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饞,在英文里找不到一個十分適當(dāng)?shù)淖?。羅馬暴君尼祿,以至于英國的亨利八世,在大宴群臣的時候,常見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壯的雞腿,舉起來大嚼,旁若無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饞。埃及廢王法魯克,據(jù)說每天早餐一口氣吃二十個荷包蛋,也不是饞,只是放肆,只是沒有吃相。對某一種食物有所偏好,對于大量的吃,這是貪得無厭。饞,則著重在食物的質(zhì),最需要滿足的是品味。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條舌,舌上還有無數(shù)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饞?饞,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發(fā)展成為近于藝術(shù)的趣味。
人之最饞的時候是在想吃一樣?xùn)|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時間。希臘神話中之譚塔勒期,水深及顎而不得飲,果實當(dāng)前而不得食,餓火中燒,痛苦萬狀,他的感覺不是饞,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饞沒有這樣的嚴重。人之犯饞,是在飽暖之余,眼看著、回想起或是談?wù)摰侥骋幻牢?,喉頭像是有饞蟲搔抓作癢,只好干咽唾沫。一旦得遂所愿,恣情享受,渾身通泰。
對于家鄉(xiāng)風(fēng)味總是念念不忘,其實“千里莼羹,末下鹽豉”也不見得像傳說的那樣迷人。我曾癡想北平羊頭肉的風(fēng)味,想了七八年;勝利還鄉(xiāng)之后,一個冬夜,聽得深巷賣羊頭肉小販的吆喝聲,立即從被窩里爬出來,把小販喚進門洞,我坐在懶椅上看著他于暗淡的油燈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橫著刀刃片羊臉子,片得飛薄,然后取出一只蒙著紗布等羊角,灑上一些焦鹽。我托著一盤羊頭肉,重復(fù)鉆進被窩,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頭肉放進嘴里,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睡鄉(xiāng),十分滿足地解了饞癮。但是,老實講,滋味雖好,總不及在癡想時所想象的香。
我小時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鵓鴿市陶氏學(xué)堂上學(xué),校門口有個小吃攤販,切下一片片的東西放在碟子上,灑上紅糖汁、玫瑰木樨,淡紫色,樣子實在令人饞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問價錢,要四個銅板,而我們早點費每天只有兩個銅板。我們當(dāng)下決定,餓一天,明天就可以一嘗異味。所付代價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后來成家立業(yè),想吃糯米藕不費吹灰之力,餐館里有時也有供應(yīng),不過淺嘗輒止,不復(fù)有當(dāng)年之饞。
饞與階級無關(guān)。豪富人家,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是因為他這種所謂飲食之人放縱過度,連饞的本能和機會都被剝奪了,他不是饞,也不是太饞,他麻木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計地在食物方面尋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友,湖南桂東縣人,他那偏僻小縣卻因乳豬而著名,他告訴我說每年某公派人前去采購乳豬,搭飛機運走,充實他的郇廚。烤乳豬,何地?zé)o之?何必遠求?我還記得有人治壽筵,客有專誠獻“烤方”者,選尺余見方的細皮嫩肉的豬臂一整塊,用鐵鉤掛在架上,以炭火燔炙,時而武火,時而文火,烤數(shù)小時而皮焦肉熟。上桌時,先是一盤脆皮,隨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絕美,與廣東的烤豬或北平的驢肉風(fēng)味不同,使得一桌的珍饈相形見絀。可見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塊上好的豬肉,茍?zhí)幚淼梅?,即快朵頤。像世說所謂,王武子家的蒸飩,乃是以人乳喂養(yǎng)的,實在覺得多此一舉,怪不得魏武未終席而去,人是肉食動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平夙有一些肉類佐餐,也就可以滿足了。
北平人饞,可是也沒聽說與誰真?zhèn)€饞死,或是為了饞而傾家蕩產(chǎn)。大抵好吃的東西都有個季節(jié),逢時按節(jié)的享受一番,會因自然調(diào)節(jié)而不逾矩。開春吃春餅,隨后黃花魚上市,緊接著大頭魚也來了。恰巧這時候后院花椒樹發(fā)芽,正好掐下來烹魚。魚季過后,青蛤當(dāng)令。紫藤花開,吃藤蘿餅,玫瑰花開,吃玫瑰餅;還有棗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雞頭才上河喲”,緊接著是菱角、蓮蓬、藕、豌豆糕、驢打滾、愛窩窩,一起出現(xiàn)。席上常見水晶肘,坊間唱賣燒羊肉,這時候嫩黃瓜,新蒜頭應(yīng)時而至。秋風(fēng)一起,先聞到糖炒栗子的氣味,然后就是炮烤涮羊肉,還有七尖八團的大螃蟹?!袄掀爬掀拍銊e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边^年前后,食物的豐盛就更不必細說了。一年四季的饞,周而復(fù)始的吃。
饞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現(xiàn)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摘自《特別關(guān)注》
編輯/劉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