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先天心疾,我剛一出生,生死難卜的信息就傳遍了整個潁河鎮(zhèn)東街,很多鄰居得知我的病情后都說:“肯定養(yǎng)不活,送人都沒人要!”
或許正是這個定論,讓目不識丁的母親籠罩上了從未有過的恐怖和擔心,面對我,就像面對一個靈魂早已出竅、肉體隨時都會幻滅的病危之人,危險到讓從未見過生死迭變的母親隨時都會目睹一次陰陽交替的殘酷消息。除去喂奶,她幾乎不敢抱我。也就是說,從我出生到十個月大,一直處在自生自滅狀態(tài),沒人抱我,沒人理我,一直被“圈”在床上,嗓子哭啞,母親怯怯的心也不敢親近我一點兒——那一刻恐怖戰(zhàn)勝了母愛,讓我從一出生就受寒流的侵襲,不想我卻沒死,仍奇跡般地活著……只是由于心跳猛烈,將小肚子震得一起一伏,如同拉動的風箱,時時都給母親傳遞著垂死掙扎的危險信號,再加上我天生大眼,一難受,眼珠上吊,剩下一片眼白,形如正翻眼斃命的小狗,動不動把年輕的母親嚇得魂不守舍,將我朝床上一撂,奪路而逃。正是由于這揮之不去的恐怖,母親每次喂飽我,一刻也不敢讓我在她懷里多待……爺爺和爸爸知道后,一次次地叮囑母親說,既然生下來了,就不能虐待她,活一天是一天!從爺爺和爸爸仁慈的口氣里可以聽出,那時候我們整個東街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我能長大成人。
雖然長大成人了,可由于先天心疾,抵抗力差,幾乎無一日不病,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來來走走了多少茬,被我層出不窮又久治不愈的各種雜癥纏敗多少茬。記得其中有一位性情非常溫和的黃醫(yī)生一看到我就叫著我的小名兒感嘆說:“小海霞,你算是把我給纏敗了!”雖說是笑言,卻透出一位醫(yī)者的無奈和尷尬。除去醫(yī)生,醫(yī)院的護士們也一個個與我相熟。由于我長年打針,兩胯的疙瘩終年不消,其中一個護士對我特別好。每次媽媽帶著我去打針,她總是一邊給我揉,一邊推,半管藥水常常要推十分鐘——這個護士就是后來的周口市作協(xié)主席柳岸姑姑。
當時父親在文壇上已經小有名氣,由于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一九八五年從農民轉成為國家干部,供職于淮陽縣文聯(lián)吃上了皇糧。雖然有了工資,可父親為了盡快給我續(xù)命,仍是日夜不停的寫著……每年的三伏天,因為沒有電扇,我們一家就躺在院子里,父親看著天上的星星,對我說:“待有錢了,就帶著你去上海做手術。”
事實上有錢這件事兒和上海一樣,離我們很遙遠。
因為母親身體也極度糟糕,父親掙的錢不但要養(yǎng)家糊口,還要給我們娘兒倆看病續(xù)命。在我前半生的記憶里,父親不是坐在書房里寫作,就帶著我和母親東奔西跑,求醫(yī)看病。常言說“能養(yǎng)千口,不養(yǎng)藥蔞兒”,更何況我們家一下子有兩個藥蔞兒。當時父親剛剛轉正,工資才四十多塊錢,而一年的稿費加起來才四百多元,這兩筆大錢除了一家人的吃飯所需,基本上都用在了給我們娘兒倆求醫(yī)續(xù)命上了。病讓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蓋堂屋欠的三百塊錢外債,讓父親還了三年。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一直拉不起院墻,蓋不起門樓,安不起玻璃。到了冬天,父親便用塑料布將窗戶糊上,寒冬臘月的賊風擋在了外面,卻擋不住窘迫的日子天天溜進我家。
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除了寫作,還要照顧終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和我。
為了有錢給我們娘兒倆看病,父親每天筆耕到深夜。
我家的罩子燈很亮,直到全公社的燈光都滅了,它仍在倔強的亮著……睡醒一次,看到一個寬大的背影坐在書桌前,再睡醒一次,書桌前還坐一個寬大的背影……三九天,父親每天上床睡覺時,只剩下胸口一點兒熱氣,母親、我和我哥一替一個抱著父親的雙腳暖,只覺得腳不再是腳,而像一塊刺骨的冰塊兒,很快冰透了胸口,隨后,母親急忙接過去……就這樣一替一個,一直暖到五點左右,父親的雙腿剛剛暖出一點兒熱氣,又要起床背誦詩文了。三伏天,父親伏案寫作的后背上,總是汗如雨流,母親給他擦拭的毛布剛剛走過,又一身雨水般的汗珠拱了出來。除去難耐的酷暑,還有驅之不盡的蚊蟲。因為我們家住在大坑邊,所以蚊蟲也繁殖成災,萬般無奈,爸爸就把雙腳插在水盆里……盡管父親努力奮斗的事跡不脛而走,成為眾鄉(xiāng)親學習的榜樣,可有病還是常常讓我們家無分文,吃不上菜葉的清水日子三天兩頭出現。如果逢到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生病,父親就會一籌莫展,四處借錢。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們家搬到周口的第二年,當時父親的工作還沒有調到地區(qū),由于一直埋頭創(chuàng)作,職稱也從來沒評過,一九九三年仍拿著一個月二百塊錢的低薪,和剛畢業(yè)的大學生相差不多。我們買房所需的首付,是賣了潁河鎮(zhèn)的老屋交上的,一共一萬兩千塊錢。開發(fā)商是熟人,買房時說好了,啥時候有錢啥時候交。不想等我們家賣掉老屋,舉家搬遷到周口后,開發(fā)商變臉了,三天兩頭去我們家催賬,為了盡快打發(fā)走討債的小鬼,父親將能借到錢的朋友都借了一個遍。挖東墻補住了西墻,西墻上的大窟窿雖說不著急還,可父親和母親都是欠不得別人債的,攢夠一千,還一家,攢夠一千還一家。不想有一次剛剛把新攢夠的一千元還了債,正值家無分文之際,我又不知時節(jié)地病倒了。為了盡快盼來一點兒給我看病的銀鈿,父親每天騎著自行車跑兩次文聯(lián),文聯(lián)在周口的河北,我家在周口的河南,相距有十多里,父親焦急的身影往返于文聯(lián)與家的路上,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個急著為女兒湊錢看病的父親,只知道他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作家。有一位叔叔見爸爸一天躥來幾趟,開玩笑地說:“大哥,你咋比我們上班的人跑的還勤快?”盡管父親如此勤快的奔跑,一連幾天,仍沒有盼來一分錢的稿費……當父親兩手空空地回到家,看著躺在地上的我病得一動不能動,突然哭了:“孩子,爸真的沒有辦法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堅毅的父親流淚!
因為無錢為我求醫(yī)續(xù)命,父親整整看了我一夜。記得那天夜里,父親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知道父親唯恐我在他眨眼之際無情地離開了他,給他留下終身的痛悔,在以后綿長的日子里,讓他天天活在無力給女兒續(xù)命的內疚和自責里。或許正是那一次無力給我看病的內疚和自責讓一直寫小說的父親轉向電視劇寫作,也正是這次寫作的轉型,讓父親暗藏在心間多年的愿望得以實現,終于有錢給我動手術續(xù)命了!
屈指一算,父親的這個愿望從我出生一直到一九九七年才得以實現——整整十八年!
那一年我上高二,陽歷的五月份,爸爸拿著剛剛接到的稿酬,帶我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動手術的那天,媽媽和三叔也從周口趕來了,因為陪護沒有床位,三個人就委屈在醫(yī)院的過道里。父親和三叔都沒有說什么,他們和眾多家長一樣躺在樓道里,還要時刻警惕著隨時都會來驅趕他們的護士?;蛟S那時候,他們什么也沒想,只盼著我手術成功,讓我危機四伏的生命走得長遠一些,再長遠一些……
動手術之前,我和爸爸已經在醫(yī)院里住了半月有余,各種續(xù)命成功的幸運和續(xù)命失敗的噩耗,聽了不少。當盼了半個月的手術臨近之日,恐懼和擔憂籠罩著我們爺兒倆,唯恐手術有什么閃失,將我的小命斷送于手術臺上。
父親的擔憂是沉默,我的擔憂卻是有聲的,不停地喊著“我害怕!我害怕!”
“有啥怕的,破上了就不怕了!”母親用她的方式安慰我說。
不想“破上了”三個字,像是將死亡這件事推到我跟前,嚇得我哇哇大哭起來。父親斜了母親一眼,沒說什么,隨后眼圈兒也紅了。我知道父親和我一樣的懼怕,害怕他的寶貝女兒一眨眼死在手術臺上。一直擔心到院方讓家屬簽字??粗菑埳罈l約,父親才知道續(xù)命的危機不只是在手術臺上,手術成功后,心胞發(fā)不發(fā)炎這個未知數也決定著續(xù)命能不能成功!父親拿著簽字筆,從心哆嗦到手,看著生命危機四伏的手術死約,父親猶豫著還做不做?時間一直在推移,父親的猶豫不決讓醫(yī)生等得焦急難耐,幾番催促,父親才填上“孫方友”三個字。父親的名字不知道被他書寫過多少次,唯有那一次書寫的凝重讓他流出了眼淚。聽母親說,父親那一天簽了字,一個人跑到廣場上擔心地哭了兩個多小時候,才擦干淚回到病房。
手術從早晨八點多鐘開始,一直到下午的一點半才結束。
我不知道這幾個小時父親、母親和三叔在手術門外是怎么熬過來的,直到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我在急救室外面仰天長吼著等待父親的續(xù)命消息時,才知道“生死離別”的擔憂是什么滋味,世界上沒有一個詞可以精準地形容它,只有心中泣血的吶喊、祈禱和情不自禁噴涌的淚水才知道它有多沉,每一分鐘都被喜馬拉雅山壓著,每一秒都像刀子一樣在剝心。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一天,在手術室外面的父親全身冰涼,一直涼到心口,直到三點多鐘,我醒來的消息通過監(jiān)護室的門縫傳出去的時候,父親、母親和三叔才草草吃了點兒午飯。
不想,我動了手術,心臟病不但沒好,反而更加嚴重了,沒等出院連續(xù)昏厥多次。
從此,生命危機四伏的信號開始從“偶而”變成了“天天”……父親再一次帶我踏上了漫無邊際的續(xù)命之路。
從一九九七年到二○一三年,爸爸帶著我跑遍了各大醫(yī)院,找遍了眾多名醫(yī),可醫(yī)生一看復查結果,不是說我沒事,就是說啥都好著嘞!藥都不開,更有甚者還建議我去檢查精神有沒有問題,讓我哭笑不得。
事實上,我不但有病,還時刻存在著病到閻王殿的危險。從一九九七年動了手術,十幾年沒有停歇過鬧騰,動不動臥床不起,不能動彈。年紀輕輕,說病倒就病倒,還需花甲老母老父為我端吃端喝。病痛經常讓我徹夜難眠,我總是忍不住的擔心,今天脫了鞋,明天的命不知道還能不能續(xù)得上?也正是這個原因,在我的人生歷程中,光“后事”不知道交待了多少次。
每次父親聽后雖然不說什么,可心里肯定比誰都擔心,為我續(xù)命這件事仍像巨石一般壓在他的心上,像火老虎一般追趕著他,讓他不敢停筆,不敢歇息,到了身似漏船的年齡仍像老牛一般耕耘著,才能勉強填補我和母親吃藥看病續(xù)命的“錢洞”??杀M管如此,仍擋不住我一次又一次病到交待后事,逢到我交待后事的那幾天,父親每天深夜都要起來無數次,為我把脈,查看有無漏跳和早搏的跡象??粗赣H越發(fā)老邁的身影進進出出,我知道他每天深夜不喚自來,都是為“女兒還有沒有了”這件事?lián)男训摹?/p>
眼看著我病情日益嚴重,父親為了給我續(xù)命,讓我多活一些年歲,只得求助中醫(yī)。不想由于長年喝中藥,心臟不但沒有醫(yī)好,胃也糟到極點,稍稍一動,心跳立即躥到一百五六,同時還有胃炎、胃下垂、十二指腸堵塞,胃食管反流四種病聯(lián)合攻擊吾胃,把我折磨到隨時都想撞墻而死。
為我續(xù)命這件事還沒有成功,一晃父親也到了身似漏船的年齡,心臟病也日益嚴重了……連續(xù)心梗兩次,拉到醫(yī)院從鬼門關上拽回來——父親的續(xù)命任務從兩個變成了為三個,從日常續(xù)命變成了緊急續(xù)命!
父親第二次心梗搶救過來后,為了父親的緊急續(xù)命問題,我們全家人坐上北上的列車,帶著誰也不說的沉重和恐懼來到阜外醫(yī)院。阜外醫(yī)院里一位百歲的老醫(yī)生看了我爸爸的CT片子,嚇了一跳,隨后同情地看了看父親。因為那時候父親的血管鈣化面積已經高達百分之九十,搭橋和支架這兩條續(xù)命路子都被堵死了,唯一能救父親的就是中醫(yī)的血氣理論了。氣為血帥,氣通則血暢,氣滯了頭一個反應就是血淤,血走不動了,憋出一身病,不死也得讓你難受到想撞墻。父親血脂稠引起的血管鈣化,在中醫(yī)這里也屬于氣滯血淤的范疇。而血淤的形成原因,中醫(yī)有一個俗語叫“百病從寒起,寒從腳上生”。也就是說,中醫(yī)看百病,看的不是“百病”,而是在尋根溯源,也就是大家常說的“治本”。由于西醫(yī)頭痛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零整思維已經續(xù)不動父親的命了,我們一家人帶著對中醫(yī)的頂禮膜拜,對那個老中醫(yī)投去感激的目光,只要有讓父親活得再長久一些的希望,別說喝中藥,拿吾命換父命,我也會毫不猶豫。
那一天老中醫(yī)給父親號了脈,一再叮囑父親不能吃飽,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胃與心臟病有什么關系,但醫(yī)生的安排,無疑是在告訴我們:父親已經病入膏肓。因為我和父親對中國古典文化都略知一二,知道中醫(yī)號脈問診不是隔布袋買貓,從《黃帝內經》起,甚至更早,中國的醫(yī)學和解剖學就相當的發(fā)達,古人對人體的構造以及經絡血象的運行狀況早已了如指掌,機體的各個部件在發(fā)揮各自的作用時,中醫(yī)從不孤立對待,而是按經絡氣象將其貫串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讓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話傳說不絕于世——而眼前這位中國一流大醫(yī)院里的百歲老中醫(yī)說不定就是一個當代華佗,興許就能讓父親不可逆轉的生命走向柳暗花明呢!
事實上,父親吃了中藥后,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蛟S正是因為來自身體直覺的種種不妙,父親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又毅然給我買了一套房子,加上原來的那一套,一共兩套。父親的用意全家人都知道,好讓我在他百年之后,病吃房租,維持住吃喝拉撒等基本的續(xù)命所需,至于看病續(xù)命那件事,就看天意了。
為此,父親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又開始“授之于技”,加強了我的文學技能教育,天天逐字逐句地教我寫作技巧和虛構大法,小到虛詞的用法,大到虛構技巧,一講半夜,目的就是讓一直沉迷于學術自研的女兒走向更廣的生存之路,有一手化知為用,以用掙錢,拿錢續(xù)命的生存本領。開始,我也沒有覺得這有什么,直到父親去世一年后,我隨便看到一個物件,一個鏡頭或一句話都能虛構成文、換錢吃藥之際,才恍悟出父親的“高瞻遠矚”在我續(xù)命之路的價值和作用。
或許父親授我于技時,并不知道他的傻女兒有沒有化知為用的能力,所以愁云仍不能散去。因為我沒有工作,母親也沒有工作,為了多給我們留下一點兒吃飯續(xù)命的錢,父親帶著重病,直到去世的那天早上,還在伏案創(chuàng)作。正是因為放心不下,父親不知道給媽媽說過多少次:“我要是能湊合到七十歲,你們就不怕了?!笨筛赣H沒有湊合到七十,于二○一三年七月二十六號上午,丟下他正在書寫的《戴仁權》,心衰走了!
用生活和文字為別人打了一輩子續(xù)命仗的父親,卻成了我們整個大家族第一個仙逝的人。
先前,父親為了十多口人的基本續(xù)命問題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后來由于生活所迫,又去新疆當盲流,本以為能討到一點兒生存下去的希望,不想卻一直落不上戶口,日子再度陷入絕望,只得于第二年返回到鎮(zhèn)上,重新拉起架子車,搞人力運輸。有一次父親和一個鄰居拉著兩千多斤石頭的架子車上橋,鄰居拉著,父親在后面推著,不想爬到半道,拉車的鄰居沒勁兒了,雙臂發(fā)軟。如果鄰居此時手一松,正在后面推車的父親肯定被千斤巨石砸進陰間,那一刻求生續(xù)命的欲望讓年輕的父親撕心大喊:“別丟把——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那個鄰居為了讓父親逃生續(xù)命,果然用盡全力又堅持了兩秒鐘。正是這兩秒鐘,讓父親有了逃生的機會——身子剛剛一閃,幾千斤巨石已經從幾米高的地方滾了下去……或許那次的續(xù)命成功,就是為了讓父親在生活中、在文字里,為別人的續(xù)命問題勞碌一生,筆耕至死。存在者和不存在者都被他的一桿筆續(xù)活了、可一生忙碌著為別人續(xù)命的父親,卻因超負荷的勞動加速了命赴黃泉的速度。父親突然心衰而亡的那一天,我們全家人像瘋了一般——不相信!因為父親還不到六十四歲,父親的突然離世,不但終結了他自己的續(xù)命步伐,終結了他小說人物中的續(xù)命步伐,同樣也終結了為我續(xù)命求活的艱難步伐,讓我本來就朝不保夕的生命變得更加生死難卜。也可能正是因為這個,父親至死不能合眼,我和母親幾番給他扒上,可手一丟,眼睛又睜開了,渾濁的雙眼直瞪著天花板,帶著死不瞑目的擔心和牽掛,身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在僵硬著,可手卻一直是軟的,橫跨陰陽兩界,死死地拉著我這個殘疾的女兒,不舍得松開,不舍得僵硬……讓我再多感受一會兒從此再也奢望不到的父愛……
父親的去世,對我打擊太大了,大到生命沒了保證,我?guī)状坞U些哭死,可在生命垂危之時,再也盼不回那個天天半夜起床為我把脈的身影了,我只能一個人默默的承受著病痛的折磨,在生不如死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不哭,笑對人生??擅看尾〉缴蝗缢乐H,淚水又總是于無意識間滂沱而出……為了續(xù)寫父親的藝術生命,我不但帶著重病和排山倒海的悲傷和三叔一道為父親整理出二十三本編年書稿,還躺在病床上開始了小說創(chuàng)作,讓父親筆下那些沒有續(xù)完的生命和人物,再次有了起死回生的氣息。隨后我為父親續(xù)寫的《小鎮(zhèn)人物》和《陳州筆記》遍地開花地發(fā)表在諸多期刊上,換來的稿費,繼續(xù)著我吃藥續(xù)命的戰(zhàn)爭——
由于壓力山大,就在微信上作詩發(fā)泄:
前三十年不識錢,
后三十年拿命換。
共產主義不共產,
飽漢不管餓漢飯。
昔日廳中樂開花,
不知愁苦在誰家。
今天墻草黃巴巴,
萬般疾苦心間發(fā)。
也就是說,從父親為我打續(xù)命仗到我自己為自己打續(xù)命仗,才知道“續(xù)命”這件事背后的沉重和壓力。因為我的病情越來越重,病到說一句話就需躺在床上生不如死兩個多小時,一動不能動;走一步路,就得換來半天痛不欲生的嚴重后果。因為不能動,生活不能自理,處處需要照顧。母親和哥嫂看我病得越來越重,又開始拉著我四處求醫(yī)——看病——續(xù)命。
不想病到這般田地,西醫(yī)心科仍說我沒病,可哪個長眼睛的人看到我的慘狀都不會再相信西醫(yī)的鬼話。萬般無奈,哥哥又托人幫我找了一個名中醫(yī),一號脈,脈沉氣滯到讓醫(yī)生嚇了一跳,立即提議讓我住院,可我沒有舍得!我知道我朝醫(yī)院里一躺,不朝里投五六千塊錢,出不來??慑X呢?我?guī)е钅c百結的隱痛拒絕了醫(yī)生住院的提議??刹蛔≡?,藥還是要吃的,因為來自身體內部的病痛直覺告訴我,再不吃藥,我隨時都會命斷魂散!可吃藥,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得起的,因為是名醫(yī),每次看病的掛號費將近五十元,再加打的費和藥錢,看一次病就要一千出頭。原因就是中醫(yī)需要時常把脈調方,每次五十元的掛號費最多換來十天的藥。也就是說,一個月我要看三次病,拿三次藥,就是三千塊,而我躺在病床上浴血奮戰(zhàn)來的稿費才兩千多元……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一向溫順如羊的日子原來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一只用錢喂養(yǎng)的老虎,一天不給它喂錢,就有吞食我的危險。這只老虎追得我不敢停筆,當我病到臥床不起,一動不能動的時候,仍側著身子躺在床上“筆耕不輟”,很多人夸我堅強,夸我勤勞,暗地里把我樹成勞模和榜樣,可他們哪里知道,我不是堅強,我只是在生活,因為我不但要吃飯續(xù)命,還要吃藥續(xù)命,兩項續(xù)命任務把我壓得隨時都有窒息之險,每天早上三點半就起床,一動不動地寫到深夜,寫出來文字卻不一定能換來一天的藥錢和飯錢……在父親走后的一年半時間里,治病續(xù)命這件事,讓我對錢與命的關系比別人多出了許多泣血的理解。也就是說,直到父親走后,我才真正的走進生活,走進日子,在我病到生不如死的時候,我真想一死了之,跳樓自殺,用逃避的方式了結續(xù)命的壓力。可年邁的母親每每聽到這話,總是老淚縱橫。爸爸剛剛不在,如果我再死了,媽媽說她也不活了。聽到這兒,我們娘兒倆禁不住相擁而泣,抱頭痛哭??蓽I干之后,發(fā)現自己暫時還沒死,沒有死,就得繼續(xù)生活,繼續(xù)強忍著病痛折磨朝前掙扎,熬一天算一天!也就是說病到這個時節(jié),“人為什么活著”的問題,不需思考,便從病痛直覺中自顯出來了。
一個月三千元的中藥,不但沒有緩解我的病情,反而越吃越重了,將拿錢續(xù)命這件事逼得更加刻不容緩,動不動心跳加速到一百五六,有一天夜里,竟躥到二百下,身上大汗珠滾著小汗珠,像小綠豆和小黃米一顆接著一顆從汗腺里朝外拱,隨后滾滾下墜,兩眼一黑,昏厥過去了。本以為一去不再返,駕鶴去西天找父親了,可不知道什么時候,身上一陣久違的舒服襲來,又舒服開了雙眼。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床還是那個床,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只是短暫的舒服之后,又開始死去活來的難受。難受是難受,畢竟還沒有死,既然沒死,就得繼續(xù)“續(xù)命”??粗鴮γ娲采鲜焖哪赣H,我不由淚流滿面,或許她一醒,就沒有女兒了,就像去年我突然沒了爸爸一樣,我們全家人趴在父親身上,悲天的號啕聲能傳遍整個醫(yī)院,回想起爺爺悲不能行,奶奶昏死過去的場景——讓我害怕,我已經不再是怕死,而是害怕年邁的母親再一次經歷生死離別的哀痛,我害怕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凄涼因為我的突然去世再次在我家上演——續(xù)命求生的欲望讓我強撐著掙扎起來,從床頭摸來速效救心丸,才算挺了過來。第二天在微信里寫了一首自嘲的打油詩:
夜里心跳一百八,
險些蹬腿回老家,
今天一早又醒了,
繼續(xù)奮力把錢抓。
直到這個時候,可以說仍沒人理解我的痛苦與掙扎,眾多的親朋好友打來電話,一次次地安排我,不能這么拼,身體第一。無人知道我拼命是為了更好的續(xù)命,無人知道病痛折磨和經濟壓力早已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入不敷出的尷尬讓我日益自責,躺在床上,從不敢停筆,仍側著身子,將平板電腦豎起來,用手指頭寫,因為我不但要吃飯續(xù)命,還要吃藥續(xù)命,沒有錢,一切都是泡影,續(xù)寫生命這件事也不例外。如果小心臟再如此瘋狂下去,很快我就會心衰致死??晌麽t(yī)心科仍堅持說我沒病,中醫(yī)的血氣調節(jié)不但沒效,反把胃病也整到了癱瘓狀態(tài),一天能喝半碗粥已經謝天謝地……眼看生命垂危,就在我強顏說笑給老母交待后事時,二叔的學生程姑姑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鄭大醫(yī)附院的醫(yī)生季峰博士去她們家串門,閑聊間說起最近西醫(yī)也打破了頭痛治頭,腿疼醫(yī)腿的單向度的思維模式,開始了綜合考察病情的新思維,光他的研究方向——胃食管反流就能引發(fā)多種病癥:如心臟病、哮喘、高血壓、咳嗽……等幾十種,同時他還通過臨床經驗發(fā)現了胃病引發(fā)的更多并發(fā)癥,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多種。因為這些新的醫(yī)學研究成果還沒有形成共識,很多醫(yī)生不知道,仍在頭痛醫(yī)頭,腿疼醫(yī)腿,讓很多病人誤診——盡管程姑姑說的有理有據,可誰會相信小小的胃病會是心臟病的原兇?
我不信。
在程姑姑家人的堅持和催促下,我只得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態(tài)度,讓嫂嫂和弟媳帶我來到了鄭大一附院。去的時候,我已經好多天沒有洗臉,因為洗不動,也走不動,頭發(fā)亂得如同丐幫幫主。嫂嫂說,戴個帽子吧!我不由暗想,人之將死還講什么樣子?可為了不讓路人見笑,只得聽嫂嫂的話,戴了一頂帽子??杀M管如此,我從門診樓前下了車,那副生不如死、僂腰捂心、走一步比百步還難的可憐狀,還是沒能擋住眾多異樣的目光聚焦而來。就這樣,嫂嫂挽著我一步三歇地坐上電梯,來到八樓的胃食管反流科室,進門一看,迎門坐的是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讓我不由再次泄氣,多少名醫(yī)都治不好我,這么年輕的人會中?如果當即回去,不但辜負了程姑姑對我的關愛,也是給醫(yī)生難看。
萬般無奈,就再試一次吧。
季醫(yī)生看了我的各種檢查報告,并沒讓我住院的意思。可我卻主動要求住院。我住院的本意并不是讓季博士給我看病,而是想借機試試能不能來個專家會診,給我多年的疑難雜癥來個定性與確診。誰料季醫(yī)生也和其他心科醫(yī)生一樣,堅持說我心臟沒病,不需要會診,當天晚上給我掛了三瓶治胃的吊針。吊針掛了,雖然當天晚上還是粒米難進,可近一年不能安眠的我,竟然一覺睡到大天亮,太奇怪了。第二天季醫(yī)生來查房問我怎么樣,我說太奇怪了,今天夜里睡的很好,像是一點兒病都沒了。不善言笑的季醫(yī)生一聽,禁不住笑了,說你這就是惡性循環(huán),胃不好,睡不好覺,心臟病就會越來越嚴重,實際上病不在心臟上,而是在胃上。果然如季醫(yī)生所言,隨后他又連著給我保守治療兩天,一點兒心臟的藥都沒用,光治胃,心臟竟然不治而愈了。僅僅三天,我就能從十七樓爬上爬下,心不慌氣不短。
太奇怪了!
自己病情好轉了,可一層樓千里迢迢來續(xù)命的命友們,徹夜難眠的嘔吐聲、呻吟聲,帶著生命垂危的信號遍布整個大廳,我聽著,看著,忍不住淚如雨下,身體的內部直覺體驗和直觀旁悟不一樣,可續(xù)命的求生欲望卻讓我們從五湖四海聚在了一起。與我同屋的是一位肺癌晚期的阿姨,門口的加床上躺的是一位胃癌晚期的大爺,再遠處是一位心梗搭橋的大叔……一樓的垂死掙扎,一次又一次的昏死——醒來,醒來——昏死,身體直覺告訴每一個生命垂危的人,自己之所以還活著,就是還沒死,不死就不得不繼續(xù)活著,傾其一生治病續(xù)命。可續(xù)命的沉重負擔,卻像大山一樣壓著每一個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有一次,一個女兒為了給父親看病續(xù)命,因為錢和丈夫在大廳里大打出手——看到那一幕,每一個在場的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病不起,書寫在每一個在場的病人和家屬臉上。
因為來此求生者都是大病,哪個進來,沒有十萬八萬的也甭想出院或死去……聽了這個可怕的數字,讓我心里一緊,這才知道自己一直沒舍得動父親給我留下的房租是對的!因為母親老矣,我也老矣,父親留給我們的續(xù)命錢,就讓它在我們續(xù)命無力時當救急之需吧!所以當我重新回歸亞健康后,除了吃飯續(xù)命這件事,我仍不敢亂花錢,不敢動父親給我們留下的房租,因為我和母親都還暫時活著,仍步履艱難地掙扎在續(xù)命的路上……
孫青瑜:女,漢族,1979年生于河南淮陽。發(fā)表散文《雅興》,評論《孫方友文學的獨特魅力》《論孫方友的小小說》《文學的地域性與文學的個性》《泡沫寫作》《向藝術的最高層次邁進》,中篇小說《找老婆》,報告文學《是誰逼你為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