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未
春節(jié)前偶然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師兄江南寫的《Old Man》,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那將近兩千個日夜在Old Man麾下的奮斗,從23到28歲的五年最美好的青春。
說到江南,我跟他雖極有淵源,卻并無一面之緣。當年我入讀北大化學系時他已畢業(yè)遠赴美國留學。后來我本科畢業(yè)赴美讀博,他卻已經退學海歸。我博士第一年分到質譜實驗組,前輩指了指一個閑置的書桌說:“喏,你就坐這,以前是Richard Yang的座位?!焙髞聿胖@個Richard Yang,就是著名才子江南,當年經典小說《此間的少年》的作者,2013年作家富豪榜的首席。他文中的Old Man,也就是我的博士導師,質譜界德高望重的Michael Gross教授。
第一次跟Old Man正式面對面是在小實驗樓的走廊上。傍晚六七點,在低沉的交響樂里,他一手端著新泡的綠茶,一手捧著壺水準備澆灌辦公室里里外外的綠色盆栽,極具時空錯位的畫面感,卻親切如中國院落里喝茶聽戲的老大爺。他說你一個人在美國奮斗,父親離得那么遠,你以后就把我當成你的American Dad好了,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來找我商量。做實驗我?guī)筒涣四?,因為我自己也不太會使實驗室里那些儀器,但是其他的事情,比如談戀愛啦,結婚啦,生孩子啦,我都比你有經驗。
就這樣Old Man成了我的American Dad。之后的四年多時間我經常在傍晚時分跟他一起給植物澆水,再坐下來談談學術,聊聊人生。碰巧我跟他一樣都是夜貓子,那會兒正是思維最為清晰敏捷的時候。我們的對話通常始于學術,終于學術,而中間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東拉西扯,或者說,全是廢話。我的美式英文和西化的思維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了雛形。我們聊文化藝術,聊風土人情,聊紅酒綠茶,也聊學術界那些你所不知道的事兒,他說到開心之時便無所顧忌地眉飛色舞,談到不滿之處也毫不掩飾地罵罵咧咧,邊罵邊對我說,“excuse my language?。ū肝矣谜Z粗魯?。?/p>
我向來不算是一個十分刻苦的好學生,Old Man也不像一般的導師那樣會推我。當然也許是他發(fā)現(xiàn)我屬于那種推也推不動的人于是就干脆耐心等著我自己頓悟——Old Man有的是耐心,比如他曾經容忍過學生兩三年內任何一次組會報告都出示同樣的ppt和幾乎沒有改進的數(shù)據(jù)結果。他的耐心是一種賭博。果然,在博士三年級的時候我突然萌生一種學術空虛感,于是就跑去他辦公室要求他給個有挑戰(zhàn)性的項目做。他思考片刻說若干年前Don(實驗室一個智商媲美愛因斯坦但情商負值的科研人員)有一個奇妙的想法,用一個激光迫使蛋白質快速折疊,再拿另一個激光引發(fā)雙氧水產生自由基去氧化折疊過程中的蛋白質,然后利用質譜儀檢測蛋白質哪些部位被氧化,從而推導蛋白質折疊的過程。如果這個實驗成功,將是蛋白質分析領域的一個里程碑。Old Man說,這個項目很有難度,我也不確定可行與否,你考慮一下。我說我接了,沒有半分猶豫。
后來我為了這個不假思索的決定付出了代價。原來Don的想法只不過是他洗澡時候偶爾的靈光一現(xiàn),完善這個想法和解決實驗上的困難才是最要命的。從自己搭建設備到繁雜的數(shù)據(jù)處理,熬夜、加班成了家常便飯,哪怕如此,依然是失敗屢屢看不到希望。有一次連續(xù)作戰(zhàn)到半夜,切割裝置的時候一個恍惚,劃得手指血流不止,嚇得一旁的Don束手無策。Old Man聞訊立刻從樓上辦公室下到實驗室里,淡定地給我消毒、包扎,一面談笑風生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那個場景突然讓我想起了我老爸,在我小時候每次跌倒、受傷后處理我傷口時那種堅毅淡定的眼神。Old Man笑著說,“放輕松,別擔心畢不了業(yè),任何能堅持跟Don一起工作的人最后都能成功畢業(yè)(Don是出了名的聰明卻無比固執(zhí),做事拖拉,工作時間極為奇葩)。”
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無數(shù)次幾近絕望的時候跟Old Man天南地北的攀談,讓我堅持到曙光來臨的一刻。一年以后這個實驗成果被發(fā)表在世界最好的化學雜志《美國化學會志》上。同年,美國科學院院士Martin Gruebele在《自然》雜志上全文點評并肯定了這一成果。Old Man興奮地對我說,we should get a drink?。ㄎ覀儜撊ズ纫槐。╇S即他又略帶遺憾地說,早知道我們就投稿《自然》雜志了,要是中了那就是bigger deal(更大的買賣)!我說,你太貪心了!
后來Old Man去世界各地講學都會頗為自豪地介紹我的工作,大概在他的心目中,真正的學術是原創(chuàng)、是拋開別人的框框去實現(xiàn)自己的idea。所以他一貫只允許學生發(fā)表高質量的文章,拒絕灌水。如今他的個人履歷已經長達四十頁,涵蓋了他五十年的學術生涯里將近六百篇論文和書籍章節(jié)。可每每有人恭維他的學術造詣時,他卻很真誠地說,我愿意拿我所有的成就換你現(xiàn)在的一切,如果可以讓我們的年齡也對換。我知道這一定是他的心里話。
像很多其他的old men一樣,Old Man也會對年齡敏感。每次我調侃他已經七十多歲了的時候他就郁悶地問,我真的看上去像七十了?然后就像一個孩子期待糖果一樣地等待你給一個否定的答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哪怕他長著像極了圣誕老人的外表,哪怕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已經雪白,但那每個深夜從辦公室徒步回家的矯健身影,和那股下半夜還在瘋狂回email的工作勁頭,讓大家都忘記了他的年齡。
從我讀博士第一年開始每年都聽說他要停止招生準備退休,這樣的謠言一直傳到現(xiàn)在已經八個年頭了??蓪嶒炇疫€在,Old Man還在,科研設備只多不少,學生也依舊每年在招。就在最近,他興奮地email我說自己又成功更新了下一個五年的科研經費,我在感嘆他精力充沛的同時竟突然心生愧疚。
那時博士臨近畢業(yè),Old Man問我想不想繼續(xù)在學術界打拼,我知道他作為學界泰斗,看到學生紛紛奔赴工業(yè)界必是小有遺憾。他說你已經在最頂尖的期刊上發(fā)表了不少文章,想在學術界立足并不難。我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放棄,我說我自知不是那塊材料,更準確地說,在我心里,真正的學術屬于像Old Man這樣擁有五十年不變的認真執(zhí)著熱情的人。他便沒有再勸,只是說了一句,什么時候想做學術就回來。我說,也許會有那么一天。
博士答辯那天一切順利我卻心情復雜,倒?jié)M香檳酒的時候我說我要謝謝Old Man,這個忙到時間不夠用,卻會時常拿五分鐘跟我談學術五十分鐘跟我聊人生的可愛的老頭;這個不知道如何擺弄實驗儀器卻能指導我怎么談戀愛和去哪里旅游的American Dad。
現(xiàn)如今我已經換了一次工作并且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好幾年,Old Man知道我享受現(xiàn)在的非學術生活,但是跟我郵件閑話家常時,最后依然會加上一句:想回來接著做研究么?我說,也許有一天會吧。
每年Old Man都要送走一兩個畢業(yè)生,還有像Richard一樣尚未畢業(yè)就離開的學生。他早已習慣了分別,但我知道他想念我們每一個人,不比我們想念他要少。前幾天我給他寫信順便提到Richard的Old Man一文,他很開心地說,我早就知道了,還讓中國學生翻譯成了英文,你讀讀,看看哪里需要修改的……這一刻我無比清楚,菩提祖師永遠會原諒孫悟空,哪怕他終不成佛,哪怕他忘記了七十二變。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