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守義
1996年12月12日,徐遲先生走了,他帶著垂暮之年的“孤獨”走了,但他留給人們的卻是一大筆精神財富。他是中國當代杰出的詩人、作家和翻譯家。他的作品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灑向人間的是一顆顆催人奮進的種子,在人們的心田里,洋溢著永不凋謝的春天。
我沒有機會趕去湖北為徐老吊唁,友人告訴我,追悼會上懸掛著徐老的半身照片,是我在當年4月份為他拍攝的。當我看到追悼會現(xiàn)場的照片時,在莊嚴肅穆的氣氛里,悲慟與懷念之情一齊涌上心頭,幾個月前為徐老拍照的情節(jié)又歷歷在目……
那是1996年的4月中旬,我去北京參加一次報道活動,適逢徐遲先生從湖北去北京小住,山東教育出版社又正在編輯出版《徐遲報告文學集》,我受責任編輯劉進軍同志的委托。借助進京機會為徐遲先生拍幾張近照,以便圖書出版時選用。
我和徐遲先生素昧平生,但讀過他不少作品,如見其人。那一篇篇膾炙人口的報告文學作品,在我腦海里始終激揚著簇簇浪花。1978年,我首次拜讀《哥德巴赫猜想》時,可以說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后來又讀《生命之樹常綠》,更是倍感親切。因為徐遲筆下的蔡希陶教授,曾是我在云南工作期間數(shù)次采訪過的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學家,我曾為他拍下很多照片,記錄著他晚年為科學事業(yè)獻身的經(jīng)歷,因此對這篇報告文學情有獨鐘。所以,拜見徐遲先生的期吩早已有之。
熟悉蔡希陶先生的人都知道。在他一生攀登科學之路的征程中,晚年曾受到一次極大的沖擊,使他蒙冤多年。但在《生命之樹常綠》一書中卻回避了這個問題,我有些不解,也正好借此機會向徐老請教。
1996年4月18日下午,我準時來到徐遲先生的住處,說明來意,工作人員很熱情地告知:徐老特意交代過,正在家等候。此時徐老已邁出房門,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劉進軍同志來過電話,說你是一個老攝影記者,專程前來,實在謝謝!”進屋后,我環(huán)視四周,物什擺設簡樸無華,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寫字臺,幾把椅子,這里的一切都顯得寧靜而簡樸。沒有想到,智慧之泉就從這里涌出。落座之后,徐老為我沏了一杯熱茶。略作寒喧,便直奔主題,我問徐老當年采寫蔡希陶的經(jīng)過,他說:“我和蔡希陶是同鄉(xiāng),他長我三歲。是一位對國家綠色植物研究及未來發(fā)展有著重大貢獻的科學家?!毙炖隙秳又ò椎拿柬?,不無惋惜地說:“十年動亂,使他失去了寶貴的時間……”此時我順便提及在《生命之樹常綠》這篇文章中為什么只字沒提蔡教授的這場冤案,徐老嘆了一口氣,一副很無奈的表情,他話鋒一轉:“你問的是‘海瑞罷官定名的改動之處。這是嚴肅的話題,成了‘文革的導火索。蔡教授當年曾詳細地講述過事情的經(jīng)過。1960年12月,蔡希陶來京辦理出國考察手續(xù)時,在老朋友、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家中做客,吳晗是著名的明史專家,剛剛寫完新著《海瑞》一書。他深知蔡希陶的文學功底,特向蔡征求意見。蔡閱后提出,書中主要講述海瑞上疏后遭罷官的命運,僅僅這一件事就定名為《海瑞》,有些傳記性,不如改為《海瑞罷官》更貼切。吳啥采納了朋友的建議,進行修改書名。沒有料到的是時隔六年《海瑞罷官》成為一系列事件的導火索,更使蔡希陶先生蒙受數(shù)年苦難……這段故事曾寫在文章的初稿里,可惜那是T978年1月份,十年動亂剛剛結束,有關出版單位也怕引起送審的麻煩,就采用回避的態(tài)度將其刪節(jié),看來這是一件遺憾的事情?!?/p>
我把話題轉向《哥德巴赫猜想》,因為長期以來,我心底還裝著一個謎:一個文學家竟會與奧妙莫測的天文數(shù)字聯(lián)系起來。數(shù)學家還在冥思苦想之時,徐遲先生卻用一雙慧眼找到了陳景潤,炸出了一聲極具“轟動效應”的巨雷。沒想到話題剛剛開始,徐老卻沉默不語。我后悔不該提及早殤的那位數(shù)學大師,讓年已82歲高齡的徐老憂傷,正想換個話題,沒料到徐老倏然站起來,用沉重地語調(diào)說:“也許不寫那篇文章更好!是否因為那篇文章的問世,反倒干擾了陳景潤去攀登那一步之遙的科學頂峰?!毙炖鲜窃谧詥?,還是內(nèi)疚,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吹贸鰜?,數(shù)學家陳景潤的早逝,引起徐老極大的悲痛和惋惜。這時我仿佛從迷惑中清醒出來,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哥德巴赫猜想》的轟動效應,恰恰是一位文學家和一位科學家純真感情的默契。這種感情珊舊摻半點假也是難以奏效的。稍后,平靜下來的徐老對我這個外行循循善誘地開導:“作家與數(shù)學家是兩個行當,隔行如隔山。但兩個行當中卻有某種聯(lián)系。作家寫文章,追求情節(jié),往往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復雜起來;而數(shù)學家恰恰相反,他們是把繁雜的東西盡量簡化,不能含半點水份,來不得半點夸張。一位哲人曾說過,科學和藝術,屬于整個世界……”
徐老的話雖然不多,但富有哲理,激起我心中的波瀾。后來幸得劉進軍編輯的幫助,特邀湖北青年作家徐魯先生撰寫一篇《星殞與弦崩》的文章,又從徐老那里收集到幾張歷史資料照片,形成一組畫報專題,在T996年9期的《山東畫報》上刊出,讓多年前的那場“人類科學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美談”再給讀者一些回憶和思考。
和徐老交談的空隙,我隨手抓拍了一些照片。這時,下午的斜陽送進來一束陽光,我向徐老提議到庭院里走一走。春光把庭院染成一片綠色,花蕊吐著溫馨的清香,陣風輕拂著徐老的銀發(fā)。在逆光之下,陽光為他修長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銀色的輪廓。這時徐老的精神很輕松,我從中也在尋覓著一位詩人的氣質和長者的風范。徐老是個內(nèi)心情感豐富的人,在談論往事的時候,時而流露出會心的微笑,時而有沉痛的思念,時而有無奈的遺憾,我掀動著快門,采擷著這難以忘懷的瞬間。平易近人的徐老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拉著我的手說: “咱們有緣相見,來一張合影吧!”
時光在流逝,始料不及的是僅僅幾個月之后,這位尚在耕耘的文壇巨子悄然而去,這次的拍照竟成了生死訣別的紀念。其中一張半身照片懸掛在黑色的天幕上,悲痛欲絕的人們對著他慈祥的遺容默哀思念著,回憶著,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