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嫣然
不高不低的女貞樹上,斜斜地伸出兩片綠色的葉子。
葉子是沒有眼睛的,因此不論是春曉花迷,炎夏流火,抑或是秋月靜雨,雪降冬寒,都與它們無關。它們惟一的感知便是來自于母樹那輕微的顫動,一陣風帶來的搖曳。
一陣風?
預料之中,秋風終究來了,帶著瑟瑟的薄涼。輕吹一口氣,兩片女貞樹葉左右搖擺,一個錯腳,終是從穩(wěn)立的枝頭摔了下來,在半空中悠悠地旋轉。
它們沒有語言,但冥冥中殘存的魂靈相互感應著。墜落的悲傷一閃即逝,兩片葉子滿心希冀地渴望被母樹所扎根的那片土地,黝黑厚實的肩臂擁入懷里。
一瞬間像是已等待了幾個春秋交替。大地的脈搏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然而,在葉子感受到身下厚實的支撐時,一切與幻想?yún)s似迥然而異。
大地何以這般冰冷?何以這般僵硬?母樹所傳達的,想象中溫潤柔軟的土地,它在哪里?葉子不敢想,也不愿想下去。那從“大地”傳來的紛沓而沉重的撞擊聲,又來自何處?一聲聲悶響,仿佛就在它靜躺的身軀旁敲過,巨大的不安有甚于夏日悶熱壓抑的空氣,它渾身的氣孔被恐懼塞得死死的。
咔呲——什么聲音?橙黃而偏赤的那片葉在風的撥弄下狠狠一抖。
它知道,那是另一片葉子臨死的哀吟。沉重的聲響撞在身旁的大地上,清晰的,刺耳的,它聽到同伴骨骼脈絡根根斷開的聲音,甚至微黃的軀體,也在撞擊聲隨行的碾壓下化成破碎的呻吟。
夜披著濃黑的斗篷來了,秋月灑下銀輝,卻被它的模仿者取代了位置,隱去了柔光。“大地”更冷了,被風帶離母樹遙遠的葉子絕望地接受著寒秋的洗禮。但它也不知為何,執(zhí)著地信著,這地仍是那大地,只不過久未行雨,土壤干得冷硬硌人罷了。
葉子渾渾噩噩地熬過一個清秋的夜晚。不知多久,終于有暖暖的感受附過來,籠在它身上。
是清晨了吧?葉子欣喜地想,風來,它不禁跟上節(jié)奏舞起,于半空中悠悠打著轉。這歡欣還未等到落地,葉子又聽到另一種奇怪的聲音,沙拉——沙拉——
它瑟縮起身子,這不安如同暴風雨夜的風,將它打得團團轉。
聲音終是近了,尖銳的竹刺戳著它的身軀,疼痛是難免的。
葉子感到自己正被什么拖著在前行。不一會兒,那“托盤”卻狠狠一斜,它控制不了地順著滑下去,直掉入深不知底的淵里。
它覺得自己真的是快死了。鋪天蓋地腐臭的味道,一堆堆重物壓在它單薄的身上。它認為自己本是該死的,卻不應該是以這種方式——在這奇臭的深淵中被活埋而死去。
母樹傳達說,凋落的時節(jié)不用害怕,溫軟的土壤會全部接納你,融入它是葉子們的幸福。
這感應漸弱,橙黃而偏赤的葉子漸漸失去靈氣,微弱的意識湮沒在成堆的穢物里。
——這是一個平凡的早晨,垃圾車載著一箱垃圾在馬路上緩緩行駛,誰知道它的車廂里,埋著多少個葉子的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