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身為吃貨行者,途中清饞,鮮有放過。全球化時代,盧橘楊梅次第新,他城方物唾手可得,只是再吃不出當時當?shù)?,紅果掛枝的甜軟鮮香。在水果的故鄉(xiāng),遇上果中尤物,真如天廚仙賜,他日思量,幸福的人只想放歌。
我第一次肯為一種水果旅行,無他,果中尤物之尤物—荔枝是也。
那是我大學畢業(yè)的頭兩年,在一家大型國企業(yè)過著苦悶的集體生活。每到荔枝上市的季節(jié),腸胃報復性地亟需一些甜,晚餐甚至以荔枝果腹,吃多了,很被對面男生宿舍的L君所不齒。L君來自廣西荔枝之鄉(xiāng)靈山,頭一個吐嘈的,是經(jīng)冰凍長途運來的荔枝,香味殆失,是以絕口不食。還有我為了省秤,買荔枝時將枝葉、果蒂摘除殆盡,令他痛心疾首于無情剝奪了“一顆荔枝的尊嚴”。
我那時尚不懂一個人對故鄉(xiāng)風物的珍重,總嘲笑他大題小作,有次把L君逼急了,“約架”似的去靈山老家,給荔枝驗明正身。年深月久,當年的行程和細節(jié)全忘光了,但我記得L君家的二層小樓,建在荔枝林旁,綠影婆娑,歲月靜好。他家的荔枝亦來頭不小,先祖可追溯至漢朝。鄉(xiāng)人附會說蘇東坡結束海南流放,北歸的途中,吃到朋友從靈山送來的荔枝,詩興大發(fā),寫出了“日啖荔支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
靈山荔枝佳美,聲名遠播,但蘇大人的荔枝贊卻是寫給惠州一絕—羅浮荔枝的。前詩為證:“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盧橘即枇杷,很明顯,惠州天高帝遠,四季鮮果不絕,治愈了在仕途上屢敗屢戰(zhàn)的蘇大人。端午佳節(jié),L君鄉(xiāng)鄰女子仍沿襲唐宋舊俗,在發(fā)卡上別兩顆并蒂新鮮荔枝,取成雙成對的美意。L君的父母,守著家中幾十株荔枝樹度日,因為樹種純正,有專門的經(jīng)銷商,日子過得較富足。我在他家飽食鮮荔終日,每吃必贊,口脂之香,確如李漁在《閑情偶寄》里所述,可以存留一個晚上。
那幾日最最美妙的事,是酣睡于荔林旁,果香襲人,清夢甚愜。夜半醒來,月光照窗如水,人在月中,皎潔如剛剛出浴,內(nèi)心隱隱有一種激蕩,卻不知道激蕩的是什么,復又在荔枝跳下樹枝的輕悄聲中入睡。
等我后來去潿洲島,在島上的菜市場覓到兩個絕色木瓜,才知道那種激蕩是一個人遇到好物后,味覺記憶會自動喚醒過往的感情,在靈魂和肉體之間引發(fā)激蕩。在旅行土特產(chǎn)日趨大同的時代,讓我們思念難忘的總是當?shù)厣酱?、河流、土地滋養(yǎng)出來的精華。在潿洲島那幾日,我們和島上盛大的帝皇蕉林,相看兩厭,試著尋一點新奇的熱帶水果,于是去逛當?shù)氐牟耸袌?,意外在一個農(nóng)婦堆積如小山的青菜旁邊,看到一個籃子里安睡著當季少見的大木瓜。農(nóng)婦說,這木瓜是晚種,原本想過些時日再摘,瓜熟蒂落,她本無意賣,可我的眼神那樣熱切,只好割愛。那木瓜青綠中見一點黃,我們原本想放一兩天再吃,可巧當晚停電,閑來無事,只好吃它,一切開清香四溢,黑籽釉亮,已知遇上果中極品,入口果然如此。
當夜海上有月,身邊有友,不遠處漁民家燭火綽約,星星在唱歌,浪漫到放肆,為吃木瓜這種俗事,平添了幾分雅意。
另一次夜行火車去恩施,清晨出站,迷迷糊糊中,見一中年男子拖著一板車水蜜桃,桃葉帶露晶瑩,桃身點點紅翠,像美人剛點的絳唇,風情無限,趕緊喊住匆匆趕往集市的男子,買了一大袋,請人分享。于我,水果如速腐的美人,對它最大的尊重和憐惜,便是在它光華最盛的時候,擁有它。事實證明,剎那間的風華亦是永恒,我們后來在恩施漫游,土家吊鍋肥美,避暑勝地坪壩營“森”呼吸醉人,卻再買不到那樣色香俱佳的水蜜桃,以至同行的小女孩對我挑水果的好眼光,驚嘆不已。
其實與眼光無關,是一顆貪鮮、不愿將就的心,肯為吃到好東西,付出時間和耐性。是修行,亦是一種深情。
第二次跟團游泰國時,汽車每到站停泊,團友便大買特買山竹。那山竹輕捏即開,足夠新鮮,我因上次在清邁吃過上好的山竹,一直在等待最好的。某晚夜宿芭堤雅,戰(zhàn)勝導游警示的”種種不安全因素“,快走到芭堤雅夜市,人群喧器中一眼就看到我尋了一路的山竹,如果山竹會說話,第一個向我打招呼的一定是它清翠的綠蒂,緊接著,薄皮向我拋媚眼,欲和我熱吻的是紅心,我如獲至寶,買了三公斤,在夜宵攤等大蝦B B Q的時候,急不可待地和山竹們肌膚相親。或許是我的表情太沉醉,鄰桌一對老外夫婦,端詳良久后問我吃的是什么,我的英語水準只能告知是一種當?shù)厮?,并熱情地邀請他們分享。那對夫婦,被山竹的外殼難住,待我剝好,用刀叉略嘗,直豎大拇指。
旅行日久,水果代言著經(jīng)過的地方,山竹是泰國海島的,火龍果是三亞的,車厘子是巴黎的,灘棗是銀川的,無花果是故鄉(xiāng)的,我至今不明白,這種對食物的專一、熱情緣自何處,只好把它歸咎于金牛座的享樂天性。無果不歡的人,尋找命定的、惟一的果中“愛侶”,從此成為旅途要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愛上無花果是在盛夏。和母親一起走親戚,中途乏渴,去相熟人家討點水喝。那院落建于山腳下,有種離群索居的森然,暑天里走進去,通體清涼。母親和男主人閑話別后,我一回頭,見密密匝匝的無花果樹旁,坐著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婦人,眼神飄緲,其時天真淳樸,多年后我才懂得那神情叫哀傷。
母親說,女主人是下鄉(xiāng)女知青,原本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十幾歲時暴病身亡,從此一病不起,說話有氣無力,待我卻真心好,每去歇腳,總有些鄉(xiāng)間的奢侈品端出來,幾塊廣式點心,幾顆糖果,或者一碟鹵花生。桌椅是鄉(xiāng)間罕有的敞亮潔凈,小小年紀,也感受到了李漁說的“農(nóng)戶儒門之別”。她家餐桌上常年供奉著鄉(xiāng)間不易得的水果,和那個早逝兒子的照片擺在一起。那水果是不吃的,女主人睡不著覺,聞果助眠,連母親那樣對人世總保持最大善意的人,都深嘆奢侈。
無花果成熟的季節(jié),她便喊我自己搭凳子,摘些新鮮的果子吃,有時我的臉不小心被枝葉擦拂,她會用手絹幫我擦拭掉黑色的臟痕,眼神溫柔地叫我慢點吃。剛摘下來的無花果入口清甜綿軟,一到季節(jié),分外令人想念。這一家人常常去城里的大女兒家居住一些時日,偶爾掛果時節(jié)經(jīng)過,貪吃的孩子難免會起偷果之心。院落空寂,想起那個早逝的兒子,我竟不敢靠近果樹半步。被禁忌的作惡的快感,今日思來仍酸酸癢癢的。
我從此再沒吃過無花果。今歲五月回鄉(xiāng),特意去那棟房子看了看。那對夫妻十幾年前相繼過世,庭院早已傾頹,當年圍繞著房子耕種的麥子、油菜、藍花草籽,我第一次從女主人那里,知道了它們的學名,初懂草木滋味,今已杳然,惟那顆無花果樹仍頑強地活著,不知是樹老了還是樹有情,母親說,自女主人去世后,無花果便不再結果。
我在無花果樹下繞樹三匝,同去的三姐笑我是果癡,那是高看我了,我的偶像們才是真的果癡,蘇軾是荔枝癡,張岱是橘癡,在《陶庵夢憶》里多次懷念樊江陳氏橘、福建福橘、杭州塘棲蜜橘、江蘇山陰謝橘等。他一生耽耽逐逐,為口福謀,前事慚愧,事后不悔,繁華過后,方懂能吃、有得吃,是人生至福。
何況,沒有一個民族像中國詩人那樣,為水果寫下那么多熱烈的情詩:“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蘇軾);“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白居易)。對水果的珍重,亦上升到儀式感,祭品里必有水果。到宋代,京城新潮人士流行擺放香櫞、佛手柑等時新水果薰帳聞果,留下“紅綃帳里橙猶在”的佳句。清宮老照片,慈禧身旁總堆放著聞果,《宮女談往錄》記述,太后的寢殿里常年擺著五、六個空缸窖藏新鮮水果,用香果子薰殿去異味。食髓思味,春節(jié)時網(wǎng)購了6個佛手柑,歲朝清供,欲復制一點古人聞果的雅趣。清香沒聞到,估計被高科技栽培術整容過度,先被它的“駐顏有術”驚著了。水果不知敗,悲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