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人民日報》2014年12月11日19版“金臺論道”欄目刊登了一篇文章：《作文為啥不寫真話》。作者張賀對當今的學生作文亂象大發(fā)感慨，這里節(jié)錄如下：

最近我作為評委參加了某部委主辦的以閱讀為主題的全國中小學征文的評選。在連續(xù)幾天看了580篇中學作文后，我的心情是既驚喜又沮喪，驚喜的是孩子們的文字功底普遍不錯，遣詞造句頗具章法，各種修辭手段也大都運用得體，有些段落寫得靈氣十足；沮喪的是孩子們很少在文章中袒露心聲，很難透過文章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總體而言，這批作文有個普遍的問題：假——寫的是假事、抒的是假情、發(fā)的是假議論?！魑牟⒎遣荒芴摌?gòu)，但即便虛構(gòu)也要給人營造出真實的氛圍。如果故事經(jīng)不起推敲，情感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議論不是自己的真實看法，文字再漂亮，能算好文章嗎？

說文章存在假的問題，還有一個理由，即模式化。這580篇作文來自全國31個省區(qū)市，本來各地風土人情、方言土語各有特色，每個人也各有其性格和經(jīng)歷，但看上去這些文章卻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開頭必是一段華美的抒情，中間寫一段自己讀了某本書的感受，其間引用幾句名人名言，結(jié)尾點題。連續(xù)看了500多篇千篇一律的文章的確令人厭倦。

近年中小學語文教育的問題一再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從這次的評審看，我國的語文教學有得有失。我們的語文教育在夯實基礎方面成績突出，但在塑造人格、培養(yǎng)志趣方面明顯不夠，我們的很多孩子不具備獨立觀察、獨立思考、獨立表達的能力和習慣。學生作文之所以出現(xiàn)模式化的假的問題，和語文教學的這一特點有直接關系。

去年上海中考作文題目是《今天，我想說說心里話》，一名女生走出考場接受采訪時說：“因為是中考，如果真說心里話，一定考不好?！币徽Z道破真相：考試不歡迎真話。近些年，教育界一再呼吁“作文要寫真話”“要抒發(fā)真情實感”，但這樣的呼吁也僅僅是呼吁而已。不是學生們沒有真情實感，而是在高考中考這樣的重大人生關口，穩(wěn)妥起見，還是照老師教的套路為好。如此心態(tài)寫出的作文，豈能不假。

作者所言不虛。

對此，我們的語文教學應該首先進行深刻的反省。

姑且不談塑造人格、培養(yǎng)志趣（這是更高境界的追求），我們能夠也應該做到的，首先是給學生以自由思想的空間和自由表達的權(quán)利。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周小蓬在《中外作文教學策略述評》中說：

國外作文教學命題策略的宗旨是與學生建立一種討論關系，比如對于國家、對于戰(zhàn)爭，或是對于文化、對于生命。這種非常個人化的自由判斷，提供了一個相當廣闊的天地，讓學生去獨立思考對與錯。而對與錯之間，沒有人會站在裁判的角度加以指責。他們作出的都是思考之后的自我判斷，而不是早已被內(nèi)定好了的公共判斷。我們的作文仿佛都在為某一主題而作，往往是“主題先行”，文章的內(nèi)容、形式和中心常常千篇一律，學生的思緒常常被一種無形的思想——既定的主 題——束縛著。

我國的作文題涉及的內(nèi)容或小而實，或大而虛，隱性限制較多，這一點師生都明白，若超出這一限制，就會有偏題的危險。……相對而言，立意越高越為教師所欣賞。追求立意的結(jié)果易讓學生無謂地拔高認識，造成大而過當，通篇空話?？紤]到“社會認可效應”，我國學生的文章較常出現(xiàn)千篇一律的現(xiàn)象，或者出現(xiàn)“集體失語”的現(xiàn)象。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向重視道德教育?！敖套魑木褪墙套鋈恕?，“學作文就是學做人”，這是我們多年來作文教學的主要的德育目標。在這種目標的指引下，我們的作文大多是一些滲透著“德育”意識的選題，“思想健康”成為我們語文教師評判寫作的第一要義。

中國歷來認為語言文字是載體，是工具，語文課就是語言課。我國的作文教學不解決內(nèi)容的問題，而是解決有了內(nèi)容如何運用語言表現(xiàn)的問題。這個認識左右了中國作文教學幾十年。具體表現(xiàn)在作文教學中，講究語言修辭，講究文章模式，講究寫作方法。所謂語言“美”、結(jié)構(gòu)“美”成為優(yōu)秀作文的標準。而國外作文命題卻多從內(nèi)容出發(fā)，關注學生心理發(fā)展，尤其是思維能力的發(fā)展。

美國研究者認為，語言是我們參與所屬社會的生活的一種途徑，也是我們用來重新闡釋周圍世界包括生命本身的一種手段。通過語言，我們從他人那兒領略一個有意義的世界，同時，又通過重新闡釋意義建立起我們自己的世界。

顯然，不同的語言觀，決定了不同的作文命題策略。不同的作文命題，決定了我們表達思想的開放度與自由度。

對于作文不寫真話這一現(xiàn)象，我的學生如是說：

記者才寫真話，學生只求分數(shù)

廣州外國語學校高二1班 潘茵曄

很大一部分人覺得，文章應當傳遞正能量，哪怕事情本身以及作者本身對事情的看法并不是這樣。然而，真話有時看起來是負能量，所以社會和教育體制告訴我們，學生作文不能寫真話。譬如韓寒的文章真實犀利，所以往往爭議很大。

就以莊子的一句話為例吧，大家應該在圖書館看過出自莊子之口的標語：“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眴螐倪@一句話看，莊子似乎要表達的是學無止境，很多人也把這句話當作自己的座右銘，殊不知莊子的下半句話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表達的意思恰好相反。這種現(xiàn)象告訴我們，真話會被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淹沒，斷章取義的話反而被追捧，連莊子這位兩千年以前的先哲也不例外。從這種背景以及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來看，社會憑什么要求我們寫真話？

從小學開始，像“扶老奶奶過馬路”一類的好人好事總是被鼓勵寫在作文里，只有這種體現(xiàn)“正能量”的文字才能得高分，所以我們只能去背誦甚至捏造這樣虛假矯情的材料，去迎合閱卷老師的需要。但是，這些自認為眼睛雪亮的老師卻沒有發(fā)現(xiàn)，用假話傳遞“正能量”本身就是一種“負能量”！所以當社會問我們?yōu)槭裁床粚懻嬖挼耐瑫r應當捫心自問，一味要求事情的影響力、感染力，而忽略事情真實性的做法是否正確？

我們的文章不寫真話，并不代表我們的思想被馴化，而是這個社會和教育體制告訴我們，記者才寫真話，學生只求分數(shù)。

老師，您愿意聽真話嗎？

廣州外國語學校高二1班 左思韻

當一篇篇“假大空”在考場里橫行霸道，當一段段“真善美”在方格中春風得意……這讀起來味同嚼蠟的滋味讓老師們不禁想問：為什么學生們不敢寫真話？——其實真話到處都有，世界并不缺少真話，而是缺少愿意聽真話的人。

在《風雨總在彩虹后》中，小學生黃博浩的語文老師就是一個不愿意聽真話的人。他說春天又臭又冷，她覺得他不細心觀察；他寫了家庭的不堪現(xiàn)狀，她的評點卻說他亂用成語……既然說真話的代價是寫檢討見家長，那么以后不如說假話：老師開心，黃博浩也開心。而那些不能寫出來的真話都憋回肚子里，換個地方吐出來，或者變成一句句蘸糖的假話去哄老師家長。

我們都是“黃博浩”。世界上本沒有人說謊，可惜一個人說了，不知不覺最后全世界都在說了。杜絕作文中的假話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幸好來日方長，我們來不及說的真話還很多。

真話需要真事

廣州外國語學校高二1班 袁小涵

作文作文，做作的文章。它的意義就這樣被曲解。近來，在一次作文競賽中，評委在發(fā)現(xiàn)其中不乏優(yōu)秀文筆的同時，發(fā)出“學生作文為啥不寫真話”的感慨。依我之見，病根就是缺少社會實踐。

學校一再呼吁學生好好學習，家長會爹媽拼兒女成績，周末各式各樣的補習班讓人眼花繚亂。毛澤東說：“實踐是檢驗真知的唯一標準?！倍F(xiàn)實是，家庭與教育系統(tǒng)都在有意無意之中將實踐和生活拋諸腦后。

知識，被單純地理解為學識，而實際上，見識也是知識中頗為重要的一部分。就好像《后會無期》中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你連世界都沒觀過，哪來的世界觀？”學識固然重要——腹有詩書氣自華，但有了見識，學識才能更好地派上用場。

實踐檢驗真知，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字，沒有實踐的支撐，一切就只是沒有骨架的血肉。

我們都不完美

廣州外國語學校高二4班 李卓炫

所有的文科教材長期以來“狼狽為奸”地為我們編織著一個八面玲瓏而又絕對正面的世界。誠然，我們做人處事需要正能量，但我們絕不能排斥負能量的存在，它是真實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何處有無瑕美玉？

而高考作文評分標準里一句“思想積極”就堵死了不符合所謂“正面”價值的路子。前些日子曾聽說過一個觀點，中國的教育是“成功教育”，只教會國人如何成功，和如何在失敗中成功“逆襲”，而對如何直面低谷和如何接納平凡的人生幾乎付之闕如，更不可思議的是，在如此豐富的世界里，我們對甘于平庸失敗，抑或是樂于享受“第二”這種不太“積極正面”但卻客觀存在的人生觀價值觀抱以零容忍的態(tài)度。

對于太過真實的觀點，代表“正面”力量的審判者只能將它扔進低分的十八重煉獄。我們心中都有一桿秤，與分數(shù)抗衡的失利一次次告誡我們不能頌揚“非正”的能量，只能刻意回避。

講真話的機會少少少

廣州外國語學校高二1班 蘇子菱

語文課上，老師嚴厲批評我們作文太形式化，太過于虛假，文章顯得阿諛奉承。自己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但還是要借鑒某個思想家的思想來立意，因為這樣能拿高分。古人寫詩是為了抒發(fā)胸臆，舊時學者寫下一篇又一篇的佳作是為了宣揚自己的思想理論，而我們這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學子寫文章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拿高分，決勝考場。我們的考場作文多數(shù)都在取悅老師，像是一個個濃妝艷抹的妃嬪在爭寵，可惜妃嬪眼神空洞，空有軀殼，經(jīng)不起審視。寫文章的目的都如此虛假，文章怎么能抒發(fā)真情實感？

歷史課的時候，老師會拓展很多歷史知識，但最后他總會說一句，這些歷史知道就好，答題的時候可不能寫上去。知道了為什么不能寫？因為標準不允許。世界本無絕對的標準，與其扭曲著自己去適應標準變得四不像，倒不如坦坦蕩蕩講真話做自己。

就像做人一樣，虛假的人不討人喜歡，虛假做作的文章根本無法打動人，只會令人心生厭倦。還是希望能有多一點可以表達內(nèi)心的機會，不是考場作文，不是競賽文章，只是單純的作者和讀者的內(nèi)心交流。

學生的文字，讓我不由地想起周國平的一句話：“優(yōu)秀的人才是生長成的，不是訓練成的。教育應該為生長提供充足的陽光，如果做不到呢，最低限度是不要擋住陽光。一個好的學生對于壞的教育可以說的話，就是哲學家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大帝說的那句話：‘不要擋住我的陽光?！?/p>

這是我們的教育應當反省的問題。

那么，作為學生，在不盡如人意的教育環(huán)境中，又當何去何從呢？

對此，周國平還有話說：“我相信，各個領域里的杰出人物都是這樣的，他們的成才史都是向教育爭自由的歷史。作為一個學生，你無法改變現(xiàn)行的教育體制，但是如果你足夠優(yōu)秀，你就完全不必跟著這個體制走，你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對它的獨立性?！保ā度宋木衽c教育》）

秉持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在考場作文中寫真話，在中國的教育環(huán)境下，的確是一場冒險。但同時，也是一場值得去嘗試的冒險。

當下中國作文教學的問題，明眼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改革勢在必行?！叭缃裰袑W作文教學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全線崩潰，全都是瞄準考試的套式訓練，幾乎人人喊打，又人人參與。未來高考作文的命題者不會再對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充耳不聞。無論如何，一種改革的共識正在形成，那就是讓高考作文回歸理性，強化思辨，摒棄宿構(gòu)、套作、模式化與文藝腔?！保ā豆饷魅請蟆?014年3月18日《北大中文系教授溫儒敏談高考語文改革的走向分析及建議》）

2014年2月21日的《文匯報》也曾刊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上海高考語文閱卷組組長周宏的一篇文章：《不似“高考作文”才是高考作文》，作者批評了“這篇作文如果放在高考當中不太合適，如果不以高考標準評價，應該算是好作文”的論調(diào)，肯定了幾篇好文章：

《我的星座下了流星雨》選取了三個社會生活場景，表現(xiàn)了中學生成長道路上的苦悶。這種所謂不太積極向上的情感流露，恰恰真實地反映了涉世不深閱歷尚淺的年輕人成長的真實歷程。這一時的迷茫并不一定是退步，倒很可能證明孩子開始長大，懂得思考人生面對真實。所以說，它揭示的是年輕學生的成長歷程，一旦走過了迷茫，便有更多的堅定，和對未來生活更成熟也切實的愛。猶如羅曼·羅蘭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了這個世界依然熱愛她。”稍顯不足的是該文的第一節(jié)語焉不詳且情節(jié)有不合理之處。

相比而言，《邪不勝正》更為成熟，思考更加清晰有理性，有積極的態(tài)度卻并沒有流于喊口號唱高調(diào)，以分析說理表現(xiàn)出真切實在的“正能量”，對這種文章的肯定，恰恰是對“偽崇高”的反對。

特別要提一下《遐想》。對它的肯定不是因為作者展現(xiàn)了廣博的閱讀面，而是因為其很好地用所讀展現(xiàn)了對文中所提現(xiàn)象的批評，所引不為炫耀，因而貼切自然，有敘述有思考，真正是學以致用，為文章增添了骨肉血脈。反觀時下有些學生作文，也在文中排比鋪陳，讓你驚嘆于他讀書之多，稍稍細讀便可見血肉分離。這些名著、名人并沒有使文章更有說服力，所謂廣博的閱讀面，在他們那里只有裝飾門面之用，它可以唬人，也可能會使個別老師感情沖動喪失理智，最終卻不會得到好評，反會暴露思考的軟肋，因為華而不實而遭否定。

上面提到的幾篇文章，共性就是“真”。

周國平說：“真實的前提是有真東西。有真情實感才有抒情的真實，否則只能矯情、煽情。有真知灼見才有議論的真實，否則必定假大空。有對生活的真切觀察才有敘述的真實，否則只能從觀念出發(fā)編造?！保ā杜c中學生談寫作》）

寫作，技巧層面的東西永遠是次要的。一切真正有價值的，都必然是由心發(fā)出。寫作，要從心靈出發(fā)，說真話，傳真情。

真實的情感讓人感到舒適親切。汪曾祺寫《泰山》，承認泰山是偉大的，但他去泰山以后，他覺得：“我這人和泰山不合適，泰山太偉大了，又是秦始皇，又是漢武帝，又是唐朝的皇帝來朝拜，歷史那么多，山那么雄偉，可是我這個人，就我本身的氣質(zhì)來說，我是一個小橋流水的性格。我喜歡道家和佛家的自然、通達，那么雄偉的山跟我不合適。”他不做作，不刻意迎合大眾的審美心理，他只表達最真實的感受。

《淮南子·說林訓》中有一個說法：讓一個不會吹竽的人來吹，而讓一個會吹竽的人來按孔，這樣吹出來的聲音，“雖中節(jié)而不可聽”，意思是，雖然符合節(jié)奏卻不動聽?！扒榘l(fā)于中而聲應于外”，一定要是主體的真實情感，要有真情的灌注，靈魂的投入，要有生命存在，而不是簡單發(fā)出聲音就可以。不能表現(xiàn)內(nèi)在的情感，也就不能使人得到審美享受。音樂如此，寫作亦如是：“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發(fā)外者也?！保ā痘茨献印罚?/p>

情感真實的文章，才可能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不加雕飾，秀色天成，或卷或舒，得大自由，得大自在。

所以，寫作的第一要著，就是求真。有人寫作是以文字表達真實的內(nèi)心，有人寫作是以文字掩蓋內(nèi)心的貧乏。作品首先由此分出優(yōu)劣。

在“真”的前提之下，“善”“美”“深”，才有真正的價值。

一切“善”“美”和“深”若失了“真”，就成了偽造的“高大全正”，全無價值與美感，甚至成為惡俗并構(gòu)成欺騙，它會讓眼睛雪亮的讀者忍無可忍?！傲钏锤械模h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這個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保滋m·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

即使是有瑕的“真”、偶然的“善”、局部的“美”、有限的“深”，也比虛偽的“高大全正”更容易擊中讀者的心。

真實，是作文的底色。底色越干凈，背景越寥廓，主體景物才越突出，越醒目。只有在這一底色之上，才可能描繪出最好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