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坑小元帥
楔子
“我殺了他?!?/p>
紅九娘喘了兩口氣,嫣紅的唇張開,喪心病狂的笑聲仿佛從胸腔擠出。她手中的劍滴著血,鮮紅刺目。
少年難以置信地倒退兩步,看著他的師父笑過便哭,好似魔怔了般。是了,將最愛的人一劍斃命,又怎能不悲慟。
連愛人也可以痛下殺手,更何況他這個族內(nèi)僅存的弟子?
夜里,他悄悄推開房門,卻對上院里紅九娘冷冷的目光。
“漪羅,好徒兒,你要去哪里?”
少年握緊手中的劍,警惕地望著她。她卻嫣然一笑:“我知道你們都怕我,連愛人也可以手刃。罷了,你走吧。只是為師要叮囑你一句話,也省得你如我這般,墮了這輪回的宿命……”
一
午后的江南,細雨瀝瀝。
雨水將鮮血匯聚成一條血色的溪流,溪流盡頭,白色孔雀展屏而立。在一旁,立有一人。
他撐開傘,膚色在殷紅血跡下,分外白皙。水洼映出婆娑倒影,被星星點點的雨打碎,漾起永不止歇的漣漪。
越過一地凌亂尸體,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旁,將傘舉到她頭頂。
襲霜發(fā)絲滴水,濕透一身紅衣。她眼簾半垂,攥著劍,另一端將那個奄奄一息的男人釘在地上。劍下奪目的紅,映著他蒼白膚色,說不盡的詭異妖嬈。襲霜盯著他看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賀子期,賀將軍,你死在我手里,可甘心否?”
地上那人冷笑了一聲,容貌被鮮血襯得越發(fā)猙獰,不復(fù)昔日風采:“我早料及會有這一日。然而宿命輪回,終須有報……女帝殺戮之事做了太多,我奉勸你不要再助紂為虐,也算是出于……”
他忽然一笑,瀕死之人卻露出幾分促狹,竭力湊近她耳邊說了幾個字。
襲霜一怔,手中的長劍向前送了幾分,冷笑著:“都要死了,你竟想著這些?!?/p>
那人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緩緩閉上了眼。襲霜拔出劍,看著劍上的鮮血出神。直到身邊撐傘的人低語:“東頭山上,有一座寺院?!?/p>
襲霜回身,見他半邊身子已被雨水淋透,卻將傘一味只撐在她頭頂。目光再順著地上蜿蜒的血河,望向了遠處薄霧之下的青山,那里霧散鐘鳴。
她有個奇異的嗜好,總喜歡在殺了人后,來不及拭凈身上的血氣,便要去寺廟里誦幾天經(jīng),好像這樣便能化解了那沉甸甸的殺孽。
他也總覺得襲霜這點是自欺欺人,可偏生他就是喜歡她。
寺廟是山間小寺,襲霜跪在佛像前,虔誠地禱誦經(jīng)文。忽然便覺耳邊一陣吐氣如蘭:“襲霜,騙自己的感覺好嗎?”
襲霜偏頭,目光上移,望入他眼底。他口上數(shù)落她,目光里卻帶了些柔情的意味。引得她莞爾:“漪羅,解決了賀將軍留的邊關(guān)戰(zhàn)事,回去向陛下復(fù)命,我們便可以成親了?!?/p>
漪羅聞言微笑。他容貌似美玉琢成,一顰一笑皆流露出高華之態(tài),身邊又總帶著族中瑞獸白孔雀,是以江湖人稱“孔雀主”。
大約誰也沒有料到,早年拜入紅九娘門下,南疆靈族最后的傳人,也有這樣溫和的一面。
二
賀將軍因擁兵自重,被女帝下旨,秘密殺于江南。
而做了劊子手的人,如今卻坐在佛寺禪院里,一臉淡然。
漪羅倚著茶桌,面前放了碗粥。手里把玩著一柄長劍,寒光畢現(xiàn),還有隱隱的血腥味,不知是多少人的鮮血浸釀而成。
就那般坐了許久,直到粥冷了,他再起身去熱一遍。
因襲霜早年受過滅族之苦,落了些病根。他就日日為她熬藥粥,里面加了他們族中世代相傳的秘藥。為了叫她趁熱喝,他不厭其煩一邊熱著,一邊等待。
如此反復(fù)幾回,直到粥變了味,也不見襲霜身影。
漪羅回想起她昨日殺賀將軍時的神情,打了響指,白孔雀飛到他面前。
他啟唇,說的卻非人語:“她去哪里了?今天……做了什么?”
孔雀乃百鳥之王,操控百鳥探聽消息不在話下。而他被稱為孔雀主,真實原因乃是聽得懂孔雀之語。
此乃族中秘術(shù),天下情報也能了然于胸。
孔雀仰天長鳴,少頃,對著他啾啾叫了幾聲,他握緊了劍,眼神漸漸冷了幾分。
夜里襲霜姍姍歸來,寺里已是一片月華。漪羅淡然地問道:“去了哪兒?”
“陛下交代了些事情。”襲霜隨口道,目光落在那碗粥上,笑了,“正巧,我是餓了。”她端起粥,才喝了一口,便覺得味道有些餿。
漪羅拿過,翻手將粥倒進桌腳的盂中,淡淡道:“等了太久,味自然就變了。”
襲霜一怔,聽得出他話中有深意,卻也不知是何故。
就像漪羅知道她騙了他,卻也不知她為何總這樣騙人騙己。
三
當夜,便有人摸著黑殺到了寺院里。
漪羅聽力非同凡人,反應(yīng)比襲霜快得多。對方一刀砍過去,眼看就要招呼到襲霜身上,漪羅急忙擋到她面前,將她推開,刀便直直砍入漪羅的肩窩,幾乎卸掉他的手臂。
那閃念間,襲霜回望他一眼,只是烏云遮蔽了明月,漪羅看不清她的眼神里是否有痛心,只看到她轉(zhuǎn)開了頭。
鮮血從他肩窩汩汩地冒出來,襲霜趁著電光石火的功夫,舉劍刺向那人,一劍結(jié)束了對方性命。
漪羅左半邊身子幾乎被鮮血染透,襲霜收了劍,擦凈臉上的血,才回身扶住他:“你怎么樣了?”
漪羅撕下衣角邊料,簡單包扎,不動聲色避開她,淡淡道:“無礙?!?/p>
襲霜見他尚能行動,便不再擔憂,回身查看尸體。她轉(zhuǎn)身的剎那,沒有看到漪羅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
他被一刀砍中時,她毫無慌亂,無比鎮(zhèn)靜,甚至借著這個機會,窺探時機殺了對手。
若換了是她,她被這樣砍中,他會如此冷靜嗎?假如今天的刀向下再深兩寸,正中心窩,襲霜還會如此平靜嗎?
漪羅倚在墻角,微微嘆了口氣。忽然回想起師父的遺言,又想起初遇時的舊景。
襲霜探察無果,鎮(zhèn)定道:“這里也不能久留了。我們先下啟程去邊關(guān),可好?”
漪羅并沒接話,良久才問:“襲霜,你愛我嗎?”
前面那個身影微頓,然后不假思索:“那是自然?!?/p>
漪羅微微一笑,卻有幾分苦澀。
怎能忘了,她的話一貫要反著聽的。
四
襲霜幼年是北地邊民,因蠻族燒殺搶掠,屠了城,她僥幸活下來,為賀子期所救。那時賀將軍在堆成山的尸海里,把她扒了出來,戰(zhàn)火硝煙中,她臉上全是灰,被當成了哥兒,留在軍營里幾年。
所以奉旨接手了賀將軍留下的戰(zhàn)事,襲霜很熟悉這一帶的布防,有了布置。
漪羅聽她安排,帶幾路人馬先行,直到月落烏啼,戈壁天際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騎兵。
兩兵相接的剎那,身后卻無援軍,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霎時間心中一片冰涼。
——襲霜,她拿他去誘敵!
戈壁的獵獵蒼風,夾雜著刀劍爭鳴,橫掃百里,風中嗅得到血氣撲鼻。孔雀啾啾長鳴,為他傳遞這一帶地勢,然后擋在他身前,在蠻族的一刀下血染白翎。
襲霜拿出去的誘餌很是成功,那場戰(zhàn)事在半個月后終告勝利,而回了京,她卻難得地有些悵惘。
她坐在床榻邊,看著因傷昏迷多日的人。
膚色本就白皙,因失了血色,更顯蒼白。眉目深而精致,一如當年那個從神秘部族初來中原的少年,一如手里牢牢攥著的白色翎羽,干凈無瑕。
她將手伸到他面前,卻生出了不敢碰觸他的心思。
襲霜憶起第一次見到漪羅的時候,他帶著一只白孔雀,徘徊在摩肩接踵的集市上。
一身紫衣,雖然去了銀飾,卻依然可辨苗疆痕跡。就那樣迷茫地站著,都亮了一隅的風景。
然而她倒并未像其他人那樣,駐足于此人姿容下。
中原之地,孔雀難得,白孔雀更是少見。想到女帝壽辰在即,她饒有興味地上前:“這孔雀,你多少錢肯賣?”
卻不料那個少年抬起頭,露出凌亂發(fā)絲下清澈的雙眼。
他摟緊了孔雀,低聲道:“不賣的?!?/p>
不賣,站在集市里干嗎?那時的襲霜正是春風得意,氣勢逼人,一言不合,竟拔劍相向:“你賣是不賣?”
少年頸邊迎著薄刃的絲絲寒氣,平靜道:“不賣?!?/p>
襲霜冷笑一聲:“再加黃金五百兩。”
“不賣。”
人行于世,欲求萬千。然而歸咎起來,總不過汲汲于名利,抑或賴活于人間。怎會有人沒有軟肋,怎會有人無有牽掛?
她才不信。
“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我能給你?!?/p>
那少年終于轉(zhuǎn)過眼,正視了她,她的篤定自信,她的春風得意。久久,抬手撫了孔雀的翎羽。“若要帶走它,身為主人的我是必定要跟隨的。”
天下奇聞,竟有買牲畜還送人的,這買一贈一的買賣倒是劃算。
她勾起嘴角:“這生意,我做了,你反悔不反悔?”
“不反悔?!?/p>
“漪羅從不反悔。”
五
襲霜回憶至今,她不禁想再問一次:漪羅,你反不反悔?
為我利用,為我等待,沉浮三年,遍體鱗傷,你反不反悔?
漪羅未有反悔,她卻有些悔了。
昏昏幾日后,漪羅終于轉(zhuǎn)醒。
府中已是張燈結(jié)彩,入目皆是喜慶的紅。在這熱鬧氛圍里,漪羅怔然片刻,卻并未有意想中的欣喜。
他將視線轉(zhuǎn)向襲霜,想問的有千言萬語,最后卻只是問道:“假如……當日是賀子期,你會舍得叫他當誘餌嗎?”
襲霜一愣,她早料到他醒來會興師問罪,卻不料他竟然這樣問,一時睜大了眼。
漪羅見她久不作聲,苦澀一笑,不再發(fā)問。雖是夏日,總覺得寒涼。他看著眼前的人,朝夕幾年,如今卻似看不真切。
她是朝廷人,他是江湖人,聲名襯得起排場,不枉費這場聲勢浩大的婚禮。
明明是一生中最要緊的日子,兩人卻都未見笑意。她以扇遮面,禮衣曳地,在紅娘的攙扶下,神思飛了萬千。
那年她把漪羅帶回去,他像他的族人那樣嗜酒,卻又易醉。他在湖亭觀雨,一掌將酒壺擊碎,然后揮劍,在亭下起舞。那白孔雀與他一跳一和,竟成世間絕色。
那日襲霜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一舞畢,方覺時光寸許長,又寸許短。須臾間他起了一舞,須臾間她見識了天地韶華。
“我們族中,代代相傳的,這一曲劍舞?!彼麤]看她,卻知道襲霜在,是醉亦非醒,摸著孔雀翎羽,有幾分隱藏的懇求:“它伴了我很多年。不要帶走它,行嗎?”
這話穿過雨幕重重,落在襲霜心上,她說不出心里盤旋的是怎樣的滋味,只挪開視線,半晌道:“我應(yīng)了你。”
后來襲霜說,你這一舞不負這世間景。漪羅卻想,若她在身邊,世間景才更好。
直到現(xiàn)在,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就如那句我應(yīng)了你,在他心中,竟是這三年來最動聽的話。
因為這興許是她唯一對他講的真話,沒有一分自欺欺人。
六
傍晚行了禮,襲霜被扶進了洞房。漪羅在外面宴酬賓客,有人恭喜他得償夙愿,他只微笑,并不置一詞。
待回了洞房,已是近午夜。襲霜早耐不住寂寞,趴在窗邊遠眺風景。
他朝她走過去,帶著些酒氣。這一日他等了很久,如今終于明白這份釋然。
他不恨襲霜,只是偶有幾分悵惘。
族中世代相傳的規(guī)矩,相愛之人,總要將身心交付于彼此。若對方心存了敷衍,那便自己來取。
他要親手來取,她的生她的死。
聽他進門,襲霜回頭沖他一笑,那笑容有幾分熟悉的狡黠和俏皮。
他想,這個笑容很好了,就像他們初見時那樣,帶了點飛揚、得意,燭火映在眼底明明滅滅間,閃過一兩分算計。
就留你笑靨在這一刻吧。
下一瞬,他的劍已經(jīng)穿透了她的胸腔,貫穿前后,下的是狠力氣。
他覺得,他是從來沒有這樣狠地,刺穿一個人。狠到那鮮血順著白刃滴匯成流,他也不舍得松手。
衣襟的胸口上,紅色染深了一片。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全身心交付于她。而那人若應(yīng)了你,卻不肯同等待之,你最好殺了她,至少這一刻,叫她眼中心里都有你。
我們族中,就是這樣,非此即彼,孤意決絕。就連族中圣獸,也不能染一絲花色,只能白得徹底。
紅九娘臨終前淡淡的囑托,卻深刻地叩擊在他的心頭。
“漪羅”二字,像漣漪那般,永不止息的宿命輪回。當年他的師父手刃愛人,現(xiàn)在輪到他了。
鮮血翻開了回憶,縈繞輪回的禪鐘里,他在日出日落中等待她,而她卻悄然安葬了賀子期,在他墳前跪了整日,回來后,她騙了他。那天夜里他放任殺手只為試探,她對他的刀傷無動于衷,他問她是否愛自己,她騙了他。大漠里她送他做誘餌,只為數(shù)年前屠城的大仇得報,他問她,她只沉默以對。
漪羅遇到她時,方逃出山下,正是最低谷的時期,而她遇到漪羅,正是大好韶光之時。因此他們的感情,注定不能平等,他總是要卑微一頭的。
漪羅又回想起那細雨的午后,站在賀子期的面前,她笑得嫣然狠戾:“我殺了你?!逼湫钠淝?,何似紅九娘當年。而對方促狹一笑,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其實他聽到了那句話——聽得懂孔雀語的人,聽力非同凡人。
賀子期說的是——畢竟你曾經(jīng)愛過我。而她,悵然出神。
七
襲霜倚著窗,慢慢滑落在地。她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卸下,臉上多出了兩分困惑。
漪羅問道:“你愛的是他,為何要對我說謊呢?”
襲霜困惑的眼神漸漸清明,終于明白了什么,她搖頭苦笑。
“你總說我自欺欺人。曾經(jīng)我也這樣覺得?!泵髅鳉⒘速R子期心中負疚,卻寧愿跪一整日也不開口說一個歉字。
“我總以為我是不夠愛你的,直到這一劍,我才知道……有多痛?!?/p>
到了這一刻,才能看懂本心,原來不靠欺騙,她也是愛他的。
漪羅怔在原地,他將劍猛地拔出來,漫天血雨中,恍如時光倒轉(zhuǎn),塞外戈壁、孤月高懸、江南細雨……那一幕幕,一場場。對上她的眼睛,眼淚忽然落下。
他總覺得她待他是敷衍,騙人又騙己,孰料這次是真的。
原來她真的愛過他,只不過……不到死,誰也不曾信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