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天蒙蒙亮,微微有霧?;疖嚢橹瘟杲?,江水奔涌向南,兩岸群山連綿,一片青綠,景致優(yōu)美而重復(fù)。
穿過幾個山洞后,我突然望見,在對岸山崖上有無數(shù)大小窟龕,密密麻麻,能隱約看見里面的佛像,整個崖壁像一個巨大的蜂窩。
曾聽父親說起,20年前他坐火車從西安去重慶,早晨車到廣元時看到嘉陵江對岸有一處古代佛教石窟。我便知道,那是千佛崖石窟。
寶成鐵路上的旅人,大概都曾遠望過這處臨水倚山的古跡。而在這條鐵路建成前很長一段時間,從陜西入川的主要道路,就是直接從嘉陵江東岸的千佛崖下經(jīng)過,到達它南面五公里的廣元城。
這段蜀道,就是赫赫有名的“金牛道”。它確切的始建年代已不可考。傳說戰(zhàn)國時期,坐鎮(zhèn)關(guān)中的秦惠文王圖謀伐蜀,派人鑿了五條大石牛,揚言其排泄物為金子,將其送給蜀王。蜀王派出五個大力士,開道迎牛。從而有了“石牛糞金、五丁開道”的傳說,故名金牛道。
此道全長約二千余里,北至關(guān)中,南抵成都。其中,從陜南勉縣古陽平關(guān)至川北昭化這一段,山重水復(fù),溝壑縱橫,棧道相連,崎嶇蜿蜓,在川北經(jīng)過稍顯平闊的嘉陵江山谷,廣元就地處其間。廣元在西魏成為利州州治,從此,南來北往的人匯集于此,史書形容“城南純帶巴音,城北雜以秦語”,至今仍扮演著川北門戶的角色。從北邊山中鉆出的旅人,到此總要休整一番,而在進城之前,會迎面遇上千佛崖。
千佛崖的摩崖造像始于北魏時期,其開鑿過程歷經(jīng)近1500年,南北長200多米。高達45米的峭壁上,造像和窟龕上下錯落,多達13層,因此得名“千佛崖”。其實“千佛”尚不足譽,據(jù)清代咸豐四年(1854年)的碑文記載,這里的造像數(shù)量竟達“一萬七千有奇”。山崖上少見深窟,多為淺龕,擠挨在一起,琳瑯滿目。
我順著木梯爬上爬下,穿行在千佛崖的洞中龕前。地處交通要道上的寺院與石窟,往往都是旅人為祈福而建。從石壁上的題記可以看出,千佛崖石窟的捐資者,多是利州官民和常年來往于川陜兩地的行者。
一些過路之人也留下了朝拜或游覽的文字,能看出動亂年代奔波于蜀道之上的復(fù)雜心情。有唐一朝,關(guān)中一亂,皇帝就往四川跑。安祿山在河北反叛,唐玄宗避亂四川;黃巢的軍隊攻占首都長安,皇帝和大臣們被迫再次入蜀。往返的官員路過千佛崖,紛紛留下題記,寄望于佛祖保佑,國家早日光復(fù)。49號窟東壁菩薩像上方的一條題記顯示,田重祚、趙歸、張齊嵩等官員在廣明二年(881年)北上關(guān)中,宣慰收復(fù)長安的官兵,在返回當(dāng)時的“行在”成都的途中,特意在千佛崖停留,“路過此瞻禮”。
在千佛崖的南側(cè),迄今保留了一段古蜀道遺址。古蜀道由大小不一的石板砌筑而成,石板表面打磨得較為平坦,還有一道石欄橋,建于清代。盛唐開元三年(715年),韋抗從長安入川,為益州刺史。他曾率眾鑿石修路,因此現(xiàn)在千佛崖513窟被稱為“韋抗窟”。一條刻于開元十年(722年)的題記,記述了“劍南道按察使銀青光祿大夫行益州大都督府長史韋抗功德”。這是他離任后,當(dāng)?shù)厝烁衅涔兌獭?/p>
千佛崖前的這段古道尚不算險絕。廣元城南的朝天峽,只能在江水奔騰的崖壁上架木作棧,目前尚存古棧道遺址500余米。崖壁上分布著上千個孔眼,寬45厘米,深75厘米,每隔1.2米設(shè)置一列,分上下三排,上排的孔眼用以搭建雨棚,中排架設(shè)棧道,下排加固支撐,安排得十分合理。
1934年,為了改善山區(qū)交通,國民政府令川、黔、湘、鄂、陜于半年內(nèi)修筑五省聯(lián)絡(luò)公路,其中四川公路總局制定《四川陸上交通規(guī)劃書——附工程標(biāo)準(zhǔn)》,以實施該項計劃。這條道路在廣元城北的走向與金牛故道重合,緊貼千佛崖通過,由于地勢逼仄,不得不炸毀一部分造像。被炸毀的造像主要集中在南段下部,約占整個造像崖面的四分之一。1936年6月,公路修通,這就是后來在抗戰(zhàn)期間成為連接前后方的重要通道、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的川陜公路,也就是今天的108國道。但是,對千佛崖造像造成的破壞,卻是再也彌補不回來了。
千佛崖下的這段古道遺址,就此湮沒了70多年。來往川陜兩地的車輛在千佛崖下驅(qū)馳而過,直到2009年。
為了保護千佛崖造像,2009年,政府花費巨資將108國道改為由山后經(jīng)隧道通過,同時由考古部門對崖前的古蜀道遺址進行發(fā)掘,石板路、石欄橋和一些殘損的佛教造像和石刻得以重見天日。
站在千佛崖南段,眼前的景象頗為奇妙。
腳下,是新鋪的旅游木棧道。木棧道下方,是發(fā)掘出來的石砌金牛道遺址。右邊是高崖佛龕,左邊是嘉陵江水。江對面,同樣貼著山崖而走的,是1958年建成、目前仍是入川主線的寶成鐵路。一座長長的高架橋,巨龍一般橫跨江面,那是京昆高速。在它的側(cè)下方,一排橋墩剛剛建起,這是正在建設(shè)中的西成高鐵(西安-成都)。在我們背后,還有改道后的108國道(新川陜公路)。
五條道路縱橫交織,溝通著川陜的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由此可知蜀道之艱,亦知今日中國發(fā)展之迅速。
過廣元往南,古蜀道繼續(xù)翻山涉水,過不多久就抵達天險——劍門關(guān)。
當(dāng)年我讀到陸游“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詩句,頓感入心。雄關(guān)漫道本應(yīng)與家國大業(yè)有關(guān),而在放翁的自畫像中,卻是微雨老驢,形單影只,踉蹌而行。他滿胸的壯志,只化作天地間的一點微塵。從此,劍門關(guān)在我心目中便有雙重影像:鐵馬金戈的宏大敘事和關(guān)山苦渡的旅人心緒。
劍門關(guān)的關(guān)防功能早已壽終正寢,成為景區(qū)。這里可謂連山絕險,峻嶺凌空。迎面兩片巨大的斷崖對峙,絕壁萬仞,宛若城郭,一線通天。構(gòu)成山體的巨大礫巖在日光下閃動著紅色光芒。古人云,“其山削壁中斷,兩崖相嵌,如門之劈,如劍之植,故又名劍門山”,誠不我欺。
順著山谷攀緣而上,頂端一座關(guān)樓遺世獨立,那便是劍門關(guān)。雍正年間,果親王允禮巡視西南軍務(wù)至此,曾揮筆題寫“第一關(guān)”。現(xiàn)在的劍門關(guān)是2009年重建的,外形更像精巧樓閣,或是城市中心的鐘鼓樓,本身并不顯得多么雄威,但妙就妙在,關(guān)樓卡在兩崖間的最高最窄處,望之驚心動魄。這里是劍門群峰間罕有的天然缺口,難怪自古都說此處“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歷史上,劍門關(guān)確實從未被正面攻破。
氣喘吁吁地爬上關(guān)樓,鉆過門洞,前方的山路雖還在山谷間蜿蜒,但立刻變?yōu)樘雇尽Ec北坡的陡險大不相同,劍門山的南坡緩緩地降下去。離開景區(qū)后,從公路上回望劍門七十二峰,對比關(guān)南關(guān)北之情勢,更能理解“打下劍門關(guān),猶如得四川”的古諺。
劍門山一帶多見柏樹,從劍門關(guān)往南,公路兩側(cè)更是古柏參天。108國道沿古蜀道而行,從秦代開拓道路,經(jīng)歷代修整,路旁既有原生樹木,也有大量人工種植的行道樹,所謂“三百里程十萬樹”,從而為北至昭化、南抵梓潼的這段蜀道贏得了“翠云廊”的美稱。如今大部分車輛都走高速公路,國道上車流量很小,我們在“翠云廊”中行,心情舒暢,一腳油門就開到梓潼。
過了梓潼,就逐漸進入平地,成都平原在望了。
這一日間,我們跑了四百余里,比起古人,入蜀的天塹已變通途,但未曾改變的山川地勢和星羅棋布的名勝古跡,又令人覺得,讓古人吟詠出“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行路心情,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