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逢
生活是一旦開始,必須走完全程。
1
媽媽,你吃一口。好吃的東西要分享。
沈墨只得張開嘴,由著女兒喂她吃了一口披薩。若非小雨喜歡,沈墨是不會來這家餐廳的,她的口味很單一,只愛中華料理。
窗外,雨早就停了。沈墨一邊回答女兒各種幼稚、可愛的小問題,一邊用手機刷微信。朋友圈里,一撥人在放今天舉行的半程馬拉松現(xiàn)場圖片,似乎一夜之間,跑馬拉松成了中年人最時髦的生活方式。
小雨吃完了,自己跑去洗手間洗手。沈墨招手買單,等待女兒和服務(wù)員找零的時候,她環(huán)顧這間餐廳,目光越過幾個隔斷區(qū),落在剛進門正朝靠窗座位走去的一對男女身上。
心比眼睛更快做出反應(yīng)。沈墨聽到心臟猛然墜入大海的聲音,隨即雙眼一熱,仿佛已哭過一大場,眼皮重極了。
即便如此,沈墨還是朝那邊再看了一眼,以確定她沒有認錯人。沒錯,是她。時隔五年,沈墨竟隔著如此遠的距離,隔著音樂聲、人聲、杯盤刀叉撞擊聲連綿而成的海洋,第一眼就把方雨馨認出來。
方雨馨換了發(fā)型,臉部輪廓較從前要鮮明一些。但沈墨敢發(fā)誓,除非方雨馨有個雙胞胎姐妹,世上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方雨馨笑著,與男伴款款落座。沈墨深吸一口氣,從手袋里取出墨鏡戴上,拖著回到餐桌前的女兒,像做賊似的逃出餐廳。
經(jīng)過一家美容院時,小雨撒嬌,說她頭發(fā)癢。沈墨正覺頭皮發(fā)緊,索性帶女兒進去洗頭,順便讓技師給自己按摩一下。
鄰座的女人一邊做頭發(fā),一邊與發(fā)型師聊天。女人大概新生了二胎,發(fā)型師猛夸她干得漂亮:存錢不如存人,孩子就是財富。好女人啊,就應(yīng)該多生孩子。
瞎講!那人家丁克家庭怎么辦?再說了,不能生怎么辦?
女人不生孩子,那還有什么用呀?
哎呀你這人,觀念怎么這樣老?女人嬉笑著,隨即又說,倒也不怪你,多少人心里這么想,不過是不敢說出來。
沈墨猛然扭頭,狠狠地瞪了那發(fā)型師一眼,只恨目光還不夠鋒利,只恨眼神不能殺人。
2
然而她能殺死宋逸塵嗎?她十幾歲就愛上的人,她的初戀,她的丈夫,與她離婚又復(fù)婚的男人,與那粗鄙的發(fā)型師相比,在如何看待無法生育的女人這個問題上,難道要高明些嗎?
不。沈墨嘆口氣。夜已深,她拿起手機,輸入宋逸塵的號碼,連續(xù)輸了三次,終究沒撥出去。逸塵在北京談項目,等他回來再說吧。
黑夜如一條深沉的長河,每一滴水都承載著回憶。河水緩緩流淌,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沈墨在河里游泳,逆流而上,游過去年、前年,游過小雨出生前的河段,游到六年前,這才喘口氣,仰躺在水面上,順流而下……
那時,她已跟宋逸塵結(jié)束近十年的婚姻。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她不能生育?,F(xiàn)代醫(yī)學(xué)如此發(fā)達,她卻被宣布永無做母親的可能。
為什么妻子不能給自己生個孩子呢?宋逸塵總是糾結(jié)于這個問題,他折磨自己,也折磨沈墨。他不甘心。
我不能剝奪你做父親的權(quán)利。半年后,沈墨把兩份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遞給他,語氣很平靜。
讓她無法假裝平靜的,是宋逸塵再婚的消息。兩個月后,宋逸塵就娶了方雨馨。
奉子成婚。
逸塵愛這個女人嗎?也許。男人一輩子都喜歡年輕的美女。刺痛沈墨的卻不僅僅是方雨馨的青春美貌——誰不曾年輕過?刺痛她的,是方雨馨懷孕的消息。那是沈墨窮其一生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那段日子,沈墨渾渾噩噩的,吃飯、睡覺、上班,表面看來一如既往,不過是機械地做著她要做的事情,內(nèi)心如盛夏的荒漠,沒有一絲綠色,也沒有一縷清風拂過。
3
沈墨一夜未眠,昏沉沉中,電話鈴響了。鄰居田太太高亢的聲音像充氣鉆一般,使她頭痛欲裂。
我們一起跑步吧!昨天我同學(xué)跑完了全程馬拉松,當年在學(xué)校,她還不如我呢!聽我說,我們可以先從半程開始……沈墨耐著性子敷衍完田太,宋逸塵的電話也進來了。他下午回上海,落地后先去工廠處理點事兒,叫她和小雨不用等他吃晚餐。
小雨,哦,這名字還是方雨馨給取的。沈墨頹然躺倒在沙發(fā)上,此時她已改變主意,不會將看到方雨馨的事情告訴宋逸塵。
她想再瞇一會兒,合上眼,方雨馨便入侵她的腦海。
第一次見方雨馨,場面十分尷尬。
那天,宋逸塵約她到咖啡館談?wù)?。離婚八個月,這還是他們頭一回見面。
宋逸塵告訴沈墨,方雨馨要跟他離婚,死活要去醫(yī)院做引產(chǎn)術(shù)。說完這句話,逸塵肩膀一頹,整個身子陷進了咖啡館的沙發(fā)里。
“我錯了。我愛的人只是你,卻為了要個孩子,跟你離婚。現(xiàn)在這樣,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
咖啡冷了,煙灰缸里塞滿了煙蒂。沈墨大致明白了方雨馨做此決定的緣故:她后悔了。不慎懷孕后她慌了神,被宋逸塵花言巧語誘進了婚姻圍城。她才二十出頭,同齡人讀書的讀書、出國的出國、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都在享受快樂的單身生活,唯獨她,嫁給大了她近二十歲的男人,眼看就要成為一個孩子的媽媽。
她還沒玩夠啊,竟然要做媽媽了……
現(xiàn)在,方雨馨要修正自己的錯誤,越早修正,越容易回到她原來的軌道上。至于離婚、引產(chǎn)術(shù),方雨馨說了,那是她為成長付出的代價。
唉,任性的女郎!沈墨嘆口氣,站起來走到前夫身邊坐下,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撫摸著,像安慰一個孩子。兩人沉默著,思索著,隔著衣裳傳遞彼此的體溫,也傳遞著彼此的溫情。
一片陰影,投射在他們身上。宋逸塵,沈墨。同時,有人叫著他們的名字。
沈墨首先看到女人隆起的肚子。她的心一沉,目光上移,心就跌入了深淵里。她看到了一張消瘦的、蒼白的、年輕的臉,還有不該屬于那個年齡的幽深眼神。
三個人呆怔了好一會兒,沈墨忽然從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掙扎出來。
她想到了自己。她不能生孩子,她接受了這一命運。但現(xiàn)在,她決定博一下,彌補這一缺憾。
如今,沈墨已不大記得她對方雨馨都說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有生以來,她最大的誠意、最高水平的談話技巧、最富感染力的表達形式、最溫柔的態(tài)度,都在那場談話中。
她做到了。那一年,沈墨三十五歲,方雨馨年僅二十一。在年輕的方雨馨面前,沈墨是勁道十足的老姜,是不可戰(zhàn)勝的彪悍對手,也是可憐巴巴的、會將方雨馨和宋逸塵的孩子視為己出的母親。
方雨馨留下了女兒,帶著無限委屈和一張銀行卡,離開了。她坦言深恨沈墨和宋逸塵,對于親生骨肉,方雨馨只有一個要求,叫她小雨吧,她是我的眼淚。
此刻,沈墨想到方雨馨時,一會兒是她五年前離開時的淚眼,一會兒是昨天在餐廳看到她時的笑顏。淚與笑,都不同尋常。沈墨極度忐忑,大禍臨頭的預(yù)感攫住了她。
4
天光明了又暗,一天就快過完了。小雨下了幼兒園后開始練琴,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中,插播進急促的電話鈴聲,以及電話機掉在地板上的聲響。
沈墨癱軟在地,過了一會兒才努力站起來。她讓保姆照看好小雨,隨即出門,坐進車里。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手發(fā)抖,兩腿無力,根本無法開車。她一次次做著深呼吸,依然沒用。
沈墨失魂落魄地下了車,走到馬路上,招手叫了部出租車,抖抖索索說出醫(yī)院的名字后,她才稍微恢復(fù)正常,腦子生銹般鈍鈍地轉(zhuǎn)動著,慢慢理清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宋逸塵在廠里被人襲擊,正在醫(yī)院搶救。肇事者名叫阿坤,目前已被警方控制。此人被辭退后一直失業(yè)在家,生活陷入困頓,他將這一切歸罪于辭退他的宋逸塵,用暴力手段實施了他的報復(fù)計劃。
沈墨在醫(yī)院守了一整夜,惶恐了一整夜。宋逸塵醒來的那一刻,沈墨心里一松,災(zāi)禍結(jié)束了。
逸塵,我在。她睜著疲憊的雙眼,看著躺在病床上、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的丈夫。
墨兒——宋逸塵輕聲喚著沈墨的名字。他看到的是妻子努力展開的笑顏。
他說,我愛你,墨兒。還有小雨,我要見我的寶貝女兒。
沈墨笑著低下頭,沒讓眼淚落在病床上。
如果這世上有什么靈丹妙藥能讓宋逸塵速速好轉(zhuǎn),那就是最愛之人的笑臉。沈墨每次帶小雨去醫(yī)院探視,宋逸塵就格外配合醫(yī)生的治療。他想重新站起來,他說女兒那么小,那么可愛,女兒需要父親,他可不能被這點小事兒打垮。
這個冬天,沈墨穿梭在家和醫(yī)院之間,疲憊不堪。
五年前,為了給小雨一個更簡單的生活環(huán)境,為了讓周圍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是小雨的親生母親,為了將宋逸塵和方雨馨那段短暫的婚姻埋葬在沉默無言中,沈墨勸服宋逸塵將事業(yè)重心移到了上海?,F(xiàn)在,她為這一決定付出了小小的代價。他們在上海熟人不多,宋逸塵出事后,除了花錢請人幫忙,凡事都得沈墨一人扛。
在動蕩和忙碌中,沈墨幾乎忘了,不久前,她曾看到過方雨馨。
宋逸塵出院后,是漫長的康復(fù)期,漫長得猶如這個雨季。今年的上海,春天來得特別遲,玉蘭結(jié)了花苞,尚未來得及開,已被雨水打落;櫻花很晚才開,桃花開得也疏。好在春天還是來了,宋逸塵也能站起來,稍微走上兩步路。
這天,小雨去了幼兒園,保姆也請假回老家了。坐在輪椅上的宋逸塵背對著沈墨,輕聲說,方雨馨來上海了,她想見小雨。
風止住,雨停了,除了緩緩流動的空氣,世界沉默了。沈墨從桌上的財務(wù)報表中抬起頭,看清了擺在她面前的現(xiàn)實:丈夫的腿有了殘疾,女兒有被奪走的危險……她拼盡全力贏來的,或許會像指間沙,慢慢從她手中滑走。
5
媽媽,你看我們?nèi)齻€人!
小雨樂滋滋地展示她在幼兒園畫的圖。畫面上是兩個大人牽著一個女孩,三個人的嘴都裂開著,是大笑的表情。宋逸塵的寬邊眼鏡、沈墨的長卷發(fā)、小雨的齊劉海,三個人的特征,在小雨稚拙的筆觸下,格外鮮明、動人。
哈,外面好多阿姨都留著這樣的長卷發(fā)呢!沈墨笑得不自然,她想到方雨馨,從前的直發(fā)女子,如今也是長卷發(fā)。
可是,她們都不是我的好媽媽呀。小雨咯咯笑著,踮著腳尖,在沈墨臉頰上親吻了一下,抽走畫紙,一溜煙跑回了她的房間里。
好媽媽?是的,沈墨是個好媽媽呀。只不知,當小雨懂事后,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會如何看待沈墨,如何面對這一切。
謊言總有盡頭,真相終會浮出水面。
方雨馨在電話里的語氣淡淡的,她說她有自己的生活,只是想看看女兒。她覺得對不起這個孩子。沈墨跟她約定了見面時間和地點,掛斷電話,就收到方雨馨要求加微信好友的申請。
點擊進入方雨馨的頁面,沈墨看到她在公司和家里的自拍,也看到她和男友的合影。五年前那柔弱又任性的女子,眼神明凈、唇角堅毅。方雨馨在個性簽名欄寫道:不念過往,不畏將來。凡是不能殺死你的,最終都會讓你更強。
沈墨有些安心,又有些困惑:方雨馨究竟想做什么?
她繼續(xù)刷著微信,朋友圈里,不單單是田太太,還有好幾個人在曬跑步記錄,此外就是被電影《小時代4》刷屏。沈墨苦笑,這部狗血的電影已拍了四部,她的生活也是系列劇,沒完沒了,天雷陣陣,不知要演多少部后,才能進入風輕云淡的河流。
屏幕上跳出田太發(fā)來的消息,沈墨啊,我要報名參加一個定期約跑的馬拉松社團,你也來吧!沈墨笑笑。馬拉松可以退賽,可以只跑半程,生活不是。生活是一旦開始,必須走完全程。
她叫上小雨,開車去了那家餐廳。落座不久,她看到方雨馨朝她們走來,神情激動,絕非在電話中、在微信上表現(xiàn)的那般淡定。
沈墨知道,這是一場硬仗,戰(zhàn)爭早已開始,戰(zhàn)爭不會結(jié)束。只是,她已無所謂輸贏。生活對她已足夠慷慨,她與相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是小雨的媽媽。今天,此刻,她只想對著面前的女人,對這幾年的時光,溫柔地說聲:你好。
小雨饒有興味地看了看方雨馨,禮貌地打著招呼:阿姨好……
沈墨扭過頭,在玻璃窗上看到方雨馨的側(cè)影,那張臉上,寫著難以形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