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昏昏入世面及不惑以來,吾人一直被一種健忘癥所困擾。
曾幾何時,生命中似乎只剩下了一個“忘”字。諸多往事被忘,一些鮮活的事也動輒被忘,有時連見了熟悉的朋友一時間也叫不響了名字,只覺得似曾相識,甚至形同陌路,因此得罪了不少熟悉的朋友,他們不免怪罪連連,沒有少罵有眼無珠,明眼裝蒜之類的“私家語”。也難怪,吾人曾有好幾次站在熟人的面前問熟人的家門,弄得人家以為自己白天見了鬼,怎么天下真的有人如此明知故問抑或裝腔作勢?
此種健忘表現(xiàn)決非危言聳聽,于此故弄玄虛。曾經(jīng)看過醫(yī)生,醫(yī)家放言:健忘是一種現(xiàn)代性疾病,原因很復雜,屬于一種難治之癥。然而須知治則有,不治則無。依醫(yī)家之言,忘是病,但又不是病,關健取決于患者自身,是治還是不治。你治它,它就是病,你不治它就不是病,那就任其忘吧,一忘而忘,忘了百了,豈有病之理乎?或許就憑此種原理,這么多年來,吾人一直伴隨著健忘而存活,長年累月,朝朝驀驀,都在忘卻中度過。
吾人曾喜歡一種存在哲學的命題:“我思故我在?!钡矚g有人對這一命題的顛覆:“我在故我思?!辈⒄J為后者比前者更見思想。先“我在”“而思”或許強調的是唯物生命的存在,即生命的“在此”抑或“在此”,而先“我思”“而在”,或許強調的是唯心生命的“在此”或“在此”??梢?,唯物存在觀也好,唯心存在觀也好,都是讓人感到無比沉重的,“思”無窮盡,“在”而多難,均不如吾人“忘”而活矣!是的,較之“思”而“在”或“在”而“思”,吾人“忘”而“在”更為超脫、更為曠達也。
按照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而言,毫無疑問,智者方多思,思便是一種得,是智的積累;而忘便是一種失,忘去的越多,有如生命之失血過多,顯然,多忘則癡,忘到極致則愚。結果的確不難計算,越善思者則越近智者,而越健忘者越近癡人、傻呆??梢姡且环N虧本,忘卻無限,便血本無歸,在“此在”的世界,忘者最后會淪為《皇帝的新裝》是那個說傻話的孩子。
或許正因為此種原因,吾人許多年來思想幾度變得一片蒼白,稀薄到難以立身,時常感到身外的世界就像京劇舞臺上的鑼聲鼓聲震天響,充滿了喧嘩與騷動,盡管沒有任何意義。久忘而后知,忘雖不痛不癢,但在無聲無息之中,卻造成精神資源的嚴重流失,繼而也會導致心理安全感的日益脆弱,喪失了許多應對這個智者多如牛毛并時刻都在尖叫的世界。如此,每日里常常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悄然襲來,如同墜入了一個活生生的黑暗王國之深淵而不能自拔,以致連書房里的每一本書都好像變成這個類叫世界的“同伙”,被擱置在那里皆不安分。于是,書房便被冠以“岌岌齋”之名,那意思不言而喻,在一個忘爺?shù)膬纫曈X世界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岌岌可危,連沒長出嘴的那些書也不例外。
固然,忘之癥忘則有不忘則無,但久忘也成疾。于是吾人開始自救,自救的“救命稻草”就是一個詞:“簡單。”其實,這簡單也就來自于忘,忘卻的多了,不簡單也簡單了。或許活得簡單一些也正是忘的歸宿,這是容易的,而簡單并不容易。但簡單的理念總是那么誘人。許多年前,吾人曾讀過美國麗莎·茵·普蘭特的《簡單生活》,如今雖然已經(jīng)忘得所剩無幾,但開篇的那幾句話卻鐫刻在了我的心底:“現(xiàn)代文明正在走向盡頭,生活中我們每天忍受繁雜的侵擾,簡單正在成為一種奢侈品。”由于頗為信奉此理,便一切順其“忘”,該忘則忘,信奉越“忘”越是簡單,獲得簡單就是福。如此,“忘”還何懼之有?
吾人一度沉醉于一種自我療救的至境:因忘而簡單,因簡單而天真。此種表現(xiàn)于吾人忘之表現(xiàn),的確很對癥。否則,吾人怎么能寫出《我想把日子過得簡單一些》的小說來?尤其寫出的諸如《我們還剩下一點什么》《這個世界讓我們留戀的東西沒了》和《誰把這個世界掏空了》等等幾篇“童話”一般的拙文。如今細細想來,文章說出的那些話,跟《皇帝的新裝》里那個小孩子說出的話十分相像,簡直如出一轍。此不為天真何為天真?
容吾人自問:何故如此天真?健忘所致乎?簡單所致乎?當今之世,智者成群,有誰還有童心相信《皇帝的新裝》里那個小孩的話呢?在人們看來,“童言”已絕,哪里還會冒出來白日說夢的癡人?或許忘的終極就是天真,簡單的終極就是返童,要不然,吾人何以會天真到那種地步:我想把日子得簡單一些,以致到最后連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迷失在茫茫的樓林之間久久徘徊。這里要特別交代一下,這雖然是小說虛構世界里簡單命運的結局,其實也是一種真實,因為小說的主題不是在別人的經(jīng)驗里徘徊,而是在自我的經(jīng)驗里徘徊,假如沒有自我健忘以致追求簡單的經(jīng)歷,又何來那樣一種結局:簡單到最后居然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了。
世界上難道真的有遺失自我的記錄嗎?正當困惑的時候,一日閑讀,果然讀到一個石破天驚般的故事。此故事說的是古代黃帝到了赤水北,上昆侖向南望?;剡€的時候,遺失了玄珠。讓無不知找,無不知找不到;讓敏捷找,敏捷找不到;讓雄辯找,雄辯找不到;最后,就讓忘知找,忘知卻找到了。黃帝不禁為之驚訝:怪了,忘了知性才能得真性乎?這是一個寓言,來自《莊子》外篇《天地第十二》。從此,“忘了知性才能得真理”的驚世之語,便成了吾人蒼白靈魂的歸宿。可見,對于一個智者,忘是一種罪過;而對于一個癡人,忘也是一種得,一種積累,忘的極致便是真。于是,岌岌齋便被忘知齋所取代,潛在的話語很明顯:岌岌齋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解釋自我,只有置換為忘知的內涵,才能更準確真實地解釋自我。從岌岌齋到忘知齋,既是心理的自然過渡,也是忘世精神的升華,我忘故我真,質本忘來還忘去,縱然成癡亦無悔。
然而,忘日方長,有待說出的“童話”還有很多很多。只是忘已不需要自救,何況簡單也正是忘的一種表現(xiàn)之癥。請聽來自世俗社會的一種聲音:世上的事本來是不可忘的,你一定要忘,那就要付出代價;世上的事本來并不簡單,你越想簡單就越不簡單,簡單的結果就不難想象,要不“賠了夫人又折兵”,要不丟盡天下人。如此說來,簡單也會成為忘的一種拖累?可見,吾人忘之“天性”也當小心,否則,也會變得不安全。但人性當順應天性,我忘故我真,忘出來的真就是一種耐污染的天真。此乃“老莊”所賜的奢侈品也,它不歸智者,而永歸忘者。
孫仁歌:男,1959年生于安徽壽縣。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大學研究生導師,淮南師范學院文藝學副教授。已出版學術著述一部,文學作品集三部,約130余萬字,獲得省部級文學類獎項20余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