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廷旺

畫家到草原采風，借住在一位叫蘇合的牧民家里。蘇合熱情，大方，歡迎畫家到他的蒙古包做客。

畫家第一次看到草原美景：高遠的天空，碧綠的草地，連綿起伏的丘陵，潔白的羊群……畫家被遼闊的草原折服了。

黃昏，是草原最美的時候，夕陽給草原鍍上了一層金色，草原美得像童話。畫家一邊品飲奶茶一邊聽蘇合介紹草原風土人情。

畫家的目光無意中落到蒙古包附近的一匹紅馬身上。紅馬瘦得可憐，只剩下一副骨架。但不難看出，紅馬曾是名副其實的駿馬，有著勻稱的身材，高挑的四肢，柔順光滑的皮毛。不知紅馬得了什么病，瘦得這么可怕。

“它病了？”畫家問蘇合。

“這是一匹重感情的馬！”蘇合深情地注視著紅馬，打開話匣子。

三個月前，紅馬的主人突然離世。紅馬如同大病了一場，不吃不喝，整日整夜地守在蒙古包附近，不離不棄，等待主人歸來。在紅馬眼里，主人并沒有離世，只是出了一趟遠門，走了很遠的路程，它堅信主人早晚會回來的。它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主人的歸來。

整整三個月過去了，主人沒有出現，紅馬的身子漸漸消瘦。即便如此，紅馬仍然寸步不離蒙古包，以常人難以想象的耐心等待主人。紅馬思念心切，身子越來越瘦，幾乎奄奄一息。但它的目光卻明亮有神，仿佛告訴周圍的人：它會一直等待下去，至到生命走到盡頭。

蘇合講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在草原人的眼里，馬不僅僅是牲畜，還是伙伴與朋友。人與馬感情篤深，超躍了物種范疇。但從來沒有一匹馬像紅馬這樣的重感情……”

紅馬似乎知道蘇合在談論它，主動走了過來。

“怪了，最近一段時間，紅馬似乎走出了感情陰影……”蘇合突然不說話，目光落在畫家身上。

畫家被弄得莫名其妙。

“天啊！”蘇合狠狠擂了畫家一拳，“我知道紅馬為什么不悲傷了，它的‘主人回來了！”

原來，畫家不僅外貌長得與紅馬的主人有幾分相似，而且舉手投足間也有很多相似之處。

“紅馬把你當成了主人。紅馬看到了主人，才走出死亡陰影。”蘇合越說越激動，與畫家相擁而泣，“尊敬的畫家，你拯救了一匹馬！”

經蘇合提醒，畫家想起很多細節(jié)。紅馬第一眼看到畫家時，長時間凝望著，甚至有意接近他。從那以后，紅馬每次看見畫家，總是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好像思索的樣子，好像他們很熟悉。現在看來，紅馬見到畫家的那一刻，確實把他當成了主人。紅馬對主人感情篤深，印象深刻，對畫家還有一絲疑慮。但隨著紅馬與畫家接觸久了，對主人的印象漸漸模糊了，對畫家的印象卻越來越深刻。

果然，就在畫家與蘇合交談時，紅馬來到畫家身邊，伸出大嘴，嗅吻著畫家。

“草原馬對陌生人向來充滿了警惕，從不接近陌生人。不過，你卻得到了紅馬的厚愛。”蘇合突然壓低聲音，“畫家，答應我，好好照顧紅馬，讓它回到過去?！?/p>

“放心吧！”畫家一臉鄭重。

從這天起，畫家精心照顧紅馬，帶著紅馬去小河里飲水，給紅馬梳理馬鬃，甚至與紅馬傾心交談……畫家簡直是神醫(yī)良藥，紅馬漸漸恢復了元氣，呈現出生龍活虎的樣子。

紅馬與畫家形影不離。白天，畫家去野外寫生，紅馬像個甩也甩不掉的孩子，伴隨畫家左右。晚上，紅馬守在蒙古包外，好像替畫家站崗放哨。

紅馬轉危為安，不僅畫家高興，草原人更高興。草原人用最隆重的儀式感謝畫家，感謝他拯救了一匹重感情的駿馬。

清晨，畫家去野外寫生。臨走之前，畫家沒有看到紅馬，也沒有往心里去。

畫家進入草原深處，看到了昔日“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畫家欣喜若狂，沉浸在寫生中，不知不覺，夕陽籠罩了草原。

畫家終于畫完了一幅寫生，伸了個懶腰，看看天色不早了，準備打道回府。這時，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畫家又餓又累，匆匆向來路走去。畫家缺少必要的野外生存經驗，遇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迷路了。

畫家意識到迷路了，不安地打量著四周，地貌幾乎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參照物。畫家害怕了，一頭扎進草原，像沒頭蒼蠅似的尋找來路。一番折騰，畫家透支了大量體力。疲憊、饑餓、驚慌……把畫家擊倒了。

此時，暮色籠罩了草原。

如果有一匹馬就好了，畫家的意識漸漸模糊，昏睡了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畫家蘇醒了，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硬硬的風吹在臉上，畫家睜開蒙眬的雙眼，感覺自己趴在馬背上，馬載著他匆匆而行。畫家本想看清楚，可眼前一黑，又睡著了。

畫家醒來時，躺在一座蒙古包里。蒙古包里陣設簡單，只有幾樣必需的生活用品。畫家很快做出判斷，這不是蘇合的蒙古包。是誰救了他？他又是怎么來到蒙古包的？只記得當時自己暈倒了，至于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一點兒不清楚。

從蒙古包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靦腆一笑：“醒了？”

“這，這……”畫家指著蒙古包，語無倫次。

“你暈倒了。我把你背到蒙古包?！?年輕人話很少。

年輕人再出現時，端來了奶茶和炒米。

“餓了吧？”

年輕人話依然很少，放下食品就走出了蒙古包。畫家感覺到年輕人很害羞，不喜歡與陌生人相處，哪怕是在他自己的蒙古包。

畫家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端起奶茶一飲而盡。畫家皺了皺眉頭，奶茶的味道怪怪的，不是牛奶的味道，而是馬奶的味道。

畫家品嘗過馬奶酒，對馬奶的味道記憶猶新。畫家不喜歡馬奶。

“不喜歡吧？”年輕人善解人意，搓著雙手，臉像一塊紅布，“我們這里條件艱苦，沒有牛奶，請你原諒。”

“不不不，非常感謝！”畫家連連擺手，“感謝你救了我，感謝你熬制的奶茶。一起來吃吧！”

“不不不，”年輕人一臉緊張，“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

畫家心里一陣好笑，有什么緊張的，難道年輕人也像他一樣不喜歡馬奶嗎？

畫家要離開蒙古包，被年輕人攔下了。年輕人很熱情，也很誠懇，說一定等畫家的身體完全恢復了，才能離開。的確，畫家的身子很虛弱，暫時還無法回到蘇合的蒙古包。

夜里，畫家醒來，蒙古包里沒有年輕人。這時，從蒙古包外傳來牲畜啃咬草料的聲音。畫家好奇，走出蒙古包，借著朦朧的月色看到，不遠處有一匹馬，正低頭吃著草料。奇怪的是，過去了這么長時間，畫家卻沒有看到年輕人。

直到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畫家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年輕人出現了。年輕人呢喃了一句，聲調怪怪的。事后，畫家仔細回想，也沒有想起年輕人說的是什么。

畫家再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蒙古包里仍沒有年輕人。畫家匆匆離開蒙古包，卻與年輕人撞了個滿懷。畫家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年輕人的褲腳濕漉漉的，沾滿了泥點。

年輕人察覺了，忙說道：“你餓了吧？我給你熬奶茶?！?/p>

年輕人手腳麻利，不大一會兒，端來了熱騰騰的奶茶。

畫家招呼年輕人一起享用。

“我吃過了?！蹦贻p人心里好像有鬼，臉騰的一下紅了。年輕人不敢看畫家，轉身離開了。

畫家心里想：年輕人撒謊。他為什么要說慌呢？難道是食品少的緣故嗎？

每次進餐時，年輕人不是說吃過了，就是說他不餓。年輕人搪塞的理由非常勉強，說話時吞吞吐吐，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顯然，年輕人不會撒謊。不過，他的目光又告訴畫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認真的。

畫家心里的疑問越來越多。兩天過去了，畫家只看到了年輕人，沒有看到他的家人。另外，蒙古包四周沒有牲畜群。還有，蒙古包里沒有備用的食材，年輕人卻能輕易做出可口的食品。更奇怪的是，畫家從來沒有親眼目睹年輕人制作食品的過程，仿佛這些東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不就是從草地下冒出來的。

畫家的身子完全恢復，可以離開蒙古包了。年輕人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多，畫家決定弄個水落石出。

“你在這里耐心等著，我去弄些東西來。”年輕人對畫家說。

“早點回來。”畫家抱怨，“我可不喜歡一個人待在這里?！?/p>

年輕人訕訕地走開了。

畫家決定跟蹤年輕人。

畫家匆匆爬上土丘，卻沒有年輕人的身影。畫家心里暗暗思忖，以年輕人的速度不可能走得這么快，更何況附近是一馬平川的草地，除非年輕人變成一匹馬。

黃昏時，年輕人回來了，帶來一大桶馬奶和很多吃的。

年輕人手腳不停地忙碌起來。

畫家暗中觀察著年輕人。年輕人手腳利落，做事有模有樣，沒有任何破綻。

很快，空氣中彌漫著奶茶的醇香。

畫家招呼年輕人一起吃飯。

“我吃過了?！蹦贻p人笑了笑，好像給自己找理由，“走這么遠的路，空著肚子怎么行呢！”

年輕人的話言之有理。

“喝杯奶茶總是可以的吧？”畫家不動聲色地說道。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說：“好吧?！?/p>

年輕人端起奶茶，一飲而盡?！班邸蹦滩柙趺催M的，又是怎么出來的。年輕人劇烈咳嗽著，臉色煞白。年輕人害怕了，或者說怕畫家發(fā)現破綻，匆匆退出蒙古包。直到天色很晚了，年輕人才進入蒙古包。

畫家最終決定離開蒙古包。

年輕人深情挽留畫家，說最近一段時間忙，沒有照顧好畫家。年輕人的話感情真摯，發(fā)自肺腑。

畫家心里隱隱愧疚，年輕人如此真誠對待，他卻對年輕人疑神疑鬼。

畫家執(zhí)意要走，年輕人戀戀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

“回去吧，年輕人?！碑嫾覄忧榈卣f，“你還要照顧馬群呢?！?/p>

畫家并未見到年輕人有馬群，只是天天喝混合了馬奶的奶茶，才這樣說的。

年輕人一臉難堪，張了半天嘴，卻沒有說出話來。不過，年輕人很誠懇，決定把畫家送到蘇合的蒙古包。

畫家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離蘇合的蒙古包是如此的遙遠，大半天的行程，仍身處一片荒野中。畫家走不動了。

“我來背你。”年輕人說。

“不不不……”畫家一百個不同意，這么一個大活人，怎么好意思讓年輕人背呢！再說，年輕人同樣也疲憊。

年輕人不由分說，背起畫家就走。

畫家暗暗吃驚，年輕人是個大力士，背他就像背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年輕人的脊背寬大厚實，趴在上面舒服極了。畫家漸漸進入夢鄉(xiāng)。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生硬的風吹在臉上，畫家醒了。他的身子微微一顫，眼前的景色迅速地向后退去，耳邊隱約傳來“嘚嘚嘚”的馬蹄聲。畫家往身下一看，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他竟然趴在馬背上，馬的四蹄如蜻蜓點水滑過草地。

“你醒了？”年輕人回頭問道。

畫家仔細一看，哪有什么馬啊，他明明趴在年輕人的背上，剛才的一幕只不過是幻覺。

終于看到蘇合的蒙古包了。

畫家邀請年輕人去蒙古包。

年輕人謝絕了，說要回去照顧馬群，依依不舍地與畫家告別。

畫家心里一動，年輕人的目光很熟悉，與一雙目光有很多相似之處。是哪一雙目光呢？畫家一時想不起來。

“天啊，這幾天你去哪兒了？”蘇合看到畫家，驚喜交加。

畫家把幾天來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蘇合。

蘇合一邊聽，一邊搖頭，說畫家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才看到了似真非真的情景。

“對了，紅馬不見了，你沒有看到它嗎？”蘇合突然問道，“自從你離開后，再也沒有看到紅馬?！?/p>

“你說什么？”畫家雙手緊緊攥住蘇合的手，“紅馬不見了？”

紅馬不在蒙古包附近，也沒有與蘇合在一起，它會去哪兒呢？

“對了，”蘇合若有所思，“你說的那個蒙古包在什么地方？”

聽了畫家詳細的描述，蘇合很肯定地說：“不可能！那里是一片荒野，方圓幾百平方里內沒有牧戶，也不可能有蒙古包?！?/p>

“我明明住在蒙古包里，明明有個年輕人照顧我！”畫家認真地說。

“我對草原了如指掌。”蘇合頻頻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畫家、蘇合決定親自考察一番。

畫家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吃一驚，正如蘇合所說，這里是蠻荒之地，人跡罕至，根本不可能有蒙古包。可他明明在這里住過，還遇到了一位誠實、熱情的年輕人，這又怎么解釋呢？

“快看！”蘇合興奮地喊了起來，“紅馬！”

果然是紅馬。紅馬明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視著畫家。

畫家心里一動，紅馬的目光與年輕人的目光是那么的相似。幾天來，困擾畫家的疑問，頓時煙消云散。

“這真是一匹重感情的馬！”畫家由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