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一棵荒草用細細的根須抵達千年史實,一行黃葉用小小的葉面采集千年的榮光,一瓣野花用嫩嫩的蕊絲擾動千年的芬芳。
這就是長安城,榮華末路唯有荒草。
這就是未央宮,歲月流轉(zhuǎn)盡是浮塵!
千百年前,這里曾是龍首山。
千百年后,這里又是龍首山。
歲月之間,肯定有過那座方方正正,四面筑圍墻的未央宮;也肯定有過東西長2150米,南北寬2250米,面積約5平方公里,內(nèi)有40多座建筑的未央宮。宮城之內(nèi),肯定有過居全宮正中,臺基南北長350米,東西寬200米,最高處達15米的前殿。這一刻,腳下的一切,又都恢復(fù)成平常人也能察覺風(fēng)水極好的龍首山模樣——當(dāng)?shù)厝诉€不肯將其稱作山,只管與黃土疊疊的漢中大地一樣,籠統(tǒng)地叫塬。
站在這樣的山上或者說是塬上,秋天剛剛來到,花兒們忙著謝了,葉子們卻不急著染上紅黃,滿眼之中的綠自然不那么理直氣壯。一陣風(fēng)吹來,甚至是一片陽光刮來,就會顯出深處里已經(jīng)在彌漫的枯瘦。
這情景,正如南方楚地民謠所唱:風(fēng)吹麻葉一片白。下一句唱詞是:葫蘆開花假的多。從南方楚地一路攻城略地,率先攻陷長安城的劉邦,果然依著“懷王之約”搶得“秦王”位置而號令諸侯,如此,中華天下豈不是將要稱為說“秦語”的“秦人”與“秦族”?好在西楚霸王倚天怒吼,頃刻間山河倒置滄海橫流。面對英雄憤怒,劉邦只得領(lǐng)了“漢王”銜,一時憋屈的無奈,竟然成就了千年萬代的“漢人”“漢語”與“漢族”。詘寸信尺,小枉大直,莫非善忍,哪得長安?一棵葫蘆藤蔓鋪天蓋地開花,到頭來只結(jié)得幾只瓜果,那些結(jié)不了果的花兒,鮮也鮮過,艷也艷過,也招過蜂,也惹過蝶,最終還是逃不脫作假的命。歷史高高在上,在現(xiàn)實的眼光里,如同上面青黛、下面粉白的麻葉,有風(fēng)吹與無風(fēng)吹,景致大不相同。
分得清的是前世,分不清的是重生。荒草再猛怎么生長千百代?一叢叢狗尾草偏偏要光鮮地搖滾,宛如未央宮內(nèi)六大殿中的大漢重臣。芳菲再烈如何彌漫萬萬歲?一片片瘦芭茅在炫耀地飄揚,好比未央宮外十八閣里的漢室小吏。
左手撿起一只瓦礫,掌心里有了一座殿的沉重。右手拾得半個瓦當(dāng),指縫中夾帶著一處閣的優(yōu)雅。抬起左腳,無論是不是小心翼翼,都會將東闕踢得空空 回響。落下右腳,無論有沒有故意,注定要將柏梁臺踩得踏踏實實。向西一個噴嚏,足以讓西司馬門風(fēng)雨飄搖。向東一聲咳嗽,定招致東司馬門草木驚心。
帝宮未央,周回多少興衰。
焦土一抔,拂一拂就得見天祿。老塵一捧,聞一聞就想起石渠。泥巴一坨,捏一捏就造就金華。沙礫一掇,數(shù)一數(shù)就數(shù)出玉堂。浮灰一團,吹一吹就飄來白虎。流沙一把,漏一漏就變成麒麟。離宮別殿,崇臺閎館,總記得星宿般列列環(huán)繞。
王者長樂,更知歲月無敵。
飛灰一陣,如裙袂飄落掖庭。汀濘一掬,如胭脂抹到椒房。土骨一堆,像英姿錦繡合歡。石子一粒,像瑪瑙閃耀昭陽。殘垣一列,似淑女窈窕鴛鸞??轀弦粠?,似珊瑚出浴披香?;膹揭宦?,為紅玉流連蕙草。獸跡一行,為白玉圓潤蘭林。斷墻一面,當(dāng)長袖畫眉飛翔。青石一方,當(dāng)翡翠夜映鳳凰。后妃閨室,粉閣香樓,忘不了虹彩般燦燦流霞。
雁過留聲,那些早已開過花,舞蹈得汪洋肆意而累得歇季的虞美人,若不是來了趙家飛燕,豈會再嘆三十六宮秋夜長!風(fēng)過留痕,那些早已飄香過,芬芳得醉生夢死的野薔薇,若是不迎來陳家女兒,也就沒有人再去金屋修成貯阿嬌!天涯望斷,正在不遠處悄然佇立的雪花與梅花,等待的是那位步出長安,千載琵琶作胡語的出塞昭君!
不知從何處刮來的秋風(fēng)醉了,仿佛剛剛穿越漢武大帝流連過的三千余種名果異卉:棠棗、梬棗、西王母棗;紫梨、青梨、芳梨;霜桃、含桃、綺葉桃;紫李、綠李、金枝李;赤棠、白棠、青棠、沙棠;朱梅、燕梅、猴梅、紫葉梅、同心梅;白銀樹、黃銀樹、千年生長樹、萬年生長樹、扶老樹、金明樹、搖風(fēng)樹、鳴風(fēng) 樹、琉璃樹。百里長安,鋪陳綠蕙、江籬、蕪藨和留夷。十里未央,盡是揭車、衡蘭、結(jié)縷和戾莎。茈姜蘘荷,葴持若蓀,鮮支黃礫,蔣苧青薠,天下奇花妙草,世上國色天香,可以遮蔽江湖大澤,可以蔓延帝國原野,只是抵不過一夜風(fēng)塵。樹還是樹,草還是草,花還是花,卻一一還原成樹中楊柳、草中青蒿和花中酢漿。
荒郊舊址,古來絕唱。
野遺之上,滿目無常。
那天,在未央宮遺旁,同行的一位朋友忽然說起,曾有甘肅朋友送他一只漢代陶罐,擺在家中的日子,一家人天天做噩夢。有一回驚醒時還記得夢中之人對自己說的話:若無鬼魂,何來驚擾?朋友將陶罐放到地下室后,家中一切重回安寧。
來自楚地的劉邦,大概更在乎中國南方的魔幻之于自身及漢王朝的現(xiàn)實效用。于楚地中心湖北隨州孔家坡出土的漢簡中,記載了用雞血祭祀土地神,其中有簡文“央邪”,表明其時“央”與“殃”相通,“殃邪”當(dāng)然是指殃祟與災(zāi)禍。如此例證還有云夢睡虎地的秦簡、長沙馬王堆的帛書。堂堂漢高祖,肯定對身后之事有所預(yù)見,“未央宮”就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災(zāi)難、沒有殃禍的王宮了。
經(jīng)歷呂氏之亂、七國之亂、巫蠱之禍,待到商人杜吳于宮中酒池殺了王莽,校尉公賓斬其首級,“未央”的意義,無論解釋為沒有盡頭,還是理解成沒有禍患,都不過是傳說了。
正如朋友們所遭遇的,百代千年的未央宮存于當(dāng)下、活在當(dāng)下的意義,是在長樂長安之上,不使那些歷史中的邪惡再犯人間。史遺所在,寧肯葳蕤酢漿作了國色,唯愿棽離青蒿是為棟梁,也不讓前朝奸佞重享一縷陽光。一棵草的未央,于過往是莫大遺恨,對歷史則要摛筆窮鞫。人文烝會,瑰異日新,如此芳草積積,嘉木滿庭,才有天下興盛,無極長安的深遠寓意。焦土累累,雁磧遙遙,那些生長在歷史中的狗尾草,飄蕩在時光里的蒲公英,都將蘊藏著現(xiàn)實的強大力量。
(選自《光明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