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
隋煬帝和蕭后墓被正式發(fā)現后,出土文物在揚州博物館展出,小編心心念念的蕭后鳳冠,當時因破損嚴重,沒有展出。但關于蕭后的故事,卻讓我念念不忘。蕭后活到高齡去世,沒有畫像傳世,那頂破得只剩下金屬零件的后冠引發(fā)后人無數想象。那些琉璃珠、鎏金的花鈿、銅釵……曾經美麗過一個女子的一生。
—夏芊西
她是梁國皇帝蕭巋與皇后的女兒,出生在桃李初綻的二月天。梁國風俗,二月生女不祥。為化解這命定的災禍,她打小就被送往叔父家。叔父視她若掌上明珠,疼愛非常。
可惜幾年后叔父過世,皇親之中無人敢收留這個生來帶著詛咒的小女孩。公干歸來的舅父憐惜她,將她接回府中。舅父為官清廉,家中甚為拮據,可就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中,她鍛煉了理家之才,也養(yǎng)成了溫文爾雅、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直到有一日,宮中小黃門匆忙來到張府,說大隋使者請公主相見。二八年華的公主亭亭玉立。使者一見便笑容燦爛,屈身向她行禮,轉而對蕭巋夫婦道:“臣替晉王殿下多謝陛下成全?!表汈еg,她便懂了。她是大隋為晉王聘娶的王妃,是父親送給上國的禮物。她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否愿意。
可是她沒想到,這場明顯帶著政治色彩的婚姻,卻給了她一段刻骨銘心的愛。
年少的晉王楊廣天姿英邁,文武雙全。新婚之夜,他攜著她的手柔聲低語:“愿情深美滿,地久天長。”她羞怯低頭,暈生面頰。
那天,楊廣從朝中歸來,臉上帶著些不知是歡喜還是憧憬的表情。半晌,他才下定決心,對她說:“我要爭儲君之位,你可愿幫我?”她登時一愣,旋即點頭,不是為母儀天下的榮光,而是因為他之所愿,她必赴湯蹈火以輔之。從此,她更加悉心地侍奉婆婆,打點好與宮人們的關系,將年幼的長子送入宮中,承歡祖父膝下。
內有賢妻相助,外有權臣相協(xié),隋文帝的心很快就被楊廣打動。后來,隋文帝下令廢除長子楊勇,改立楊廣為太子。如愿以償的楊廣強壓著那因狂喜而躁動不已的心,說道:“賢妻,這天下終于要在我們手中了。”她挽過他的手臂,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你喜歡便好?!?/p>
這些年,無論府中有多少美嬌娘,可與他千里嬋娟共話夜雨的人,只有她一個。有時她也會困惑,他究竟是真愛她,還是把她當成了奪嫡的工具。直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楊廣于睡夢中牽過她的手道:“賢妻別怕,有我!”她將頭深埋于他的胸膛,繼而淚如雨下。
仁壽四年,隋文帝駕崩,楊廣繼位。這位精力與體力都異于常人的年輕帝王于登基伊始,就下定決心要成就一番偉業(yè)。只可惜,他的速度太快,步伐太急。在不斷的兵役與徭役中,一切善政都變成了暴行,一切利舉都變成了戕害。
她不是沒有勸過他,只是每次他都說:“你的話我懂,可有些事你不懂?!?/p>
或許,很多事她真的不懂。她只是一個渴望太平安定的小女子,從未想過要成為史家筆下流芳百世的賢后。她只要他好,便再無所求。這也許有些自私,卻純粹得讓人不忍責備。不過很快她就發(fā)現,這份自私的愿望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隋朝的萬里江山在楊廣超越時代承受力的奇思妙想中瘦去。江都的早春還刮著清冷凄寒的風。她的愁眉如同江上的波濤,再沒了舒展的可能。
她轉而回首,卻見楊廣正對鏡理妝。雖已年屆五旬,可鏡中的他依舊豐神俊朗。他撫摸著自己的脖頸,不由得慨嘆:“好頭顱,誰當斬之?”
當夢中的血腥漸漸與現實的恐懼融為一體時,她的心被狠狠刺痛了。她不說話,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依舊溫熱,她一時有些迷亂,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時他們都還年輕,在夜半無人時私語,許下“情深美滿,地久天長”的終身之約。
不管世事如何變遷,楊廣心中始終有一方凈土是完全屬于他們兩人的。倏忽間,他驚覺往日所作之荒唐。這皇位是他在刀光劍影中奪來的,可他卻沒有當好大國君主。而那始終不離不棄陪伴在他身邊的妻子,恐怕也是要辜負了。
那晚,春雨過后的江都碧空如洗,漫天炫目的星辰下,皇宮中火光沖天。叛亂來得如此迅疾,卻也不是毫無征兆。在權與欲的刺激下,往日恭順無比的綿羊們變成了一頭頭兇戾駭人的虎狼。一夜之間,皇族傾覆。這個曾經繁華不已的王國,就此轟然瓦解。
再堅強的女子也無法忍受國破家亡的雙重苦痛。絕望到了極點,才知道活著比死亡更需要勇氣。叛軍將領為了顯示自己的仁德,并未加害她與諸位女眷。那時,她的小兒媳韋氏的腹中正懷著一個男孩。那是楊家最后的血脈,亦是支撐她在日后十幾年顛沛流離中生存的唯一支柱。
數年后,她輾轉來至突厥,身邊的小孫子已長成俊朗少年,眉眼間依稀有了丈夫當年的樣子。孩子常眨巴著天真無邪的眼睛問道:“祖母,長安是什么樣子的?”她撫著他的頭,凄然一笑:“十里長街,華燈璀璨,那里曾是我們的家。”孩子并不明白這話里的憂傷,追問道:“那我們何時能回家?”
家,于他們而言已是水中月,鏡中花。
后來,大唐軍隊平定突厥。奉皇帝命,將她與孫兒以皇后和親王的禮節(jié)接回長安。落葉歸根,她卻早已心如止水。長安故國,那是她的傷心地。這么多年,黑絲成白發(fā),滄海變桑田,可那份少女時就有的愛與執(zhí)念,始終縈繞在她心頭。
長安的雨依然細密綿長,她常倚靠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望著遠處那熟悉的朱甍碧瓦出神。孫兒輕聲走至她身后,想了許久,方才問道:“祖母,祖父真的是個一無是處的暴君嗎?”她的心再次被觸動,卻堅定地回答:“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彼钪鴾I的眼在燭光中格外明亮。
十幾年后,她平靜離世?;实垡勒账倪z愿,將她送往江都與丈夫合葬,并追加謚號為“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