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仁江
廖大明突然得了病,而且是不治之癥,大家都認為這下完了,廖大明完了。同事、朋友、親戚,包括他的妻子張芳都這么認為。原來,廖大明在開春以后總覺著肝區(qū)脹鼓鼓地難受。到縣醫(yī)院一檢查,大伙的精神都抗不住了,尤其是張芳更抗不住了。醫(yī)生說,經超聲波掃描,廖大明的肝區(qū)有一塊陰影,他懷疑是肝癌。不過,究竟是不是癌,要等手術完了才能確定。眼下,癌魔無孔不入,大家都談癌色變,因此,精神上獨木難支的張芳,已是悲風凄雨了。說實在的,她跟廖大明朝夕相處這么些年,她似乎是在丈夫的胳肢窩呵護下過來的,那個體貼勁兒,真是沒得說了,連每天早上的刷牙水、洗臉水都是廖大明給她準備的。晚上,又幫她打洗腳水……這要是廖大明把她撇下,張芳怎么承受得了?但是,不管怎么說,她無論如何不能在丈夫面前露出半點破綻,這要是讓他知道了,廖大明的精神還不得垮呀,那樣,他走得就更快了。想到這,張芳不禁打了個寒噤,不爭氣的眼淚悄然滑過她的面頰。思前想后,張芳決定強忍痛苦,一改過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習慣,開始學著買菜做飯,還反過來為丈夫端湯送水。廖大明雖知道自己得了病,但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啥病。張芳只告訴他肝里有個水泡,需要等身體養(yǎng)強壯了后手術切除。于是,他覺著,張芳對他的悉心照料,是心安理得的了。接下來,是親朋好友和單位里的同事三三兩兩地結伴前來看望廖大明。對于這,張芳可是像布置打仗似的私下里求人保守秘密。因此,大家伙的表情,是淺笑中藏著凝重;大家伙的話語,是親和里透著憂郁。跟廖大明同坐一個辦公室的劉剛也來了,這可是個開心樂觀、大大咧咧的主兒。平素,從他的嘴里,總能爆出插科打諢的笑料。因為他頭發(fā)有些發(fā)黃,在科室里年紀排行第三,人們便稱他為黃毛阿三。這天,黃毛阿三跟同事蔡軍提了些禮品前來看廖大明,進門后開口就說:“廖兄,你的病雖……那個,但你死不了,閻王簿上沒你的名字呢!”黃毛阿三話音剛落,張芳與蔡軍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黃毛阿三見說漏了嘴,不由得伸了伸舌頭,把話給縮了回去。廖大明見狀,瞪起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直朝黃毛阿三看,直看得黃毛阿三心里發(fā)毛。你看那黃毛阿三,先是兩眼光溜溜,佯裝什么話也沒說過;繼而是兩眼賊溜溜,象是個揣著贓物的小偷;最后是兩眼烏溜溜,像個犯錯后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這黃毛阿三怎么啦?本來是快人快語,今兒卻縮頭縮腦。從黃毛阿三的言談舉止中,廖大明讀出了些許疑惑。待黃毛阿三和蔡軍走后,廖大明便問張芳:“我今天看黃毛阿三的眼神不太對勁,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說話又是弦外有音、話中有話的,跟他平時的性格判若兩人,難道他心中藏有什么不能說穿的秘密?”“你瞎想什么呀,”張芳勸說道,“人家的眼神、說話你都要揣摩半天,你活得累不累呀!”“阿芳,”廖大明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說,“我總覺得大伙好像有什么事瞞著我?!睆埛嘉⑽⒁恍?,說:“能有什么事瞞著你啊?”“要不,我得了不治之癥?”廖大明試著捅破那層窗戶紙?!澳阊?,”張芳用手指戳了戳丈夫的腦門,趕忙勸說道,“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地養(yǎng)身體,養(yǎng)壯了身子,把那水泡泡給割了,不就萬事大吉了?”
這天,趁張芳上街買菜的當兒,廖大明摸摸索索地尋找著被張芳藏起來的病歷和B超檢查單。他想,既然肝里長的是平常的水泡泡,為何不把病歷和B超檢查單讓他看???想到這,廖大明的疑心更重了,找病歷和B超檢查單看的欲望也愈加強烈。終于,他在五斗櫥的小抽屜里找到了病歷和B超檢查單。拿起來一看,像當頭被人敲了一棍,兩眼直冒金星。正在這時,張芳買菜回來了,笑盈盈地說:“大明,看我給你買什么來了?你愛吃的鯽魚,熬湯給你喝!”“哎,啊……”廖大明心慌意亂,把病歷和B超檢查單胡亂地一塞,心不在焉地應承著。一聽這口氣,張芳覺得異樣,放下菜便趕到廖大明跟前打量起來。這下,廖大明反而顯得冷靜了,他的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不能讓張芳得知自己的心思!于是,廖大明忽地掠過一絲笑意,抖起精神說:“好啊,鯽魚湯我愛喝,以前,我還真沒料到,我的老婆這么能干,又這么寵我!”聽了這話,再看丈夫面帶笑意、話含喜氣,就若一根鋼針扎在張芳的心里,然而她仍強顏歡笑、富含幽默地說:“我的老公我不寵,難道讓別人去寵?”說著,眼中不禁涌起了兩朵晶瑩的淚花。而廖大明更是鼻子一酸、兩眼潮紅,強裝笑臉地說:“阿芳,我真幸福!”當下,兩人四目相視,淚眼婆娑。
張芳把飯菜做好后,端到了桌上,叫廖大明來吃。廖大明喝了一口鯽魚湯,可卻怎么也喝不下去了。張芳一見,趕忙連哄帶逗地說:“喲,我的老公今兒是怎么啦?”“阿芳,”廖大明按捺著五味雜陳的心緒,感動地說:“我的好老婆啊……我是怕,萬一等不到跟你白頭到老了咋辦?”“胡說!”張芳瘋了一樣地撲了上來,聲音嘶啞地喊道,“不許你胡說,你說過,這輩子就愛我一個女人,怎么能說不跟我白頭到老呢?難到你還另有所愛?你太傷我的心了,嗚嗚嗚……”張芳委屈地痛哭起來。廖大明忽然覺得自己的話刺傷了愛妻的心,連忙補充說:“阿芳放心,我這不是跟你說說玩嘛,我怎舍得離開你呢?無論遇到什么,我都會挺?。 睆埛嫉穆曇粢廊凰粏?,說:“這難道是好說著玩的嗎?是啊,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挺住,為了你自己,為了我們倆……”
就這樣,直到要動手術了,夫婦倆一直揣著明白裝糊涂,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手術進行的那天,醫(yī)生作了最壞的打算,而廖大明與張芳仍然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彼此擊掌互勵,臉上雖含笑,眼角卻都掛著淚。手術從早上一直進行到午后,但廖大明的身影還是沒能從手術室的大門里出來。張芳不停地在手術室前徘徊,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站著還是坐著,也弄不清現(xiàn)在是何時何刻,她只是用一雙苦溜溜的眼睛,直溜溜地盯著。她多么想讓自己的眼睛透過手術室那扇沉重的門,看一看丈夫這會兒的情況??!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計較了,人的生命猶若漂浮在大海中的一片樹葉,那么脆弱,又那么渺小,那么,還去計較啥呢?現(xiàn)在,只要丈夫廖大明能平平安安地從手術室里出來,只要能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比什么都強了。
很久很久,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一條縫,鉆出來一個醫(yī)務人員,像是急匆匆地去取什么。張芳的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正想問什么,卻看見那醫(yī)務人員一臉的嚴肅,從她臉上傳遞的信息看,手術的情況好像不妙。張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情急之下,只是問:“醫(yī)生,您出來啦?”那醫(yī)務人員神色匆忙腳步急急地向前走著,根本無意答理張芳的問話。張芳一臉失落,眼睜睜地看著醫(yī)務人員急匆匆地從手術室出來,又拿著個什么物件慌張張地奔進手術室去。這時,張芳的心都要碎啦!難道說,大明真的沒救啦?本已流干了的淚水,這會兒卻又從她眼眶里涌了出來……
張芳已仿佛不知道當下是何時的時候,黃昏的斜陽已透過一旁的窗戶投在了手術室的門口,那扇沉重的門終于開了。張芳看到躺在推車上面的廖大明臉色蒼白,被醫(yī)護人員緩緩地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看到這一幕,張芳已經在心理上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這時,她已沒有勇氣去向醫(yī)務人員打探丈夫的情況了,明擺著的,廖大明肝區(qū)生長的那陰影,是惡性腫瘤無疑了??删驮趶埛嫉木窬鸵宓魰r,一個已經累得筋疲力竭的大夫嗓子沙啞地輕輕對張芳說了一句:“還算萬幸,廖大明肝區(qū)生長的那陰影,果然是一團水泡泡,這是一種囊腫,很快就會康復的?!睆埛悸犃诉@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她本想說句感謝的話,但卻只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數小時后,病床上的廖大明清醒過來,當他真實地知道了自己肝里生長的是一個囊腫而非惡性腫瘤時,精神上立即被劫后復生的輕松灑滿了陽光。他禁不住興奮、感動和快慰,直抓著張芳的手,有些吃力地說:“阿芳,這回我們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當時,你一直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其實我什么都知道?!蓖A送?,他又說:“不過,為了不讓你傷心,我同樣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绷未竺黠@然很累,頓了頓,又輕輕地接著說:“我在精神上已死過一回,你也在精神上已失去過老公,讓我們更加珍惜吧!”張芳把頭緊緊地埋在丈夫的胸前,說:“大明,我懂,讓我們共同珍惜吧!你累了,歇歇吧,今后,我們有的是時間交談?!睆埛颊f著,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丈夫的那雙還略顯涼意的手,好像一松手,丈夫就會從自己的手中溜掉……
(責編:余楠圖:薛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