?”長庚聲音干澀地問。
然而子玉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第二任夢帝見父親一生都未能消滅魘魔,就派遣專人前往蜀國,想要查清楚蜀人如何對付魘魔,結果使者到達蜀國后,才發(fā)現蜀國發(fā)生了政變,只是因為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商朝一直未曾得知?!?/p>
“什么政變?”古蜀國留下的記載實在太少,長庚也不敢貿然猜測。
“根據使者的說法,蠶叢后期脾氣十分暴躁,動輒殺人,對待有可能傳染了魘魔的臣下更是十分殘酷,引發(fā)蜀國貴族的不滿。而他的重臣柏灌更是發(fā)現,蠶叢自己實際上也染上了魘魔,甚至蜀國臣民包括茹魚公主體內的魘魔,都是由蠶叢的魘魔化身傳染的,蠶叢才是魘魔的源頭??墒切Q叢愛惜名譽勝過生命,絕不愿將自己沾染魘魔的事情傳播出去,因此當柏灌逼宮之時,蠶叢取得了柏灌保守秘密的承諾后自殺身亡,柏灌也依照王禮埋葬了蠶叢,順理成章地繼承了蠶叢的王位。然而柏灌深怕蠶叢的影響還在,就命人將代表蠶叢王權的縱目人面具、金杖、青銅樹等全部打破埋入祭祀坑中,又暗暗透露消息,將蠶叢的形象妖魔化,從而順利統(tǒng)治了蜀國?!弊佑窈庹f到這里,頓了頓,“根據使者的說法,蠶叢知道消滅魘魔的方法,包括他自己身上的魘魔。蠶叢死后,蜀國就再也沒有魘魔面世,可他的具體做法,使者卻未能打聽出來,只說是蠶叢天生神異,天然就是魘魔的克星?!?/p>
長庚恍然地點了點頭。怪不得瓦屋山中的蠶叢陵墓依然規(guī)模宏大,可在蜀國后人戈基人的歌謠里,蠶叢卻成了連名字都不能提到的禁忌,甚至被誣為妖魔??磥?,在疊溪那個蜀國古城內,只有看守富貴山的守陵家族銘記著蠶叢的功勞,為了怕這些古老傳說消散,他們甚至在漢代時繪制了壁畫,用以記錄蠶叢一生的經歷??墒锹爧寢尩闹v述,那個商朝使者并沒有提到釘入受害人顱腦的面具,甚至不知道魘魔其實并沒有被消滅,而只是暫時的封印——那么,是不是夢帝家族至今也不知道這個秘密?
看著長庚變幻的神色,子玉衡明白了兒子心中的擔憂,卻只能苦笑著說:“蜀國人對魘魔諱莫如深,甚至視為禁忌,因此第二任夢帝只能自己鉆研消滅魘魔的方法。實際上,從那以后,每一任夢帝都必須與魘魔搏斗,這種搏斗不僅是心智上的,也是肉體上的——”子玉衡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苦澀忽而變作了堅毅,“沒錯,每一任夢帝的大腦內,都寄生著同一個魘魔。夢帝距今已經傳了九十四代,那個魘魔也與夢帝家族共存了三千五百年!歷代夢帝想過無數方法想要殺死它,有人甚至不惜自殘自戕,這個魘魔卻不僅沒有死去,反倒在歷代夢帝的腦力滋養(yǎng)下,漸漸壯大起來。所以剛開始只是將不幸被魘魔寄生的族人奉為夢帝,后來卻必須遴選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作為夢帝繼承人,在上一任夢帝臨終之時守候在他身邊,方便魘魔潛入新人的大腦,從而達到抑制它長大和化身繁殖的目的。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嗎,外人看似神秘高貴的夢帝,其實不過是一座活的監(jiān)獄而已,而監(jiān)獄內禁錮的,是早已迫不及待要化身千萬四處傳染的魔鬼!”
“媽媽!”長庚猛地從床上坐起,抓住了媽媽冰冷的手指。他感覺得到,一向冷靜堅強的媽媽,此刻也在微微顫抖。
“實際上,世界上的魘魔并不只有家族里的這一個,國際上一個專門的組織甚至在秘密研究消滅魘魔的方法,只是因為實驗涉及到多重人格、活體開顱等等禁忌,所有的研究都處于秘密狀態(tài)。那個秘密組織里有夢帝家族的成員,近年來也取得了一些進展?!彼坪鯙榱税参块L庚,子玉衡的口氣稍微輕松了一些。
“看到這個電擊盒了嗎?這原本是屬于天樞夢帝的?!弊佑窈庵噶酥复差^柜上類似收音機一樣的小盒子,它帶來的創(chuàng)痛讓長庚依然心有余悸?!白詮难芯砍鯯型強啡肽可以殺死魘魔之后,天樞夢帝就設計了這個電擊盒,希望能讓夢帝延續(xù)了九十三代的命運在他身上終結。他嘗試了很多次,可惜夢帝體內的魘魔僅次于蠶叢體內的‘天王,經過三千多年已經強大無比,無論如何都無法殺死。也是因為多次電擊損害了身體,天樞夢帝才會突然離世。所以現在最大的希望,是能夠人工合成大量S型強啡肽,但動物實驗又表明,注入太多S型強啡肽后容易引發(fā)腦死亡……”
“媽媽!”長庚握住子玉衡的手更加緊了,聲音也帶出了明顯的顫音。一個可怕的念頭早已從他腦海中升起,越來越壓迫他的呼吸,讓他不得不打斷了媽媽的介紹:“媽媽,你的意思是,那個強大的魘魔,現在就在你的大腦中?所以,你才會是新一任的夢帝!”
“是的?!弊佑窈庑α诵?,溫和中帶著凜然,“天樞夢帝臨終時只有我在他的身邊,所以那個魘魔已經進入了我的大腦。不過你放心,夢帝不是常人,不會因為寄生了魘魔而形成多重人格或者精神失常。三千多年來,夢帝們早已摸索出了一套冥術,只要大多數時間保持在心澄無物的狀態(tài),大腦內的分泌物就會大大減少,從而遏制住魘魔的食物來源,削弱它的力量?!?/p>
“心澄無物的冥術?”長庚點了點頭,想起自己在給露佛釋比楊曉石治病時,采用的也是讓他沉入無夢睡眠的方法??墒沁@個方法讓人大部分時間陷入植物人一般的昏睡當中,治標不治本,還嚴重影響了生存的質量。
“嗯,所以明天的繼任大典后,我的大部分時間將會沉入昏睡狀態(tài),以后想要像這樣見面聊天的機會不多了。”子玉衡的眼光一寸寸掃過長庚的眉眼,帶著萬分的珍惜。不言而喻,為了挽救長庚的生命并告訴他真相,子玉衡耗費了太多了精神力,只有靠更多的昏睡才能遏制魘魔的壯大。
“我……舍不得媽媽……”一想到母子才見面不久,轉眼媽媽又要陷入與世隔絕的沉睡中去,長庚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媽媽,淚盈于睫。
“別難過,否則,情況會變得更糟?!弊佑窈廨p輕拍打著長庚的脊背,“其實我也想過自己帶著魘魔隱居起來一直到死,讓它再也找不到下一個宿主。可根據那個秘密組織的研究,魘魔脫離人體后,具有一段時間在空氣中流動的能力,從而可以再度找到新的宿主。而新分裂產生的魘魔如果找不到宿主,會更加可怕,甚至可以影響周圍人類的腦部活動,制造出幻聽或者幻視。所以我留在家族內部,讓事情處于可控狀態(tài),才是最好的選擇。”
長庚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了在瓦屋山光相山莊時,所有人都會做的那個關于胎兒的噩夢。聽子啟明說,那個魘魔是從附近蠶叢墓中埋葬的石化胎兒體內逃逸出來的,而那個胎兒,應該就是蠶叢的孩子,胎兒體內的魘魔,也應該就是蠶叢體內的魘魔天王化身分裂出來的了。還沒有出生就被封印了三千多年,怪不得那個魘魔帶著刻骨的仇恨,進入鄭蜀生的身體后也將鄭蜀生變成了不可理喻的瘋子。
“魘魔,究竟是什么東西?”長庚忍不住問。
“你自己的感覺呢?”子玉衡又習慣性地考較起兒子來。
“我原本以為是病毒,現在看來,應該是一種比病毒高級的寄生生物?!遍L庚簡潔地回答,“可是看它們的行為表現,分明是有智能的寄生生物,這怎么可能呢?除非……”
“除非什么?”子玉衡追問。
“除非,它們真的就是《阿含經》中記載的光音天人,是從天上來到地球的?!遍L庚靈光一閃,繼續(xù)說,“還有,蠶叢是已知的最早宿主,而蠶叢在傳說中是來自西方的縱目人。根據戈基人的傳說,天上的水牛和山羊打架撞出火花,才出現了縱目人,這聽上去真像是外星人飛船戰(zhàn)斗失事的場景,那就說明,魘魔實際上最早是寄生在外星人身上,而以蠶叢為代表的縱目人,很有可能就是外星人與地球人的混血后裔,所以他才具有超時代的能力,將蜀國人一下子從原始狀態(tài)帶入了先進的青銅時代。”
“這些分析聽上去頭頭是道,但是缺乏物證,只能算是你一家之言。”子玉衡微笑著點了點頭,“不過有一點是不錯的,魘魔是一種寄生生物,而且是具有高智能的寄生生物?!?/p>
“寄生生物怎么可能具有高智能呢?”長庚驚詫地問。雖然他博覽群書,但印象里的寄生生物除了生存和繁衍的基本本能,根本談不上智能。唯一能將“寄生”與“智能”結合起來的,只有系列電影《異形》了,可那些異形也是外星生物,和他先前的猜測吻合。更何況,聯(lián)系到他以前接觸的瑪雅文明,地球上確實殘存著不少外星文明的遺跡……
“魘魔是不是來自外星球根本不重要,就算它的存在幫助遠古人類取得了文明的飛躍,我們現在還是要消滅它?!弊佑窈鈶土P性地捏了捏長庚的臉,“其實,就算是地球上的生物,我們又了解多少呢?地球上具有智能的寄生生物,我隨便就可以給你再舉出兩個例子?!?/p>
長庚點了點頭,恍惚中又回到了童年時媽媽給自己講解問題的時候。
“第一個是肝吸蟲。肝吸蟲把卵產在羊肝里,成年肝吸蟲卻生活在螞蟻體內,為了完成生命循環(huán),肝吸蟲必須讓羊把螞蟻吃下去才行,而唯一的途徑,是讓螞蟻爬到羊愛吃的草葉上。為了做到這一點,一般是二十幾只肝吸蟲一起寄生在同一只螞蟻身上,而由某一只肝吸蟲寄生在螞蟻腦部,操縱螞蟻成為傀儡。每天螞蟻熟睡之后,腦部的肝吸蟲會操縱螞蟻爬出蟻穴,夢游一樣爬上草葉,等待被羊吃掉,而螞蟻醒來之后就會恢復神智,重新回到蟻穴去。
“第二個例子是黏液菌。這種‘低等生物具有模擬人造運輸網絡、運送食物的能力。根據科學實驗,黏液菌在地球儀上傳輸食物的路線,有超過70%與人類的絲綢之路和高速公路網相似,它們甚至可以根據食物源的變化重新優(yōu)化自己的繁衍運輸路線。所以現在人類反倒可以參考黏液菌的繁衍方式來設計運輸網絡。
“大自然就是如此神奇,若非人類所在的能量等級遠遠超過了肝吸蟲和黏液菌,否則地球上究竟誰是主人還不一定呢?,F在你還覺得魘魔可以破壞記憶細胞和制造多重人格很不可理喻嗎?”末了,子玉衡這樣問。
“我明白了,其實不光是多重人格癥,魘魔的存在還可以解釋更多的腦部現象?!遍L庚思索著,“比如有些人一覺醒來,會改變性格、改變口音,具有不一樣的藝術才能。歷史上還記載過‘借尸還魂之類的事件,某人死而復蘇之后,自稱具有了其他人或者前世的記憶……”他越說越是心驚,如果魘魔果真具有智能,那勢必有一些魘魔隱藏得更深,讓外人根本難以覺察。說不定,在人類習以為常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完全未知的魘魔世界。
“是的,魘魔的研究還在繼續(xù),有機會我會介紹你到那個秘密機構去參觀?!弊佑窈庹f到這里,微微嘆息,“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你爸爸的線索?!?/p>
“爸爸究竟去哪里了?”長庚追問,“這么多年來,他和你有過聯(lián)系嗎?”
“最開始有過,他來信說夢帝家族答應他,只要能夠找到消滅魘魔的辦法,就能讓我們在一起??墒亲罱@些年,我卻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弊佑窈怊鋈坏赝M窗外的夜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長庚默然。他記得自己七歲被爸爸托付給西班牙養(yǎng)父時,爸爸岳與倫曾經放言,他誓必讓世間再無夢帝。那個時候只覺得爸爸狂妄,現在想來,是他知道了夢帝的真相,所以才下了根除魘魔的決心。可惜,他還是沒能阻擋媽媽成為夢帝的命運。
“可是……”長庚忽然有一個關鍵點無法理解,“要消滅魘魔,為什么一定要爸爸媽媽分離呢?”
“因為……”媽媽停頓了一下,終于吐出了那三個字,“子啟明。”
“啟明?”長庚一怔。他早該想到的,媽媽回到夢帝家族后不久就生下了子啟明,而子啟明也從小就被當作夢帝繼承人培養(yǎng),那么子啟明的生父,絕對是一個超凡卓越的人物。
“嗯,你不覺得啟明那孩子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嗎?”提到子啟明,子玉衡的神色便不如之前自然。很顯然,子啟明對她而言,不僅僅是不受寵愛的兒子那么簡單。
“不同尋常?”長庚首先想起的是子啟明的傲慢和刻薄,但是對于一個銜著金匙出生卻又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而言,這樣的性格雖不討喜卻也并不讓人意外?!皩α?,啟明確實有一個不尋常的地方——”長庚回憶著和子啟明相處的點點滴滴,忽然想起了什么,“露佛釋比和鄭蜀生都說,啟明非常像古代的蜀王蠶叢,而那些寄生在他們身上的魘魔,甚至好幾次想要害死啟明……”
“那些魘魔的判斷沒錯,它們對啟明,應該是又恨又怕。而且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普通的魘魔就算有機會,也不敢侵入啟明的大腦?!弊佑窈夥路鹪缫蚜系竭@個答案,淡淡地點了點頭,“這也進一步證明,魘魔是具有記憶和情感的智能生物?!?/p>
“與世隔絕三千多年的魘魔,怎么會對啟明有印象?”饒是長庚聰明絕頂,也想不出魘魔和子啟明二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這其中牽涉的,應該是夢帝家族最大的秘密了?!弊佑窈廨p嘆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既苦澀又戲謔,“當初提出這個設想的是第九十二代搖光夢帝,至今我還對她的大膽嘆為觀止。”
長庚屏住了呼吸。他已經意識到,媽媽接下去要說的真相,說不定比魘魔的存在更為驚人。
“迄今為止,茹魚公主帶來的魘魔已經在歷代夢帝身上生活了三千多年,雖然一直倍受壓制,但時間的積累還是讓它的力量日趨強大,在不久的將來,說不定就是明天,它的力量會突破臨界點,從而將宿主變成傀儡,或者化身繁衍,將更多的魘魔四處傳播。所以從幾十年前開始,整個夢帝家族就已經如履薄冰,深恐再也無法壓制住那個魔物?!弊佑窈庹f著,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似乎能夠感覺到寄生在自己體內的魘魔蠢蠢欲動。
“為了從根本上消滅魘魔,也為了讓夢帝的命運不再延續(xù),搖光夢帝與當時世界上最頂尖的科研機構取得了聯(lián)系,委托了他們一個任務。那個任務,最終落實到了澳大利亞墨爾本的圣安德魯醫(yī)院來完成?!币婇L庚的面色有異,子玉衡停下問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曾經給啟明催眠過,我記得他說自己就出生在墨爾本的一家醫(yī)院,他還曾經去那里探查過,希望找出生父的情況?!遍L庚回答。
子玉衡點了點頭,忽而不以為然地一笑:“他肯定是找不出來的。所有的資料都早已被轉移,經手的醫(yī)生和護士都離開了澳大利亞,IOD做事,一向干凈。”
“IOD?”
“嗯,就是我先前給你提過的專門研究魘魔的機構代號,也是家族目前重要的合作組織?!弊佑窈馓岬竭@個合作組織時十分鄭重,“IOD有著雄厚的資金實力,網絡了世界上最頂尖的科學家,他們的研究水平比目前公開的世界領先水平超前了至少十年,卻一直秘而不宣。所以搖光夢帝有了設想之后,立刻委托IOD加以實施。”
“搖光夢帝究竟是什么設想?”長庚驚奇地問。
“搖光夢帝在位的時候,古蜀國考古取得了極大的進展,發(fā)掘出了包括三星堆在內的好幾處重大蜀國遺址,那其中,也包括有造型奇異的刺入古尸顱腦內的金箔黃金面具。搖光夢帝相信,那就是蜀王蠶叢用來消滅魘魔的工具?!弊佑窈庹f著打開手機,將圖庫里的幾幅照片展示在長庚面前,“這是搖光夢帝研究的三星堆面具,這是啟明后來發(fā)給我看的疊溪面具,毫無疑問,搖光夢帝的判斷沒有錯,從眉心釘穿顱腦是消滅魘魔的正確做法,可是具體怎么操作,尺度如何把握,卻十分棘手,而且無法避免大腦的嚴重損傷,甚至死亡。”
長庚贊同地點了點頭,這也是他一直矛盾的地方。為了殺死一個魘魔而殺害一條人命,這樣的代價實在太大了。更何況,就算犧牲了人命,也未必能夠消滅魘魔。
“于是搖光夢帝只能另辟蹊徑。由于幾個甲骨文關鍵字的破譯,搖光夢帝從家族密藏的典籍里獲得了更多的信息——當年的蜀王蠶叢與魘魔具有更和諧的共生關系,也就是說,他們之間可以交流,蠶叢甚至可以通過體內的魘魔天王對其他魘魔產生影響。而這種共生關系,是其他所有人都不具備的,應該與蠶叢獨特的基因構成有關?!弊佑窈庹f到這里,朝長庚笑了笑,“當然,蠶叢這種基因并非他一個人所獨有。南朝時候有個惠清和尚,也具有與魘魔交流的能力,就是他把魘魔與佛教《阿含經》中的光音天人聯(lián)系在一起,還專門寫了一本《阿含經別注》來記錄下魘魔的某些特征。所以,只要找到帶有這種基因的人,說不定就能夠找到消滅魘魔的方法,而對我們而言,最直接的做法就是讓蠶叢復活?!?/p>
“蠶叢復活?”長庚一驚,“蠶叢怎么可能復活?”
“別忘了世界上有一種技術叫做克隆?!弊佑窈饣卮?,“克隆的設想在1938年提出,幾十年間已經突飛猛進。而IOD的克隆技術,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已經十分成熟,只是一直秘而不宣而已?!?/p>
“所以,搖光夢帝想要克隆蠶叢?!”長庚倒吸了一口氣,隨即不可思議地說,“可是蠶叢已經死了三千五百多年了,哪里有他的細胞可用于克隆?我記得DNA 的半衰期只有 521 年!”
“茹魚公主兄妹情深,遠嫁到亳都的時候陪嫁物品中有一個玉盒,里面裝著一束蠶叢的頭發(fā)。那個玉盒材質古怪,至今無法研究出具體材質,然而保存在里面的頭發(fā)卻歷經三千多年依舊保持著細胞活力。IOD的科學家,正是靠這束頭發(fā)得到了蠶叢的基因?!弊佑窈庹f著,見長庚欲言又止,不禁問,“你想說什么?”
“那個玉盒,我見過類似的材質。”長庚想起了一年前的瑪雅圣瓶,不過此刻只能長話短說,“那是瑪雅文化中從公元前三千多年傳下來的圣瓶,應該不是地球上原產的東西?!?/p>
“照你這么說,蠶叢和外星文明果然有一定關系了?!弊佑窈庹f到這里,并未因為多了一條證據而釋懷,卻皺了皺眉,顯得有些厭惡。
“或許那個盒子,蠶叢兄妹只是無意中撿到而已?!遍L庚想起了在富貴山石穴中看到的那幅“先王靈感圖”,就算天空中打架的怪獸真的代表外星飛行器,蠶叢也許只是無意中巧遇的凡人。只是由于飛行器中的生命體全部死亡,帶著原來宿主記憶的魘魔才選擇寄生在蠶叢大腦中,這也解釋了蠶叢為什么一夜之間具有了超越時代的智慧。蜀王蠶叢這一生,可以說是成也魘魔,敗也魘魔了。
“不論那個玉盒從何而來,IOD終于得到了蠶叢的基因。雖然那時搖光夢帝已經去世,新繼任的天樞夢帝卻決心繼續(xù)這個實驗。”子玉衡說到這里輕輕喘息了兩下,預示著接下來的講述開始對她有些艱難,“你肯定知道克隆技術的原理,將卵母細胞的細胞核除去,取而代之的是從克隆原體細胞中取出來的細胞核,保證幾乎所有的遺傳信息都來自被克隆體。當宿主卵母細胞發(fā)育完成后,新生物體將與被克隆體到達99.9%的基因相似率?!?/p>
長庚點了點頭:“剩下的0.1%來自母體細胞內的線粒體DNA,通常可以忽略掉它對克隆體的影響?!?/p>
“雖然對克隆后代的基因幾乎沒有影響,但線粒體DNA的差異卻可能影響宿主卵母細胞的后續(xù)發(fā)育,甚至造成胚胎的各種發(fā)育缺陷。”子玉衡苦笑了一下,“很不幸,IOD培養(yǎng)的蠶叢克隆胚胎就遇上了這個問題。數年間,他們做了多次嘗試,胚胎都因為線粒體的原因停止了發(fā)育,根本無法誕生出一個真正的嬰兒。”
“所以……”長庚似乎猜到了什么,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所以,夢帝家族和IOD不得不擴大了卵母細胞的來源,進行多方位的配對實驗?!弊佑窈馔鲁鲆豢跉猓澳鞘窃?992年,我和你爸爸擅自結婚私奔后的第七年。你是否還記得,七歲的你第一次見到了夢帝家族的成員。”
“舅公和舅舅?”長庚忽然想起了那時來到家中的不速之客,還有那些陌生的稱呼。
“他們說根據我出生時保留的臍血,IOD發(fā)現只有我的線粒體能夠與蠶叢胚胎匹配,因此希望我能夠捐獻出母卵細胞,支持家族的事業(yè)。”子玉衡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剛開始我以為只是很短的時間,因此哪怕你爸爸想救我出逃,我為了回避沖突還是遵從了家族的意愿,暫時離開了你們。誰知道,想要孕育出一個成功的克隆胚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不得不在IOD的澳大利亞實驗室里待了一年又一年,以至于你爸爸再也無法等待。他將你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卻無法找到IOD實驗室的所在地,只能在與夢帝家族爭斗無果后,孤身走上了尋求消滅魘魔方法的道路……而等到克隆體終于成功誕生時,已經是四年之后的1996年。我回到了中國,再也無法找到你們父子的下落了!”
“1996年?那不是……”雖然早已猜到了結果,但長庚還是無法將這驚人的結論說出口來。
“對,1996年,子啟明誕生的那一年?!弊佑窈庖蛔肿致卣f,“人們只知道1996年誕生了克隆羊多莉,卻不知道同年也有一個克隆人嬰兒降生!”
“子啟明,就是蜀王蠶叢的克隆體!”
“子啟明雖然是我生的,我卻不是他的母親!”
轟隆一聲悶雷,窗外忽然開始下起了大雨。深圳多變的天氣,擾得長庚一陣心驚。
怪不得,那些被鎮(zhèn)壓了三千多年的魘魔會將啟明視為蠶叢,對他充滿了本能的敬畏和仇恨。對它們而言,啟明和當初無情封印它們的蠶叢并無不同。怪不得,啟明從小就被視為夢帝的繼承人,媽媽卻對他從來不假辭色毫無關愛,而啟明的生父是誰更是絕大的秘密。
“為什么不能告訴他?”長庚說出這句話就后悔了。夢帝家族耗費巨大,需要的是一個穩(wěn)定的忠誠的繼承人,而子啟明一旦知道了真相,一切都將變得難以推測和控制。
“啟明那個孩子,自尊、自傲,對勝利和榮譽具有強烈的攫取心,為此可以不擇手段。不過這些性格,其實都是家族有意培養(yǎng)出來的?!弊佑窈獾卣f,“只有這樣,他才會在接任夢帝之后,具有與魘魔玉石俱焚之心,就像當年的蜀王蠶叢一樣。”
“更何況,現在我們得到了當初蠶叢所用的黃金面具,就算啟明以后不聽話,家族也擁有了對付他和魘魔的武器。”
“不……”長庚驚呼了一聲,無法忍受腦海中子啟明被蜀王面具刺入顱腦而死的景象。更何況,那個致命的蜀王面具,正是子啟明自己從瓦屋山的蠶叢墓中取回來的!命運的轉盤,居然會如此神奇地走到了原點!
“啟明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弊佑窈馔巴獾挠昴唬挠牡卣f,“可是我做不到對他好,每次看到他我都會想起地獄一般的四年。那些IOD實驗室中冰冷的器械,那些浸泡在玻璃瓶中的胚胎,它們都讓我惡心?!?/p>
“媽媽……”長庚摟住了子玉衡顫抖的肩膀,隨著她的目光忘向窗外。天,已經亮了。
尾聲
早上九點半,子玉衡來到了夢帝家族總部所在的大廈。
乘坐專用電梯,子玉衡到達了大廈的第45層,由于夢帝家族來源于帝裔,因此選擇這個樓層也有九五之尊的寓意。
實際上,雖然已經搬離了位于河南的祖宅,夢帝家族依舊在深圳的大廈內按照夏商古制修建了一座宗廟。古樸的木結構建筑修筑在鋼筋水泥的現代化大廈內,有一種跨越時空般的奇妙感覺。
這座宗廟完全仿制了河南祖宅的式樣,正殿坐北朝南,門闊八間,進深三間,采用人字木支撐檁椽,屋頂為四坡重檐式。為了讓屋頂有延伸的余地,整個45層實際上包含了45層和46層兩層,給人開闊的空間感。
正殿前面是開闊的中庭,四周環(huán)以封閉式的走廊。而走廊的每一根柱子上,雕刻著歷代夢帝的頭像,仿佛延續(xù)了數千年的圖騰柱。站在中庭正中,子玉衡仿佛能覺察到那些木雕頭像的目光。整整九十三代夢帝,三千五百多年的時光都在她身上交匯,而聯(lián)系他們最緊密的,居然不是血緣,而是永遠盤旋不去的魘魔。
魘魔,是夢帝家族永恒的噩夢,卻也是永恒的動力。如果沒有魘魔,或許夢帝這個稱呼早已在歷史的煙塵中消散,或許家族的后裔們也不會恪守祖訓努力鉆研心理學、腦科學、神經學和催眠術,從而占據這些領域的世界前沿。從這一點上來說,魘魔消亡之日,或許就是夢帝家族的終結之時。
收回自己繁復的思緒,子玉衡恢復到澄澈無波的空明境界。在秘書長子三垣等人的安排下,她換上了夢帝大典上專用的白袍。夏人尚黑,殷人尚白,周人尚赤,白色,是殷商后裔的夢帝家族中最尊貴的顏色。
“請章甫冠?!钡茸佑窈獯┐魍戤?,子三垣打開保險柜,從里面捧出了夢帝家族的家傳重寶。那是商代王族的專用頭飾,玉冠上裝飾有綠松石和玉片,冠頂更有孔雀開屏一般的冠飾。那是整整一百枚玉笄,其中第九十四枚上雕刻著子玉衡的名字,象征著她的第九十四代夢帝的身份。原來最早設計這個冠飾的第一代夢帝太戌預言,夢帝之位傳承絕不會超過百任,因此子玉衡更加相信,夢帝的存在就是為了降伏魘魔,就像他們死后都要埋葬在河南祖宅的正殿四周,象征著困住魘魔一樣。希望到下一代夢帝子啟明的時候,他能夠順利地終結夢帝的使命。
想到子啟明,子玉衡的心里不由一緊。夢帝的秘密家族中只有最核心的幾個人知道,而子啟明卻一直以為這個位子只代表著尊貴和榮耀而已。那么這一次看到媽媽奪走了他期待已久的位子,那個桀驁的孩子會做出什么異動?
一百枚玉笄插好,章甫冠才算佩戴完畢。此刻子玉衡看著鏡子中自己頭上張開近半米的章甫冠,不由暗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這句話。這個位子雖然不是自己想要的,卻依然付出了與丈夫兒子分離的代價,而當子啟明接任夢帝的時候,他需要付出的,應該就是他的生命。
子啟明并不知道,夢帝家族制造他,原本就是為了犧牲他。
仿佛看出了子玉衡的憂慮,子三垣適時地安慰道:“夢帝不用擔心,我昨天和啟明少爺談了話,他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今天不會有問題?!?/p>
子玉衡點了點頭,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正殿。正殿內并沒有供奉任何神像或者靈位,只有一襲長卷,寫著八個大字:“予畏上帝,不敢不正?!?/p>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弊佑窈饽盍艘槐椤稖摹分械倪@句話,焚香再拜,終于轉過身,面對著站在殿前庭院中的夢帝家族成員。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子啟明。那個少年和其他人一樣一身白衣,既是前代天樞夢帝的喪服也是新任玉衡夢帝的禮服。然而子玉衡知道,子啟明的內心絕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平靜。那個少年雖然從小被夢帝家族培養(yǎng)長大,可他的細胞里,依然是蜀王蠶叢自負決絕的基因。
子玉衡忽然覺得,也許有一天,這枚家族制造的棋子會脫離掌控,那時候再把他撿回棋盤上就難了。
可惜她現在已經管不了太多,為了抑制體內的魘魔生長,夢帝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名為“閉關修行”的沉睡,連夢都不會有一個。
夢帝的繼任儀式并不冗長,十一點半的時候,子玉衡已經可以坐在鏡前,一根根地拔掉那些沉重的玉笄了。然而還不等子三垣等人忙完,更衣室的門卻被人推開了,走進來的人,是子啟明。
“你們都出去,我跟我媽單獨說幾句話?!弊訂⒚饕桓鄙僦鞯臍馀桑呐庐斨貢L子三垣也沒有收斂,可見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子三垣以一副“該來的遲早要來”的眼神看了看子玉衡,隨即帶著人離開了房間。
門一關,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子玉衡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鏡子,自己拔著頭上的玉笄。
“媽,你還記得盧嘉嗎?我以前給你提過的?!弊訂⒚魉坪趿晳T了子玉衡的冷淡,率先開口。
“嗯。怎么了?”子玉衡從鏡子里看了一眼子啟明,發(fā)現他的神態(tài)十分疲憊,和以前就算吃了天大苦頭也要在自己面前渾若無事的子啟明截然不同。
“盧嘉,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弊訂⒚饕Я艘ё齑?。實際上他早已練習過很多說辭,說盧嘉多么善良,多么堅韌,對自己是多么關愛,而他這輩子要么在家族內被人尊敬和忌憚,要么在社會上被人憎恨和忌憚,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盧嘉那樣,對待自己就像是普通的同齡人,不,就像是最好的朋友,和情人。
“總之,盧嘉對我很重要?!弊訂⒚髀赃^了腦海中翻涌的各種細節(jié),直接說到了結論,“可是,她現在也被魘魔入侵了,子三垣說夢帝可以幫助她消滅魘魔。”
“看來子三垣就是用這個做條件,換來你今天乖乖的配合吧?!弊佑窈饪嘈α艘幌?,“可惜,我做不到?!?/p>
“為什么?”子啟明攥住了拳頭,感覺得到自己在顫抖。
“不是每個人體內的魘魔都可以消滅的。”子玉衡拔下最后一根玉笄,將整個章甫冠從頭上取下,聲音不急不徐,“即使是低等級魘魔,宿主也必須具有兩個條件:一是能夠忍受電擊帶來的巨大肉體痛苦;二是能夠自我催眠。這兩個條件,我相信你的小女朋友都無法做到?!?/p>
“第一個條件未必無法做到,難的是第二個條件?!弊訂⒚魉尖饬艘幌?,忽然又萌生了希望,“但是夢帝是不一樣的,哪怕沒有自我催眠,單向催眠應該也可以達到目的。媽媽的精神力還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嗎?”
“你想榨干我的精神力去救你的小女朋友?”子玉衡冷笑了一聲,似乎在嘲諷子啟明這個想法的貪婪和荒謬。
“可是你昨晚已經救了長庚不是嗎?”子啟明怒氣上涌,“難道長庚是人,盧嘉就不是人?你剛才不是還盟誓說‘不敢不正嗎?”
“正因為救治了長庚,我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弊佑窈庹f著從鏡子前站起身,將白色的夢帝外袍脫下,對子啟明下了逐客令,“還有別的事情嗎?我累了,要休息了?!?/p>
子玉衡所謂“筋疲力盡”并不是假話,但聽在子啟明耳中,卻更像是托辭?!澳悄阒辽俳探涛?,現在該怎么辦?”他攔住子玉衡,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持著央求的口氣。
“如果你不想她變成另外一個人,就用你的催眠術讓她沉睡。”子玉衡頓了頓,又安慰性地補充了一句,“說不定過幾年,我們就能找到消滅魘魔的方法?!?/p>
走出大廈,子啟明在路邊的街心花園里坐了很久,直到他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啟明,忙完了嗎?”盧嘉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還是一如既往地含情脈脈。
“嗯,忙完了,我馬上過來?!弊訂⒚鞔蚱鹁裥α诵Γ爸形缦氤允裁?,要不我?guī)闳コ哉诘南愀畚绮???/p>
“好啊,我在酒店等你?!北R嘉歡快地說。
攔下一輛的士,子啟明來到了盧嘉住的酒店。盧嘉一開門,子啟明就忍不住稱贊:“你今天真漂亮?!?/p>
“什么啊,深圳太熱了,我只好臨時買了一條裙子……”盧嘉口頭上裝作不在意,眼睛里卻亮閃閃地滿是歡喜。
“嗯,你收拾一下,我們一會兒就出去吃午茶。”子啟明說著,在房間中坐了下來。
“好,你等我一會?!北R嘉說著,走進洗手間里去了。
子啟明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椅子扶手,清理著腦海里混亂的思緒。按照他對鄭蜀生和楊曉石的了解,魘魔完全占據人類的神智并不容易,哪怕最順利也要半個月左右。那么他會盡量延遲對盧嘉進行催眠的時間,畢竟他是如此貪戀盧嘉的美好,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愿意失去她。
那么這段時間,他會讓盧嘉一直留在深圳,陪她吃美食,買衣服,逛公園,把所有能給她的都給她。對了,還要給她買個好手機,讓她多多拍照,以后也多一些留念……
心里正酸澀,洗手間的房門打開了,盧嘉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骸皢⒚鳎^來看看我這樣好不好看?”
“你出來我看看。”子啟明隨口說。
“不,你進來,我給你一個驚喜?!北R嘉咯咯地笑著說。
子啟明笑了笑,明顯地聽出了盧嘉口氣中撒嬌的意味。他站起來,走進洗手間,笑著說:“我看看,是什么驚喜?”
然而還沒有等他看清,盧嘉已經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子啟明身體一震,忽然一把握住了盧嘉的手腕。那只纖細白皙的手上,赫然握著一把鋒銳的水果刀,半截刀刃已經沒入了子啟明的胸口。
子啟明沒有再動,只是深深地凝視著盧嘉的臉。還是那張嬌俏的少女的臉,可她眼睛中的固執(zhí)和仇恨卻讓子啟明想到了鄭蜀生。
盧嘉使勁掙扎了幾下,想要將水果刀繼續(xù)插入子啟明的胸膛,卻被子啟明鉗制著不能動彈分毫。明白這一次不可能成功,盧嘉看著子啟明笑了:“沒關系,我有的是機會。”說完,盧嘉閉上眼睛,身體癱軟下去。
子啟明一把將身體里的水果刀拔出,雖然刺得并不深,但血還是一下子涌了出來。雖然此刻通知酒店叫醫(yī)生是最好的辦法,但子啟明卻只是脫下襯衫,緊緊地纏裹住了傷口。這是他和盧嘉兩人的事情,他不愿意驚動他人,特別是不久前,他剛剛對媽媽傾吐了對盧嘉的情愫。驕傲如子啟明,和自殺的蜀王蠶叢一樣,愛自己的尊嚴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幾秒鐘過后,盧嘉醒了過來,見到子啟明血跡斑斑的模樣不由驚呼出聲。子啟明將顫抖的盧嘉抱在懷中,柔聲安慰:“沒關系,不是你的錯,我一會兒就去醫(yī)院……”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盧嘉驚恐地流著眼淚,“剛才,我都看見了,可是我動不了,阻止不了……它還會再來的,是不是?我以后還會傷害你的,那我現在就離開深圳,永遠都不見你……”說著,她沖進房間里,開始迅速地收拾行李。
子啟明默默地看著她,突然意識到在鄭蜀生那里獲得了能量,這個魘魔的力量已經越發(fā)強大。盧嘉說得對,魘魔還會再度控制她的身體,在最沒有防范的時候攻擊子啟明。兩不相見固然是一個辦法,但子啟明只要一想到盧嘉的人格會漸漸消失,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真心對他的女孩,他就無法忍受自己的失敗。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弊訂⒚髯叩奖R嘉身邊,止住她收拾行李的動作,微凸的雙眼緊緊捉住了盧嘉的視線,“所以,我不會讓你離開,我要你永遠都留在我的身邊?!?/p>
“不,不可以……”盧嘉依舊有些慌亂,但是在子啟明帶有感染力的眼神下,她逐漸平靜下來。
“可以的,只要你全心信任我?!弊訂⒚骶従彽卣f,“你信任我嗎?”
盧嘉怔怔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其實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睡覺就好?!弊訂⒚鞯穆曇?,恍如從天邊傳來,“你知道睡美人的童話,美麗的公主無憂無慮地睡著,等待著王子把她吻醒的那一天?,F在,你就是那個美麗的公主,你馬上就要入睡了……你的睡眠會非常深沉平穩(wěn),連夢都不會打擾你,你就這樣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我喚醒你的那一天?!?/p>
子啟明的催眠術起到了作用,盧嘉的眼睛慢慢闔上,身體也漸漸向后倒去。子啟明不顧身上的傷痛,將盧嘉抱到床上躺平,又拉過被子給她蓋好。然后他坐在床邊,捂著臉低聲啜泣起來。
盧嘉終于沉睡了,事實上他還是失去她了。他原本還想帶她享受一段塵世的繁華,可現在連這個奢望都不復存在。雖然這樣做是保全盧嘉人格不被魘魔侵蝕的唯一方法,可子啟明卻不知道,要過多久他才能找到殺死魘魔的方法,將盧嘉喚醒?;蛟S五年,或許十年,或許永遠都沒有那一天。
其實原本是有救她的機會的,如果當初他把長庚扔在疊溪等死,媽媽就有可能用夢帝之術殺死盧嘉體內的魘魔……子啟明狂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是啊,當初他為什么會鬼迷心竅把長庚帶回深圳來呢,他原本一直是那么恨他的!唯一的解釋,是長庚對他使用了催眠術,不知不覺地操縱了他的心智……
對,一定是這樣的,就在大海子里!子啟明回想起當初氣瓶被鄭蜀生做了手腳后,他和長庚幾乎在疊溪大海子里溺水而死的情形。那時候他原本就想除掉長庚的,卻陰差陽錯將他帶回了岸上。若不是長庚對他施了催眠術,他怎么會三番兩次救了長庚的性命?
想起長庚淡定的黑色眼睛,子啟明只覺得胸口火辣辣的疼痛都化作了憤怒的火焰?!霸篱L庚!”桀驁的少年在心里咆哮著,就像是一頭孤獨的狼,“你害我失去了盧嘉,我這一生都會與你為敵,不死不休!”
此時此刻,深圳機場的候機廳中,長庚再度展開了媽媽寫給他的字條。那上面,是IOD的地址和聯(lián)系人。為了讓長庚更深入地了解魘魔,尋找父親岳與倫的下落,子玉衡以夢帝的身份介紹長庚前往IOD參觀和學習,而對方也已經同意接收。
IOD, 究竟是Institute of Dreams,還是Institute of Devils?長庚看著這個縮寫,突然想起“魘魔”兩個字的英語開頭都可以是“D”,至于IOD采用的是哪個“D”,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能夠到世界上最頂尖最隱秘的魘魔研究機構參觀,長庚固然有些興奮,然而這份興奮卻總是被更大的憂慮所掩蓋,讓他即使身處舒適的候機廳,也如在煉獄,憂懼不安。
這份憂懼,是因為父親岳與倫。
蜀王蠶叢死后,連帶他大腦內的魘魔天王被埋入了蠶叢墓中,墓中更深處還掩埋著他尚未出世的被魘魔侵蝕的孩子。那么實際上,瓦屋山的蠶叢墓中同時封印著一大一小兩個魘魔。那個新分裂出來的小魘魔尚未出世便遭封印,因此一直帶著對蠶叢刻骨的仇恨,寄生到鄭蜀生身上后便心心念念要取子啟明的性命。可是有一個問題卻一直被忽略了——蠶叢的尸骨早已化成了塵埃,臉上的黃金面具也已被摘下,那他大腦內的魘魔天王到哪里去了?
長庚不愿意去思考這個問題,卻又不可避免地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那個魘魔天王,已經寄生到父親岳與倫的大腦中去了!因為三千多年來,岳與倫是第一個進入蠶叢墓中的人,而那個新生的魘魔無法與魘魔天王爭奪寄主,所以才被遺留在了墓穴中,繼而引發(fā)了光相山莊內所有人的噩夢。
如果父親岳與倫沒有被魘魔天王侵蝕,那是誰釋放了被封印在石化胎兒中的小魘魔?父親又為什么會寫下那么多指引后來者去疊溪的字句?他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引誘人們前往疊溪古城,繼而釋放出被封印在富貴山腹中的諸多魘魔嗎?
長庚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害怕終有一天,當他站在父親身前,父親卻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父親,而是魘魔的傀儡。
手機忽然叮地一聲,提示有新信息到了。長庚打開手機,看到了一條微信的語音留言。
“到機場了嗎?什么時候可以到北京來呢?”一個柔和的女聲輕聲問。而語音留言旁邊,是一個年輕女人的頭像,頭像標注名稱是“小慧”。
小慧,錢寧慧。長庚知道她和自己關系很好,甚至有些接近戀人,否則他不會給她標注這樣親昵的稱呼。可是——長庚下意識地摸了摸眉心,感覺自己正從懸崖上墜落,心臟懸空,遍體生寒——他對她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模糊到若非見到她的信息,就壓根想不起她的存在。
魘魔的侵入,到底破壞了長庚的一部分記憶。而且,或許還是最美好的記憶??墒牵荒鼙M量掩飾自己的變化,小慧身體不好,他不敢讓她憂慮傷心。
對著手機想了一會,長庚只能在對話框中簡短地輸入了“以后盡量”四個字。他現在還不能松懈,為了媽媽、楊曉石,還有盧嘉和子啟明,他必須找到徹底消滅魘魔的方法。
就在長庚琢磨還要給錢寧慧說點什么的時候,機場廣播響了起來:“乘坐MH8793次航班前往倫敦的旅客,您乘坐的飛機已經開始登機了。請收拾行李物品,從G25號登機口上飛機?!?/p>
按下信息發(fā)送鍵,長庚站起身,朝登機口走去。
新的旅程,又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