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峰,一個長期行走于綠色山脈中的風景油畫家,十年如一日地在自然山水中追尋藝術之夢。人們在為他的這種孜孜不倦的精神而感動的同時,更為他作品中輕松愉快的線條、清新自然的色調、恬淡閑適的意境著迷,因此,常有不少青年畫家或學生不遠千里去寫生現(xiàn)場觀摩張冬峰作畫。有人說,張冬峰畫里的那些山、水、樹木、花草、房屋像一對對戀人,永遠都有談不完的愛戀;也有人說,張冬峰的畫里有一首童謠或一首山歌,讓人們找到了童年的夢、回家的路;還有人說,張冬峰的畫里有一種禪意,讓人洗盡鉛華、回歸本真。然而,張冬峰在寫生和創(chuàng)作中如何去選景、用筆、著色、構圖,如何在教學中傳授其創(chuàng)作理念,如何表白他對藝術的摯愛、抒寫他詩人般的情懷……這都是鮮為人知的,筆者就以上這些疑問,采訪了張冬峰本人及他的幾位碩士研究生。
周丕華(廣西藝術學院漓江畫派研究中心老師,以下簡稱周):很多人都喜歡你的油畫,覺得很有中國味兒,是因為你運用了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技法,你對這樣的評價有什么看法?
張冬峰(廣西藝術學院教授,以下簡稱張):油畫跟中國畫的特質還是有本質上的差別,比如油畫在覆蓋力方面比國畫更有優(yōu)勢,而國畫更講求一氣呵成的水墨印象。同時,油畫可以反復添加、覆蓋,色彩豐富,是一種粘稠性的液體,所以它的筆觸上也跟國畫的筆觸不同,可以是厚的,或者是凸出來的,但國畫的大面積的皴擦、節(jié)奏的美我也在油畫里也使用了,所以兩種語言——國畫的、油畫的反復重疊,便形成了我個人的一些面貌,因此我并不以犧牲油畫技巧來討好國畫,還是以油畫本質作為一個主線。事實上,在我的油畫里貫穿更多的是中國畫的理念、美學觀念,八大山人是我最喜歡的國畫家之一,他在構成上、用筆上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畫的一種美學理念和格調。
周:你覺得八大山人的創(chuàng)作或美學理念最典型的特點是什么?
張:我認為是一種高度凝練的藝術語言,它不需要反反復復地去說服人,他省去了那些繁雜的東西,留下的都是精華,他的東西有點苦澀、拙味。有時候,藝術有點澀、拙是好事情,所以我也告誡自己的繪畫不要過于成熟、甜美,我曾經(jīng)在太行山帶學生寫生,跟學生講過我的語錄:“一個果子熟透了,就離腐敗不遠了。”藝術也不要讓它熟透,讓它有生澀感,在藝術里,可以美,但是不要太甜。我現(xiàn)在很喜歡國畫,等以后老了有機會我也畫一畫國畫。
周:你之前主要是以廣西南方風景作為研究對象,而且在內容和形式上也最具亞熱帶風景特點,在你去北京后的這幾年,你在創(chuàng)作上有哪些新的變化?
張:我在風景油畫這個領域里,對于廣西南方風景的研究,算得上比較執(zhí)著的畫家之一,所謂執(zhí)著就是投入研究方面的時間相對來說比較早、比較長、比較專一,而且到了50多的歲數(shù)了,從小到大就追求風景藝術,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幾十年的積累,做一件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成功也有教訓,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值得認真總結一下,為風景研究提供一些切身處地的素材。
去北京四年多,在那里接觸了新的平臺,接受了來自全國的、來自京城的優(yōu)秀畫家,對藝術眼界、胸懷來說都是一個提升的過程。藝術風格、樣式上,我已經(jīng)在畫界里得到了一些肯定和評論,認為我的畫注重中國畫審美的意味,與西洋畫的結合自然而又有創(chuàng)新,這個取向沒有變,我現(xiàn)在繼續(xù)深化,希望把它升華、深入。
周:聽說你近年成立了一個南方油畫山水畫派,這個畫派跟你目前的創(chuàng)作研究有什么聯(lián)系?
張:2013年7月,我和來自全國11個省的著名風景畫家共同成立了“中國南方油畫山水畫派”,大家推選我為會長。這個畫派主要是關注南方風景的油畫表現(xiàn),以及中國山水畫精神方面的研究,這樣一來,加重了我對南方風景研究的分量、力度和動力。目前,我個人研究的重點放在廣西,一是以南寧為中心輻射到四周的坡嶺、水塘;二是以桂林為核心的漓江山水。我現(xiàn)在回到廣西來,打算延續(xù)原來研究的路子,繼續(xù)研究這個領域。我認為一個人的一生是短暫的,即使是100多歲也是短暫的,特別是有用的年齡,這是客觀規(guī)律,那時候不能說沒有用,即使腦子不笨,也不能整天提著畫箱去寫生。因此,人的有效、有用的生命是短暫的。每個人做事情都有自己的選擇,我選擇在有限的生命里把南方的風景做透。大家推舉我做會長,應該是對我這方面的鼓勵、信任,在這個畫派里面,每一個畫家都有自己的特點、研究方面出色的地方,我們組織這個團隊,也是給大家相互學習、交流、發(fā)展的一個平臺。
周:跟張老師學畫畫的這三年里,給你最大的感受或啟發(fā)是什么?
蘭敏(張冬峰研究生,以下簡稱蘭):我們跟張老師學了很多,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取景、踩點,比如說,在我們看來很普通的景,一走就過去了,張老師卻會慢慢地邊走邊看,直到他心中有數(shù),但他看好的景不會立即告訴你,到了第二天,他帶我們去的還是第一天去的地方。很多時候,在我們看來毫不起眼的景,但他畫起來就很特別,為什么呢?因為他可以在普通的景里找出亮點、閃光點,并用他的藝術語言表達出來:非常抒情、柔美和纏綿。比如,在廣西遍地都是竹子、水塘、土坡,在我們看來真的不知道它們有什么特別的,但等張老師畫完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竹子可以這么美、這么抒情,就不得不佩服他這種與景對話的能力。而且,我們在跟老師學踩點、構圖的過程中,老師告訴我們不一定非要學他,鼓勵我們多方面發(fā)展,盡可能用適合我們自己的語言去表現(xiàn),因為表現(xiàn)方式要跟每個人的性格相匹配,才能體現(xiàn)出自己的語言特色,我們要學的是他精神領域內的東西。
周:我看張老師的每一幅畫的面貌都不一樣,但給人總體的感覺是很抒情、很動人,你覺得這跟他獨特創(chuàng)作技法有關嗎?
蘭:的確,在技法上來說,張老師有很多方法,這種方法是長時間作畫經(jīng)驗的一種積累,我們本來以為他會用這樣的技法來表現(xiàn),但他卻用一種出其不意的表達手段。比如說,他慣常的技法是鋪個底子,或用刀子大塊大塊地刮上去,十分瀟灑,這些表現(xiàn)手法是根據(jù)他的創(chuàng)作需要或心情來決定的。
為什么張老師不管用什么技法,他的畫都好看、抒情呢?是因為他抓住了表現(xiàn)對象最核心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靈魂,這也是我們要學的,這個很難,需要長時間地觀察和思考。我跟他一起采風、寫生的機會比較多,感受的也很多,但每一次感受都是不一樣的。就拿他畫浙江松陽和廣西的竹子、松樹來說,松陽的竹子細細的、長長的,看上去纖細、柔美,不像南寧和桂林的竹子那么大、那么粗;松陽的松樹很高很細,幾乎可以沖到天頂上,他能很準確地抓住這些微妙的變化,并把當?shù)氐牡赜蛱厣宫F(xiàn)出來。在教學中,他也跟我們講過:你畫南方,就不能把它畫得像北方,必須要畫出南方的那種空氣濕潤、植被生長的狀態(tài),要把當?shù)氐孛仓泻诵牡臇|西找出來,然后用一種很貼近的方式去表達。
周:都說畫如其人,通過張老師和你們長期相處,你覺得他的畫跟他的氣質在哪些方面是相通的?
蘭:張老師屬于真性情的人,很適合搞藝術,很適合繪畫,更適合畫風景,他的性情是跟自然融合在一起的,你隨時都能體會到他對風景的熱愛和癡迷。比如我們一起開車去寫生,學生們很多時候都在車上玩,沒有很認真地去看那么多的景。老師不一樣,邊開車邊看風景,看到好看的,馬上停下來,拿出相機拍下來,然后又繼續(xù)開,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這里,哇,太美了!又停下來,拍幾張照片,一路上就這樣反反復復,從這點,你就可以看出,他整個人只要一到大自然,完全是一種自由的釋放。因此,張冬峰的畫跟他氣質有關:他崇尚自然、崇尚美,并能用他自己的語言來表達這種氣質,這一點是我們需要繼續(xù)學習的,要達到這種標準是很難的。
周:你最早接觸張老師的畫是什么時候?是因為很喜歡他的畫才考取他的研究生吧?
游帥(張冬峰研究生,以下簡稱游):我第一次看到到張老師的畫是七八年前,在西安美院讀大一的時候,當時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畫里面運用了一些國畫的皴擦,我覺得這個表現(xiàn)手法非常新穎,不像一些學院派,講究什么造型、色調、明暗對比關系,較過于呆板。慢慢地,在我平常畫畫過程中也運用了他的一些皴筆用法,這是很直接的,也沒有過深地了解和研究,只是想從表面上達到他那種畫面效果。然后抱有這樣一種想更深入了解的想法,大學畢業(yè)后就報考了他的研究生。
周:張老師在創(chuàng)作教學過程中,最強調的是哪些因素?
游:他始終強調兩個核心問題:一是畫面的油畫感一定要強,作為油畫專業(yè)學生,一定要把本專業(yè)的繪畫語言要凸現(xiàn)出來;二是繪畫的格調要高,最好是看一流大師的作品,稍微弱一點的不給看,要把眼光始終保持在那個高度上。
周:都知道張老師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技法變幻無常,你在學習過程中是怎么把握、學習他這些技法?他的教學理念有哪些?
游:他對于顏料、油、工具沒有過多的要求,他最高的要求是怎么去觀察、審視所畫的東西。在表現(xiàn)技法上,他每一張畫不會用一種模式或套路,他有時候畫得薄薄的、松松的,筆觸松動、透氣、清淡;有時候顏料堆得很厚,畫面厚重且沖擊力很強;也有時候,他用刮刀勾一些像篆刻中的那個陰線,畫面出現(xiàn)一些特殊的肌理效果……所用的這些表現(xiàn)手法都是根據(jù)描繪對象的特征來決定的,而且他一直都在不斷嘗試新的技法。
張老師平常也沒有教我們一個特定的技法,沒有教我們怎么去畫,他的教學理念就是讓每個同學都盡可能地朝不同的方向發(fā)展,然后形成自己的一種面貌。比如說有的同學很喜歡張老師畫面中那些點、線、面的穿插,也有的同學喜歡老師的用色的格調高雅,他們便把這些東西強調、放大、突出,來形成自己的一種畫法或風格。就我自己來說,我喜歡老師畫面中的那種鄉(xiāng)土氣息,非常濃厚、親切,特別是他畫廣西這一帶的畫,你甚至能聞到田里稻草的香甜,泥巴的腥味和空氣中的潮濕,我把這種氣氛的東西放大,然后形成自己的語言特點。我也畫了很多南寧郊區(qū)的紅磚房和茂盛植被,張老師用皴筆,我用刮刀,我盡可能地想在某個方面與他有所區(qū)別,然后把整個氛圍塑造得更濃郁一些,田園氣息更重一點。
周:你覺得張老師的畫給你最大的啟發(fā)是什么?
游:張老師的畫給我最大的啟發(fā)就是他那種主觀地處理畫面的意識,比如說他有時候選的景,在我們看來很俗氣、很不好看,也很難畫,但是他把那些無關緊要的、不能給畫面添彩的東西抹掉或弱化,把感興趣的地方加強,形成他自己需要的畫面。而且,根據(jù)選擇的重點不同,來確定對象在畫面中的主次和節(jié)奏關系,這就是他平常說的“繪畫是物化了的音樂”。在主觀處理畫面的同時,他也不會改變現(xiàn)場中最本質的東西。記得張老師跟我們說過一句話:“畫畫就是在做排除法,排除你不喜歡的,然后得出你自己喜歡的?!?/p>
周:通過你的觀察和解讀,他在創(chuàng)作中是怎么把技和藝相結合的?
游:其實這是從形到神的一個轉變。比如說他畫南寧郊區(qū),畫得比南寧郊區(qū)更像南寧郊區(qū),他畫北方、山東、青島的海邊跟畫北海也是有很大區(qū)別的。他畫美國的都市,俄羅斯的街景,我們一下子就能從畫面區(qū)分出地域性來?,F(xiàn)在有些畫家雖然天天出去寫生,但感覺他們畫的全國各地都像一個地方的景致,那就沒有意思了,張老師平常的畫就很注意這一點,他不但要抓住對象的形,還要抓住對象的神。包括人物也是如此,比如說他畫青年學生,他能抓住年輕人可能有一點叛逆的特性,比如畫貴婦和農婦,他可以很明確地區(qū)分開來,并不是在服飾上或者一些表面上來區(qū)別,而是從人物的氣質上來區(qū)分。
周:張老師的為人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你有什么影響?
游:你別看張老師畫面有時候很瀟灑、不拘小節(jié),但是他為人處事卻非常的嚴謹。特別是對于畫畫、對藝術的態(tài)度是非常的嚴謹,他甚至不能容忍一滴雨滴在畫面上而破壞其效果。另外,不管他畫得多輕松、多隨性,但是他所有作品的簽名都是一筆一劃,認認真真,我覺得畫畫就需要有這種虔誠的態(tài)度??偟膩碚f,張老師身體力行的一些東西會無形中影響我們,比如說他非常的勤奮,一年有無數(shù)次出去寫生,基本上也沒有閑下來的時間,還有對于工作的那種熱情,我們這些年輕人都自愧不如,雖然他現(xiàn)在在全國已有一定的成就了,還在不斷地學習、探索,這一點也是很可貴的。
周:我看你的畫跟張冬峰老師是有一定區(qū)別的,你畫面中的點和線更為突出,整體感覺上體現(xiàn)更多的是女性的清新、婉約。
張笛(張冬峰研究生、廣西藝術學院老師,以下簡稱張):就像你說的,我的畫跟張老師是有區(qū)別的,就從畫面效果來講,張老師其實并不是影響我最大的藝術家,從我作為女性畫家的角度來講,關注的更多的也是女性畫家,像我大學時候喜歡的陳淑霞、夏俊娜對我影響很大,我還關注一些國畫家,如張大干、傅抱石,他們的作品對我的影響也比較大。還有一點我跟張老師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從7歲開始就練書法,因此張老師曾經(jīng)說,我的用筆更有書寫性,畫面比較舒展。而且很多朋友一看我的畫就知道是一個年輕女性畫的,張老師的畫一看就是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畫家畫的,這也是我跟他的畫的區(qū)別。
周:張老師整個畫的風格一直是比較穩(wěn)定、獨特的,有人把它稱作“張家樣”,作為他多年的學生,你怎樣對這種風格進行取舍?
張:我覺得張冬峰只有一個張冬峰,后面所有的人學他、要成為他那樣的畫家,亦步亦趨,別人都會叫他“小張冬峰”。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他的所謂的風格不可能跟他的導師一模一樣,只能說他們是一脈相承的,比如說西斯萊是畢沙羅的學生,他們兩個都是很偉大的風景畫家,但是他們在風格方面有相似也有區(qū)別。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西斯萊已經(jīng)超越了畢沙羅的成就,但畢沙羅畫面中的繪畫感,不管西斯萊還是后面學畢沙羅的人,都無法超越。就像張冬峰畫面中的一些東西,已成為一個標桿,后面的人也很難超越。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因此我覺得就風格傳承這方面來講,它肯定是不一樣的,肯定會建立在你個人對藝術的看法和認識上,還包括你的生活觀、世界觀、學習態(tài)度等?,F(xiàn)在回頭看,我很想打破原先建立的所謂的風格,不能讓它成為自己的羈絆、約束,想讓自己多去嘗試、打破這種常規(guī),我覺得藝術的思維應該是常青的,不應該是固定在哪兒,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藝術家,不應該被所謂的風格限定死。
周:從你剛才的談話中,你更多的是繼承了張老師的一些創(chuàng)作理念,張老師有沒有說過一些最打動你的話,甚至影響或指導你今后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話?
張:張老師最常說的是“現(xiàn)在的誘惑很多,我們要耐得住寂寞;畫畫就是要展示給觀眾看,就好像農民種出的果實要賣得出去,畫家的作品也要讓人看到,不管是認可還是批評”,這兩點給我的印象最深也是最受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