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我喜歡用日歷,不用月歷。
厚厚一本日歷是整整一年的日子。每扯下一頁,它新的一頁——光亮而開闊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我去填滿。我喜歡日歷每一頁后邊的“明天”的未知,喜歡它隱含著一種希望。生命的定義就是擁有明天,它不像“未來”那么過于遙遠與空洞,它就守候在門外。走出了今天,便進入了全新的明天。明天會是怎么樣呢?當然,多半還要看你自己。你快樂,它就是快樂的一天;你無聊,它就是無聊的一天;你匆忙,它就是匆忙的一天。如果你靜下心來,就會發(fā)現,你不能改變昨天,但你可以決定明天。有時看起來你很被動,你被生活所選擇,其實你也在選擇生活,不是嗎?
每年元月一日,我都把一本新日歷掛在墻上。隨手一翻,光溜溜的紙頁花花綠綠地滑過手心,散著油墨的芬芳。這一剎那,我心頭十分快活。我居然有這么大把大把的日子!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前邊的日子就像一個個空間,生機勃勃,寬闊無邊,迎面而來。可是,時間的空間是無形的,觸摸不到的。凡是使用過的日子,立即就會消失,而且了無痕跡。也許正是這樣,我們便會感受到歲月的匆匆與虛無。
我不能天天都從容地扯下一頁。特別是忙碌起來,或者從什么地方開會、考察、訪問歸來,看見幾頁或十幾頁過往的日子掛在那里,暗淡、沉寂和沒用,被時間掀過的日歷好似廢紙。可是當我把這一疊用過的日子扯下來,往往不忍丟掉,而把它們塞進書架的縫隙里或是夾在畫冊的中間。就像從地上拾起的落葉。它們是我生命的落葉!
別忘了,我們的每一天都曾經生活在這一頁一頁的日歷上。
由此,我懂得了日歷的意義,它原是我們生命忠實的記錄。從“隱形寫作”的含義上說,日歷是一本日記,它無形地記載我每一天遭遇的、面臨的、經受的,以及我本人的應對與所作所為,還有改變我的和被我所改變的。
然而,人生的大部分日子是重復的——重復的工作與人際,重復的事物與相同的事物都很難被記憶,所以我們的日歷大多數頁碼都是黯淡無光的。過后想起來,好似空洞無物。于是,我們就碰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于人本的話題——記憶。人因為記憶而厚重、智慧和變得理智。更重要的是,記憶使人變得獨特,因為記憶排斥平庸。記憶的事物都是純粹而深刻個人化的,所有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個案”。記憶很像藝術家,潛在心中,專事刻畫我們自己的獨特性。你是否把自己這個“獨特”看得很重要?廣義地說,精神事物的真正價值正是它的獨特性。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種文化。記憶依靠載體,一個城市的記憶留在它歷史的街區(qū)與建筑上,一個人的記憶在他的照片上、物品里、老歌老曲中,也在日歷上。
然而,人不能只是被動地被記憶,我們還要用行為去創(chuàng)造記憶,我們要用情感、忠誠、愛情、責任感,以及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去書寫每一天的日歷,把這一天深深鑲嵌進記憶里。我們不是有能力使自己的人生豐富、充實以及具有深度和分量嗎?
為此,每每到了一年最后的幾天,我都是不肯再去扯日歷。我總是把這最后幾頁保存下來,這可能是出于生命的本能。我不愿意把日子花得精光。你一定會笑我,并問我這樣就能保存住日子嗎?
正像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變成酒,保存歲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于把歲月變成永存的詩篇或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