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到青海出差,在幽藍的天穹與黛綠的草原之間,見到點點閃爍的白星。
那不是星星,是草原上的白蘑菇。
從鳥島返回的途中,我買了一袋白蘑菇,預(yù)備兩天后坐火車帶回北京。
回到賓館,鋪下一張報紙,將蘑菇一柄柄小傘朝天,擺在地毯上,一如它們生長在草原時的模樣。
列車員進來整理衛(wèi)生,細細的眉毛皺了起來。我忙說,我要把它們帶回去送給媽媽。列車員就暖暖地笑了,說您必須把蘑菇翻個身,讓菌根朝上,不然蘑菇會爛的。草原上的白蘑菇最難保存。
聽了列車員的話,我讓白蘑菇趴在地上,好像曬太陽的小胖孩,溫潤而圓滑地裸露在空氣中。上火車的日子到了。列車員幫我找來一只小紙箱,用剪刀戳了許多梅花形的小洞,把白蘑菇妥妥地安放進去。
進了臥鋪車廂,我小心翼翼地把紙箱塞在床下。對面一位青海大漢說,箱子上捅了那么多的洞,想必帶的是活物了。小雞?小鴨?怎么沒聽見叫?天氣太熱,可別憋死了。
我說,帶的是草原上的白蘑菇,送給媽媽。
他輕輕地重復(fù),哦,媽媽……好像這個詞語對他已十分陌生。半晌他才接著說,只是你這樣的帶法,到不了蘭州,蘑菇就得爛成污水。
我大驚失色地說,那可怎么辦。
他說,你在臥鋪下面鋪開幾張紙,把蘑菇晾開,保持通風。
我依法處置,擺了一床底的蘑菇。每日數(shù)次撥弄,好像育秧的老農(nóng)。蘑菇們平安地穿蘭州,越寶雞,直逼鄭州……不料中原一帶,酷熱無比,車廂內(nèi)悶熱如桑拿浴池,令人窒息。青海漢子不放心地蹲下檢查,突然叫道:快想辦法!蘑菇表面已生出白膜,再捂下去,就不能吃了!
我束手無策。大漢二話不說,把我的白蘑菇,重新裝進渾身是洞的紙箱。我說:“這不是更糟了?”他并不解釋,三下五除二,把臥鋪小茶幾上的水杯、食品攏成一堆,對周圍的人說:“煩請各位把自家的東西,拿到別處去放,騰出這個小桌來放小箱子。箱子里裝的是咱青海湖的白蘑菇,她要帶回北京給媽媽。我們把窗戶開大,讓風不停地灌進箱子,蘑菇就壞不了啦。大家?guī)蛶兔?,我們都有媽媽?!?/p>
人們無聲地把面包、成鴨蛋和可樂瓶子移開,為我騰出了一方潔凈的桌面。
風呼嘯著。鄭州的風,安陽的風,石家莊的風……穿箱而過。白蘑菇黑色的血液,漸漸被蒸發(fā)了。
終于,北京到了。我拎起蘑菇箱子同車友們告別,對大家說,我代表自己和媽媽謝謝你們!
大家說,你快回家去看媽媽吧。
由于路上蒸發(fā)了水分,白蘑菇比以前輕了許多。我走得很快,就要出站臺的時候,青海漢子追上我,說:有一件很要緊的事,忘了同你交代——白蘑菇燉雞最鮮。
媽媽喝著雞湯說,青海的白蘑菇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