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絨
故事,從2004年的一個垃圾桶說起。
那個時候,我們讀高三,班級里有一個喜歡立在垃圾桶旁大快朵頤的男生,叫蘇楊。他不管吃什么都喜歡挨著垃圾桶,吃零食、嗑瓜子,或者吃盒飯。
每個經(jīng)過的同學(xué)都會對著他的虎背熊腰來一掌,問他:“你怎么又在垃圾桶旁邊吃飯?”
他抬起頭,推一下眼鏡:“嘿嘿……”
問他話的同學(xué)已經(jīng)走遠了,他的傻笑還沒結(jié)束。
我們曾一度擔(dān)心,或許總有一天蘇楊會被同學(xué)們的巴掌拍出內(nèi)傷,可是直到高考結(jié)束,緊接著我們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軌跡,蘇楊一直都是健康成長,沒有內(nèi)傷,連一口血也沒被拍出來。
說起來我和蘇楊算是有緣有分,大概初二還是初三的時候,蘇楊轉(zhuǎn)到我所在的班級。那時候我成績好,雖然他的成績也不賴,但在我眼里,蘇楊頂多就算一個頭腦還不錯的男生。
而且這個男生喜歡披著女同學(xué)的衣服躺在課桌上睡覺,遠遠地望去,還以為是衣服的主人長著一個寬大而壯碩的背。
后來蘇楊長期借同一個女同學(xué)的綠色綢面外套來披著,班主任老師以為衣服是他的,告誡他:“蘇楊,你不要再穿這種發(fā)亮的外套了,像個小痞子?!?/p>
全班哄堂大笑,蘇楊也“嘿嘿嘿”跟著一起傻笑。
蘇楊把外套還給女同學(xué)的時候,衣服雖然沒被撐破,但縫線處的縫兒明顯變得很大。女同學(xué)漲紅了臉,說:“蘇楊,衣服被你穿壞了?!?/p>
蘇楊拿過衣服來,說:“嘿嘿,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一個賤笑把他痞子的稱號給坐實了。
為人還算正直的蘇楊貼著他小痞子的標(biāo)簽走了很遠,直到升高中的時候,許多同學(xué)接受完九年義務(wù)教育以后就輟學(xué)回家了,還有一些去了其他的高中讀書。
我們倆又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班級不算大,但人多,我和蘇楊隔著好幾排桌子,十幾號人。有的時候蘇楊來跟我說話,由于桌子和桌子間隔特別近,身材魁梧的蘇楊只能斜著身子走。
我說:“蘇楊,你該減肥了?!?/p>
蘇楊又傻笑,問:“今天數(shù)學(xué)老師留的作業(yè)你聽清了嗎?”
升入高中以后,蘇楊好像忽然之間就變成了對學(xué)習(xí)很用心的人,殺我個措手不及。高一快結(jié)束的時候,有個摸底考試,這次考試結(jié)束后,用一個比較牛的句子來形容,就是整個高一都要大洗牌了,誰分到理科班,誰分到文科班,誰分到尖子班,誰留在普通班,答案統(tǒng)統(tǒng)揭曉。
蘇楊曾經(jīng)跟我說:“你們女同學(xué),肯定到高中就會學(xué)習(xí)不好了?!?/p>
我問他:“為什么?”
蘇楊說:“因為你們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操心,比如今天是不是長胖了,今天頭發(fā)是不是梳歪了,衣服是不是不流行了……”
我沒回答他,照著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我沒有像蘇楊說的那樣關(guān)心那么一大堆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卻像蘇楊說的——成績下滑到了谷底。
摸底考試以后,答案揭曉。蘇楊被分到了文科尖子班,我在普通班留守。分班的那天,蘇楊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了一個紙箱里。我抬頭看著他,他就要搬著那個破紙箱子去一個我望塵莫及的地方了。
蘇楊過來跟我告別,我鼻子一酸,差一點流下眼淚。
蘇楊好像也很傷感,說:“我終于要離開這里了,實在受不了……這個教室的密度了,走路都要像螃蟹一樣橫著走?!?/p>
就像蘇楊說的那樣,文尖班是一個有普通班三分之二大小的教室,但是普通班八十人,尖子班只有二十人。
我說:“你再吃胖點兒也不用橫著走路了?!?/p>
我和蘇楊分別一年后,后來我也考進了尖子班,也同樣把屬于我的東西放到了一個箱子里,也沒和誰告別,沒有和我的普通班告別,也沒和我的普通同學(xué)告別。
因為我不知道我離開這里證明的是什么,是我更接近夢想了?還是我與“普通”有什么不同。
什么都證明不了。我只是像蘇楊一樣,去了一個空間更寬闊的教室。
如此而已。
我到高三文尖班的時候,蘇楊已經(jīng)是那個喜歡在垃圾桶旁吃盒飯的學(xué)習(xí)委員兼數(shù)學(xué)課代表了。
我問他:“你為什么喜歡在垃圾桶旁邊吃東西???”
蘇楊說:“因為方便扔,省事兒?!?/p>
我又問他:“就是懶唄?”
蘇楊搖搖頭,扔給我一堆和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書:省事兒就等于省時間啊,省出來的時間我就看看世界,否則我都不知道我懂得太少了。
我把書攬在懷里:“這些,就是世界?”
蘇楊很認真地點點頭:“嗯,現(xiàn)在它們對我來說,就是世界。”
后來蘇楊因為“他的世界”被罰站了好幾次。每當(dāng)自習(xí)課上他偷著看課外書的時候幾乎都會被抓到,然后被自習(xí)老師趕出教室,訓(xùn)斥他不務(wù)正業(yè)。
因為蘇楊實在太笨了,別人偷看課外書都是一只眼睛看,留出另外一只眼睛來觀察老師。蘇楊不是,他本來身材高大坐前排就引人注目,看課外書的時候還把書毫無顧忌地攤在桌子上,看到有趣的地方還嘿嘿傻笑。
據(jù)說蘇楊從高二的時候開始就喜歡班里比他成績還要好的小貝。小貝是我們班的團支書,個子高,人長得漂亮,多少男同學(xué)爬上梯子夠也夠不著。
我告訴蘇楊:“你但凡長得好看一點兒,再爬倆梯子,或許就能夠著小貝了?!?/p>
蘇楊第一次表示認同我,緊張地問:“長相是沒辦法了。你說我怎么才能變得好看點兒?”
我給蘇楊出了很多大招,比如割雙眼皮兒、去醫(yī)院治青春痘,或者換個不那么老氣的發(fā)型。
蘇楊將信將疑,問我:“能行嗎?”
我說:“能行?!?/p>
蘇楊聽了我的主意,決定攢錢。蘇楊每天的零用錢是五塊錢,吃一份盒飯三塊,買兩份報紙是一塊,再吃根冰混,就沒錢了。
如此下來,蘇楊攢了一個星期也沒攢夠換發(fā)型的錢,他告訴我:“我還是用魅力吧!”
在我的印象里,魅力是跟蘇楊毫無關(guān)系的一種東西。除了會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來解一道看起來無解的數(shù)學(xué)題以外,蘇楊好像跟一個長著青春痘的冬瓜沒什么區(qū)別。
即便如此,蘇楊還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樣的手段,跟小貝的關(guān)系越走越近。
蘇楊追女孩子的方式很特別。除了送參考書、送零食以外,每次他抱著一堆來自黃岡的數(shù)學(xué)測試題,都最后一個才發(fā)給小貝。
他說:“小貝,讓你全班最后一個感受到痛苦。”
小貝也特別溫柔,告訴蘇楊:“嗯,但是真正考試的時候我想第一個痛苦。”
自從蘇楊和小貝好上以后,垃圾桶旁邊就多了一個吃零食的女孩,他們一邊吃一邊聊天,一邊聊天一邊討論數(shù)學(xué)題或者語文題或者英語題。從此,再也沒有人趁著蘇楊吃東西的時候,狠拍一掌他的虎背熊腰。
后來他們成功登上了班級里“最惹人討厭的同學(xué)”的排行榜。主要是因為我們在備戰(zhàn)高考的痛苦里殊死搏斗的時候,蘇楊和小貝兩個人,輕輕松松就把考試題目背完了。
班主任立在講臺上,威嚴(yán)地訓(xùn)斥我們:“你們連這道題都不會背?連這道題都不會背,還談什么高考,談什么實現(xiàn)夢想,談什么實現(xiàn)自我價值!”
小貝站在蘇楊旁邊:“蘇楊背不完是不行的哦,是要被小貝打手心的哦!”
這區(qū)別怎么這么大呢?
我們很少看見蘇楊和小貝私底下接觸,更見不到他們約會。早自習(xí)之前,他們已經(jīng)坐在課桌前互背考題了。晚間休息的空當(dāng),他們也在垃圾桶前吃盒飯,偶爾聊幾句我聽不懂的天文或是地理,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后來蘇楊告訴我,他和小貝也是約會的。
在學(xué)校的旁邊,有一片莊家地。偶爾,蘇楊會帶著小貝去那里談?wù)勎磥?,談?wù)勅松P∝惒仍谔镗馍?,蘇楊在下面牽著她的手。兩個人并排向前走。
小貝問他:“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蘇楊說:“因為我喜歡穿白襯衫的女孩子啊。那你呢?喜歡你的人那么多,為什么你單單喜歡我?”
小貝回答他:“喜歡我的人很多,只有你一個人敢向我表白啊?!?/p>
蘇楊因為這句話,對人生質(zhì)疑了很久。他問我:“你說小貝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不喜歡我,只是欣賞我的勇敢?!?/p>
我點點頭,說:“嗯,應(yīng)該是。”
他說:“我還是去割雙眼皮兒吧,你能借我點錢嗎?”
蘇楊翻了翻我比臉還干凈的錢包,又還給我,說:“算了,我還是用魅力吧?!?/p>
2005年的夏天,我們在被高考活活扒了幾層皮以后,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向它宣戰(zhàn)。這一次考試,有人勝利了,有人失敗了,有人落荒而逃。
蘇楊看著將近七百分的分?jǐn)?shù)向我抱怨:“唉,考砸了,只能報人大了。”
然后他問了我的分?jǐn)?shù),低頭思考:“嗯,離你想報的學(xué)?!挪钜话俣喾致?!”
我照著他后背狠狠拍上一巴掌,他嘿嘿笑起來。
那一年,蘇楊去了人大讀金融,小貝去了清華讀新聞,而我,和他們也差不多嘛,去了長沙理工讀英語。
蘇楊到大學(xu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蘇楊研究路線這件事兒,已經(jīng)研究了一個假期。人大到清華,就一條直線,四公里,騎自行車半小時。
有的時候小貝也去人大找蘇楊,坐697路車,聽幾首音樂就到了。
過了一年以后,蘇楊才感覺到,有的時候千萬公里也不是距離,而有的時候,四公里也是距離。
后來說到大一的生活,蘇楊說,感覺整個一年的時間都在騎自行車,然后自行車被偷,再買一輛自行車。
一年的時間,自行車被偷了三四輛。蘇楊買車的花費也直線上升,從二手的到新車,從一百二到一千二。
因為丟車這件事,小貝和蘇楊吵過很多次。蘇楊總是把車扔在路邊,就跑到小貝經(jīng)常在的圖書館去找她。
小貝埋怨他:“你又把車扔路邊,萬一丟了怎么辦?”
蘇楊擦著汗,說:“不會?!?/p>
小貝帶著蘇楊去找車,果然車又丟了。
小貝說:“以后你再騎自行車來找我,我就不見你?!?/p>
蘇楊最后一次騎自行車去小貝的學(xué)校找她,看見小貝和一個男孩子有說有笑,并肩走在校園的路上。
那天天氣很好,小貝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恰巧,她身邊的男孩子也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蘇楊在后面看他們,覺得真的……很相配。
蘇楊停下車,按了車鈴。小貝回過頭,男孩也回過頭。
小貝問他:“你怎么來了?”
蘇楊盯著男孩說:“我就是想你了?!?/p>
男孩一笑,回頭跟小貝說:“貝,我先去圖書館,幫你占座?!?/p>
小貝沖著男孩一笑,點燃了蘇楊心里的火。
蘇楊老早就知道這個男孩的存在。小貝跟他說過,有個男孩子,每天幫她在圖書館占座,每天幫她準(zhǔn)備毛巾和礦泉水。她說:“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這個人是你?!?/p>
蘇楊的回憶回到在高三某一天的晚自習(xí)后,他和小貝牽著手走在一條小田垅上,他告訴小貝:“我喜歡穿白襯衫的女孩?!比缓笮∝惛嬖V他:“我也喜歡穿白襯衫的男孩?!?/p>
那一次蘇楊和小貝吵了一次激烈而漫長的架。激烈到蘇楊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些什么,也不知道小貝為什么掩面哭泣,漫長到……他再也沒有牽到小貝溫暖而纖弱的手。
吵架的第二天,小貝給蘇楊發(fā)了一條信息:我們和好,好不好?
蘇楊回憶起白襯衫男孩,陽光又明朗。于是他倔強地別過頭,把手機卡拿出來,掰斷,扔出宿舍。
后來蘇楊冷靜下來,坐著公交車去清華找小貝。
蘇楊說:“小貝,你看今兒我沒騎車來。我以后再也不騎車了。我們和好吧?”
小貝有些冷漠,哭了很久,眼睛還沒消腫,她說:“我要去圖書館了?!?/p>
小貝轉(zhuǎn)身離開,向著蘇楊相反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嗒嗒嗒好聽的聲音,像是一雙手拍在蘇楊寬厚的背上。
那一刻,他回到一年前的高三時代——他和小貝立在垃圾桶旁邊吃盒飯,一邊吃一邊背題,偶爾抽出一分鐘來談?wù)剳賽邸H缓蠼?jīng)過的同學(xué)不再有人狠狠地拍他。不再有人。
之后的一年,我們看到小貝在網(wǎng)上曬出了和新任男朋友的合影,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我問蘇楊:“你被前任了?”
蘇楊嘿嘿對我傻笑。
蘇楊說,他最后一次去清華園,是和小貝分開后的第一年,小貝生日那天。蘇楊帶了蛋糕和鮮花去小貝宿舍樓下。
我問蘇楊:“見到小貝了嗎?”
蘇楊說:“見到了,還有那個男生。他同樣捧著一束鮮花,又小又丑,跟在小貝身后?!?/p>
我問:“然后呢?”
蘇楊說:“小貝的生日是3月,那個男生只穿了白襯衫。我忽然覺得我好失敗,不管這是討好還是愛,我都做不到。”
蘇楊告訴我他頭一回像個逃兵,把自己藏起來??粗∝愡M了宿舍,才出來把花和蛋糕放在了垃圾桶上面。
在小貝的宿舍樓下,蘇楊給小貝發(fā)了一條短信:生日快樂。
小貝回復(fù)他:謝謝你的鮮花和蛋糕。雖然以后不能給你愛情了,可我曾經(jīng)給了你青春啊,那么美那么美的青春。
接下來的幾年,小貝生日那一天,蘇楊都會給小貝發(fā)一條信息:生日快樂。
小貝每次都回復(fù):謝謝。
2009年畢業(yè)以后,蘇楊選擇了去蘇州。他也會從周圍的同學(xué)中得到一些關(guān)于小貝的消息,比如,她畢了業(yè)以后成功保研,比如她過得還不錯,比如……她要來上海工作了。
一座離蘇楊很近的城市。
有那么一瞬間,蘇楊恍惚覺得好像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那么近的距離,他蹬著自行車,延著中關(guān)村大街蹬半個小時就到了。
他蹬得滿頭大汗,她遞過來一瓶水。他喝水喝得“咕咚、咕咚”響,她的笑聲“咯咯、咯咯”。
2014年,蘇楊出差由青島轉(zhuǎn)機,在機場里碰到一個熟人。
蘇楊走過去,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嘿!小貝?!?/p>
小貝回過頭,小小地吃了一驚:“嘿!”
蘇楊指指手機:“今天……生日快樂。終于有機會當(dāng)面跟你說了?!?/p>
小貝漲紅了臉,微笑著,說:“謝謝。我要結(jié)婚了?!?/p>
蘇楊一愣,說:“是嗎……”
然后他張開雙臂,問小貝:“可以嗎?”
小貝笑笑,張開雙臂迎過來。
兩個曾經(jīng)的……擁抱在一起。
蘇楊說:要幸福啊,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