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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叫不出野草的芳名

2015-05-28 09:59:08孫君飛
少年文藝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蒼耳野草伙伴

孫君飛

這些天,我很高興,因為終于知道了一些野草的名字。

這些野草都生長在老家。從我第一眼看到人世的綠時,它們便長在家的附近和道路的兩邊,好像在迎接我似的。等我慢慢長大些,能夠走路,發(fā)現(xiàn)它們也長在田間地頭——這下我就明白,野草們并非永遠原地不動,它們的“腳”在于莖的匍匐、種子的擴散和生命的傳遞,它們可以爬過溝渠,涉過河灣,登上山頂,走到更遠更遠的地方(人們不敢走的地方,野草們都會去走)。那時候,最遠的地方我認為是大海,這些野草也一定會在海水里和海底安家落戶,或者隨波逐流吧。

但我更希望這些野草永遠生長在我家附近、道路的兩邊和田間地頭,不要去漂泊,不要去流浪。

蒼耳的種子總是掛上我的褲腳,我最多將它們帶往八里外的集市,甚至在半路就摘下它們,丟在田野里。實際上蒼耳的種子走得更遠,我知道這更有利于蒼耳的繁衍生息。如果掛不到衣服上,綿羊不來掛,兔子也不來掛,它們就紛紛跳到河水里,是最小最輕的游艇,駕馭著自己,漂到很遠很遠,遠得我想象不到的地方。正因為這樣,在故鄉(xiāng)小河的兩岸我也經(jīng)常能看見蒼耳默默長大,結(jié)出長滿鉤狀刺的種子,而它們卻可能來自他鄉(xiāng),一落根便成為這里的孩子。

我的心理是不是有些矛盾?只能說我喜愛生長在身邊的野草們,留戀它們而不愿意離別,哪怕它們只是野草。我懂得自己也是故鄉(xiāng)的一蓬野草,生下來就跟它們親近。我并不希望自己口銜美玉而生,讓我咬著清甜草莖來到這個青草之鄉(xiāng)吧。可是我嘴里什么都沒有,很空,很寂寞,很孤單。我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我的生命,我需要很多的伙伴,我需要一種稍微寬闊一些的承接,而野草和草地能夠很好地做到這一點……

我喜愛野草是天生的,我留戀所經(jīng)之處的野草是自然的。在野草面前,我是一個赤裸而不覺羞恥的孩子,而在野草之外,我漸漸發(fā)現(xiàn)確實是“稍一思索就充滿了憂傷和灰色的絕望”。

我喜愛野草,真的像滿頭秀發(fā)的孩子不忍割去縷縷青絲。

我也相信,每一片野草叢中都居住著一個僅僅不會說話的伙伴,親密得如同另一個我。

正如孤單久了的人并不會關(guān)心身邊人一樣,我也并不會關(guān)心身邊的野草——“僅僅不會說話的伙伴”。

我習慣用草來稱呼草,看到什么草都叫它“草”。我知道沒有名字,那些野草也能活得很好,但是自從它們有了名字后,我還是叫不出那些名字。如果有人總叫我“人、人、人”,簡直將我叫野了,我肯定會不耐煩,會生氣,可是野草們呢?它們那么豐富,那么美,那么不可替代,可是我能夠叫出的名字極其有限,真是不應該!

我羞于去問,只是被動地從他人那里學來少數(shù)幾個草木之名,還是本地的叫法,等日后走出老家,便很難跟同樣喜愛野草的朋友談論它們。隨著名字的“消失”,肯定有許多東西也在我的記憶里消失了。

有了名字以后,才會有贊美和思念一種野草的歌和詩吧?每個少年都是詩人,我卻很難給不知道名字的一種野草唱歌和寫詩。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一直為一種極熟悉卻叫不上名字的野草而羞愧,為一提筆描寫景物就是野草怎么怎么而羞愧。我始終相信任何一種野草走進文字都是一種特有的光芒,我希望知道那是誰的光芒,誰的恩賜,誰的“眼睛”。

我不是不熟悉野草,而是十分熟悉;我不是不思念野草,而是不能叫出和寫出“佳人”的名字——當我想唱卻唱不完整首歌,當我想寫卻空出那個名字,那種感受難以形容。古人寫野草,也是“離離原上草”,也是“草色入簾青”,也是“緩尋芳草得歸遲”,似乎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我依舊覺得遺憾,覺得這對野草的愛還不夠。

我的身邊始終缺少一位博物學家,這也不要緊,卻一直沒有一個能夠叫出多種野草名字的良師益友,這不能不叫我耿耿于懷,認為是人生一大憾事。我沒有機會學,也沒有勇氣問。很多人連野草本身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它們叫什么。離開老家以后,我竟也變得不在乎,雖然那些野草一旦長到心里,就很難徹底清除。

也不是毫無辦法??梢越o你最喜愛的野草重新命名,猶如世界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不過,寫童話可以,一旦再一次來到極熟悉卻“不知名”的野草面前,我照舊會張口結(jié)舌,會羞愧,會糾結(jié)——如果它的名字已經(jīng)叫做“兔兒傘”,我偏偏叫它“小糖果”,這被允許嗎?這個所謂的昵稱能讓它高興嗎?“兔兒傘”永遠不會開口告訴我答案,但錯不在它。我喜愛上一個僅僅不會說話的伙伴,更希望這種感情從不模糊和混亂,最好的喜愛應該清晰、準確而且唯一。我的口和筆都不是啞巴,我希望自己開口便能叫出那個獨一無二,又被野草自己承認的名字。

野草群生而繁雜,然而我清楚“青草之鄉(xiāng)”里其實是一個個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個體。我應該叫出自己經(jīng)歷的每一種草的名字,尤其是生長在家的附近、道路的兩邊和田間地頭的草,再叫不上來,它們就果真成記憶里的“野草”和“亂草”了——那些被踩過、被割過、被燒過的草,我更要盡早叫出它們的名字。我一生下來,即使再低微,也很快會有一個名字,長大后不滿意,還可以改來換去,給自己定一個完美非凡的名字:在這方面,我比野草幸福多了。

我真的太笨,經(jīng)朋友喬的提醒,最近才想起去買本野草圖鑒書來看,對著手繪圖鑒回憶野草的每一處細節(jié),不由一下子記起誰的帶著棱的長莖在一邊爬行一邊扭動,誰的果實起風時會相互碰撞并發(fā)出聲音,誰的花瓣白天攏起而待到月光灑下才會美美地盛開……重溫童年的野草,我驚喜得兩眼濕潤。我像在童話中,重新成為孩子,用純真的手指去觸碰和撫摸它們。我也終于知道,原來它就叫“酢漿草”,它就叫“知風草”,它就叫“附地菜”,它就叫“垂盆草”,它就叫“長裂旋花”,它就叫“拉拉藤”……我跟這些名字走失多年,現(xiàn)在終于得以相認,怎能不高興?我甚至感到——我一下子成了大富翁!

野草不但可以感染和傾訴心靈,更能喚起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故舊情懷。我希望自己回過頭來,終于能夠叫出它們的芳名。

“十步之遙,必存芳草”。我愿意帶上一個孩子,興致勃勃地告訴他這種草叫什么,那種草叫什么。仿佛,人們不會要的名字都給了野草,而無論叫它們什么名字,都是娓娓動聽的!

發(fā)稿/莊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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