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紅
一
在女兒秋秋上小學以前,一切社會性要求都還沒有介入生活,干擾我們的愛。我以母獸愛小獸的方式愛著她。喂養(yǎng)、嬉戲、陪伴。沒有焦慮,沒有要求,沒有恐慌與茫然。生命奇妙地進入了一個知足平和的狀態(tài)。
而那小小孩子全無保留的信任與依戀,最好地回應(yīng)了身為母親的愛。
有一張照片,我每次看到都忍俊不禁: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留影,她父親抱著她,可她直條條的小身子竭盡全力地倒向我!
呵呵,小孩子就是這樣啊,他們按照動物的本能與直覺來生存,來呈現(xiàn),一無掩飾。秋爸是個很好的父親,跟我一起分擔與分享了養(yǎng)育孩子的全過程,但是父愛和母愛在孩子心中激起的回響還是不一樣的。對于一名嬰幼兒,母親的懷抱像袋鼠媽媽那個暖暖的大口袋,她安穩(wěn)地待在里面,緊貼你的皮膚,感受你的心跳。
她的倚靠讓我的心跳變得有力。
女兒小時候,我們常常玩一個游戲:“猜猜我有多愛你?”——有一本著名的繪本叫《猜猜我有多愛你》,但在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這本書的存在,只能說這種巧合的出現(xiàn),源于每個母親都忍不住要對孩子表達:“猜猜我有多愛你?”
“猜猜我有多愛你?”我一邊說著一邊把兩只手掌豎起,合攏,貼得緊緊。
“這么多?”吝嗇地把手掌打開一點點縫。
“這么多?”再打開一丁點。
“這么多?”又打開一點。
“這么多?”“這么多?”……配合著嘴里的詢問,兩個手掌的距離一點一點拉大、拉大,終于,兩只胳膊在身側(cè)完全伸展開來,拉得不能再大了,然而還是繼續(xù)盡量朝后拉伸,伸到胳膊能夠到達的極致,然后以一聲快樂的喊叫作為結(jié)束:
“這么多!”
母女倆都屏息靜氣等待著這一刻,在這一刻來臨的時候大笑、歡騰,興奮和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還有一個百玩不厭的旋轉(zhuǎn)游戲:
我把女兒橫抱在懷中,低頭一本正經(jīng)地詢問:“準備好了嗎?”
小家伙笑著回望我,又緊張又興奮地期待。
繼續(xù)問:“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嗎……”聲調(diào)變得格外緩慢悠長,就在語音尚未落地,我突然發(fā)力,以最快的速度朝一個方向旋轉(zhuǎn)。轉(zhuǎn)到我體力能夠容忍的極限方才停下來。
小人兒在懷中興奮得咯咯直笑,快樂不可自抑。
不等笑聲停歇,我再次詢問:
“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
話語聲中我朝剛才相反的方向飛速旋轉(zhuǎn)。
這個快樂的游戲玩了好多年,玩到她一天天長高變重,我的力氣再也不足以將她橫抱而起,旋轉(zhuǎn)游戲方才無奈地、依依不舍地永遠終止了。
二
三歲,女兒第一次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室,是同事接的。同事把話筒遞給我。
講完電話后我突然有了好奇心。這三歲的孩子,第一次獨立地與外面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會是怎樣一種表現(xiàn)?她能夠理解電話線這頭陌生的聲音嗎?她會不會驚慌失措或者啞口無言?
我問同事:“她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人接電話,那她怎么說的呢……她說‘我找我媽媽嗎?”
“不,她不是這么說的?!蓖聡烂C地說。
我眼睛里飽含疑問,看向同事。
“她說的是,‘我找我親愛的媽媽。”
“啊,這樣!”
“我找我親愛的媽媽”,這三歲的孩子,充滿激情地向世界如此昭告,我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句話了。
有時候我們在床上嬉戲,抱成一團,滾來滾去。她爬在我身上,鼻子頂著鼻子,氣息咻咻得像只小獸。
她說:“媽媽,我永遠永遠愛你!”
我說:“媽媽也永遠愛秋秋。以后,不論秋秋遇到什么事,總是有兩個人會幫助你的。你猜猜看這兩個人是誰?”
她快樂地大聲說:“媽媽和爸爸!”
每個幼兒都是一頭以愛為食的小獸,他對愛的需求是永無饜足的。
你須以愛喂養(yǎng)他,怎樣多的愛都不過分。在日后的歲月,這愛將轉(zhuǎn)化為骨骼、皮膚、血肉,無論處于怎樣孤單的境地,他都不再孤立,因為你的生命早已滲透于他。
有愛,就是一顆生命的種子,被植于沃土之中。此后的歲月,他自會成長起來。
我每天上班要騎自行車沖下門口的大坡,坡上二樓陽臺就是我的家。每次,媽媽和女兒一起在陽臺上目送我。我這邊道了“再見”出門,那邊秋秋就立刻跌跌撞撞地往陽臺上跑。
當我經(jīng)過陽臺,總是習慣性地抬頭,就看見一個尚不能超出陽臺欄桿的小身影,在欄桿的縫隙里露出一張小臉,急切地尋覓著她媽媽的身影。我聽見一個稚嫩而響亮的聲音:“媽媽再見!”我喊著“秋秋再見!”沖下坡去。
那是芬芳甜美的歲月,這一輩子,我再也不可能有那樣的快樂。
編輯 朱璐 zhulu8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