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為
木心先生故去已整整三年了。
仍記得,噩耗傳來那幾天,我常兀然呆坐,恍恍惚惚。有木心先生的世界,和沒有先生的世界,似乎畢竟是兩樣的。今日太陽獨好,先生再也看不到了。
三年里,曾經(jīng)幾度想提筆寫些紀念的話。一想到先生“睿利”的目光,想到先生寫過的那些懷念林風眠、席德進、張愛玲的名篇,珠玉在前,怎么也寫不下去。請原諒學生的才薄與疏漏。
有些人,身前聲名顯赫,身后門庭冷落,作品也隨風而逝。有些人,活著默默無聞,死后聲望日隆,為人膜拜,如梵高,如巴赫。還有些人,才智超群可惜命運不濟,身前身后都乏人知曉。木心先生比起他們來算是幸運的。只是老天考驗他太久,無數(shù)不幸換來大幸,大半輩子隱姓埋名,晚歲十數(shù)本著作終于得以出版……這些年,先生終于開過多次紀念會、研討會,出過兩本紀念專輯,眾多素不相識的年輕讀者來讀先生的書……熱熱鬧鬧。但我,只想在心里建一個小龕,放上先生的相片,默默地懷念。
知道有一位叫作“木心”的神秘人物,大概是1999年。當時我們所能見到的報刊上,還從來沒見過這個名字。后來在各色“江湖高人”的口中,得知了這位隱匿在紐約的木心先生點點滴滴的離奇“傳說”,似乎完全像是一位武俠世界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獨孤求敗”。之后借到了幾冊木心的書,都是臺版,繁體豎排,開本疏朗,當時可是稀罕物。翻卷展讀,和我過往的文學閱讀經(jīng)驗全然不同。他是個文字的魔術師,把我們習以為常的漢字,拆開來,重新排列組合,升華出化腐朽為神奇的魅力。我們不僅看,還鄭重地復印下幾篇長文,時不時翻出來回味。當時我還只是個剛大學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的“小年輕”,要論怎么讀懂是談不上的。
那些年木心先生一直在被勸說回國定居,但老人似乎一直在猶豫。2003年春,那時去烏鎮(zhèn)旅游的人遠沒現(xiàn)在這么多,木心故居就縮在東大街上,一堵三人高的白墻,兩扇黑舊鐵門長年緊鎖,走來走去的行人如不注意,根本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木心最早的關心者問來來往往的鄰人,“可認識一位叫孫牧心,孫仰中的?”老翁、青壯都茫然搖頭。對門那家的老太太,搬只破藤椅出來曬太陽,她年逾七旬,應該算是健在的鎮(zhèn)上較早的住戶,一問,也是1949年后嫁來此地,對孫家花園的往事已不堪了了。鑰匙來了,我們推開暗淡的大門,好一派破敗荒涼的景象。時值陽春三月,萬木生發(fā),園中卻陰晦異常,雜草叢生,蒼苔遍地,小樓半頹,間雜外間拖來的廢棄小船與木料,老墻上殘留著斑駁支離的紅漆標語,砌了一半又敲掉的赤膊新墻,一切似乎像極了荒廢已半個世紀的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據(jù)說“文革”時此地被征作為工廠,現(xiàn)剛請出??床怀鲈瓉碜≌母窬?,聞不到故人生活的氣息,怎一個“亂”字了得。只有園中殘存的小樓上遺落的木刻紋飾,龍吻,花卉,依然挺健,提醒著我們這里曾經(jīng)有過的生氣與光耀。真不敢想象這就是才智獨絕、心氣高貴的木心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小院的一頭有扇無門的小“門”,出門即是煌煌隆隆的高速公路,車來車往,好不喧鬧,與小院的清寂、雜亂、落伍形成鮮明的反差。我忽覺,在半個世紀銳不可當?shù)臅r代洪流中,木心所構建的心靈家園,幾經(jīng)摧毀踐踏、折磨滅頂,但它卻仍“抱殘守缺”,委曲求全,犟頭倔腦,傲首兀立?!朗侨菀椎模y的是活下去。他形容林風眠先生:“意志之強,耐力之深,堅持以不死殉道?!彼餐瑯尤绱恕r代改變不了他。
如今木心故居重建了,新屋壘起,一掃舊日頹景,值得慶幸,但我卻怎么也忘不了那已然消失的故園。我仍固執(zhí)地認為,這才是木心故居真正該有的模樣。
又過了兩年,木心先生回國了。那天,我和妻子也去浦東機場接機了。車至機場苦等幾小時,飛機終于著陸,我們忙奔上二樓俯瞰出口處內景。傳奇的“神仙中人”木心先生,終于推著小車施施然踱出來了。先生穿一件釣魚馬甲,乍看似與平常老頭無異。介紹,握手,他疲倦而欣喜,臉上是糯糯的微笑,或許是和生人少有接觸,似乎總帶著一絲小女孩般純真的羞怯。
當晚,他們下榻在一朋友的歐氏別墅,我和作家陳村、孫甘露等諸位老師去見他。再見木心先生,顯然已精心打扮過,一身淺灰色粗細條紋西裝,白色簇新的襯衫,琥珀領帶,銀戒,配上一頭微卷的銀發(fā),讓人眼前一亮。我們帶去多本他的臺版著作(當時還沒大陸版),央他簽名。他含笑摸出鋼筆,欣然為我們一一簽來。墨水經(jīng)過長途顛簸,似乎郁結難馴,一筆下去,斷斷續(xù)續(xù),似乎暗示著先生此刻復雜又跌宕的心境。其中有一本,應是“05春”,他提筆寫成了“50春”,經(jīng)我們指出,他察覺后笑而不改,照樣遞過來,足見先生的通透。我心里暗想,如果先生能活到2050年,那該多好?。?/p>
先生說的滬語,是“老法”上海話。悅耳,生動,氣度高貴。他妙語如珠,煙不離手,直讓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又笑得前仰后合。和他筆下的嚴肅文字迥然不同,沒想到他是個“滑稽人”(滬語中指幽默的人)。說起笑話,張口即來,還能模仿各色人等的不同口氣,節(jié)奏層層推進,把我們繞進去之后,突然又甩出一個短包袱,滿堂粲然。他倒不似一般說笑話的人自己不笑,他邊說,邊自己也笑得投入,好像他也是頭一回聽到的聽眾一般。
我問先生,學寫文章該看些什么書?他又摸出筆,裁了張紙條,緩緩寫下幾個俊逸疏闊的繁體字:“論語(言文對照)/地糧(紀德盛澄華譯)?!睂懲?,遞給我。他悠悠地解釋道:“白話文要寫得好,必須精通文言??赐鈬g本要挑譯者,譯者不佳,神采全無?!鼻皫滋?,我翻出先生的著作重讀,一翻,驀然掉出這張久違的小紙條。我橫看豎看,拿在手里把玩?!墩撜Z》,還有之后他讓我讀的《世說新語》,似是中文傳統(tǒng)博大之根,《地糧》代表的則是西洋文化之氣脈,兩者交融生發(fā),既是一把通向木心文學寶藏的鑰匙,也似乎是先生對未來中文文學創(chuàng)作前景的某種預言。(先生把自己的居所取名為“臥東懷西之室”,應該也是這個意思)原來,先生和我的第一次見面,即把一本獨家“武功秘籍”塞到了我的手里。而愚鈍的我,當時竟然懵然不知。
第二天,我和妻子陪著先生四處逛逛。午餐,我選在老錦江樓上,讓老人重溫久違了的上海菜——聽說先生在紐約一個人,每天胡亂吃吃,已多年沒吃過家鄉(xiāng)菜了。菜點了一桌子,其實他吃不多,但每個菜上來,他來者不拒,連叫好吃,高興得像個孩子。飯后,他提出去北四川路看看。我知道,這是他生活過多年的地方。我們打了個車。開行不遠,經(jīng)過石門二路,我忙問先生:“‘文革時您被關過的地牢,就在這附近吧?具體在哪個位置?”“哎……”接下去便是沉默。我后悔自己的唐突。
車至四川路,下車閑逛。一路走,一路聽先生閑聊,似乎永不疲倦。聊什么呢?自然是文學,藝術。我見過一些大藝術家,莫不如此,一見面三句不離藝術。(比如焦晃老師,曾經(jīng)聽他平日與人閑談,說著說著,他下意識開始觀察身邊人物的動作,揣摩哪些特殊舉動可以為我所用。)我說,看了書中那些對他的評論,還是覺得臺灣的郭松棻說得最好。先生深以為然,認為我“有眼光”,“識貨”!評價先生的文字,我是沒有資格的。我只能淺淺地感覺到先生的“七十二變相”,一會“縱接古今”,一會“笑談東西”,一會“嬉笑怒罵”,一會“裝瘋賣傻”,但這些都不是他的本相。我能體會到,先生骨子里是極沉痛的。顯現(xiàn)在文字里,是《此岸的克利斯朵夫》《雙重悲悼》《飄零的隱士》……先生說,他和貝聿銘相比,人家的每一步都踩對了,而他,每一步都踩錯了。他寫林風眠先生的掙扎,寫張愛玲的孤寂,何嘗不是在寫他自己?
先生的腳力有些虛軟了,不知是時差未倒,還是老熟之態(tài)。上下街沿,跌跌撞撞,需我時不時在旁攙扶。先生和我外婆同庚,畢竟也是位近八十的老人了。路過乍浦路,我記起先生住過幾十年的舊居應該就在附近,我很好奇,提出是否去看看?他含笑滿口答應。才過兩條馬路,他便推說走不動了,不去了。是近鄉(xiāng)情怯?抑或不愿勾起慘痛的往事?還是不情愿讓晚輩看到他曾經(jīng)住過的小樓,可能是如此破敗寒磣?先生可能不這么想,他永遠要在旁人眼里保持一種優(yōu)雅的風度吧?他常說,“呈現(xiàn)作品,隱退作者”,抑或也是這個意思?
時已微熱,走走已然出汗,路過小攤,我問先生要不要來支紫雪糕?他毫不猶豫說要,開心得像個孩子。我們邊走邊吃邊聊,他說得多,吃得少。風大起來,紫雪糕上的奶油不知不覺融化了,滴下來,落在他的棕色麂皮皮鞋上。他趕緊站定,慌忙掏出紙巾,把腳擱在街沿的欄桿上,猛力擦拭,反反復復。我?guī)筒簧厦?,只得呆呆在一旁看著。我勸他說,等我們回去,拿水沖一下就好了。他說,麂皮難清理,不馬上擦,會落下斑點,再洗就難了。他還是反復擦,痕跡還是在,風吹得他銀發(fā)散亂,狼狽,落魄,看著心酸。不知怎么,我一直記著這個畫面。汪曾祺先生曾對周圍人說:“你們別把我當不食人間煙火的‘半仙?!蹦拘南壬谖倚闹械恼鎸嵭蜗?,從來不是那個被眾人塑造出來的西裝筆挺,舉著煙斗,含笑“布道”的“大師”,而是這個背風屈身、狼狽擦鞋,雖滿腦文學藝術,但不得不被生活反復捉弄、被迫低頭的可憐又可敬的老頭。
先生沒住幾天,即回美國。怕他一個人寂寞,我也常常給他打電話。遠隔重洋,電話一頭傳來遙遠的先生的聲音,遲緩而空洞,愈發(fā)顯出他的寂寞。我們通起了信。他不用電腦,我們全用手寫,然后寄出,飄過茫茫太平洋,兩個星期,才到對方手中。雖然慢,也是一種久違了的古典式的享受。
開始時,我沒輕沒重,幾天一封,拉雜寫來,不知所云。先生的回信較慢,二三月回一封,但字斟句酌,言辭懇切,無涂改痕跡,應該是改了才謄清的。起初,他紙大字疏,也會說些客套話。之后,師生之誼日深,紙越來越薄,字越來越小,洋洋灑灑一寫幾千字。紙是正反兩面都寫,甚至用過半透明的拷貝紙,字小到兩粒米大小,大概是為了節(jié)省郵費,足見先生的儉樸與拮據(jù)。他寫字似用極細的繪圖筆,字跡扁而方,靈遒,耐看,“字極真樸,字字有美感”。(先生寫林風眠語)我秉性愚鈍,又素來不是文學圈中人,他卻不棄駑劣,手把手教我怎么寫信,怎么讀書,讀什么書,怎么寫文章……抄幾段吧:
“先談談怎樣寫信:1.信紙宜用一個規(guī)格的,不可忽大忽小忽厚忽薄。行草遵古碑帖,勿自出主張,使人無從揣摩。2.對并輩小輩可用‘如晤,對長輩應用‘尊前。3.勿忘頁碼。4.‘撰安宜并輩,不宜長輩。5.學生不能用‘晚,晚,是一般的泛稱。師生之間亦不宜用‘頓首‘拜(俗用‘叩上,今可免去)。最不可疏忽的是具名之下要加某月某日,俾查考?!矣舷娜照?,大錯?!?/p>
——這是對我輩不懂寫信格式的“棒喝”和細致的叮嚀。
“你要改正改進的是,在行文中去掉那些油滑的東西,這是新潮的曲學阿世,國內大概都是這樣的‘腳碰腳,一見面,滿嘴江湖切口,生活中可以作為手段來打諢,文字上要干凈,而高雅的極度的幽默,就可以把痞子流氓壓下去(知識就是力量)。我為你喝彩,好樣的!”
——一針見血地指出我文章的毛病。可惜,我至今還沒全然去除。
“因為我受過許多屈辱,所以很喜歡現(xiàn)在有人給我一點榮譽,凡出于理解的贊美我是接受而感恩的?!銈儗ξ椅膶W的愛好,我是看作一代精英的文化生態(tài)的呈露的,在觀念上,我為未來而寫,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不免有軟弱的一面,即希望有幾個年輕人在我身旁。而你有鑒賞和評論的才具,又有辦理實際事物的才干,將來可以為我(其實是為藝術)做很多事的。”
“華格納只見過貝多芬一面,……最后說:‘以后,當你痛苦的時候,請想起我……,我們將來相處的日子,一定是歡快的,而整體的意義卻是悲壯的,因為我臨老歸鄉(xiāng)并非自愿,這是西方不可能給我制作壁畫的機會,只好回來經(jīng)營‘木心藝術館,現(xiàn)在還是一個‘夢想。你說得對,我的畫是把我的快樂和悲傷寄托在里面了。我的文學,不僅抹掉一己的身世,連同我的哲學、哲理……”
——先生難得在作品中袒露心跡,而這在我看來,實在是近乎哀鳴了。
據(jù)說先生對于讀者來信基本不回,卻能為我開“私塾”,寫下這么多字,實在是我此生的榮幸。
先生終于榮歸故里,壯志得酬,夙愿已了。各種光環(huán)紛至沓來,我為先生高興。但我素不喜熱鬧,寧愿關起門,靜靜地與這些無言的信素面相對。信上的字,密密麻麻,洋洋灑灑。今日再讀,仿佛一個字一個字跳將起來,幻化成先生那熟悉的糯糯的滬語,幽幽地,又在我耳邊響起。
2014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