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一、君生我未生
花燈節(jié)那天,承歡早早去了余浪亭。
這是一年中江城最熱鬧的時候,這一日各家未出閣的閨秀都會提著花燈出門,尋覓自家良人。
暮色時分,整條街放眼望去都是璀璨的燈火,美不勝收。
承歡迎著風(fēng)輕輕咳了兩聲,書童有些擔(dān)心地為他披了件外衣:“公子要等的人什么時候才來?要不……”
“就來了?!背袣g低聲應(yīng)著。
書童有些不滿地嘀咕著:“公子喜歡哪家的姑娘,只要……何必費這樣的周章?!?/p>
承歡沒有應(yīng)聲,只笑了笑。
承歡沒有告訴書童,更沒有告訴承譽他今天要等的人是誰,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人只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一定會遇見。
果不其然,半刻鐘之后就看到熟悉的馬車駛了過來。
挺普通的馬車,四角上系著小小的玲瓏燈,迎風(fēng)而來的時候玲瓏燈微微晃動著,扯動燈下的鈴鐺叮當?shù)仨懼?/p>
他知道這是只有她才會做的玲瓏燈。
承歡站了起來,馬車就在這時候停在了余浪亭前。
車內(nèi)的少女徐徐而來,輕紗羅幔隨風(fēng)輕揚,四角的玲瓏燈照得人影婆娑。
承歡嘴角揚了揚,朝車上的人微微一笑道:“你來了?!?/p>
那車上的少女也只是笑了一笑,仿若天上落下的仙子一般,柔柔牽住了承歡的手,在踏下馬車的一刻矮身跪在了承歡面前:“民女曹香凝,叩見圣上?!?/p>
書童微微一怔,不僅抬頭看向承歡。
承歡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少女的手,柔聲道:“不必多禮?!?/p>
是,他此刻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是這大瀛朝的天子,是當今的圣上,九五之尊——承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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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歡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就有方士預(yù)言說天將有雙星奪帝之相。
此相大兇。
彼時承歡的父親還不過是個王爺,聽說王妃懷了雙生子歡喜得不得了,哪里顧得這些。但當王妃懷胎七月時,先皇駕崩,王爺搖身一變,便做了當今的圣上。
如今連司命都說,雙星帝相乃是大兇之相。
他和弟弟早就注定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然而母親心軟,抱著他們死活不肯讓司命抱走任何一個。
父皇無奈之下,只求司命破解之法。
司命便是那一日在他身上下了蠱,這蠱毒會在他身上噬骨吞心,即便勉強能活下來,也活不過弱冠之年。
父皇卻仍不放心,盯著襁褓中的他冷冷看了一會兒之后,對天下宣召說,皇子承歡,壽夭天損,未足月便已離世。
可為什么偏偏是他,不是承譽呢?
承歡從來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對他來說,這不過就是命罷了。正如他命中注定要降生在帝王之家,命中注定要比承譽早出生半個時辰,也便是命中注定是他要被認定為未時出生的不祥之人,而不是承譽。
承歡從未責(zé)怪過承譽,因為若不是承譽,他甚至活不過八歲。
母后離世那一日,父王便舉劍要殺他,這不祥之人的頭銜自他出生便深深印刻在他身上,無法磨滅。
是承譽跪在父皇面前為他求情,甚至不惜以手奪劍,險些斷了手掌。
若不是承譽,他是不會活下來的。
然而他活著,卻也同死了并沒有兩樣。他不能同其他皇子一道去上書房,不能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在院子里嬉戲打鬧,他不能讓人看到他和承譽同時出現(xiàn)。
這世上并沒有承歡這個人,皇子承歡,早在未足月時便已夭折。
然而卻是承譽硬拉著他上了書房,帶著他去圍場狩獵,同他一起上山下海,吟詩對弈,是他對承歡說:“因為你是我哥哥,母后說過,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p>
兄弟。
一母同胞的兄弟。
承歡捏著棋子的手微微顫抖,那是他在世上十三年來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還活著,如同一個有血有肉有身份的人那樣活著,自己是承譽的兄弟。
是當今皇太子的兄弟,抑或是,影子。
那也不要緊,因為他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哥哥,他叫承譽。
自此他在這世上再也不是一個人。
父皇駕崩之日,他遠遠看著承譽坐上龍椅。那一刻,壓抑在心中已久的情緒如同海嘯般洶涌而來。
那個坐在龍座上的人再不是厭棄他的那個人,而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哥哥。
承譽十五歲登基,十六歲親政,十七歲遠征,十八歲便名震天下。
沒有人知道在這堂堂大瀛朝天子的背后有個如影隨形的影子,更沒有人知道徹夜不眠掌燈而讀的那個人,并不是當今天子,他只是當今天子的一個影子。
但這對承歡來說,便已足夠。
司命夜觀天象,進言有大兇之相,承譽不過冷笑:“又要說雙星奪帝,要我殺了承歡?”
司命跪地道:“雙星之說已在坊間流傳,即便皇上瞞著天下說承歡大人早已夭折,但……”
“但你卻還是要朕親手殺了自己的哥哥?!背凶u忽然冷冷道,“那不如,你們先來殺了朕?!?/p>
書童來報的時候,承歡正在書房里批著奏折,看到承譽進來的時候執(zhí)筆的手不禁微微一抖,卻也還是放下筆來朝承譽行禮。
承譽抬手攔住他道:“哥哥,他們不信我,你也不信我嗎?”
承歡微微一怔,抬眼的時候就見承譽眉頭緊鎖,似是有無限心事壓在眉間。
“我斷不會聽信那妖言惑眾,你是我哥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長,我斷然不會……聽信那妖言惑眾?!?/p>
承歡握著承譽的手輕輕捏了捏,微微低頭看著一旁桌上的奏折道:“別人怎樣承歡不知,但承歡心中對這江山并沒有半點染指的欲望,皇上可……信我?”
“我信?!背凶u目光堅定道,“我自然是信我自己的哥哥?!?/p>
承歡確實不曾騙過承譽,承譽也從不曾疑心過承歡。
司命請辭之日,承譽還稍稍松了一口氣,特地安排他告老還鄉(xiāng),去了偏遠的老家。然而半月后卻有書信傳來,司命在半途中遭遇盜匪,未能安然告老還鄉(xiāng)。
承譽握著信紙的手有些發(fā)抖,進書房的時候承歡正在臨帖,燈光下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毫無半分情緒。
“是我找人做的。”承歡抬起眼睛看著弟弟,“如今你當政不久,天下尚未平定,還有外戚作亂,這時候斷不能再讓人知道什么惑眾的妖言,人要想守得住秘密,要么是讓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要么就讓他去閻王那里。”
承譽站著沒動。
他知承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而他不忍心,他沒有承歡這樣果敢,更做不到心狠手辣,若不是承歡,這江山恐怕早就不在他們李家手里。
他又盯著那信紙看了一會兒,揚起來在燈上燒了。
承歡輕輕嘆了口氣,聽見承譽出去的時候說了句:“找人去司命老家看一看,還有沒有什么需要打點照顧的地方?!?/p>
承譽終究是心軟,他像母后多一些,而自己則更像父皇。
偏偏……像了那個人。
承歡放下筆,望著窗外清冷的月色,忽然又想起了父王那冷漠而疏遠的眼神。
是,他能活著,都是因為承譽。
他活著,也只是為了承譽。
他不是承歡,不是皇上私藏的謀士,不是軍師,更不是臣下,他只是承譽的影子而已。
所以承譽不能做,不敢做,甚至辦不到的事,他統(tǒng)統(tǒng)都會為承譽辦到。
為他唯一的弟弟去做。
二、
裕王起兵作亂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
承歡身上的蠱毒發(fā)作的時候,痛得咬斷了象牙筆管,承譽命人守著承歡好生伺候。但裕王起兵的時候,承歡還是偷偷帶兵出征了,等到承譽發(fā)覺的時候,大軍已經(jīng)出城許久。
承譽急著要把承歡找回來,卻被書童攔住。
“公子說了,皇上有天下的大事要做,這些小事公子會替皇上辦妥,請皇上放心。”書童跪在他面前,承譽一剎那覺得這小人兒什么時候變得跟承歡一樣了,心思深不可測,讓人捉摸不透。
承歡出征數(shù)月,打的并不是御駕親征的旌旗,誰都知道率軍的不過是皇上私藏的那位“謀士”,但不少將士還是說在軍中看到了圣顏,軍心振奮,這一場十足難打的仗,最后千難萬險地勝了。
大軍凱旋的時候已經(jīng)開春了,這一路上顛沛流離,承歡儼然瘦了許多。承譽親自在城門口迎接,看到馬車遙遙而來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策馬上前。
人人都以為皇帝去接的是他那位運籌帷幄的密謀軍師,從沒有人知道那個人,竟然是他早該夭折的同胞的兄長,承歡。
承歡回來之后一躺就是數(shù)月,太醫(yī)隔著簾子診了許久的脈,最后輕聲嘆息道:“軍師的身子恐怕……”
“恐怕什么?”承譽皺著眉,一群老太醫(yī)立刻跪地道,“皇上饒命,臣……臣實在學(xué)藝不精,回天乏術(shù)。”
承歡隔著簾子伸出手捏了捏承譽的手,朝他搖了搖頭。
承譽那一整晚都守在承歡的床榻邊,承歡笑了笑道:“這不怪他們,司命本也說我這樣強撐著也活不過弱冠,如今我都已經(jīng)白白賺了十七年……”
“快別說這些喪氣話?!背凶u鎖緊眉頭,捏了捏他的手,“你是我哥哥,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不會讓你有事,也不能讓你有事?!?/p>
承歡看著燈下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一直以為承譽很婦人之仁,優(yōu)柔寡斷,此刻他才明白,承譽才該是執(zhí)掌天下的人,只有他才懂得兼濟天下,惠澤蒼生。
而自己始終不過是一個謀士罷了。
承歡喝了藥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斷斷續(xù)續(x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和承譽一起走在一片荒野上,突然有一支箭朝他們射了過來。
承歡大驚,想要將承譽撲倒在身下的時候就醒了。
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是暮色,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幾天,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問了書童,書童卻面有難色。
承歡急匆匆趕到書房的時候就看到承譽撐著額頭在看一摞奏折,他從來是最討厭看奏折的,此刻看得眉毛都要打結(jié)了。
承歡第一眼看到承譽,就是他胳膊上綁著的白布。
承譽看到承歡的時候急忙站起來拉好衣袖道:“哥哥你怎么下床了,太醫(yī)說你要好生休息……”
“你這是……”承歡打斷了承譽,自己卻也說不下去了。
他知道坊間有一種蠱術(shù),能將兩個人的命系在一起,他和承譽本是雙生子,要系命也并不是十分難的事,他只是萬萬想不到承譽會為他這樣做。
他堂堂一個天子,竟然不惜將自己的命接在他這將盡的殘燭之上。
“這是……”
“你不要這樣看我?!背凶u轉(zhuǎn)過身去走到書桌邊,背對著承譽道,“我早說我不能看著你去死。更何況……”
承譽轉(zhuǎn)身看著他笑了笑:“司命只說你我二人之中只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天子,父王雖然認定了是我,但也可能……”
“不可能?!?/p>
“哥哥你何必這樣。”承譽苦笑道,“我這個皇帝做的……也只有我知道,我是如何坐穩(wěn)這天下的,相比之下,你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我只不過……”
“不可能?!背袣g的聲音緊了緊,“承譽你……”
“如今,你我的命已經(jīng)系在了一起,你不要再說什么死啊活的話了,不然萬一真的應(yīng)在我身上了怎么辦?!背凶u淡淡笑了笑,“不過這樣也好,若那個預(yù)言真應(yīng)在我身上,至少你能替李家守住這江山……”
“不要胡說?!背袣g忽然低喝一聲。
那個預(yù)言。
那個活不過弱冠之年的預(yù)言。
承譽硬生生將那個預(yù)言捆到了自己身上,他將二人的命系在了一根繩上,也將那本該是承歡一個人承受的詛咒,捆到了自己身上。
“哥哥……”承譽要再說什么,卻感到手心一熱,承歡已經(jīng)抱住了他。
承譽微微怔了怔。
承歡這個人從來都是冷冰冰的,這十七年來他們雖然同吃同住,但承歡從來連逾越的舉止都不曾有過,他們不像兄弟,更像君臣,或者影子和主人。
他說哥哥我被先生夸了,承歡也只是淡淡笑著說“太子真是聰明”;他說哥哥,我今日獵到了一只銀狐;承歡也只是淡淡笑著說“太子英武”,他說哥哥,我給你做了一只孔明燈,我們一起去放可好?承歡也只是淡淡笑著說“臣遵旨”。
他一直覺得承歡離他很遠,直到這一刻,他們的命終于系在了一起。
他終于找了自己的哥哥,承譽也用力保住了承歡。
他一直覺得承歡冷漠堅強,但這一刻他分明覺得承歡在發(fā)抖,他緊了緊摟著承歡的手,低聲道:“哥哥,太醫(yī)說,你……還要好好休養(yǎng)一段日子,你……回去躺著吧?!?/p>
承歡似乎是輕聲笑了笑,許久才說了一個字:“好。”
三、
立后的事已經(jīng)被朝臣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
承譽的后宮雖然已有三位后妃,而對承譽來說,隨便立她們哪一個,都會造成天下大亂。
如今外戚之亂尚未平定,他還不敢輕舉妄動。
“你喜歡哪一個?”承歡落下黑子,看著承譽。
“我哪一個都不喜歡?!背凶u皺著眉頭看棋局,“一個個都只知道吵吵鬧鬧的,一刻不讓人安寧?!?/p>
承歡笑了笑,端著杯子喝了口茶道:“這是死局了,不必看了?!?/p>
承譽嘆了口氣,向后靠在軟榻上道:“哥哥你就好了,沒有人逼著你娶親,也沒有人逼著你立后。”
承歡放下茶盞,頓了頓道:“我倒是有一個中意的人選,你若不介懷,我替你做這個媒如何?”
承譽看著承歡,這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倒能有合適的人選了?
“是什么人?”
“兵部尚書曹諫的女兒?!背袣g細心地收著棋子。
“曹諫有個女兒?”承譽吃了一驚。
曹諫這個老頭子固執(zhí)出了名,當年皇帝立儲,他哪一邊都不偏幫,到后來外戚作亂盡心拉攏他,他也哪一邊都不答應(yīng)。承譽一直對這個老頭子有點忌諱,所以凡要跟曹諫打交道的事,多是讓承歡“冒名頂替”他去的。
曹諫膝下有兩個兒子,都是手握重兵的將軍,但長子去年在邊關(guān)戰(zhàn)死,次子此刻鎮(zhèn)守在西北,承譽并不知道曹諫家里還有一個女兒。
其實承歡本來也并不知道,直到他在假山石后遇見了凝香。
那日承歡正在后院石榻上看書,聽見腳步聲的時候才抬起頭。
院子里的假山石前露出半截羅裙,承歡猛然一驚,這院子從來都不曾有生人進來過,他正想找書童打發(fā)那人出去,卻聽見那人正在小聲吟詩。
承歡腳下頓了頓,站著沒有動。
那石壁上刻著他之前寫過的一句詩,因為拼不出下半句,所以只刻了上半句。
而凝香念出的,是下半句。
承歡本該走開的,抑或是等凝香走開,但他卻偏偏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于是瞧見了凝香用樹枝在地上寫下的那句詩。
“真是好字?!背袣g不由得低聲贊嘆。
凝香嚇了一跳,手里的樹枝一掃,打在了承歡臉上。
承歡卻不在意似的,用手在臉上輕輕擦了擦道:“姑娘的鞭法……也很不錯。”
凝香微微一愣,竟然沒忍住笑了出來。
沒多久宮里花燈會的時候,承歡又在燈籠上看到了那兩句詩,不禁莞爾一笑,朝一旁的宮人問道:“這是誰家的燈籠?”
宮人老實道:“是兵部尚書家的?!?/p>
“哦?”承歡微微低了低頭。
他不曾想過,原來曹諫那個老頭子竟然有這樣一個女兒。
這樣一個……女兒。
承歡正往自己的寢宮走的時候,卻又看到了凝香,她站在路口左右猶疑,片刻之后,選了往東走。
承歡微微一笑,往東便是他的寢宮了,原來她在找他。
承歡跟著凝香進了院子才知道,她卻并不是在找他,她只是在找石壁上那幅字罷了。那一筆筆描紅的模樣實在有點認真得可愛,承歡正要走過去,卻聽見凝香低低嘆了一聲:“真是好字?!?/p>
承歡微微一愣,轉(zhuǎn)而笑道:“不及姑娘的詩好?!?/p>
凝香聽見聲音嚇得險些摔倒,承歡忙伸手將她拽進自己懷里,四目相望的時候,承歡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小姐不要見怪,是在下冒犯?!?/p>
他只同凝香說自己是宮里的閑客,閑來無事便在這石壁上墻壁上牌匾上作詩。
從那一日起,凝香便時常來閑人齋看他。
凝香知道女子私會宮里的人是大忌,但她心儀這個人,從第一次看到那句詩開始就喜歡上了這個人,她說不出是為什么,但他拉著她的手在后院里漫步走著的時候,凝香便再也舍不得放開。
他們在桃花樹下下棋,或是在院中對弈。
凝香偶爾進宮來的時候,都要繞到這不知名的小院子里來坐一會兒。
“阿爹知道了一定要罵我不知羞恥?!?/p>
“羞恥是個什么東西?”承歡笑了笑,臥在石榻上十分愜意地望著月亮出神。
凝香笑了笑,手指在他鼻尖上輕輕點了點:“羞恥就是未出閣的女子與男人私會?!?/p>
“那我便讓你出閣可好?”承歡捏了捏她的手指,放在唇邊道,“今年的花燈會,我在余浪亭等你?!?/p>
兵部尚書的女兒,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無疑是最好的皇后人選。
凝香進宮的當日,承譽是第一次見到凝香,這個算不上十分艷麗的女子,在紅燭照耀下顯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羞澀和嬌媚。
他起先并不明白承歡為何要為他選這樣一名女子做妻子,但后來他才明白過來,凝香固然是兵部尚書的女兒,但她更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哥哥怎么會遇見凝香?”承譽看了看承歡。
“他來宮中與你的妃嬪喝茶,月老將他帶來我這里?!背袣g慵懶地靠著金絲軟枕,捏著棋子久久不曾落定。
承譽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不禁抬眼看了看承歡。
“哥哥你……”
“我一眼見她,便知她是皇后的不二人選?!背袣g終于落下棋子,抬起目光看了看承譽,“更何況,她還是兵部尚書的女兒?!?/p>
承譽垂下目光盯著棋局,這是承歡一貫的口吻,從未有過半分猶疑,一切的一切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fā),即使凝香也是如此。
凝香不會有疑,因為天下人都不知道圣上有個雙生子的哥哥。
沒有人知道。
連承譽的字和他的字,都真假難辨。
“我下月要去一趟江南……”承譽低聲道,“這一去,恐怕就要好幾個月。”
“是江南王?”承歡知道承譽最后要拿下西北的亂軍,少了江南的糧草這件事是萬萬做不到的,但他若是堂而皇之地就這么走了,一定會引人疑心。
這一場密會密謀了很久,不能這樣功虧一簣。
“不是什么大事,”承歡淡淡道,“像往日那樣我代你上朝便是……”
“凝香有孕了?!背凶u忽然說。
承歡捏著棋子的手頓了頓,但很快便才抬起目光道:“恭喜皇上。”
承譽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低頭望著棋局道:“我若是這時候走,突然冷落了她,她一定也會起疑,哥哥你……”
承歡笑了笑:“你不怕我搶了你媳婦……”
“哥哥喜歡拿去就是?!背凶u笑了笑,落下一子道,“哥哥你輸了?!?/p>
承歡愣了愣,許久才笑了一笑。
那一句“哥哥喜歡拿去就是”在他耳旁回響了許久,他不知道是自己看不懂承譽了,還是承譽變了。
站在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凝香時,他才發(fā)覺原來凝香也變了很多。
她不再是那個在石壁前寫字的小姑娘了,也不是在桃花樹下同他嬉鬧的無知少女了,她已經(jīng)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連睡著的時候眉頭都總是輕輕擰著。
“誰……”凝香發(fā)覺有人在床邊,忙令人掌燈,“皇上來了怎么也不喊醒臣妾?”
“我看你睡得好,就不想叫你了?!背袣g伸出去的手頓了頓,正不知如何進退的時候,卻被凝香握住了,“皇上,可是來提醒臣妾明日是什么日子嗎?”
“明日……”承歡微微愣了愣。
“是,明日?!蹦阈α诵?,“皇上可還記得嗎?”
記得,他自然是記得。連承譽也知道,明日是他在余浪亭里等著迎娶凝香進宮的日子。
當日他也問過凝香怎么就知道“他”是當今圣上。
“圣上御筆民女早就見過,所以那日在石壁上看到那行詩的時候,民女就知道是圣上了……”
彼時承歡只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為承譽選錯皇后。
第二日暮色時分,承歡來到荷花池的時候就看到池子上已經(jīng)布滿了蓮花燈。
凝香正在橋上同宮女放燈,一盞盞蓮花燈隨著流水往他腳邊悠悠而來。
承歡撿了一盞來看,上面寫著祈福的話,他抬起目光,就看到凝香站在橋那頭,燈光照著她嬌嫩的臉龐,一瞬間,仿佛又是那個晚上,他在余浪亭里遇見她。
“皇上。”凝香正要行禮的時候被他扶住了。
“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禮了。”
宮人們都識趣地退了下去,凝香在亭子里擺了點心和茶,柔聲道,“臣妾聽說皇上最近身體不適,所以沒有準備酒水,這茶是江南進貢的明前茶,皇上……”
他只定定地看她,這樣看來她真的不是十分艷麗,但那眼瞳里流動的光卻還是讓他怦然心動。
他第一次覺得他像個普通人,既不是別人的影子,也不是天生厄運的皇子,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丈夫,還有普通的妻子。
鼓敲三更的時候,書童過來輕聲道:“皇上,時候不早了?!?/p>
承歡微微點頭,凝香也起身道:“真是時候不早了,臣妾都忘了,只是好久不曾同皇上這樣聊天……”
“明日我還在這里等你,”承歡輕輕捏了捏凝香的手,“可好?”
凝香眼里有光微微動了動,輕輕應(yīng)了一聲:“臣妾遵旨。”
四、
承譽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入秋了,急匆匆趕到皇后寢宮的時候,太醫(yī)們已經(jīng)跪在宮門口謝罪了。
“怎么會這樣?都是太醫(yī)……虧你們還都是太醫(yī)!”承譽望著一眾低頭謝罪的太醫(yī),面如死灰,承歡隔著簾子看著承譽,眉頭鎖得很緊微微搖頭。
承譽惱火地砸了一只杯子,這件事唯一一句話沒有說的就是凝香,也許是因為凝香并不知道他遠征而歸,也許是因為凝香傷心過度,總之他見到凝香的時候,凝香只是閉著眼睛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她甚至沒有落一滴淚。
“怎么會這樣?”坐在書房的燈前,承譽眉頭緊鎖,“他們竟然容不得我有后?!?/p>
承譽突然一抬手掀翻了桌上的東西,書童嚇得忙要去收拾,卻被承歡攔住了。
“你不知道他們在宮里有多少眼線,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布下了什么天羅地網(wǎng),不要輕舉妄動的好?!背袣g起身將落在地上的奏折一份份撿起來,“你這次去江南……”
“起兵之事,刻不容緩。”
承歡沒有再說下去,盡管他覺得此刻還不是起兵的最好時機,但他還是沒有阻止承譽。
什么才是最好的時機他說不出來,因為他也不知道,也許此刻不舉兵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過了這個冬天,他們即將弱冠。
“我同你一起去。”承歡將手中的奏折放到了桌角,不等承譽開口,他已經(jīng)說,“這一回,我們要一起去?!?/p>
出兵趕在入冬之前,承譽走的那天凝香特地縫了一個平安扣在他的戰(zhàn)袍里,出征當日她一直送承譽到門口,看他上了馬才說:“我等你平安回來?!?/p>
承歡在馬車里靜靜聽著凝香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來了,但承譽卻一定會回來。
這一回,他會作為承譽真正的影子在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他會替承譽執(zhí)掌千軍,揮斥方遒。
甚至,會替承譽去死。
承歡并不怕死,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這世上并不會有一個人真正地在等他,除了承譽。
可是這一回承譽不會等他,因為他們在一起,一起生,但他會替承譽去死。
四、
京城已經(jīng)白雪皚皚的時候,御駕親征的隊伍終于凱旋。
皇后在長生宮里日日禱告,終于盼得御駕親征凱旋,當日紫宸殿里大擺筵席,朝臣齊聚一堂,舉杯歡慶,皇上看起來雖然疲憊,神色卻比素日更加安然。
“皇上……可是累了嗎?”凝香看著宮女們掌完了燈,輕輕擺了擺手退下眾人。
窗前的人沒有動,龍袍之下的身體略顯清瘦。
凝香忍不住伸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低聲道:“你終于回來了,我終于把你等回來了?!?/p>
“是,我回來了?!贝扒暗娜溯p輕握了握她的手,“如你所愿,回來的那個人……是我,不是承譽?!?/p>
凝香微微一愣,卻不曾松開手。
承歡沒動,那一箭射來的時候,他正在馬上,都來不及轉(zhuǎn)身就看到承譽的鎧甲擋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一刻承歡幾乎是僵住的,夢,那個夢。
當他緊緊抱住承譽正要大聲呼喊的時候,卻被承譽緊緊抓住了手:“哥哥不要喊了,你看我早就說過……那預(yù)言……未必會應(yīng)在你身上?!?/p>
他沒有動,幾乎是不能動的。
那一刻他真是希望這只不過是一場夢,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假的,但那滿手鮮血和身上傷口的痛卻時刻提醒著他,這并不是夢。
“不,那預(yù)言必然不是……”承歡正要起身,卻被承譽用力拽住了。
“哥哥,你可知你我二人原本……我才是哥哥?!?/p>
承歡微微一愣,承譽卻笑了笑:“母后為了讓我活下來……才扯了這樣的謊。她原本以為……天數(shù)注定要活下來的那個人……是你……所以才拼了命地要護住我……原來天數(shù)真的不能改?!?/p>
承歡那一刻只覺得天昏地暗,承譽說的什么他聽得并不真切,他只知道自己懷中的這個人就快要死了,就快要徹徹底底地離開自己了。
這世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弟。
而承譽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哥哥你可恨我?”
怎么會恨你。
這世上唯一曾讓我覺得真正活過的人便是你,我又怎么會……恨你。
——而你,卻殺了他。
承歡轉(zhuǎn)身望著凝香,凝香的臉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當今圣上,不是承譽。
她翻了許多資料甚至不惜偷偷潛入宮中藏經(jīng)閣,所以才會知道,原來皇上有一位不足月便已經(jīng)夭折的雙生兄弟。
而她愛的,便是那個人,并不是當今圣上。
她知道了那個人叫承歡,她也知道了司命在承歡身上下的蠱,更知道他在弱冠之年便要壽終正寢。
而她舍不得,她舍不得就這樣將錯就錯。
所以她才會暗中在軍中安插密探,不惜私通敵軍告密,為的只是在戰(zhàn)場上中箭的那個人,不會是他。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承譽?!?/p>
承歡眼睛里的光很冷,凝香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這樣的光,即使他冒充承譽出現(xiàn)在他眼前,即使他冒充承譽坐在朝堂之上,她也從未見過這樣寒冷的目光。
“為什么這樣做?”
“我……”凝香一時竟有些啞然,是啊,為什么呢?
因為她愛的那個人叫李承歡,她要嫁的那個人卻只能是李承譽。
她早就知道了,她確實早就知道了。
“孩子的事……是你自己做的吧?”承歡捏著凝香的手有些發(fā)抖。
沒有人敢在她的碗里下藥,后妃們都對她心存敬畏,他日日看著她吃飯喝茶,根本沒有機會有人能在她的吃食里下藥,只有她自己。
“是為什么?”承歡扶著桌子,脫力地坐下,“你……”
“我自始至終喜歡的人,”凝香緊了緊攥著衣襟的手,“都只是你。”
“我?”承歡忽然冷冷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誰嗎?”
凝香忽然愣住了。
“我不過是承譽的影子,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該死了,我這樣的人活著……也跟死了并沒有兩樣,我只不過是一個影子而已?!?/p>
“而你,卻殺死了這個影子原本可以依附的人?!背袣g握著杯子的手抖得厲害,端起茶壺又放下了,“你殺了我……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弟弟?!?/p>
“我沒有辦法?!蹦阒挥X得手很冷,這個她曾經(jīng)喜歡過的,愛過的,甚至下定決心要執(zhí)手相守一生的人,此刻卻變得像個陌生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只能選你……”
“是……你只能選我,那么我選誰?”
承歡忽然冷冷笑了起來,他怎么會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心意,但他從來就沒得選,他從一生下來就被注定了,注定是大兇之人,注定了是承譽的影子,即使這一切都是錯的。
但他沒得選。
“你明知道他是我弟弟……”承歡扶著桌子許久才緩緩站了起來,杯子已經(jīng)在他手里碎成了兩半,“而你卻親手殺了他,我怎么可能……不恨你?!?/p>
凝香沒有再說話,盯著那碎裂的茶碗許久都沒有動。
她知道他只要走出這個門,就不會再來了,這一生都不會來了。
而這她拼盡全力救下他,換來的卻只是這漫長的恨意,她這一生愛過這樣一個人,也只愛過這樣一個人。
“承歡……”
“我不再是李承歡了?!背袣g扶著門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那個李承歡早在二十年前就該死了,我得謝謝你……終于殺了他。”
從今以后,他都只會是李承譽。
這大瀛朝的真命天子,李承譽。
走出皇后寢宮的時候窗外的天突然飄起大雪來,他想起那時候承譽不顧一切地朝他撲來的情景,他想起承譽緊緊抱著他被利箭穿心的剎那。
他想起承譽緊緊抓著他的手說:“哥哥,你可恨我?”
他這一生從來都是孤獨一人,卻是那個懵懂少年拉著他的手說:“你是我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承歡看著落在手心里的雪花毫無痕跡地化了,用力捏了捏拳。
這世上本就不該有李承歡這個人,他本就該像這雪花一樣消融了才好,可是那少年卻救了他。
承歡用力攥了攥空空的手心,突然不受控制地哭了起來。
這世上本就是他一個人,如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