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楔子
夜很靜,滴漏一聲聲響在殿角。
殿外腳步聲漸近,宮人驚慌的聲音傳來:“長公主……”
靜垂的珠簾被豁然揮開,激蕩出輕響,而那個傲然的身影挾著殿外的寒意走上前來。
一身華貴的紺紫宮裝,長裙曳地,如她額上光華流轉(zhuǎn)的珠鈿一般,明艷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抬眼看著那張熟悉的容顏,鎮(zhèn)國長公主的尊貴身份和她手上無上的權(quán)勢,讓她的名字比他這個君王還要耀眼。
她并未看他,身后有侍衛(wèi)直接闖入殿內(nèi),將殿內(nèi)之人圍住。
她指了指跪在他身前的司空王玄,淡然吩咐:“將這罪臣押入天牢。”
“皇姐,”他終于開口,“王玄位次三公,便是要問罪,循例也該由大理寺來提人,皇姐這樣是藐視法度。”
“嗯,”她笑了笑,走近道,“那我便藐視了。”
侍衛(wèi)押著人出去,那王玄猶自掙扎,嘴上還罵著她,無非是擅權(quán)獨專,敗壞朝綱之類的,這些話她不知聽了多少次。
她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向外走去,忽然又想到什么,回首向他道:“皇后的人選我替你定了,陸家的小女兒。”
陸家掌軍權(quán),是最受她信任的家族之一,他自然明白她的意圖,是想將他完全控制住,像金籠中的鳥,再飛不出她的視線。
“朕不會娶任何人。”他沉聲道。
不知是否是燈燭明滅中的錯覺,她的眉間似有倦意,看著他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轉(zhuǎn)身離去。
1
王玄的死,成了這場變故的終點。
從前并不是沒有朝臣謀劃過,將攝政長公主扳倒,讓形如傀儡的帝王奪回實權(quán),卻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可這次的主導(dǎo)是三公之一的司空大人,朝中多位武將參與,精心布局,步步為營,卻仍是失敗,王玄甚至被直接從含元殿上帶走,不經(jīng)三司會審而直接問罪,從此恐怕再沒有大臣敢生出違逆長公主的心思。
當(dāng)然也有一向忠心于長公主的世家,陸家便是其中之一。
陸家待字閨中的小姐眾多,才貌平平的陸如晗能被長公主看中,是整個陸家都沒想到的。
上陽宮是長公主所居的宮室,陸如晗被宮人領(lǐng)著進去時,正逢一群術(shù)士出來。
長公主親近神巫術(shù)士、迷戀巫蠱術(shù)法是滿朝皆知的事,上陽宮中每日進出的皆是整個滄峫最拔尖的術(shù)士們。
入到偏殿時,宮女正打起湘妃竹簾,薄紗后依稀可見榻上女子半倚的身影。
“小女陸如晗,參見長公主。”她盈盈下拜。
“起來吧,不用拘這些俗禮。”女子含笑朝她開口。
立即有人給她端來了凳子,她在抬眼間,看清了這位權(quán)傾天下的長公主的容顏。
極美,卻不濃艷,高貴之氣渾然天成,卻又如她的聲音一般淡雅。
“可見過陛下了?”
她輕輕搖頭。她是先前往含元殿的,可陛下不肯召見這樣的事情她怎好說出來。
她聞見紗幕后女子一聲低微嘆息,隨后對一旁宮人吩咐:“去將陛下叫來。”
2
景衍踏入殿內(nèi)時,一眼就瞧見了那個垂首不語的女子,若他猜得不錯,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陸家的幺女了。
眾人行禮跪拜,他只抿著唇,冷聲道:“不知皇姐叫朕前來所為何事。”
“我為何叫你來,你自然是知道的?!彼穆曇翥紤腥绯!?/p>
“朕說過,不會娶任何人?!?/p>
“可大夔需要一個皇后,”她習(xí)慣了他這樣與自己置氣一般的態(tài)度,也不生氣,只淡淡道,“你不愿選,那我這個做姐姐的就幫你選好,我瞧著如晗就很好,娶不娶,由不得你?!?/p>
這自然不是第一次她不顧他的意愿。過去朝內(nèi)外,事事皆由她做主,他無法反抗便也漸漸默然無視。
“如晗,你過來?!奔喣缓蟮娜烁静还芩姆磻?yīng),只向著陸如晗招手,將她叫到身前,從手腕上褪下一枚翠綠的手鐲,“好姑娘,這鐲子你拿好,日后景衍欺負你你只管跟我說?!?/p>
“虞瀠!”他看清了她遞去的是什么,憤怒瞬間淹沒頭頂,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殿內(nèi)之人俱驚,連陸如晗也愣在了那里,雖知皇帝與長公主有齟齬,可怎想到他竟然如此直呼長公主的名諱,那畢竟是他的姐姐。
“景衍,阿盈已經(jīng)不在了,你還有這漫漫余生,皇祖母當(dāng)初把這鐲子托給我,讓我一定要給她找個好孫媳,我得對得起她,而不是看著你為了一個死去的女子耗盡余生?!?/p>
她的聲音很低,縈繞在殿內(nèi)時竟有種莫名的哀婉,他見慣了她的強勢、她的決然、她的咄咄逼人,險些叫他忘了,從前的她本就是溫和如水的性子,是他年少時所以為的,女子最美的樣子。
“可是阿姐,”他的聲音也軟了下去,“季凌也死了,你不也一直想要他活過來嗎?”
世間都傳,長公主迷戀術(shù)法是為權(quán)位永固而求長生,可他知道,不是的。她這么多年所求的權(quán)力,所耗費的光陰,都只是為了找回那個人。
3
他回到承平殿已是黃昏,案上一摞未批的折子,自然是上陽宮送來的。
朝上的奏章,經(jīng)中書草擬后會先送上陽宮,待她看過,駁回不合她意的,剩下的才會送來,他要做的只是蓋上璽印而已。
一室的昏暗,他起身走到臨窗的躺椅上躺下。
她總是不死心,想要起死回生,昔日為奪取鮫人皇族停棺之地長出的轉(zhuǎn)世蓮,發(fā)兵與鮫族一戰(zhàn),血染南溟,后又為煉術(shù)士口中的往生池,令藩屬流沙國上貢的丹砂翻倍,引起流沙國國內(nèi)暴亂,連同西南數(shù)十藩屬國的反叛勢力,大夔派了數(shù)十萬兵馬前去才鎮(zhèn)壓下去。
她以為,拿這天下去換,總能換回那個人。
可在他看來,就算再強的術(shù)士,再高深的術(shù)法,又如何能改變這世間的法則,扭轉(zhuǎn)生死,顛倒輪回。
他從夢里驚醒時,已是深夜,殿內(nèi)燈燭低暗。
值夜的內(nèi)侍遞上錦帕。他常這樣在夜里驚醒,總是一額密密的汗。
“朕是不是又說夢話了?”他瞇著眼問,見那內(nèi)侍點頭,又問,“朕喚的,還是她?”
“回陛下,還是先皇后娘娘。”
“是嗎……”他喃喃低語。
夢里女子衣上的淡香似乎還縈繞在鼻息間,她眉間的熠熠光華,她眼中的盈盈波光,她唇邊的粲然笑意,仿佛織成了一張巨網(wǎng),一張他此生都無法逃脫的網(wǎng)。
4
這一年的初春,陸如晗被接入宮中,住到上陽宮里。
她明白長公主的打算,先讓她在宮里住著,既跟教習(xí)嬤嬤學(xué)禮儀,又能多與皇帝接觸,等他不那么排斥了,再圖封后之事。
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長公主并非如外界傳言的那般凌厲決絕,這個可翻覆天下的女子,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睡,每日過得極其單調(diào),處理了政務(wù)后,就是與術(shù)士待在一起,有時候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竟會莫名生出一絲憐惜。
后來,她才明白這絲憐惜的由來。
那日,她瞧見宮人來呈藥,玉盞里殷紅的液體,被她皺眉飲下,之后只見唇畔如染血。
虞瀠放下藥盞后轉(zhuǎn)首就看見了她,稍一錯愕,然后便笑了:“嚇著了?沒想到吧,外面那些傳聞是真的,我的確在飲活人之血。”
“是……藥人?”南淵有秘術(shù),以人為器,以血煉藥,可續(xù)人精氣,留住性命。
陸如晗緩緩走上前去,若在平日必然不敢,可這一次,她握住了那雙素手,這才發(fā)現(xiàn),這雙可決定萬人生死的手,其實一絲溫度都沒有。
“是,你知道的,我曾被先帝關(guān)在神廟下的水牢里整整七年,在我之前可沒人能從那里活著出來呢。”她一笑之間竟帶著孩子氣,仿佛那真是她的驕傲,“可活著出來的代價是,要靠著飲這個,才能茍延殘喘地活下去?!?/p>
5
陸如晗從承平殿回到上陽宮時,宮人告訴她長公主方醒來。
虞瀠常以各種借口遣她去往承平殿,以拉近她與景衍的距離。
“見著陛下了?”初醒的虞瀠眉眼格外柔和。
“嗯?!彼c頭。如今景衍雖未與她親近,卻也不再如之前那樣排斥了。
“如晗,你知道我為何想你嫁給他嗎?”
“小女不知?!标懭珀蠐u頭。
“因為你長得像他最愛的那個人,他的阿盈?!?/p>
馮若盈是他的發(fā)妻,當(dāng)初的太子妃,后來的文昭皇后。
她死的時候不過雙十年華,因她父親結(jié)黨密謀刺殺虞瀠,計劃敗露后馮氏滿門被誅,馮若盈便自縊在寢殿里。
不久,從流沙國傳回消息,當(dāng)初流沙國國內(nèi)為反抗大夔而成立的暗殺組織破曉,這幾年不斷壯大,如今已殺了包括流沙國的大臣及大夔派去的守將在內(nèi)的數(shù)十人,西南的穩(wěn)定漸難維持,或許下一場暴亂已在醞釀之中。
本來應(yīng)是在此時增加流沙駐兵,派遣良將,以防萬一的,可虞瀠卻絲毫不理會,只派兵去往南溟,督促媚川都采蜃淚。
媚川都專司采珠,蜃淚是海中第二大寶物。鮫人不信輪回,認為魂靈會永遠留在身體里,所以對死者尸身格外珍視,他們會找到能被月光直射入底的海域,將死者放入冰棺中累累相疊,經(jīng)千萬年,冰棺便化作精石。
那精石棺堆的周圍,就是一層層的云渠林,云渠是海中最大的貝,吐出的氣能織幻境,陸上之人將云渠稱之為蜃,那幻境便是世人口中的海市蜃樓。
云渠靠吸納月華而凝成的云渠珠,是海中至寶,一顆可抵數(shù)斛珍珠,亦稱“蜃淚”。
而她要蜃淚做什么……
他去到上陽宮時,見陸如晗獨自在殿內(nèi),于是便問:“長公主呢?”
“在內(nèi)室,”她有些遲疑,“術(shù)士們……在施術(shù)。”
因他從不信死而復(fù)生這種事,所以從不在意她到底召那些術(shù)士在做什么,可他沒想到,她竟讓那些人在她身上施術(shù)。
他進去時,她正躺在床榻里,床頂承塵懸著顆碩大的珠子,正散發(fā)著熒光。
那就是傳說中的蜃淚。
他欲走近,卻有術(shù)士上前阻攔,說她正在夢境中,不能被打斷。
眾所周知,蜃能結(jié)幻境,所以蜃淚是幻術(shù)最好的靈物,而他依稀聽過有一種術(shù)法,叫結(jié)夢,靠著蜃淚的靈性,術(shù)士可為人織就夢境。
“所以,她常常沉睡,”他放低了聲音,問身后的陸如晗,“就是睡在編好的夢境里?”
不用猜,他就知道那夢里是什么,是季凌,是她和他的過去,是她永遠放不下的曾經(jīng)。
6
景衍九歲那年,那時的皇帝還是他的祖父文帝,他的父親,也是當(dāng)時的衛(wèi)王,因結(jié)黨營私被貶謫至房陵。
皇祖母因憐他年幼無依,便令人將他接到宮中親自教養(yǎng)。
而皇族子弟凋零,他那一輩里,最親的就只剩堂姐,莊華郡主虞瀠了。
虞瀠之父是他的伯父,也是當(dāng)時的太子,后來的明帝。虞瀠是太子獨女,自幼便是千人逢迎,眾星拱月。
不似他,因父親的失勢看盡炎涼,又因身份尷尬,只靠著祖母的庇護在宮里艱難度日。
那時虞瀠隔些時日會從東宮前往鳳儀宮向祖母問安,他便偶爾能見到他這位堂姐,而就算在他父親未曾失勢前,他與這個姐姐相見其實也不過寥寥。
她不過大他兩歲,后來的絕世姿容在此時已可見端倪,他曾不止一次地聽到宮人私下說,莊華郡主日后美貌必勝其母,而帝都內(nèi)再無人能及。
可他卻在心底對她暗中生厭,尤其是在兩年后,她確如那些人所料,出落得愈發(fā)驚艷,而她的氣度、風(fēng)華、儀態(tài),無一不修養(yǎng)得與她無雙的容貌相宜。
仿佛沒有缺陷,她受盡上蒼所有的偏愛,就好像萬物都有陰影,獨獨在她身上,是個例外。
他排斥與她接近,哪怕他們是同輩中最近的親人,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感到卑微。
可她卻剛好相反,如一個稱職的姐姐,盡她所能地照拂著他,尤其是在后來祖母染病后。
可自小母親故去,父親遠離,他在向來迎高踩低的皇宮里養(yǎng)成了孤僻的性子,拒絕任何人的靠近。所以起初她對他的親近都遭到他的抵觸。
他想她不過是做給祖母看的,以博取流傳在外的賢名,這樣做戲又能做多久呢。
她同他說話,他從不應(yīng)答,她送的東西,待她一走就盡皆扔掉,她親手做了點心,他卻不肯接過。
“我怕有毒?!?/p>
東陵不比南淵,自古男尊女卑,從未出過女帝,她便是身份再尊貴,受盡萬千寵愛,也是女子之身,而他卻是皇室唯一的男嗣,是她的威脅。
之前任由他如何冷對,她都不曾在意,可這一次她看著他,眼睛卻慢慢紅了起來。
“阿衍,”她強忍著聲音里的哽咽道,“我是你的姐姐,可我也是個普通人,傷心了會哭,針扎了會疼,聽你這樣說會難過……”
心頭驀地一疼,他在恍然間發(fā)覺,其實自己對她的那些抵觸,不過是為了自欺,他根本不是討厭她,只是害怕。
害怕被她的光芒灼傷,害怕讓她走近他貧瘠的生命里,然后有一天她離去,他就一無所有了。
7
后來祖母纏綿病榻快不行了,將他同虞瀠都叫到病榻前。
“阿瀠,你過來?!弊婺赶蛴轂u招手,待她上前后便褪下手上玉鐲,“好孩子,你知道祖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衍,你向來孝順,日后替祖母挑個好孫媳,阿衍有了心愛的姑娘,你就把這鐲子給她,讓她照顧阿衍一輩子?!?/p>
“阿衍,你阿姐是真心待你好的,她不欠你什么,”那是祖母第一次對他沉聲說話,“她只有你這一個弟弟,你答應(yīng)祖母,日后要頂天立地,要護她周全,讓她一世不受人辱,不受人欺。”
他看著祖母渾濁的眼中滿含期待,轉(zhuǎn)過眼,一旁的她雙眼已哭得通紅。
他不想再懦弱再自欺了,這一生太短暫,所愛之人也終將遠離,生老病死都是那么難以抗拒,他無法阻止祖母的離去,那么至少,不要再讓她流淚。
“好,祖母。”他俯下身去,在彌留之際的祖母耳邊許諾,“阿衍答應(yīng)您?!?/p>
祖母薨逝后,祖父不久便駕崩了。
太子即位,虞瀠便成了公主。
他在宮中的地位卻更加尷尬,虞瀠成了他最大的依靠。她總擔(dān)心宮人的陽奉陰違會讓他在私下受委屈,所以凡事都要過問,點點滴滴,無微不至。
他卻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對她無比依賴,凡是她說的話,每一句他都聽,她歡喜他會跟著歡喜,她難過他會更加失落,甚至連她自己,都驚訝于他這樣的變化。
有時候她也會半開玩笑地問:“怎么變得這么聽話了?”
他低頭笑著問:“這樣不好嗎?阿姐不喜歡我這樣嗎?”
“自然好啊,”她摸摸他的頭,突然發(fā)覺他已長得快比自己高了,便有些感慨道,“我們阿衍真是長大了?!?/p>
“阿姐……”他輕輕喚她,卻在她回頭應(yīng)答時只淡然一笑,讓所有未及出口的話埋在了心底。
他記著祖母所說,要頂天立地,要護她周全,不讓她受辱,不讓她受欺。
這樣想著讓他覺得內(nèi)心無比激蕩,她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一生的責(zé)任。
如果季凌不出現(xiàn),那該多好。
作為聞名帝都的世家少將,這個名字常被人提起,于他并不陌生,只是他沒想到有一日這個名字會和她的名字連在一起。
她想練騎射,去求明帝,明帝便指了季家的二公子,也是講武堂里最出色的少將季凌來教導(dǎo)她。
他曾一直以為,是因為季凌教她騎射她才會愛上他,可后來卻想,或許她早見過了他并傾了心,才會去求明帝,要學(xué)什么騎射。
那時他還傻,以為只要能將季凌比下去,她的目光就會如過去一樣,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于是就發(fā)了瘋一樣地苦練,守在校場,一遍遍地策馬拉弓,汗?jié)褚律溃直还夷コ隽搜?,被馬摔得快要散架……
后來他騎射無雙,百步穿楊,京中再無一人可敵,也終于能跑到她面前,驕傲地告訴她連季凌亦敗在他手下時,她卻心不在焉地笑著,對那結(jié)果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她的侍女同她打趣道:“陛下說公主可鳳臺選婿,自己挑選駙馬,公主是不是想選季將軍?”
透過雕花窗欞,他看見她紅了臉,那時她坐在晨光里,如同最迷離也最遙遠的夢境,他想,或許他此生都不可能讓她這么歡喜地笑了。
8
虞瀠醒時,天邊涌動著灼灼彤云,窗欞透入的霞光讓她一時恍惚。
“阿衍……”她看著走上前來的那人茫然開口。
她只有在年少時才這樣叫他,這讓他有種時光回溯之感,仿佛一切都還沒發(fā)生,他的父親沒有弒兄奪位,沒有將她關(guān)入神廟,他還是她最疼愛的弟弟,這愛里,還沒有摻雜著恨。
“阿姐,他真的有那么好嗎?沒了他,連活著,都是艱難?”他冷笑著問,只有自己知道這笑里的絕望與無奈,“我聽說,如果睡在鋪滿蜃淚的冰棺里,沉入萬尺深?;蚵襁M極北冰淵,人就可以永生活在織好的夢境里。你是不是一早就決定,若他不能復(fù)活,你就這樣永遠沉睡,所以才要那么多蜃淚,對嗎?”
她沒有回答,這時宮人端來藥盞,里面殷紅的液體是她每日必飲的藥。
她極力忍著,小口小口地皺眉飲,已經(jīng)這么久了,每一次下咽仍是煎熬。她不明白為何很多人說起死來總是懼怕,殊不知,有時候活著,才是受苦。
“他是我的丈夫?!?/p>
“他不是你的丈夫!”他眼中是無法遏制的怒氣,像是最后一點不肯退卻的堅守,他永遠不會承認她此生屬于過別的男人,“你還沒跟他拜過天地……”
“是啊,”她笑了,“你不說我都忘了呢,你父親帶兵入宮,殺了父皇奪位的那一晚,他將我押入神廟的那晚,我還穿著嫁衣呢,差一點就禮成了……可在我的心里,從我為他穿上嫁衣的那一刻,就是他的妻了?!?/p>
當(dāng)初明帝因憐衛(wèi)王謫居房陵多年,而下旨讓他回京,那時一定想不到,他唯一的弟弟會在兩年后弒兄奪位。
一夜血染宮闕,皇位就此易主。
曾經(jīng)無比尊貴的莊華公主,在成婚當(dāng)晚淪為階下囚,從此被幽禁在神廟下的水牢里,整整七載。
沒有人知道,他夜夜在夢里叫的,不是“阿盈”,是她,是“阿瀠”。
“那日你說你不知該不該恨我,”他走近,喃喃道,“阿姐你恨我吧,如果這恨能支撐你活下去,你就恨我一輩子吧?!?/p>
她是他的姐姐,這個詞是他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痛苦,他從沒有奢望過什么,只求她能好好活著,所以她要這權(quán)位想去復(fù)活那個人,他就把江山拱手相讓,任她施為。
她看著他笑了,仿佛夜曇盛放,他在這一笑中丟盔棄甲一敗涂地,只能就那么愣愣地看著。就在此時,她忽然一把抽出他腰上長劍,直抵他胸前:“季凌,是你殺的,對不對?”
她從不敢探查季凌死時的情形,若非前日術(shù)士為他引靈,在水鏡中幻出那日的情景,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真相。
“是,”他在她眼中灼灼的恨意里笑了起來,“我得不到的,怎么能讓旁人得到,你要替他報仇嗎?可以啊,要我抵命……也可以。”
我能用什么去愛你,這一生的時光,我所擁有能交付的一切,還是,我的整個生命……
都可以,我都愿意給。
11
劍刺入胸膛,不深,卻已有鮮血流出。
當(dāng)初他不僅殺了季凌,還讓術(shù)士施法,讓其生靈散盡,便是再強的術(shù)法,也不能讓其復(fù)生了。
她和他一樣,再也無法得到心愛的人了。
她只要再用力,就可刺下去,可她最后放了手,當(dāng)劍掉落在地時,他心中本是一陣驚喜,卻發(fā)現(xiàn)她在眼前軟軟倒了下去。
這時,他才發(fā)覺不對。
“你……沒有飲藥?”他抱著她驚恐地問。
而就在此時,陸如晗步入殿內(nèi),向他道:“陛下,流沙丞相將那藥人劫走了,此時已逃出宮去了?!?/p>
他欲起身,卻被她拉住,她虛弱地道:“是我答應(yīng)了郗曄,助他救走那個人?!?/p>
“你早就沒打算活了?”他絕望地問,“因為知道他再也活不過來了……”
“其實,我知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可……”她突然苦笑著低聲道,“我只是,想回到過去。”
回到年少時,那般靜好的歲月里,沒有殺戮,沒有鮮血,亦沒有仇恨。
“我知道……”他凝視著她道。那日他看著她睡在蜃淚下,他在水鏡里看到了她的夢境,夢里不是季凌,是年少的她和他自己。
她一直告訴自己她愛的是季凌,而他是她的弟弟,她以為,將別的姑娘送到他身邊,然后將季凌找回來,一切就好了,她心中不會再有動搖,不會再有他念。
可當(dāng)她將劍抵在他胸前,哪怕明知他殺了季凌,她也沒辦法再刺下去一分,因為她突然發(fā)覺,好像……比起失去季凌,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失去他。
她已分不清這份感情是否只是親情了,也不想去分清了。
“阿衍,我太累了,每次都夢到滿手的血……怎么洗都洗不掉……”她靠在他懷里,輕聲道,“人活著……總要靠著什么念想……我的生命里,只剩你了……可阿衍,對你,愛和恨……我都不能。”
12
他親手將她放進了那個鋪滿蜃淚的冰棺里,術(shù)士施法,給她結(jié)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
那日她在他懷里,回光返照,微紅的雙頰在燭光映照之下凈透如琉璃,對他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好?!彼p聲答。
她的手如柳枝般垂下,油盡燈枯,她的容顏在他的懷中老去,紅顏白發(fā),剎那芳華。
他這半生愛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此刻擁抱著她都不敢用力,最后成全的不過是這場無法停留不能回首的失去。
將她放進冰棺那一刻,身后身著素服的百官跪拜下去,所以沒有人看到,他俯首在她額上印下的一吻,那是他此生最大膽的僭越,也是最卑微的奢求。
將陪她葬入寂寂深海的還有那枚玉鐲,它再也不會被交付于任何人了,因為他不會再遇上一個心愛的姑娘。
他傾盡所有給予的,這場盛大卻無言的愛,將同她一起,埋進他心底的那片深海里。